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
多年前讀張岱的《陶庵夢憶》,對里面的一句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很不理解,覺得太武斷了。我就是沒什么癖好的人,不沾煙酒、不賭博,不種花草、不釣魚,不玩游戲、不下棋,對任何事情都不過分眷戀,更不會成癮,難道這就說明我是一個缺乏深情而“不可與交”的人?再想到袁中郎說:“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备怯袩o端被人啐了一臉的受辱之感。
后來仔細想,我還是有一些個人喜好的,但根據(jù)今人給“癖”下的定義:“癖者,大抵愛一物而不能自已,為得一物而至傾家蕩產(chǎn),為護一物乃至投之以生命……”我的喜好又絕對談不上是“癖”,最多只是一種生活習慣。少年時我學過下圍棋,但很快就覺得沒趣便廢棄了,過后每次想起《聊齋志異》里面“癖嗜弈,產(chǎn)蕩盡”的湖襄書生,內(nèi)心便感覺有愧。
喝茶我倒是堅持了很多年。有一次陪朋友參加一個活動,還未結(jié)束他就嚷著要回家,因為活動現(xiàn)場沒有茶喝,他覺得唾沫都要膠結(jié),快說不出話來了。我由此發(fā)現(xiàn),跟真正愛茶成癖的人相比,我連業(yè)余玩票都算不上,更沒酷嗜到一時不可無的地步。許多能令他人產(chǎn)生癖嗜的事物,對我來說,就如偶然淋在頭上的雨水,水漬干了,曾有過的痕跡也就消失不見了,絕不會因此產(chǎn)生未獲滿足便如百爪撓心的嗜欲。
也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他人面前都是無趣的代名詞。過去在各種交際場合,面對一大桌正在推杯換盞、互相遞煙吞云吐霧的人,我經(jīng)常是受嘲弄的對象。向我勸酒的人見我堅辭不受,會訕笑說“不抽煙、不喝酒,連老婆也沒有”。打麻將的人三缺一想要拉我上場,眼見無果,會惱羞成怒地痛斥:“什么都不玩的人,絕不會有出路。”在旁人眼里,我就是一個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活得如同一潭死水的人。
但癖好這種東西,又確實勉強不來。19世紀,英美浪漫主義思潮興起,人們視愛好文學為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愛倫·坡曾幾次寫詩向表妹伊麗莎白求愛,可是伊麗莎白對詩歌毫無興趣,也不想有興趣,說來說去“就是不愛”。愛倫·坡只得轉(zhuǎn)而寫詩追求另一個表妹薇吉尼婭,同樣是“文青”的薇吉尼婭便欣然接受——人生中,其實正是這些不同的因素決定著我們是誰。懂得通過自我內(nèi)在的驅(qū)動力,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中,才是聰明人。
到今天,我已學會了從日常行事中去尋找慰藉,不再需要外在的確認,即使有人認為我“無深情”或“不可與交”,也不會讓我困惑。美國心理學家卡倫·霍妮在《我們內(nèi)心的沖突》里說:“無法成為我們自己,才是一切絕望的根源?!背蔀樽约翰攀俏覒撊ヅ崿F(xiàn)的目標。
(一米陽光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46期,王 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