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偉,鄧仕文,張海鵬
(1.重慶市巴南區(qū)人民檢察院,重慶 401320;2.成都文理學院 文法學院,四川 成都 610401)
自首與坦白屬于我國刑法中的法定從輕、減輕處罰情節(jié),是綜合評價犯罪行為人人身危害及認罪認罰制度適用的基礎性要素。如何具體認定其構成,1998年《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以及2010年《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若干具體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均作出了較為詳實的認定規(guī)則。由于自首的構成要素中包含坦白的情節(jié),因此上述規(guī)定對于坦白和自首的具體認定進行了合并解釋的方式,然而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無論《解釋》還是《意見》均難以囊括實踐中的新情況、新問題。
《意見》第二段第三項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動投案時雖然沒有交代自己的主要犯罪事實,但在司法機關掌握其主要犯罪事實之前主動交代的,應認定為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如何認定“掌握主要犯罪事實”,實務中存在爭議,案例如下:
案例一:2020年11月28日,王某在C市某區(qū)家中客廳與妻子張某談論離婚時發(fā)生爭執(zhí),王某遂用繩子勒住張某頸部,用手捂壓其口鼻,卡壓其頸部,導致張某窒息死亡。后王某將張某尸體移至廁所內,將尸體分解后裝入兩個編織口袋,運至老家自留地內掩埋。公安機關以張某被拐賣立案偵查,后王某主動投案,但并未供述殺害張某的具體情況,后偵查機關通過視頻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28日凌晨3時許,王某曾騎摩托車馱載不明物體離開家中。后在公安機關訊問時,其第一次、第二次供述均聲稱不知道妻子張某的行蹤,在第三次訊問時才供述了因離婚瑣事殺害妻子并埋尸自留地的事實。在上述案例中,法院經過審查認為,王某自動投案時,偵查機關通過視頻偵查僅發(fā)現(xiàn)了王某的可疑行為,并未掌握王某的主要犯罪事實,在對王某進行訊問時,其也并未及時如實供述相關作案細節(jié),直到第三次訊問時才供述了殺害張某的行為。因此,不屬于如實供述,不應認定為坦白。
案例二:2019年11月,被告人曾某、黃某、唐某、蔣某等人商議駕車到西南邊境運輸毒品。后于2019年12月25日上午,由唐某、蔣某兩人駕駛轎車前面探路,曾某、黃某二人駕駛小型客車裝載毒品在后行駛,準備將毒品運輸回C市,至2019年12月26日凌晨2時許,曾某、黃某駕駛小型客車裝載毒品在高速路上沖卡逃跑,公安人員隨即駕車對其進行追趕。在曾某、黃某駕車逃跑過程中,黃某將車上裝載的用黃綠色塑料袋包裝的毒品及背包、手機等從車內向車外拋撒,公安人員在駕車追趕過程中,沿途查獲被拋撒的毒品凈重共計為30892.74克。2019年12月26日凌晨4時許,曾某、黃某主動向公安機關投案,但是僅供述了運輸毒品的行為,并未對是否涉嫌毒品重罪洗錢行為或者販賣毒品行為進行供述。
關于上述兩個案例中的行為,究竟應認定為自首還是坦白,存在以下幾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在案例一中,偵查人員通過監(jiān)控視頻進行排查,僅發(fā)現(xiàn)犯罪行為人形跡可疑,其深夜駕駛摩托車馱載不明物品的行為不應屬于《意見》規(guī)定的“掌握主要犯罪事實”的行為。因此,其主動投案后自愿供述隱蔽犯罪細節(jié)的事實屬于坦白,結合其自動投案的情節(jié),可以綜合認定為自首,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而在案例二中,運輸毒品的犯罪行為人駕駛途中被偵查人員追趕,進而向外拋撒毒品的行為,無論是法律評價還是事實評價,均應認定《意見》規(guī)定的“在偵查機關掌握其主要犯罪事實之前就已察覺其主要犯罪事實的情形”。因此,在案例二中即使犯罪行為人事后主動投案,也不應認定為構成自首。由于偵查機關在收集其拋撒的毒品時已經合理掌握了其主要的運輸毒品的事實,事后是否構成坦白也值得商榷。
