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這些都是我很熟悉的地方了,我能找出無數(shù)張它們的照片——春夏秋冬,晴空萬里或者白霧茫茫,黎明或者黃昏,跟家人朋友或者獨自一人。但是第一次來是跟湯姆。
我們站在海邊的一片高坡上,望著坡下被歲月和海水腐蝕了的Sutro Baths,一個海水浴場的廢墟。在它的鼎盛時代,這里有七個不同水溫的游泳池,可同時供一萬個人游泳——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不遠處海浪一次次掀起,又一次次在礁石上摔成粉末,飛揚到空中;殘壁上幾只海鷗在歇息,浪水沖進隱秘的洞穴——那些曾經的更衣室;高坡上的樹林被海風吹平了頂,枝葉向內陸傾斜著,風中飄著桉樹、松樹和大海的氣味。湯姆說,這是舊金山最美麗的地方,我因為它而愛這座城市。我也在那一天愛上了這座依山傍水的霧城。
我們凝視羅丹的一具題為《吻》的雕塑,那是一對裸體的戀人在熱吻,人物原型來自但丁《神曲》里的保羅和弗朗西斯卡,他們將在這個初吻中,被突然出現(xiàn)的弗朗西斯卡的丈夫殺死,從此在地獄流浪。我驚嘆這具兩尺高的雕塑能釋放出那么不可估量的欲望,滄海跟他們的饑渴相比只是一滴水。湯姆說,他們顯得那么寧靜,是由無數(shù)躁動時刻組成的寧靜。我看他一眼,幾乎不能相信他比我還小兩歲,在我自己的學校,我?guī)缀鯊膩頉]有跟比我小的男孩聊過天。
我們逛博物館,逛跳蚤市場,遠足,野餐……好像總是在一起。那時我正迷戀阿奈斯·寧的日記,她寫的那些半夜三更在計程車里的吻,令我蠢蠢欲動。
你失去重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路燈照進來,光影魔幻;煙味、香水味和戀人的味道,渾濁、醉人;車駛向某個終點——時間的終點——吻的終點,你不想到達;車停下,唇邊的味道在頭腦縈繞,這未完成的歷險,必須下一次重新尋找;你打開車門踏到街上,聽到自己的身體從天堂掉下來的聲音,你夢游般走向自己的家,幻想著它被一場地震,連同時間一并吞噬……
有一天湯姆和我走在橙紅色的金門橋上,水面的白霧彌漫過來,半座橋在眼前消失,周邊的人也模糊起來,我們好像被裹在一張奇妙的帳子里,他低下頭,我仰起頭,嘴唇觸到了嘴唇,氣息消融了氣息。不知過了多久——跟來的時候一樣突然——霧飄走了,陽光從云層后鉆出來,一個銷魂的時刻蒸發(fā)到空氣里,不可復制。
這些是發(fā)生在一九八三年夏末的事情,我為了參演王穎導演的電影《點心》,從洛杉磯的伯班克機場飛到了舊金山。《點心》是一部低成本的實驗性影片,拍攝隨意性很強,攝制組人手也很緊,制片人被其他事糾纏,忽略了我的行程。那個年代接人都是在閘口,我拿著行李等在那里,離我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瘦高個的金發(fā)男生。最后一個旅客走出閘口后,他過來問我,你這班機是從伯班克出發(fā)的嗎?我說是的。他說奇怪,我的朋友應該在這班機上啊,我是來接他的。我說,接我的人也沒有來。他問,你要去哪里?我說他們沒有告訴我應該去哪里。他說,我陪你在這里再等等,我叫湯姆,在伯克利大學建筑系念二年級。他的笑容有些靦腆。我們又等了一陣,還是沒有人來接我。湯姆說,天快黑了,要不我?guī)闳ヌ迫私值募偃站频?,你到那里再想法?lián)系他們。他大概覺得把一個中國人送到唐人街應該是沒錯的,我想不出其他辦法就跟他去了停車場。
