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應平
2013年9月的一天,我的導師金宏宇先生讓我到湖北省社科院找吳永平先生拿一本書,當時吳先生的《胡風家書疏證》已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獲得學界廣泛好評,吳先生的同名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也得以順利結題。我記得吳先生住在湖北省社科院家屬區(qū)一棟極為普通的老樓里,家里陳設極為簡樸,簡直可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在靠南邊一間有陽光的小書房中,我請教了他幾個有關“十七年”文學的問題。其時我的博士論文已完成開題,其中一個章節(jié)涉及“十七年”文學中的五次思想規(guī)訓運動,而1955年那場聲勢浩大的對所謂“胡風集團”的批判自然算一次思想規(guī)訓運動。吳先生侃侃而談,寥寥數(shù)語就點破了“十七年”文學發(fā)生思想規(guī)訓的原因和實質(zhì),接著如數(shù)家珍地羅列出胡風、舒蕪的交往史料,指出學界對二人的所謂恩怨解讀存在新的闡釋空間。他本著“有一分史料說一分話”的原則,爬羅剔抉,補苴罅漏,想努力還原歷史,推動后學對“十七年”文學思想史的研究。我離開吳先生家時,心中頗有豁然開朗之感,他對“十七年”思想史的梳理讓我獲得一個切入歷史的直觀感,知曉了論文中該章節(jié)寫作的分寸和節(jié)奏。
予生也晚,我第一次知道舒蕪先生是大二時在湖北大學老圖書館前的一次購書活動上。1990年代初,大學里的食堂、圖書館前常有出版社來賣書,時間多集中在周末。我記得自己買了一本岳麓書社出版發(fā)行的《紅樓夢》,書前有一篇舒蕪先生寫的很長的《前言》,講《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在于該書第一次指出“天地間的靈氣獨鐘在女子身上”。我思想深處像打了一個激閃一樣,感覺舒蕪先生真是目光如炬,道出了人人所想而未發(fā)之言。后來在中國當代文學史課堂上,老師粗略地介紹了胡風冤案始末,很多地方語焉不詳,同學們也難得其解,大家討論時好像也是更同情胡風,有同學甚至指責舒蕪不夠朋友,出賣友人。大學快畢業(yè)時,我在《長江文藝》上發(fā)表了一篇2萬多字的小說《大學生日記》,因此畢業(yè)論文選題不知怎么對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發(fā)生興趣,就擬了一個與“日記”相關的題目,指導老師是曾擔任過湖北大學副校長的范際燕先生。后來在范先生家中,我親聆謦欬,記得范先生總結說:“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核心是解決‘大眾化’的問題,胡風文藝思想的核心是解決‘化大眾’的問題。”先生言猶在耳,而今卻墓木拱矣。大學畢業(yè)后坎坷多年,我竟也走上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道路。2014年,我申請到一個湖北省教育廳的研究項目《湖北籍現(xiàn)代文學作家全集編纂考察》,由此我細讀了《胡風全集》,得以一窺胡風文藝思想的堂奧。我認為,整體上看,胡風文藝思想與毛澤東文藝思想還是有區(qū)別的。首先,毛澤東文藝思想更多是從宏觀政治角度出發(fā),胡風文藝思想則多從文學局部自身角度出發(fā)。毛澤東文藝思想強調(diào)作家的思想改造,強調(diào)作家思想的革命性,而胡風文藝思想則先驗地強調(diào)作家對大眾的啟蒙作用,更強調(diào)作家的主觀精神。其次,毛澤東文藝思想強調(diào)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高度重視民間資源的積極作用。胡風文藝思想則認為民間形式≠民族形式,他認為民間、民眾形式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等封建糟粕的負面影響。
