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帖
午睡醒來,元神還在慢悠悠折返的路上,貼在木沙發(fā)上的身板像生了無數(shù)須根,一動也不能動,能動的似乎只有兩只仍然呆滯的眼睛。涼風從窗戶涌進屋來,像一個老學(xué)究,把茶幾上的一本《國語》翻過來又翻過去,入睡前肌膚上千百溪流一樣的汗早就收了,原本火星四濺的心也隨之澄靜下來。屋后山上的云如墨團,如牛糞,如夜叉,又如一只只鍋蓋,沉沉扣在山頂。大雨將至而未至。
今日古歷六月六,入伏第四日。伏天趕上梅雨季,鄉(xiāng)人謂之梅伏天。梅伏天的天,忽晴忽雨。晴時陽光像辣椒粉胡亂倒在人身上,灼燒得七處冒火八處生煙,人的脾氣像刺猬和豪豬,一碰就奓毛。雨時豪橫如傾,一傾就是一天一夜,甚至幾天幾夜,感覺皮膚上生霉斑骨縫里長野草,如同衣物、家具和墻皮。但比較起來,還是雨天要好過一些,連綿復(fù)連綿的雨里,從頭涼到腳,正好喝喝茶發(fā)發(fā)呆想想心事。人到中歲,忽然覺得日子短促,好過很重要。所謂好過,其實也只不過是無病無災(zāi)安穩(wěn)順當,平平而過。
午間母親燉了一海碗蔥花雞蛋,蒸了幾枚咸鴨蛋,炒了鮮肉干魚,做了絲瓜蛋湯,還有兩盤子園子里的時蔬。“六月六,盆裝豆腐缽裝肉。”這是鄉(xiāng)間古諺。以前每年這一天,母親都要弄大魚大肉,擺滿桌子的邊邊拐拐,都要說這句古諺語,說時臉上笑湯湯的。這幾年的六月六不說了,也不再做許多幾餐都吃不完的葷素。從前,古老的節(jié)日不論春節(jié)秋節(jié)人節(jié)鬼節(jié),落到實處,無非是找個理由吃一頓好的?,F(xiàn)在天天吃好的,既然胃和嘴巴都不渴望魚肉葷腥,精神上也就懈怠了,這傳統(tǒng)節(jié)日的氣氛也就一年年無可挽回地淡下去,有的節(jié)日索性忘得干干凈凈。就像故園那些有年紀的老房子,要么自然坍塌要么被機器推倒,百不存一,節(jié)日也一個接一個地淪陷和坍塌。
文明也是迭代的,新文明總是在舊文明的衰朽之軀上重新立起,如同蜾蠃與螟蛉。至于新和舊,譬如瓦屋泥坯與琉璃尖頂鋼筋混凝土墻,孰好孰壞孰優(yōu)孰劣,究竟是難以說清的。許多東西,存世或長或短,最后不留一皮一毛,只剩下記憶,像祖宗的畫像和牌位,掛在墻上放在香火桌上,供后人祭祀憑吊。風物迭變和人世輪轉(zhuǎn),平常不覺得,思想起來才好生悵然。
雨到底沒有落下來,烏云慢慢散開,又是一個悶熱的下午,昏黃的太陽照在身上仍如針扎,如芒刺,如辣椒粉,靠空調(diào)、冰綠豆湯和桑植民歌續(xù)命。悶頭改了兩個小時的文字,越發(fā)覺得它們就像一大群蒼蠅蚊子妖魔鬼怪,在紙上朝我獰笑。心生悲涼,可惜了這些雪白的紙張,那些蔥蘢的樹木,以及別人的青春我的中年。
晚飯后又去河邊坐了一會兒。
今年由春到夏,幾乎夜夜都到護城河邊站一站坐一坐,吹一吹河風,聽一聽響水和蛙鳴,仿佛一天行將結(jié)束時的特定儀式。河里百草瘋長,亂石成堆,螢火蟲執(zhí)燈巡行,水淺的日子,青蛙和蟲子的叫喊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征鼓與琴瑟交錯演奏。我喜歡這樣的河流,野性,不遮,不拘,一派本色,連蟲蛙的求偶和歡愛也是一派天真本色。