他打開一輛很舊的沃爾沃車,說,我爸把這輛車借給我用了。啟動后,車往前一沖就熄火停下了,原來他剛學會開手排擋車,換擋的時候還不熟練。每次在紅綠燈停下之后,湯姆總是要經過一番掙扎才把車開起來,后面的車一按喇叭,他就緊張得更手忙腳亂。就這樣,我們跌跌撞撞地上了高速公路。我自己當時在洛杉磯也有一輛大得跟條船似的別克車,比湯姆這輛要破得多,踩油門的腳松開后,踏板不會自動起來,我只好在油門踏板上拴了根繩子,開的時候握在手里,這樣可以把油門踏板拉起來。類似這樣不要命的事情,我在那個年齡做過許多,好在家人都不知道,母親寫的每封信里,仍然在關照我炒菜的油千萬不要濺到眼睛里。
到了唐人街假日酒店,我錢包里的現(xiàn)錢剛好夠住一夜。第二天早上,湯姆帶著他的朋友來敲我的門,他指著身邊一個男生說,這是杰瑞,我昨天要接的人,他誤了機坐了晚一班的。然后他問,你聯(lián)系上辦公室的人了嗎?我說我一直在打電話,還沒聯(lián)系上。湯姆說,那我們中午再過來看看你。
我終于打通了攝制組的電話,他們說馬上來酒店接我,我說要不還是中午過來吧。中午我在大堂里正要準備離開,湯姆出現(xiàn)了,我莫名地高興。我說,我以為你們不會來了。他說,我們說好會來的,我把宿舍的電話給你吧,萬一有什么幫得到你的,給我打電話。
攝制組沒有我住酒店的預算,就把我放在一位叫克里斯·李的導演助理的公寓里。克里斯是一位同性戀,跟他的男朋友同住,我就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多年后,我在好萊塢再見到他時,克里斯已經是哥倫比亞三星電影集團的總裁了。
我在《點心》里扮演一個從國內到美國,夢想成為搖滾明星的女孩。印象中導演沒有給我劇本,只是讓我按照人物的規(guī)定情境說自己心里覺得合適和想說的話。我第一次這樣隨意地演戲,覺得很新鮮,我把自己對電影的向往,改成了角色對搖滾樂的向往。印象最深的是一場在夜總會演唱的戲,我戴了金色假發(fā),涂了黑紫色的唇膏,上臺唱了一首叫《我男朋友回來了》的歌。王穎導演原本想拍一部關于幾個第一代移民女兒的電影,但是拍到一半他改變了想法,把電影集中在一位移民母親和她美國女兒的身上,她們是由一對生活中真實的母女扮演的,所以在最終的影片里我的人物線基本被剪掉了。多年后導演把沒有用進電影里的膠片剪成了一部叫《點心外賣》的短片,那場夜總會里唱歌的戲終于在那里復活了。
從金門橋回來后有一天,湯姆請我到他在伯克利大學的宿舍。他的房間里亂七八糟,墻上貼滿了海報,床上都堆滿了衣服和書,換下來的臟衣服堆在地上。我自己的房間也常是這副樣子。記得有一次鄔君梅和另外一個朋友到北嶺去找我,那是在拍完《末代皇帝》后,我決定回學校上課。也許為了找借口跟N分居,我在校園附近租了一間帶陽臺的房間。鄔君梅敲門不見我下去,就跟她的朋友一起爬上二樓陽臺,從落地窗看到我的房間,跟她朋友說,陳沖被洗劫了,你看,她的櫥門抽屜都開著,東西全被翻出來了。我總是在臨出門前匆匆忙忙在鏡前換衣服,一套一套換,脫下來的都扔地上,選中了衣服又換鞋子、耳環(huán),整間房像龍卷風刮過。我扯遠了——
我看見湯姆的書桌上放著一個像現(xiàn)代藝術裝置的東西,他說這是學校的作業(yè),用金屬、木材和米紙做一只壁燈,邊上的筆記本上畫了幾張我的臉,好像是上課的時候開小差畫的。他的同屋看見有女孩子來,給了他一個鬼臉默契地離開了,湯姆變得窘迫,跟我說,我沒那個意思。其實我也毫無那個意思。失戀的傷心像漲潮落潮,平緩一陣后,又因為一個醒來就遺忘了的夢,或者一對車窗外閃過的戀人,讓我再次被抑郁淹沒。湯姆跟我坐在堆得滿滿的床上,靠著墻無足輕重地閑聊,然后他說,我能告訴你一個秘密嗎?我說你還真會找人,我誰也不認識,你的秘密在我這里很安全。他說,我早泄,無法跟喜歡的女孩子做愛。這個詞我以前沒有聽到過,不過能猜出來他有難言之隱。我說這樣正好,我不喜歡性。他有些驚訝地問,你想跟我說說這事嗎?我說,會有糟糕的聯(lián)想,會傷心,會覺得骯臟。他說,這么嚴重?我說沒什么,我在“反彈”中。英語rebounding有失戀后還未恢復的意思。說完了我倆都如釋重負,不用猜測或者誤解,我們之間是柏拉圖式的愛。