第二種意見認為,在案例一中,偵查機關在以拐賣類型的案由立案后,在排查階段就已發(fā)現(xiàn)犯罪行為人的重大可疑行為,該可疑行為與被害人遇害之間存在合理的因果關系,故應認定在犯罪行為人自動投案之前,偵查機關就已掌握了犯罪行為人的主要犯罪行為。因此,在案例一中,行為人的行為不構成自首和坦白。同樣,在案例二中,犯罪行為人被偵查人員發(fā)現(xiàn)后追趕,犯罪行為人雖然存在拋撒毒品的行為且被偵查人員查獲,但僅發(fā)現(xiàn)有毒品等非法違禁品,并不能明確其構成的罪名,犯罪行為人事后投案又如實供述運輸毒品的行為應構成自首。
筆者同意第一種意見,理由如下:
根據(jù)《意見》第二段第三項的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動投案時雖沒有交代自己的主要犯罪事實,但在司法機關掌握其主要犯罪事實之前主動交代的,應認定為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該規(guī)定中如何把握“司法機關掌握其主要犯罪事實”沒有進一步的規(guī)定,需要在實踐中結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筆者認為,鼓勵犯罪行為人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首先需要考慮司法經濟和效率的原則,在犯罪嫌疑人愿意主動供述的基礎上,如果能夠降低偵查機關司法投入與產出的比率,則應認定為如實供述,而司法投入與產出比率降低的標志則為犯罪構成要件的完善,而判斷犯罪構成要件的最主要方面在于客觀行為。在案例一中,偵查機關僅僅通過視頻偵查發(fā)現(xiàn)了嫌疑人的可疑行為,該可疑行為對于完善故意殺人的構罪要件并未產生實質支撐,故犯罪行為人主要犯罪事實并未被偵查機關掌握,并非降低了偵查投入與產出的比率。而在案例二中,犯罪行為人在偵查人員的追趕下拋撒毒品的行為本身已符合運輸毒品罪的客觀行為,且公安人員扣押了毒品等主要物證,應屬于掌握了主要的犯罪事實,具備犯罪構成要件符合性,降低了偵查投入與破案間的比率。
在第二種意見中,其認為犯罪行為人在實施犯罪后的隱匿尸體行為在偵查機關排查、摸排階段被發(fā)現(xiàn),且基于刑法因果關系的合理推斷可以認定犯罪行為人的主要犯罪事實已經被司法機關掌握,即使存在犯罪行為人的事后投案行為,由于已經喪失了如實供述的基礎,根據(jù)《意見》第二段第三項的規(guī)定也不構成自首。而在運輸毒品的犯罪行為中,其又認為偵查機關獲取關鍵物證毒品的行為不屬于掌握重大犯罪客觀事實的行為,犯罪行為人事后主動投案并如實供述的行為整體應評價為自首。筆者認為,上述觀點有機械理解《意見》規(guī)定的情形,且在不同的案件中獲得了截然相反的觀點。因而,在認定是否構成自首時,應遵循《意見》的實質精神,從有助于促使犯罪嫌疑人主動歸案并如實供述的角度出發(fā)綜合認定。在殺人案件中,偵查機關通過視頻發(fā)現(xiàn)的線索并未達到概覽犯罪事實全貌的程度,且犯罪行為人實施的殺人拋尸行為較為隱蔽,自首的認定標準過高不利于促使犯罪行為人主動投案并如實供述作案細節(jié)。而在高速路拋撒毒品的案例中,犯罪行為人在高速公路這一公開場合拋撒毒品并被偵查人員扣留,其外在客觀表現(xiàn)與運輸毒品罪的客觀行為具有重合之處,且根據(jù)事后偵查訊問可知,犯罪行為人之所以事后主動歸案,一定程度上基于拋撒的大量毒品及駕駛的汽車被公安機關扣押,不歸案也已暴露主要犯罪事實這一因素的考量,且在供述中,其也并未進一步坦白是否存在販賣毒品行為以及涉嫌毒品重罪洗錢犯罪等事實。因此,對于該種行為不以“掌握其主要犯罪事實”為由而認定為自首,這與犯罪行為人的僥幸心理及其他客觀表現(xiàn)不符,也有違自首制度設立的法理精神,對于上述拋撒毒品的行為進行自首認定條件的降低,存在濫用自首制度的傾向。故對于自首制度的認定,應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其客觀行為,整體應堅持有利于促使犯罪行為人主動歸案并如實供述隱蔽案情的原則,而不應在主要犯罪事實已經暴露的情況下,機械司法將不應認定為自首的情節(jié)降格認定為自首。
