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學界對災異論的研究多集中于災異理論自身的發(fā)展,而對具體的災異記錄的研究則較少。本文則通過對《搜神記》所記錄的災異及對災異的解讀進行歸納分析,發(fā)現(xiàn)古人在對災異解讀時的思維方式大致可歸為兩類,即相關性思維和相似性思維。其中相關性思維又可細分為事實相關性思維及音形相關性思維兩個小類。
【關鍵詞】 災異論;相關性思維;相似性思維;搜神記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1-0008-03
災異一般是指異常的自然災害或自然現(xiàn)象,還包括一些發(fā)生在人類社會中的怪異現(xiàn)象。早在先秦時期的《春秋》就已有不少關于災異的記錄,但系統(tǒng)的災異論的形成卻經歷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而這也正是前人對災異論研究的重點,特別是董仲舒對災異論建構的重要作用。本文則轉換思維,直接研究災異記錄的文本本身,尤其著重分析古人解讀災異的思維方式,即災異是如何與社會政治相聯(lián)系,古人是如何解讀災異以附會政治。
不過因為災異論本身內容繁多駁雜,故將范圍縮小,僅以《搜神記》中記錄為例。之所以選擇《搜神記》是因為其記錄了較為豐富的災異事件,又引述京房等人的讖緯之言對災異現(xiàn)象進行闡釋。而且相比較于系統(tǒng)的讖緯神學理論或災異論來說,《搜神記》中的災異記錄易于分析也更容易為人接受,且《搜神記》作為志怪小說的代表作流傳頗廣,受眾廣泛,從中也可窺見災異論對文學的影響。
盡管前人對災異論中古人解讀災異的思維方式已有一些論述,“這些妖怪與人事都有特定的關系,或用象征,或用類比,或用聯(lián)想,從而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卻只是簡單地概括為象征、類比、聯(lián)想等方式,并未進一步詳細地論證,只言片語,并不十分詳盡。今以李劍國《搜神記輯?!窞榈妆?,輔以馬銀琴《搜神記》等《搜神記》本子,將災異記錄分門別類,歸納總結,以一窺古人解讀災異的思維方式。據(jù)統(tǒng)計,《搜神記輯?!匪諡漠惢蚺c災異有關的篇目約七十篇,并主要集中于妖怪篇中。
經過分析比較,發(fā)現(xiàn)古人對災異進行解讀時并不是將災異視為一個整體,而是先將災異進行拆分,用拆分出來的一個個具體的事項盡可能地附會政治,再進行整體解讀?!督磾帧份d“江淮之域有敗屩自聚于道”,屩,草屨也(《釋名·釋衣服》),意即江淮流域有破草鞋自己聚集在道路上。古人先將之拆分為“屩、敗、道”等事項分別進行解讀,最后下結論“今敗屩聚于道者,象下民疲病,將相聚為亂,絕四方而壅王命也”。如今破草鞋自發(fā)聚集在道路上,是象征平民疲憊勞苦,將要聚眾造反,堵絕四方交通以堵塞皇命的傳達。而在這個過程中主要運用了兩種思維方式,一種是相關性思維,一種是相似性思維。
一、相關性思維
相關,意為“彼此關聯(lián)”。因為古人解讀災異是先將之拆分,用拆分出來的具體事項附會政治。因而這種相關性可能是事實上的確存在過的聯(lián)系,也可能是非事實上存在,只是存在于人們觀念中或者說是概念上的聯(lián)系。
(一)事實相關性思維
所謂事實相關是指災異中的某一事項與某一與政治有關的事物存在過事實上的聯(lián)系,即使這個聯(lián)系并不一直存續(xù)。近似于弗雷澤所說的“物體一經互相接觸,在中斷實體接觸后還會繼續(xù)遠距離的互相作用”。不過,中國畢竟不同于西方,解讀災異的思維方式不同于巫術思維,而本文著重討論的正是這樣一種思維方式。