偶爾,我們親吻,完后氣喘吁吁地討論柏拉圖式的愛到底怎樣定義。他去學校圖書館里翻查了半天,也沒有得到清晰的答案,我們就決定橫膈膜以上的接觸都屬于“柏拉圖式”。有一天,忘了湯姆從哪個哲學教授還是哪本書上得到了答案,他說,分水嶺在身體的懷孕和靈魂的懷孕之間。身體的懷孕產生人類的孩子,而柏拉圖式靈魂的懷孕產生的是人類美德——靈魂的物質形式。我喜歡這個概念——靈魂的懷孕,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某種美好的孕育,某種希望。
電影拍完了。湯姆送我到舊金山機場的時候已經能熟練換擋了,我們在閘口久久擁抱,互相在耳畔道別,我們將通信,等教授把壁燈還給他的時候,他將給我送來。《點心》——我在這座城市留下了我的一點心,那時還不知道多年后它將成為我整個心的港灣,我的家。
湯姆筆記本上畫的我
回到洛杉磯后,我開始了長達半年的徒勞的拼搏?!洱埬辍防颰racy的角色,是我第一次在好萊塢劇本里看到的東方女主角。這個人物是一位嫻熟時尚的電視臺主播,從儀態(tài)到英語水平都跟我距離很大。但是我拒絕接受擺在我面前的事實,執(zhí)著得像一頭戴了眼罩的驢,把每一分錢都用在學習播音員的發(fā)音和語氣上。我在餐館打工每小時掙五美元,而臺詞老師每小時收一百美元,每堂課兩個小時。
《龍年》的導演邁克爾·西米諾和選角導演瓊安娜·摩爾琳(Joanna Merlin),在全世界各地物色Tracy。在一輪一輪的篩選過程中,我去面試了無數(shù)次,每次去,他倆會聽到我的英語比上一次進步了,儀態(tài)也離角色更近了。瓊安娜對我十分欣賞,她把電影《唐人街》里費·唐納薇最經典的場次打印出來,跟我排練,讓我有機會表達復雜和微妙的感情,把導演的注意力從我不完美的英語轉移到我的眼睛和我的感染力上。但是最終,我在“美音速成班”學的只是一種依葫蘆畫瓢的模仿,無法改變我的本質,瓊安娜期待的奇跡沒有發(fā)生。我遇到過無數(shù)選角導演,瓊安娜是唯一一個如此在我身上花費心思和精力的。非親非故,只為欣賞,這也許就是我們中國人說的貴人吧,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將成為我的貴人。
邁克爾·西米諾請男主角米基·洛克跟最后三位扮演Tracy的候選人在攝影機前試戲,每人演三個場次。演到最后一場吻戲的時候,洛克抱著我的頭咬住我的嘴唇不放,我強忍住眼淚堅持下來。在我匆忙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聽到身后他跟導演的笑聲。
第二天門鈴響,海德先生在樓下叫,Joan,你有秘密的仰慕者!我下樓看到一捧巨大的鮮花,卡片上寫著:真遺憾我這次不能跟你合作,邁克爾·西米諾。我在不遺余力的付出之后一無所得。我想起那些沒有太用力就得到的角色,比方有一次我面試一個移民女孩的角色,人物有一句這樣的臺詞:你是個那么棒的廚師,他一定會喜歡你的。我一不小心把廚師chef說成了thief(小偷),我說,你是個那么棒的小偷,他一定會喜歡你的。屋里的幾個人都笑了,但是他們把那個角色給了我。這是一個努力和成果不成比例的職業(yè),它時而讓我狂喜,時而讓我絕望,一切似乎都很偶然,跟我努力與否沒有關系。
我想過改行,也在學校選擇了一些其他領域的課程,希望被生理學、人類學或者天文學所吸引、征服。它們的確是很有意思的課題,但是只要新的拍片機會一出現(xiàn)——不管多小的角色,我就拋下它們,飛蛾撲火般撲向電影。