在上述案例的分析中,無論從構罪要件完備的角度出發(fā),還是依據(jù)主要案情對自首的認定標準進行調整,主要矛盾還是在于對“主要犯罪事實”的認定存在認識分歧。目前,學術界對于何為“主要犯罪事實”存在以下幾種爭議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對“主要犯罪事實”的認定,應限于對行為人行為性質的認定具有決定意義的那些事實、情節(jié),而不包括對行為人的量刑具有影響的事實及情節(jié)。另一種觀點認為,對“主要犯罪事實”的認定,應主要著眼于證明行為人的行為構成犯罪的基本事實,更多應關注行為的犯罪構成符合性。第三種觀點認為,“主要犯罪事實”是指對犯罪行為人的行為性質認定及對量刑有決定意義的事實、情節(jié),并且在量刑情節(jié)中,需要包括對犯罪行為人適用何種法定刑檔次以及是否進行升格的情節(jié)。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將“主要犯罪事實”界定為對構成犯罪具有重要作用的事實,有利于保障犯罪行為人及時投案并做如實供述,且在實踐中,對于公安偵查機關、檢察機關以及法院查明案件事實的義務進行了可操作性要求的降低,即司法機關在認定自首時,能夠查明或者還原事實真相即可,且該部分事實真相能夠對某人的行為是否涉嫌犯罪產生印證效果,而并非要求完全查明所有的案件事實,甚至是大部分事實。案例一中偵查人員發(fā)現(xiàn)的運送尸體的線索僅為案件事實的冰山一角,無法對其行為是否符合犯罪構成要件作出判斷,故不應認定為掌握了主要犯罪事實。而在案例二中,偵查機關扣押的大量毒品本身就符合運輸毒品罪的犯罪構成要件。因此,應認定為掌握了主要犯罪事實。
坦白及自首制度的設立,秉持了司法功利的價值判斷立場,為犯罪行為人及時悔過開辟了司法路徑,主要效果為及時促使犯罪行為人供述犯罪事實,以節(jié)省司法資源。一方面,坦白包括如實供述犯罪事實的內涵,而自首需要涵蓋自動歸案及如實供述兩個層次,即自首成立的位階應高于坦白,存在階層關系,但在坦白含義的層面,兩者之間的內涵應保持一致。另一方面,在認定自首或坦白時,針對《意見》第二段第三項的規(guī)定,“掌握主要犯罪事實”準確含義的界定屬于坦白行為的先決條件,偵查機關未掌握犯罪行為的主要事實,則會始終存在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即坦白的空間。因此,無論是坦白的認定還是自首的認定,如何具體認定“主要犯罪事實”的內涵,會對犯罪行為人的功利機會產生較大影響。案例中,從有利于促使犯罪行為人及時投案自首及為嫌疑人如實供述創(chuàng)造寬松條件的價值出發(fā),結合司法功利的目的要求,應寬松認定案例一構成自首、案例二不構成自首。在案例一中,結合證據(jù)收集的實踐,由于殺人案件發(fā)生于封閉的家庭空間,證據(jù)形式及內容較為匱乏,且相關物證的收集較為隱蔽,更多依靠犯罪行為人的供述獲取相關證據(jù)。因此,無論是從有利于案件偵破的角度,還是從司法效率及當事人功利的角度,都應認定為自首。而在案例二中,犯罪行為人拋灑毒品的行為本身已經大部分暴露了運輸毒品罪的客觀行為。因此,雖然事后投案自首的行為可以更為詳盡地還原運輸毒品的整個過程,但無論是從司法效率的提升角度,還是從行為人功利平衡的角度,均失去了案件偵破的重要價值,且犯罪嫌疑人事后歸案供述的動因之一即認為其犯罪行為已經暴露,也并未對關聯(lián)的毒品洗錢犯罪進行供述,故不應再認定為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