《馬生人》篇記載秦孝公時有公馬生小馬,又引京房《易傳》“方伯分威,厥妖牡馬生子”,即諸侯侵犯天子的權威,它的妖兆就是公馬生小馬。先不論公馬能不能生小馬駒,就單說公馬生子是如何表現(xiàn)為“方伯分威”。原來,馬尤其是公馬為國家征戰(zhàn)所用,《老子·四十六章》有言“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治理天下不合乎“道”,即使是懷胎的母馬也要送上戰(zhàn)場,甚至在戰(zhàn)場附近生下馬駒。而秦國以兵強于天下,最后滅西周公國、東周公國。如此,馬與戰(zhàn)爭相關,秦通過戰(zhàn)爭侵犯乃至滅絕周王室,也就將馬生子與周天子權威聯(lián)系起來。古人在這里通過層層轉換,轉換過程中的其他可能性都被拋掉不管,只是為了附會最后秦滅周的歷史事實。但是體現(xiàn)在書面記錄時,中間一系列的推論過程完全被省略了。
不過,如前所述,這種事實相關是有意選擇的,推論過程中其他的種種可能都被忽視。只需簡單思考一下,秦國馬生子也是周天子馬生子,卻沒有將馬生子安在周天子頭上,由此可見這種選擇的主觀性。
再比如《鼠巢》一篇記載漢成帝時,老鼠一反常態(tài),白天不隱匿于地下,反而筑巢于樹上,以城南桐柏之地居多。古人對鼠巢的解讀是“賤人將居貴顯之位也”。這是因為“桐柏,衛(wèi)思后園所在”,衛(wèi)思后即漢武帝第二任皇后衛(wèi)子夫,謚號“思”,葬于長安城南桐柏亭,這里的桐柏亭是西漢的行政單位。當把相關信息羅列在一起就能夠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鼠巢在桐柏,衛(wèi)思后陵墓在桐柏,“桐柏”將鼠巢與衛(wèi)思后聯(lián)系到一起,只是之后的解讀一如《馬生人》篇一樣,將中介“桐柏”拋掉了。而漢成帝第二任皇后趙飛燕與衛(wèi)思后的經歷十分相似,都是由歌女升至皇后,衛(wèi)思后自殺,趙飛燕亦自殺。
上引兩則解讀有一個共性,皆是以個體代表全體。即使某個體不與所要表述的事發(fā)生聯(lián)系,只要這個個體所在的全體中有一個或一些個體與所要表述的事件有聯(lián)系就足夠了。如《馬生人》中生子的公馬未必用于征戰(zhàn),可在所有馬中總有一匹馬會上戰(zhàn)場?!妒蟪病菲?,僅“桐柏為多”一句就表明其他地區(qū)并非沒有這一災異之象,只是被有意忽視了。實質是古人有時是以全體看待個體,所以自覺或不自覺地忽視個體的差異,具體來說就是《馬生人》中只談作為集合的“馬”,而不是具體的“生子牡馬”。這一點在《山徙》中表現(xiàn)得更明顯一些,只不過它不是個體與集體而是部分與全部。
夏桀之時,歷山亡。秦始皇之時,三山亡。京房《易傳》:“山默然自移,天下有兵,社稷亡焉?!?/p>
山作為國家領土組成部分,自然與整個國家相關,而山的消失不見,也會讓人聯(lián)想到整個國家的消失。而國家消失其實就是改朝換代,這個過程往往伴隨有戰(zhàn)爭。古人在解讀災異時雖然有時要將災異拆分成具體的事項,但具體事項卻是由全體看待個體,從這個事物的全體,更準確地說是抽象的集體概念出發(fā)看出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
(二)音形相關性思維
音形相關是立足于漢語本身特點而言的,鮮明地體現(xiàn)出古人解讀災異的思維方式迥異于西方的獨特之處。而且音形相關往往只存在于概念上的相關,并無事實上的相關性,即二者并無事實上的接觸。
首先是諧音,在《懷陵雀斗》一篇中,先解釋“雀”,“雀者,爵也”直接表明“雀”音與“爵”音相同或相似,便可以把雀斗的異象與擁有爵位的社會地位高的人聯(lián)系起來,進而對“雀斗”進行闡釋,“懷爵祿而尊厚著,自還相害,至滅亡也”,擁有爵位而尊貴的人自相殘殺最終滅亡。再比如《鬼目菜》一篇中,“有鬼目菜生工黃狗家”又“有荬菜生工吳平家”,其人名“吳平”音即“吳國平定”之省音,而“黃狗者,吳以土運承漢,故初有黃龍之瑞。及其季年,而有鬼目之妖,托黃狗之家”。吳國初立時有黃龍祥瑞,吳國將亡時有鬼目菜之妖生黃狗之家,以此表明天對吳國將要滅亡的示警,然而吳國不但沒有意識到,反而以“平為平慮郎……銀印青綬”,對吳平、黃狗加官進爵以示喜慶。