一次學校放長假的時候,湯姆駕車到洛杉磯來看我,把他做的壁燈掛在了我的墻上,三角形的米紙燈罩有點像一朵抽象的郁金香。我們上街逛書店,看到里爾克的《給一位青年詩人的信》,我打開翻閱,第一封信寫于一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巴黎:“你問我你的詩好不好。你問我,之前也問過別人,你將它們發(fā)送到期刊,將它們與其他詩作比較,當某些編輯拒絕你的作品時,你感到沮喪。現(xiàn)在我求你放棄這一切。你在向外看,這正是你不該做的事情。沒有人能給你建議和幫助,沒有人;唯一能幫助你的是走進自己的靈魂深處,審視你寫作的動機,是否扎根于內心最深處,向自己坦白,如果無法寫作,你是否會死;在夜深人靜時問自己:我必須寫嗎?如果你可以用一個強烈而簡單的‘我必須’來回答這個莊嚴的問題,那么就根據這一必須來構建你的生活;哪怕在最不重要和最微不足道的時刻,你的生活都必須成為這個回答的象征和見證?!?/p>
我站在書架前,感到豁然開朗。無論成敗得失,人必須做他必須做的事,我將孤注一擲。我跟湯姆說,這好像是寫給我的信。他說,讓我送給你吧,我覺得你需要它。
三迪·海德的癌癥沒有被根治,復發(fā)后不久她在醫(yī)院病逝。記得最后一次去醫(yī)院前,她奄奄一息地跟我說,我要你搬離這個家。這是她跟我的臨終告別,讓我震驚。三迪追悼會后,海德先生開始吸煙,他說他幾十年前就戒了煙,那時候是為了三迪,現(xiàn)在無所謂了。他每天跟以前一樣,五點左右開始喝酒,不同的是他會喝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書,他給我的房間打電話說,Joan,我要你來我的房間陪我睡。我啞口無言,半天,我說對不起,我不能去陪你。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叵肫饋恚且苍S是人溺死前的一種掙扎,想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稻草?;蛟S三迪是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也知道丈夫會有這樣孤獨無望和軟弱的時刻,才要我馬上搬走。我感到失魂落魄。第二天早上我去了學校的廣告欄,看到一頁出租房間給在校學生的招貼,馬上去了那個地址。主人自我介紹叫芭芭拉,她說,她的腿腳不靈了,上二層的房間越來越困難,我要是喜歡,可以租二層的臥室,每月一百五十美元。
海德先生幫我一起把兩只大箱子搬下了樓,我們在門口道別。他似乎在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一個勁為昨晚的事跟我道歉。我止住他,感謝他,這棟房子是我到美國以后最溫暖安全的地方。我想到兩年前,他們夫婦把一個遠道而來的陌生人接回了家,那么天經地義的善舉,沒有任何舍賜的姿態(tài)。我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和三迪,我會想念你們和這個家。我忍不住哭了,每一次失去都喚起所有的失去——曾經的家,曾經的愛,曾經的友情,曾經的自己……
搬家?guī)讉€月后,在一個長周末假期,芭芭拉去外地看望她孩子。她前腳一走,我后腳就請了幾個中國同學來家里的游泳池游泳,在廚房里做中國菜,一直玩到深夜。那時我們中間有不少留學生都會趁主人出遠門,在家里開派對,完后大家?guī)兔Υ髵叱?,雁過無痕。同學們在芭芭拉家過了一夜,早上收拾完就走了??墒前虐爬貋砗蟛恢l(fā)現(xiàn)了什么蛛絲馬跡,看出有人在她的床上睡過,跟我大發(fā)雷霆。我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開始尋找新的住處。