漢語形容流水的詞語很多,汩汩、潺潺、涓涓、澎湃、嘩嘩、淙淙、湯湯、叮叮咚咚,或象其聲,或摩其形,既好看也好聽。有一天聽水,突然發(fā)現(xiàn)“汩汩”這個詞的發(fā)音應(yīng)當是陽平,讀第二聲,那是河水經(jīng)過小坎宕、小石頭發(fā)出的歡悅聲音。這歡悅,像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小少年背著鑲一枚紅五角星的簡易書包迎著朝陽上學(xué)去,書包在屁股上拍拍打打,像京劇聲腔的西皮流水,活潑明快,自然流利。
有時候下著大暴雨,乘著酒興撐一把傘站在河邊望水。迷離的燈光里,滄滄之水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每每想起莊子的《秋水篇》,想起蘇子的《前赤壁賦》,心也隨之浩蕩無涯際,積存的塊壘如結(jié)石頓消。酒意上來時,幻想自己正駕著一只小舟,隨茫茫煙水鼓蕩而至滄海。能輕度致幻的酒,有時候真是個好東西,讓人平生膽氣與豪邁,難怪古人說它是“天之美祿”,鄉(xiāng)人好酒者也謂之“福祿水”。于是我懷疑當年孔夫子站在河邊發(fā)如斯之嘆時,是喝了不少酒的。將醉不醉之時,人在半天云上逍遙游,無天無地,無人無我,無憂無喜,無章無法,是很空明的。看水看久了,也如同飲酒到半酣,心間空明。
伏者,藏也。伏于水,或者藏于酒。在人世實在是很久了,染了一身風塵,似乎也只有酒和水能讓人得到片刻飛升,得到片刻忘情。哦,這一副借來的皮囊,這形而下的器皿,下午我還在借助它所裝載之物裝模作樣地思考。
浮白帖
前日大悶熱,人如缺氧的魚,或者被劫持的肉票,鼻孔以上似被黑布緊緊蒙住,只有一張大嘴尚可以翕張呼吸,胸口如有一塊毛石壓著。與三五人驅(qū)車去一個叫響水崖的偏僻村落避暑,見山中樹木素凈綠水委蛇,瓜蔓纏綿圍繞粉墻人家,垂絲如彈簧,牛羊低頭啃食坡上青草,眼神溫柔神態(tài)恬靜,頸項間的銅鈴鐺叮叮當當,胸臆忽然曠蕩,涼風不請自來。
響水崖毗鄰湖北黃岡,與當年蘇子貶謫之地黃州不遠,與活字印刷術(shù)的祖宗畢昇的故鄉(xiāng)蘄水也不遠。很早我就知道響水崖,據(jù)說崖上有一脈山泉,水響如古琴,我第一次來,天色向晚,無緣去崖上一觀,也就無緣聆聽水琴之音。倒是見到了下游的響水崖水庫,因為是汛期,庫中的水被早早泄去,只剩淺淺渾黃的一洼。他日春水豐盈時,當乘一小舟,鼓蕩于庫水煙波之上,循響水之聲溯流行之,也許可以直達黃州。
晚間在庫區(qū)一戶人家吃飯,豇豆、秋葵、茄子、絲瓜、襄荷之類的素菜,均來自籬落下,葷菜無非魚肉,卻也不易得。魚是響水崖水庫中的鯽魚,做成湯,濃白如乳汁,鮮美不可方物,魚刺已被剔除,食之無憂,我喝了大半碗。肉則有鹵制的牛蹄筋,牛肚腩火鍋,以及三合湯,均是享譽一方的名肴。鄂豫皖三省交界處,農(nóng)家喜養(yǎng)大別山小黃牛,其肉質(zhì)細膩滑嫩,非尋常牛肉可比,鹵牛蹄筋軟如豆腐,入口即化,牛肚腩的口感也要鮮嫩許多。三合湯我是第一次吃,由黃老雞、白老鴨、黑豬肉三物熬煮而成,味道香醇且大補,我不敢多吃,近年有發(fā)胖的趨勢,肚腹?jié)u腆如丘山。胃口奇佳,腦腸漸肥,筆下文章卻不曾日精月進,如之奈何?