其次為拆字?!段遄闩!芬黄?,“足者,止也,戒秦建止奢泰”?!墩f文解字》對“足”的解釋為“人之足也。在下。從止口”。因為“足”有“止”,所以當出現(xiàn)“足”的災異時,便可以理解為停止,或至少不能太過度。此外,《搜神記》中有數(shù)次提到生角,或馬生角,或狗生角,或人生角?!敖恰?,往往與兵戈相關,或因角之為字,刀下用也,或因角有用于軍中的號角,或本身就有角斗之意??傊?,《搜神記》中凡與“角”有關的災異之象,絕大多數(shù)與戰(zhàn)爭有關。其第一種說法“刀下用也”就是拆字。
還有一種情況為一字多義。古人往往用一字多義的方法將兩個本來毫不相干的事物聯(lián)系到一起。前文提到的《五足牛》除了用拆字法,還可以用多義法來解釋?!白恪辈粌H表示人的腳,亦可以用作滿足、充足之意。如此,牛四足即滿足,五足則過多,以此警示奢靡。一字多義用法最典型的應該是《鯉魚現(xiàn)武庫》,“有鯉魚二枚,現(xiàn)武庫屋上”,有兩條鯉魚出現(xiàn)在武庫房頂,古人解釋為“魚有鱗甲,亦是兵之類也”。這是因為一種春秋戰(zhàn)國即已出現(xiàn)且只有軍官才能用的高級甲胄名叫魚鱗甲。故“魚”與鎧甲相關,與鎧甲相關就是與戰(zhàn)爭相關。京房《易妖》“魚去水,飛入道,兵且作”,即是說魚離開水跳到道路上,戰(zhàn)爭就會到來,運用的就是“鱗甲”的多義相關性思維?!端焉裼洝酚涗浀臑漠愔蟹采婕暗谨[、甲二字的大多與戰(zhàn)爭或至少與兵戈相關,《魚集武庫屋上》記為高貴鄉(xiāng)公之應就是如此。
在事實相關性思維與音形相關性思維中,后者并非存在事實上的關聯(lián),而是存在于概念上的聯(lián)系,即使是事實上確實有一定接觸,古人在解讀災異進行分析的時候更多的還是從集體概念上的將之聯(lián)系在一起。中國古人有意識地以陰陽五行的思想從集體、全部的角度來審視萬物,具體的某一物與另一具體的某一物是有聯(lián)系的,這種聯(lián)系不是體現(xiàn)在個體與個體的聯(lián)系上,而是表現(xiàn)在集體與集體的聯(lián)系上。簡單來說人與自然是有聯(lián)系的,但這個“人”不是個人,而是全體的人,全體的人便是國家,而國家自然由國君所代表。以此推論人與自然是有聯(lián)系的,但這個“人”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全體的人,全體的人便是國家。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知》所謂“凡災異之本, 盡生于國家之失”或即此理。
二、相似性思維
弗雷澤認為巫術賴以建立的思想原則,第一便是“同類相生”或果必同因。古人解讀災異的思維方式亦有“美事召美類,惡事召惡類,類之相應而起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同類相動》)與之有相通之處。
《鵩鳥賦》一篇中有“野鳥入處,主人將去”的說法。鳥懼人,室內有人,故鳥不入室。反推過來鳥入室則室中無人,無人即是說主人不在,而今主人就在,鳥卻入室,得出主人將去的結論。鳥入室是因為無人,鳥入則室主人將去,也是無人,原因相同,結果相似。在另一篇《鵲巢陵霄殿》中也發(fā)生了與《鵩鳥賦》中相似的情況,不同的是居所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皇帝的宮殿,其主人也不是普通人而是皇帝。對答之人自然不可能直接對皇帝說“野鳥入處,主人將去”之類的話,而是換了委婉的言語,“此宮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但仔細揣摩,其意相差不大。
這種相似性思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的一篇當為《輅軨廄雞變》:
漢宣帝黃龍元年,未央殿輅軨廄中,雌雞化為雄雞,毛衣亦變,不鳴不將,無距。元帝初元中,丞相府史家,雌雞化為雄雞,冠距鳴將。至永光中,有獻雄雞生角者。《五行志》以為王氏之應。
王氏,指漢元帝皇后王政君,王莽的姑姑。漢宣帝黃龍元年駕崩后,漢元帝即位,王政君升為皇后,“雌雞化為雄雞,毛衣亦變,不鳴不將”;漢成帝即位,升為太后,“雌雞化為雄雞,冠距鳴將”;漢哀帝即位,升為太皇太后,“雄雞生角者”;漢哀帝駕崩,王氏擅權。可以說雌雞逐漸化雄乃至長角的進程與王政君的權勢變化情形相似。