在英國皇家植物園
我翻開自己的地址本,看到N的名字,那時我總共只見過他三四次,但本能覺得他會跟我去做這件瘋狂的事。八十年代上旬,美國移民政策收緊,中國餐館里經常有非法打工的華人或墨西哥人被逮捕,雇用他們的老板被罰款。電影公司也開始要求演員和其他人員證明自己的身份。我在電話里說,我需要綠卡,你能跟我去拉斯維加斯辦一個結婚手續(xù)嗎?他說,好,你想什么時候去?我說如果可能的話就今天吧。他說,那我們下午動身,我需要醒醒透。
車開過一段伸手不見五指的沙漠后,進入了一座燈火通明的不夜城,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滿街穿著性感的男女,令我眼花繚亂,原來這就是人們說的“罪之城”。它有一句聞名世界的廣告語,“發(fā)生在拉斯維加斯的事,就讓它們留在拉斯維加斯”。我想,多恰當啊,罪之城,我也是來犯罪的,假結婚是聯(lián)邦欺詐罪,抓到了會被罰款、驅逐出境或坐牢。N說,我們要不要試試做真的夫妻?也許N身上的某種悲劇元素跟我同病相憐,也許我下意識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家,也許我覺得自己已被損壞,不值得有更好的婚姻……我說,那就試試,也名正言順。我沒有聽從廣告詞的警示,把發(fā)生在拉斯維加斯的事,帶回了洛杉磯。
婚后我倆在洛杉磯東南面一個黑人聚集區(qū)租了一小套房子,主人是一位黑人老太太,在房子四周方圓幾十條街上,我們是唯一的“異族”,非常引人注目。每當我們年代久遠的米色奔馳車開過,站在街上閑聊說笑打罵的年輕人總是停下他們正在做的一切看著,讓我感到某種張力,似乎會突然發(fā)生什么事。我跟N說,我有些害怕這樣的氣氛。他說,黑人都很喜歡看李小龍的電影,知道中國人是不能惹的,再說有我保護你,我的詠春拳師傅就是李小龍的師傅。偶爾,我看到鄰居女孩在外面打架,勢頭很足,房東會出去訓斥或勸阻?;仡^看,她在街坊的信譽和威望也許在保護著她的房客。
一天,忘了是為哪部電影到派拉蒙去面試,選角導演打量了我一眼,問,你是夏威夷本土人種嗎?我說不是,我履歷上寫了中國人。那位導演說,真對不起,我的失誤。就這樣,面試結束了。我失望地走回地下停車場,感覺身邊有一輛林肯轎車慢慢吞吞地跟著我。我疾步走向我的車,那輛車一直跟在我的側面,我轉頭看到車窗被搖下來,一位瘦老頭探出腦袋問我,你知道拉娜·特納是在一個冰激淋店被發(fā)現(xiàn)的嗎?我當時不知道拉娜·特納是誰,以為他在跟我調情,沒搭理他。他伸出手上的名片,說,讓你的經紀人下午來找我。我接過名片,看到他的名字叫迪諾·德·勞倫提斯,是當年歐美電影界非常顯赫的人物,也是電影《龍年》的總制片人。在為《龍年》試鏡的半年里,我從未見過他,卻因為某副導演的失誤在停車場里巧遇,我就這樣輕易地成了電影《大班》的女主角美美?!洞蟀唷返膶а菡埩艘晃慌_詞老師,來教我講戲中美美的“白鴿英語”——夾雜廣東音的蹩腳英語,而他正是我不久前請來教我純正美音的老師。
不可思議的是好事成雙,我竟然在得到《大班》的同時得到了《龍威小子》的女主角,但是因為兩部影片是同時期拍攝,我必須放棄一部。好萊塢有個說法,“不是餓死,就是撐死”,意思是好久沒戲拍,突然有戲了,又幾部擠到一起。餓了好久,天上好不容易掉下來兩塊奶油蛋糕,你還得扔掉一塊,而且很難知道該扔哪一塊留哪一塊。我選擇了演《大班》里的美美,原因很簡單,美美是中國人,電影將在中國拍攝。這個決定在日后證明是錯誤的,《大班》沒有成為我想象和期待的電影,也給我在國內造成了負面的影響。其實,《大班》只是我許多“錯誤”選擇中的一個,我還曾經要求大衛(wèi)·林奇把我的人物從《雙峰》中殺死,放我去演一部叫《烏龜海灘》的電影?!峨p峰》是一部具有革命性的電視劇,它為電視劇敘事方式開辟了新的道路,是當今連續(xù)劇的鼻祖,而《烏龜海灘》完成后是一部毫無靈性的作品。