言歸正傳,盡管胡風也是左翼文學的重要一脈,但他似乎一直與所謂的“正宗左翼文學者”有抵牾之處。吳永平的研究,從1940年代中后期“正宗左翼文學者”在重慶、香港圍繞“主觀”等問題對胡風及其追隨者的批評切入,系統(tǒng)地考察了胡風、舒蕪從相識相知到冷淡斗氣的過從史。時過境遷,我們知道,1955年胡風冤案的導火索并不能簡單認定為舒蕪的“交信”事件,新中國誕生初期嚴峻的國內(nèi)外情勢決定了胡風事件的走向:當時國際上冷戰(zhàn)陰霾密布,國內(nèi)則國民黨殘余敵對勢力活動猖獗,國家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開展大規(guī)模的批判與建構,其目的是“為了未來,是產(chǎn)生預防的效果,使意識形態(tài)權力深入日常生活中”①。大家只要琢磨一下加在胡風身上的“反革命”罪名就一目了然了。國共兩黨在現(xiàn)代史上有過兩次深入合作,本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歷史現(xiàn)實,如周恩來曾任黃埔軍校的政治部主任,抗戰(zhàn)期間被國民政府授予中將軍銜,毛澤東也曾被任命為國民黨中央的代理宣傳部部長。故此,胡風在建國前與國民黨友人有來往本是很正常的事情,這也曾是他能為黨做好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重要籌碼,但建國后這些歷史事實竟簡單地被視為“反革命”行為。學者姜德明曾指出,這些刊載在《人民日報》上的信件也被編輯做了手腳,有意將胡風形塑為一個“陰險、惡毒”的“反人民”形象。故,舒蕪“交信”并不是決定性的悲劇之源。事實上,吳永平通過考證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作家并不將信件作為私人隱私,他們常常在文章中加以引用,早在舒蕪之前,胡風就將信件用于揭發(fā)批評舒蕪的文章中,只不過文化界和官方不予采信罷了。他還指出,學界普遍看重胡風《三十萬言書》的建設性意義,其實也是一種誤讀,因為胡風的文藝觀同樣有著很強的排他性,甚至在“文藝為政治服務”這一點上比周揚有過之而無不及,某種意義上說,周揚的文藝實踐還是相當寬容的,而胡風未必能有這樣的胸懷。在搜集梳理大量史料的基礎上,吳永平認為,1955年胡風冤案的發(fā)生其實與胡風自己的性格和為人處世方式有很大關聯(lián)。盡管“正宗左翼文學者”對胡風時有批評,但并非趕盡殺絕的態(tài)勢,只不過是文化權力場域中司空見慣的一種爭奪資源的常態(tài)化運作而已。如果當時胡風不采取進攻性姿態(tài),能順應“一體化”的時代語境,憑借他和周恩來在抗日戰(zhàn)爭中從事統(tǒng)戰(zhàn)工作結下的友誼,或許能避免悲劇的發(fā)生。吳永平進而大膽設想,如果胡風始終只是個文藝理論家,不在1943年之后跨入更加敏感的思想文化領域,想動搖所謂“機械論”的統(tǒng)治勢力,或許他不會遭受厄運。盡管胡風的《七月》《希望》雜志在扶掖新人、開創(chuàng)抗戰(zhàn)文學新局面上居功甚偉,當時就有人評價邱東平、阿垅、路翎、賈植芳、孔厥等人“代表了一種堅定的高揚的風格,企圖突破日常庸俗的趣味”,“一種新英雄主義的理想使他們在堅韌乃至堅忍的特立風格下從事一種巨偉的塑像的建造”②。但胡風對這些新人的培養(yǎng)上也有“為我所用”的圈子化傾向,而這客觀上顯然不利于建國后文壇統(tǒng)一局面的形成。例如,胡風對姚雪垠的打壓確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都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為何要“親者痛仇者快”呢?