此外《長安女子》一篇中引述京房《易傳》,對畸形有較為詳細的闡釋,“兩頭,不一也;足多,所任邪也;足少,不勝任”。兩個頭,臣下不齊心;足多是任用的大臣奸邪;足少時任用的人不能夠勝任。其所用方式多為相似,即人體的或動物的畸形來預示國家現(xiàn)在或未來的情況。如《洛陽女子》中也是生二頭,“朝廷霿亂,政在私門,二頭之象也”,朝廷黑暗紛亂,政令出自權臣,好似一人兩頭。此外還有《豫章男子》一篇中有男子化女,結婚生子,“陽變?yōu)殛?,將亡繼嗣”。陰陽可以先不論,所謂亡繼嗣指的是無后,男子自己無后,因為在古代生女兒是不算有后的。將之放在國家上就是國家沒有被劉氏繼承下去,果然其后漢元帝皇后王莽的姑姑王政君擅權,王莽篡漢,情況相似。
除上述這些記錄外,還有極具特色的陰陽五行相似。古人用陰陽五行學說解釋世間萬物生成及其相互關系。因為萬事萬物都具有陰陽五行的特性,與陰陽五行具有某種相似性。譬如五方之中的北方屬水,五色中的黑色屬水,五音中的羽音屬水,十二地支中子亥為水等等。
在《龍見溫陵井》一篇中,引述京房《易傳》“行刑暴惡,黑龍從井出”。前文提到過水色黑?!豆茏印に臅r》中有“水為陰,火為陽”,《黃帝內經·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中有“陽為德,陰為刑”,董仲舒《春秋繁露·陽尊陰卑》“惡之屬盡為陰,善之屬盡為陽,陽為德,陰為刑”。將這些重新整理一下就是黑為水,水為陰,陰為刑,經過一系列的推論,得出黑色與刑罰有關,所以才說“行刑暴惡,黑龍從井出”。同時也就不難理解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水主陰,陰刑殺,故急法刻削,以合五德之數(shù)”一句從何而來了。
再比如《犬豕交》一篇中,“豕者,北方匈奴之象”。豕即豬,十二生肖之一,配地支為“亥”,前文提到亥為水,北為水,故稱豕為北方畜,又因為匈奴居北方,故又稱。其中除了匈奴居北方是事實相關外,其他均為五行相似。此五行相似的篇章還有《烏斗》《淳于伯冤氣》《武昌災》等。
三、結論
雖然將古人災異論解讀災異的思維方式大致分為兩種,一是相關性思維,一是相似性思維,但二者往往并不是分開,而是同時存在于古人對災異的解讀之中。比如前文所引的《鼠巢》像賤人登高位,其后趙飛燕榮登后位,與衛(wèi)思后由歌女登后位情況相同,與老鼠筑巢于樹上情況相似。而由桐柏將鼠巢與衛(wèi)思后相聯(lián)系,很明顯就同時運用了相關性思維與相似性思維。還有“豕者,北方匈奴之象”也是同時運用了相關性思維與相似性思維。
此外,雖然經過分析解讀災異的記錄,窺見了古人解讀災異的思維方式,但這并不是本文的最終的目的,而是希望借此進一步地考察災異對文學影響。劉勰《文心雕龍·正緯》認為災異祥瑞“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這一點無可辯駁,災異確實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形象的來源。然而僅以此論還稍顯不足,當相關思維中間的過程一點點消逝,最后就留下了災異與其對應的解釋,成為凝固了的象征;相似思維中的災異(“本體”)和社會政治(“喻體”)發(fā)生轉換,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質與文學思維是相通的,即是說對災異的解讀的同時鍛煉了文學思維。
參考文獻:
[1]王煥然.論讖緯對《搜神記》的影響[J].漢語言文學研究,2018,(3):70
[2]J·G·弗雷澤.金枝——巫書與宗教之研究[M].王培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作者簡介:
孫海鵬,男,漢族,黑龍江密山人,文學碩士研究生,哈爾濱師范大學,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