那個階段,我發(fā)現(xiàn)了閱讀的喜悅,沒日沒夜、饑不擇食地讀書。在那些騷動和困惑的時候,唯有書本能給予我安寧和慰藉。記得我第一次讀赫爾曼·黑塞的小說Narcissus and Goldmund時,受到很大的震撼,在那之前我沒有想到過,一個人可以通過“縱欲”,達到崇高的精神境界。書中的Narcissus是在一位在天主教寺院教書的老師——禁欲的僧人;Goldmund追求的則是感官的狂喜,美的體驗給予了他藝術的靈感和激情,最終他拜師學藝成了一個雕塑家,感官世界的光輝和脆弱在創(chuàng)作中得以升華。這兩位友人跟隨截然不同的道路,探索到生命的意義,走向涅槃。黑塞一貫的流浪者尋找自我的主題引起我強烈的共鳴,也讓我在冥冥之中懂得了,所有走過的歧途、冤枉路都是命運的召喚。
我寫信告訴湯姆我跟N結婚了,接到信他很驚訝,在電話里說,我從來沒有聽你提到過他,你愛他嗎?我說不知道,反正我也沒有能力愛。湯姆說,你“反彈”得有點厲害啊。
湯姆畢業(yè)的時候,我想起他熱愛手工制作和簡潔的設計,就去舊書店買了兩本關于Shaker家具制作的書,給他寄去。Shaker家具是由美國基督教一個分支的教徒們發(fā)明的風格,信徒們叫自己Shakers,家具極簡的設計和精致的制作反映出他們簡單誠實的信念。湯姆接到書后給我打電話,他想在駕車去圣地亞哥他父母家的路上,經停洛杉磯看我。我說好的,我很開心。他到的那天,剛在客廳坐下沒幾分鐘,N就失去理性把他趕出了門。湯姆跟我說他要留下來保護我,我說你還是快走吧。后來N知道壁燈是湯姆送給我的,就把燈也砸爛扔了。
一部新的電影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它像上蒼派遣下凡的天使,在我即將窒息的時候,打開一扇窗戶。為《龍年》選角的導演瓊安娜·摩爾琳給我來了一個電話,她興奮地說,我終于為你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角色!貝納爾多·貝托魯奇要去中國拍《末代皇帝》,其中皇后婉容的角色與你天衣無縫,貝納爾多撒下了天羅地網找他的皇后,我告訴他不用找了,他明天到洛杉磯,你去見見他吧。就這樣,我原以為在《龍年》枉費了的努力,為我?guī)砹恕赌┐实邸?。耕耘終究會有收獲,盡管不是在我期待的季節(jié)。
多年后我在舊金山安家落戶,又跟湯姆去Sutro Baths散步,說起我們在洛杉磯發(fā)生的事,他說那天他經歷的一切簡直是個噩夢,他無法理解我為什么會覺得,那就是我應得的人生。我說,也不都是你看見的那樣。
記得N和我常去圣塔莫妮卡海灘,蔚藍的天空和海洋連成一片,白色的浪花拍打著金色的沙灘,像宇宙的心臟在無休無止地跳動,讓我想到“永恒”這樣美好的詞匯。我穿著比基尼躺在沙灘上曬日光浴,他光著膀子坐在我的身邊彈吉他唱歌,暖洋洋慢悠悠的歌聲里,太陽慢慢落進太平洋,余暉把海水染成紅色,海風出現(xiàn)涼意,身下的沙子卻還是熱的……我們也有過這樣的日子。
《把回想留給未來》
——寫于洛杉磯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七日
在失去的時候,我們得到什么?
在得到的時候,我們失去什么?
