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兒子考上大學時,閑話中提到費用。他忽然說:“從上初中開始,我一直用自己的錢繳的學費?!?/p>
我和妻子都吃了一驚。我們活得又忙碌又糊涂,沒想到這種事。我問他:“你哪兒來的錢?”
“平時的零花錢,還有以前過年時的壓歲錢,攢的?!?/p>
“你為什么要用自己的錢呢?”我猶然不解。
他不語。事后妻子告訴我,他說:“我要像爸爸那樣,一切都靠自己。”
于是,我對他肅然起敬,感到他一下子長大。那個整天和我踢球、較量、打鬧并被我愛撫地捉弄著的男孩已然倏忽遠去。人長大,不是身體的放大,而是一種成熟,一種獨立人格的出現(xiàn)。但究竟他是怎樣不聲不響、不落痕跡地漸漸成長,忽然一天這樣地叫我驚訝,叫我陌生。
我把這感覺告訴給朋友,朋友們?nèi)夹α?。對于天下的男人們,做父親的經(jīng)歷各不一樣,做父親的感覺卻大致相同。
這感覺一半來自天性,一半來自傳統(tǒng)。
一九七六年大地震那夜,我睡地鋪?!暗貏由綋u”的一瞬,我本能地一躍而起,撲向兒子的小床,把他緊緊擁在懷里,任憑雙腿全被亂磚亂瓦砸傷。事后我逢人便說自己如何英勇地捍衛(wèi)了兒子,那份得意,那份英雄感,其實是一種自享,享受做父親盡天職的快樂。父親,天經(jīng)地義是家庭和子女的保護神。
至于來自傳統(tǒng)的做父親的感覺,便是長者的尊嚴,教導者的身份,居高臨下的視角與姿態(tài)……每一代人都從長輩那里感受這種父親的專利,一旦他自己做了父親就將這種專利原原本本地繼承下來。
我們就是在這一半天性一半傳統(tǒng)中,美滋滋又糊里糊涂做著父親。自以為對兒子了如指掌,可是等到兒子一旦長大成人,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對他一無所知。最熟悉的變?yōu)樽钅吧?,最近的站到了最遠,對話忽然中斷,交流出現(xiàn)阻隔。人們把弄不明白的事情推給“代溝”這個字眼兒,卻不清楚:每個父親都會面臨重新與兒子相處的問題。
我想起,我的兒子自小就不把同學領(lǐng)到狹小的家里來玩,怕打擾我寫作,我為什么不把這看作是他對我工作的一種理解與尊重?他也沒有翻動過我桌上的任何一片寫字的紙,我為什么沒有看到文學在他心里也同樣的神圣?我由此還想起,照看過他的一位老婦人說,他從來沒有拉過別人的抽屜,不曾對別人的東西產(chǎn)生過好奇與眼羨……當我把這些不曾留意的許多細節(jié),與他中學時就自己繳學費的事情串連一起,我便開始一點點向他走近。
他早就有一個自己的世界,里邊有很多發(fā)光的事物。直到今天我才探進頭去。
被理解是一種幸福,理解人也是一種幸福。
當我看到了他獨立的世界和獨立的人格,也就有了與他相處的方式。對于一個走向成年的孩子,千萬不要再把他當作孩子,而要把他當作一個獨立的男人。
我開始盡量不向他講道理,哪怕這道理千真萬確,我只是把這道理作為一種體會表達出來而已。他呢,也只是在我希望他介入我的事情時,他才介入進來。我們對彼此的世界不打擾,不闖入,不指手畫腳。
我深知他不喜歡用語言張揚情感,崇尚行動本身;他習慣于克制激動,同時把這激動用隱藏的方式保留起來。我們的性格剛好相反,我卻學會用他這種心領(lǐng)神會的方式與他交流。
比方我在書店買書時,常常會挑選幾本他喜歡的書,回家后便不吭聲地往他桌上一放。他也是這樣為我做事。他不喜歡添油加醋地渲染,而把父子之情當作天地一樣的必然。如果這需要印證,就去看一看他的眼睛——兒子望著父親的目光,總是一種徹底的忠誠。
兒子,在孩提時代是一種含意。但長大成人后就變了,除去血緣上的父子關(guān)系之外,又是朋友,是一個忘年交。而只有真正成為這種互為知己的忘年交,我們才獲得完滿的做父子的幸福,才擁有了實實在在又溫馨完美的人生。
(摘自《作文評點報·初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