2017年,吳永平的專著《舒蕪胡風關系史證》出版,該書共分三冊,全面梳理了舒胡二人的關系。我當時就覺得頗為奇怪,因為其中有許多歷史細節(jié)的考辨做得非常到位,這些資料作者從哪里獲得的呢?現(xiàn)在謎底終于揭穿了,2021年這本《我和舒蕪先生的網(wǎng)聊記錄》也得以出版,該書分四冊,以時間為序,完整記錄了二人從2005年9月30日至2009年2月14日數(shù)千封電子郵件的通信內(nèi)容,信息量很大,吳永平將專著撰寫中的困惑之處隨時向舒蕪先生請教,然后根據(jù)回信來訂正自己的表達,可謂事半功倍也。
整體上看,該著有三個方面的貢獻:
一是厘清了很多常識性史料錯訛。諸如1943年11月22日《中宣部關于〈新華日報〉〈群眾〉雜志的工作問題致董必武電》中提到的《××論民族形式》一文,學界長期以來一直認定為胡風的《論民族形式問題》,其實并非如此。以往學者過多質(zhì)疑舒蕪《論主觀》一文的邏輯理性,其實該文的要害卻在文本之外,它“批評了馬克思主義陣營內(nèi)部的機械論教條主義統(tǒng)治,說出了讀者心中早就有的不滿”③。惟其如此,“正宗左翼文學者”才大舉伐之。
二是保存了很多第一手的史料實錄。諸如舒蕪的《論中庸》與《中國之命運》毫無關系、舒蕪并未在《群眾》上發(fā)表文章、舒蕪筆名的來歷——“有些是自己或別人名字的諧音或反切,如‘徐舞’‘許無’都是‘舒蕪’的諧音,‘葛挽’‘郭畹’‘桂未晚’都是‘管’的反切,‘林慕沃、姚箕隱’是別人名字的反切”④。其他還有“竺夷之”“孫子野”“鄭達夫”等取名或者因父母之故,或者并無來歷,等等。
三是說出了很多真話,對歷史的思考很有深度。如果說吳永平與舒蕪的通信開始還是試探性的,那么后來雙方敞開心扉,各自把對方看成知音,有時候給對方發(fā)一些有歷史深度的網(wǎng)上文章,諸如王安憶的《執(zhí)紼者哀》一文,兩人關于“知識分子宿命”“政治話語霸權”“集團主義”的交流點評可謂鞭辟入里。
筆者認為,這些網(wǎng)聊記錄有時也是頗為隨意主觀的,如果一定要將之作為證據(jù)使用,恐怕有失偏頗。一是這些網(wǎng)聊記錄只是當事人一方的回憶解釋,缺乏當事人另一方的辯解佐證。二是這些網(wǎng)聊記錄有時候主觀性很強烈,先入為主的色彩濃厚。諸如有關胡風性格過于孤傲、格局太小的評判,用語頗為尖銳。當然,聶紺弩對胡風也有類似的批評,但研究歷史人物的視野應盡量開闊,不應以某個人的看法作為預設的結論,而應搜集同時代人更全面的評判材料。三是這些網(wǎng)聊記錄過于相信一些“浮出歷史地表”的所謂“白紙黑字”的證據(jù),殊不知這些“白紙黑字”可能也是不可靠的。學者謝有順曾談到,真正的人心是無法用史料來考證的。學者張均也指出,學界對經(jīng)典作品的版本研究熱點不減,對初版(刊)本更是情有獨鐘,殊不知在初版(刊)本之前,作家心中可能還有一個“本事”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也說明人心難測,心事難尋。因此,我認為目前學界有關舒蕪、胡風研究的時機并不成熟:太多的檔案材料并未解密,即使部分文件已經(jīng)解密,但我們也未必能過度相信它,因為人心難測,特定歷史時段的政治氛圍異化了人情關系。四是學界一方面普遍反感“十七年”政治對文學的過度束縛,另一方面卻同樣運用政治的評判標準來作為研究、衡量作家和作品的尺度,比如網(wǎng)聊記錄中舒蕪和吳永平多次看重周恩來對胡風“以觀后效”的批示就是典型的例子。
注釋:
①米歇爾·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03頁。
②楊和:《〈七月〉與〈希望〉》,《春秋》1949年第6卷第2期。
③④吳永平編著:《我和舒蕪先生的網(wǎng)聊記錄》第1冊,花木蘭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出版,第50、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