四年的婚姻生活結束了。我終于失去了他。好多次我們試著分居,過不了多久就又住到一起去了,最后他決定搬去舊金山。由于告別的次數(shù)太多了,總覺得不久又會團圓,似乎告別只是為了重聚,我一時沒有覺得此次告別的嚴重性。把最后幾件行李裝進他的吉普車后,他叮囑我別忘了交演員工會的會費,已經晚了一個月。他的口吻很隨便,我卻突然不安起來。這四年來我沒有交過會費或任何其他的費,他把我像孩子一樣保護起來,生活上的雜事都一手包辦了。關上車門,發(fā)動引擎后,他搖下車窗,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充滿擔憂。我呆呆地、固執(zhí)地看著他,像一個傻孩子一般。我們沒有說再見,也沒有互相祝福。當他的車消失在擁擠的街道上之后,我意識到這是最后一次告別了,一股強烈的孤獨和失落襲上心頭。
我們曾經有過那么多豐富多彩的希望與計劃。
生活似乎中斷了。
我獨自駕車到離洛杉磯一百多英里的小鎮(zhèn)甌海,一路上眼淚流得像無盡的泉水。上帝將我所失去的變成淚水又還了給我。
開到時已是深夜,一只瘦瘦的月亮孤零零懸掛在半空,月亮下是野山烏黑的剪影。我想起多年前讀到的一首詩《月亮拽著我的風箏走了》,詩歌講什么記不清了,但詩的結尾我能背出來,“把回想留給未來吧,就像把夢留給夜,淚留給海,風留給帆”。
我找到一家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小客店,住了進去。客廳里擺設簡單,生著火,使人感到溫暖、安全。我打開書包,取出湯姆送給我的《給一位青年詩人的信》,坐在爐火邊一口氣念完。這些年我忙忙碌碌,很少有時間這樣看看自己心里的地圖,旅行一下心里的世界,去反省獨處的意義與美。
我在筆記本上摘錄了這段里爾克寫給青年詩人的信:
People have turned their solution toward what is easy and toward the easiest side of the easy; but it is clear that we alive must trust in what is difficult; everything alive trusts in it, everything in Nature grows and defends itself anyway it can and is spontaneously itself, tries to be itself at all cost, against all opposition.
We know little, but that we must trust in what is difficult is a certainty that will never abandon us, it is good to be solitary, for solitude is difficult; that something is difficult must be one more reason for us to do it.
It is also good to love, because love is difficult. For one human being to love another human being is perhaps the most difficult task that has been entrusted to us, the ultimate task, the final test and proof, the work for which all other work is merely preparation.