當然也喝了酒,浮兩大白。我從前痛恨酒,嫉酒如仇,尤其是白酒,現(xiàn)在也不怎么喜歡,但每與友朋共飯,也不忍拂人意,多少喝一點。至少于男人而言,飯局即酒局,酒局如臨時小國,一個滴酒不沾的人就好比是化外之民,是不受歡迎的。眼見他們杯來盞往,話音漸高話語漸濃,不喝酒的人仿佛空氣,兀自局促一旁,自己都覺得自己甚是多余。于是這些年也著意培養(yǎng)自己的酒興,雖然效果不佳,但也漸漸不反感酒了,有也可,無也可。這也算得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吧。
近兩年讀魏晉南北朝的歷史,以為是酒泡的,其間人物的言語行事多帶著酒氣。這酒氣里,有天真氣,有黃老氣,有田園氣,有任誕氣,有豪俠氣,也有書卷氣,但絕無一點俗氣、腌臜氣。我有時候會在酒后寫文章,自以為文思如瀑,第二天早上一看,一千字里只有一兩句能用,其他都是莫名其妙,而這一兩句平常卻是寫不出來的。
吾鄉(xiāng)人說,酒是福祿水。說這話的,往往是不喝酒的人,譏諷而已,就如同說喝一生的酒丟一生的丑。我前幾天又聽一位鄉(xiāng)人說,酒是昏頭瞌腦水,以為這話新奇。
返程時下起了大暴雨,車行高速公路上,飄忽如一片落葉。天地如酒池,我漂浮其中,而忘死生如晝夜。
魚多刺帖
前日在岳西食塘魚,除了骨頭就是刺,昨天又在望江食江魚,除了刺就是骨頭。我真是痛恨這廝。每次不是食魚,而是被魚食,細刺多如過去鄉(xiāng)里小丫頭頭上的虱與蟣,要么卡在牙縫里,要么戳在喉管里,要么把嘴唇刺一個窟窿。今晚散步回來的路上,擬寫一篇討伐檄文《食魚帖》,轉(zhuǎn)瞬想到懷素寫過,只好作罷。轉(zhuǎn)念又一想,大狗叫小狗也叫,懷素寫《食魚帖》,我可以寫《魚多刺帖》。
江河湖海邊上的人,大多擅長烹魚,也大多善于吃魚。一條筷子長的翹嘴白或者其它什么魚,水邊人優(yōu)雅地捏住魚頭,從右嘴角往左嘴角只那么一拖,細嫩魚肉以及佐料全部進了嘴里,白生生的魚骨頭則完整捏在手上,仿佛一把玉梳子,可以插在女人的鬢角上。我懷疑他們是貓變的,天生克魚,或者他們的胃(吾鄉(xiāng)謂之“五臟廟”)里有高濃度的硫酸,可以消化無數(shù)細如麥芒的魚刺。在餐桌上,他們于我也是神一樣的存在。我每每見魚而踟躕,向往魚肉之鮮美,又畏懼魚刺之尖利,往往提著筷子盯著魚身,不知從哪里突破為宜。最后,象征性地用筷子頭挑一丁點送到嘴里,告慰自己:我也是嘗了腥的。
我是山里人。我們山里多山珍也多鳥獸,魚少,只有池塘、溪河和水庫里有,產(chǎn)量低,平常飯桌上不見魚,從前生活艱難時,魚更是稀罕之物。魚既少,也就不會烹,不會吃,鄉(xiāng)人食魚多如我這般陷入窘境。但也有例外的,一個做紫砂壺的朋友吃魚從不吐刺,囫圇吞到肚子里。我親眼見他把一根半尺來長銳利如釘耙的鰱魚刺,直接塞進嘴里,隨便嚼幾下就咽了下去,場面讓人咋舌。
魚多刺,書也多鯁。
我這些天的余暇一直在讀老子和莊子,是歸有光評注的版本?!兜赖陆?jīng)》和《南華真經(jīng)》,我過去都讀過多遍,猶如一片落葉飄蕩于萬頃波濤,又如在陌生城市醉酒之后,晃晃悠悠,迷迷茫茫,不知來處也不知歸路。這回重新讀,讀得慢,一天只讀三五頁,也讀得仔細,古今人的箋、注、疏一字也不肯放過。有時候似乎有些明白,待放下書,卻發(fā)現(xiàn)還是朦朧懵懂。其實老子和莊子說的話,都是很平易的,字句段落并不晦澀,但混而成書,渾然蒼茫,讓人如入迷宮。
孔子說老子像龍,乘風云而上天,我以為莊子也是龍,興云布雨變幻莫測。但我確信自己明白了一點:老莊講的是道,孔孟說的是術(shù)。如果以天地作比,老子和莊子的道是天,孔子和孟子的術(shù)是地,道和術(shù)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其實老子在《論德》一章中說得已經(jīng)很明白,并為道、德、仁、義、禮分了次序。“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边@五個字并非是并列關(guān)系,也不是先后順序,而是高下之分。
莊子的《南華經(jīng)》,其實就是《道德經(jīng)》的延展和評注。老子的文章如同山中頑石,質(zhì)直淳古;莊子文章則是大鬧天上紫微宮地下閻羅殿的齊天大圣,神出鬼沒。他們都是文章巨匠。即使我不能深味他們的道,至少也可以學(xué)學(xué)他們的文章之法。
這些年讀了一些古書,自信閱讀兩漢以后的古籍,如打馬平原之上,無遮攔無阻礙,兩漢以前的也多能領(lǐng)略大概。但老莊于我,仍然是珠峰,仍須假以時日。
老莊尚可依稀明白,仿佛食魚,《周易》則要更鯁一些,是青銅之壁,徘徊其下不得其門。我對自己說:再過五年,也許可以讀《周易》了。面對書山,真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儲勁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青年文學(xué)》《天涯》《山花》《散文》等,部分被《長篇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轉(zhuǎn)載。著有《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與其他》《雪夜閑書》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