陸鳳棲
農(nóng)村的老石磨越來越吃香了,以前被廢棄的老厭物現(xiàn)在成了鎮(zhèn)宅之寶,悠久的歲月刻下了深深的褶皺,無論客廳還是花園,到哪兒它都是亮點。
不過,我的印象里,它總是和糯米粉有關(guān),繼而又和湯圓有關(guān),而湯圓呢又總是和冬至相關(guān),論年俗,它們是一伙的。
都說“冬至大如年”,冬至好比年俗的起床號,一過冬至,就向往著春節(jié)了,孩子的心里一天天地奔向那個日子。
但冬至到底吃什么,近年來“餃子大戰(zhàn)湯圓”竟然有了爭議。
其實“冬至餃子論”,這個一看就是“小麥文化”的濫觴,大抵南下的北方人越來越多,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餃子也就成了思鄉(xiāng)的載體了。
好在民間習(xí)俗,可以各行其道,所謂“南湯圓,北餃子”,你有你的“小麥文化”,我有我的“大米文明”。按照閩南以及兩湖兩廣的年俗,家家戶戶冬至這天吃湯圓,江浙滬一帶也一樣,問題是,湯圓的原料糯米粉當(dāng)年很有糾結(jié),談年俗,不免要談“水磨粉”,而談水磨粉就會想到我家那只小青石磨。
現(xiàn)在的人很難想象,那個“十年期間”,正宗的湯圓也難覓,糧店里賣的糯米粉皆是機器所磨,干磨,以強大的鋼鐵牙齒,把糯米碾成粉末,速度快,效率高,就是太糙人,既不細也不糯,做出來的湯團都是“刺毛團”,嚼在嘴里咯舌,咽下喉頭添堵。市面上缺的就是水磨粉,南方人都知道,糯米粉只有“水磨”才好吃,而所謂“水磨”,就是手工石磨糯米粉:先將糯米浸水泡三晝夜,然后一勺一勺地加入石磨細細研磨,米漿隨水流出,沉淀在各類容器里,可以是鉛皮桶、木桶、搪瓷面盆,也可以是陶瓷缸、大瓷缽或者玻璃缸,總之,磨好的糯米粉合著湯水起碼浸個十天半月的——據(jù)說浸得越久越糯,用時從容器內(nèi)挖出,再瀝干,就是“水磨糯米粉”了,入口糯、細、黏。
湯圓還得有餡。那時商店里同樣沒有“豬油黑洋酥”,又得自己做,同樣地,黑芝麻必須舀入石磨,磨成芝麻粉,拌入豬油與白糖,搓成芯子才成餡。
沒有石磨的,則找一個舂藥的石臼,把黑芝麻置內(nèi)猛舂——我們小時候在家長的監(jiān)督下,長久地舂,舂到稀爛出油才算及格。
湯團年糕與糍粑,陳岱青畫。
由此可見,過年而一旦沒有石磨,整條弄堂就像丟了魂,偏偏每逢過年,弄堂里的石磨子就必然高度短缺,誰家有臺小石磨,那臘月十五甚至臘月初十就開始有人登門求借了,石磨的主人由此列出左鄰右舍的“借磨”名單,一家家地預(yù)約通知,一旦石磨駕到,家里就像開了鍋,一般先磨芝麻,后磨米粉,上海人家講究的是,芝麻有油性,先磨芝麻,后磨糯米,就利用糯米粉吸去了油性,屆時還磨就不會油膩了。
石磨的借用時間以小時論,從早晨5點至半夜12點,一般可以輪流轉(zhuǎn)五六家,當(dāng)然,那時弄堂里也有“石磨不出戶,加工求上門”的,為防出借損壞,石磨主人要求大家提著隔宿泡好的糯米到他家排隊“求水磨”,排期比赴美簽證還扣人心弦,原因也只有一個,石磨主人可以憑他對你的印象好壞或者對你家“成分”的了解而“拒簽”,論霸氣,“石磨人家”實在是堪比“美領(lǐng)館”的。
我家成分不好卻也想排隊蹭磨,但被人識破后,討了個沒趣。
外婆痛定思痛,忽發(fā)奇想,“石磨結(jié)人緣”——我們家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一直受鄰居排斥,如果擁有一只專磨水磨粉的小石磨,豈不有望一舉扭轉(zhuǎn)被孤立的局面?
問題是上海市區(qū)休想買到石磨子——無論大的還是小的。
她想到了朱家角。朱家角現(xiàn)在是名震遐邇的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國家特色景觀旅游名鎮(zhèn),但四十多年前卻是個異常冷落的地方,上海人的說法就是“鄉(xiāng)下”。
鄉(xiāng)下有鄉(xiāng)下的好處。市區(qū)沒有的東西往往鄉(xiāng)下有。
《水磨年糕》,賀友直畫。
她有個年輕時的閨蜜阿珍住朱家角,父親是石匠,一封信過去,阿珍回應(yīng)一句話:快過來,正好有!外婆便帶著我坐長途車去青浦朱家角,感覺就像現(xiàn)在去外地,去湖南,去福建那樣路途遙遠,先乘15路電車到徐家匯轉(zhuǎn)長途汽車,后來又換水路,坐船,再轉(zhuǎn)車,到達朱家角天都黑了,阿珍外婆住在一家醬園附近(后來才知道叫“涵大隆醬園”),進屋很暗,天井里到處堆滿了石材和工具,阿珍外婆的爸爸很老了(他們叫老爹),大概有70歲左右,他要我們隨意挑,還介紹了石材的不同,什么“青磨”、“白麻”,后來我才知道,做石磨不是什么石頭都能做的,大青石和白麻石的最好,大青石產(chǎn)自江蘇溧陽,老爹當(dāng)年口說的“溧陽貨”可能就是指大青石。
我當(dāng)年十四五歲,考慮到我和外婆的體力都有限,阿珍給我們留了最小的一副小青石磨,但即使是最小的一副,我們也拿不回去呀!它們雖然可以拆卸(磨頭和磨座),但起碼也有百把斤,這么長的路,天吶!外婆事先怎么不想想清爽!
幸虧老爹“路道粗”,早就約好了一輛送肉豬的卡車,對我們說,明天一早,不要嫌臟,只有這個辦法了!
老爹叫人用麻袋裝好小青石磨,與豬共載,我和外婆坐前面駕駛室,車是“交通牌”,車頭既大又方,那時叫它“方豆腐干”,駕駛室連駕駛員可坐五個人呢,老爹路道實在粗!一路上聽著豬叫,熏著豬屎,到龍華屠宰場卸完貨,再送到我們家。
弄堂為之轟動,拖一副石磨如同現(xiàn)在拖一輛寶馬回來。
問題是,小石磨后來所起到的作用并沒能如預(yù)想的那樣,成為我家的“統(tǒng)戰(zhàn)利器”,弄堂里突然搬來了一個城隍廟“寧波湯團店”的青工“小寧波”。他教大家,把又干又糙的機磨糯米粉早早浸入水中,起碼浸足20天,再把它們撈出置布袋中瀝水,瀝一天一夜即可,入口照樣糯、細、黏。唯一的禁忌是立春后的水,不能用來浸糯米粉,否則糯米粉就會發(fā)紅起酸。
“小寧波”的幾把刷子還真靈,幾乎立即贏得了全弄堂的熱烈歡呼,被推為里弄積極分子,而我們家呢,還是陰暗潮濕,凄凄慘慘切切。
外婆“變天”失敗,非常沮喪,那副小石磨后來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年呢還得過,當(dāng)然,“水磨粉”后來也越來越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