(文字大意:人們總是去尋找容易的答案,但只有困難的事才是可信和值得去做的。我們知道得不多,但是我們必須相信只要是困難的,這本身已是我們去做的原因。孤獨是值得的,因為它是艱難的;愛也是值得的,因為它是人間最艱難的任務,是最終的考驗和證實,其他任務都只是準備工作。)
雖然我的心仍然孤獨,但這孤獨似乎在升華,變得寬闊了,我懂得了它在難忍的同時,也是上帝所賜的禮物。
臨睡前,我想起母親,她老遠老遠地正在為我擔心。想起小時候為了手指上的一根小刺,我怎樣向她哭喊,今天我就是戴上荊冠也不忍讓她聽見我的呻吟。父母年紀大了,做兒女的應為他們帶來精神上的安慰,生活上的安全感。我卻仍然自顧不暇,活得顛三倒四,心里深感內疚。我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發(fā)誓:明天是新的一天,我要開始新的生活。
早上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間充滿陽光的蘋果綠的小睡房里。窗外的遠山襯著萬里晴空,不遠處一條小河在低聲輕唱。我為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存在而慶幸,為自己能在這蘋果綠的房里醒來而慶幸。
甌海給我的心帶來了寧靜和希望。現(xiàn)在甌海已成了我最喜歡的地方,去那里靜靜住上兩天是我能給自己最好的優(yōu)待。如果有人問有什么養(yǎng)身之道,那么甌海的山、湖、橘樹和蘋果綠的小睡房是我的回答。
事業(yè)上的進展使我變成一個忙碌的人,整天拋頭露面跑碼頭,很不可愛。我腦子里可愛的女人是賢惠、恬靜的,也常常希望成為這樣的人。但是,在恥辱的熔爐里煉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人。她剛強、頑固,不撞南墻不回頭;她愛大笑,笑得很不文雅,也許這是她保持健康、蔑視困難的法寶;她提起來一條,放下去一攤,伸縮性極強;她沒有成為一位賢妻良母,她失敗了,但在挫敗中她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績,學到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認為值得;她屢次失望,但仍然相信秋天金色的陽光,相信耕耘之后一定會有收獲。
不嫻雅,不可愛也就罷了。
從在國內得到百花獎最佳女主角,到在美國餐館打工;從演沒有臺詞的小配角到奧斯卡領獎臺,這些年來的甜酸苦辣一言難盡。
有一次在餐館收錢,一對衣冠楚楚的中年夫婦給我一張五十美金的鈔票,卻硬說是一張一百的,我知道他們在撒謊,于是堅持己見。他們大吵大鬧起來,餐館老板只好讓我按一百塊給他們找錢,并教育我說,千萬不能將顧客給的錢先放進抽屜里,必須要把找的錢先拿出來,再放他們付的錢。夜里結完賬,少了五十塊,我賠。五十塊錢是我十個小時的工錢,但是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畢竟是身外之物。我咽不下的是謊言戰(zhàn)勝了真理。
電視臺招小配角,我涂上口紅,放下驕傲前去應征。被左看右看之后,得到一個沒有臺詞的角色——臺灣小姐,在臺上走一走,高跟鞋,紅旗袍。那之后,我得到一個電視臺的小角色,有一句臺詞:“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你要喝點茶嗎,海默先生?)”我將終生不忘這句毫無意義的話——我的第一句英語臺詞。
今天,我的機會多了,生活好了,我也得到了承認和接受。有時候,我可以飛去跟英國王子喝午茶,和法國總理進晚餐。但我希望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腳踏實地地生活。
我仍然相信可愛的女人應該是賢惠、恬靜的。今晚我將不在電話中大笑,或者想入非非,為突然間一個奇怪的念頭而激動;今晚我要靜靜地在爐火旁織毛線。
我渴望深深的夜和銀色的月亮,也渴望月下的愛情和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