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中立
肖美娜裹著浴巾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馬聽正蜷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音量開得很大,畫面上一個酷似矢野浩二的主持人在分析衛(wèi)星云圖,他說近期將有一場聲勢浩大的雨雪天氣覆蓋本地區(qū)。自老巴來過之后,馬聽突然關(guān)注起天氣預報了。
這時候的肖美娜似乎發(fā)覺了空氣中隱藏的某種可疑味道,便像狗那樣曲著鼻翼繞客廳尋了一圈兒。后來,她的目光落到茶幾上一個沙丁魚罐頭盒上,里面積滿了潮蟲尸體般的煙蒂,卻全是馬聽遺棄的廉價“白狼”煙蒂,但那可疑的味道顯然不是廉價白狼該有的味道……當肖美娜狐疑的目光離開罐頭盒又搭上了旁邊的垃圾簍時,馬聽突然撲過來,不由分說強擁著她進了臥室。砰的一聲,臥室門旋即被馬聽一腳帶上了,片刻之后,臥室里響起女人綿延起伏的叫床聲和樓下胖男人用墩布把兒搗樓頂?shù)倪诉寺暋?/p>
早晨,馬聽賴在床上佯睡。他聽見肖美娜在廚房和客廳忙碌,接電話,吃早點,這個東北女人居然把一碗面條吃出了鵝鴨在泥濘中廝斗的氣勢;后來,他又聽見她進了臥室,在衣柜里翻衣服。今早的肖美娜似乎精神不錯,忙碌的同時,嘴里還哼著曲兒,是東北山村的下野小調(diào)兒,據(jù)說她在給客人捏腳時習慣哼著這種小調(diào)兒,不少客人都愿意點她的鐘,倒不是因為她按摩的技藝有多好,而是因為她的小調(diào)兒催眠,聽著聽著便稀里糊涂地睡過去了。
肖美娜終于在六點半之前停止了忙碌,她要去“千里之行”足療館做事了。肖美娜出門之前,沒忘記把手伸進馬聽被窩,用捏慣了腳板的手指捏了捏馬聽赤裸的身體。馬聽聽見她伏在他耳根說:“離老巴他們遠一點好嗎?”
肖美娜出門以后,馬聽又躺了一會兒。老巴的電話打了進來,老巴說:“馬聽你注意昨晚電視上的天氣預報了嗎?”
馬聽說:“老巴你以后別在我們家客廳抽旱煙了好不好?”
老巴說:“真的要下雪了……”
馬聽說:“你他媽別在我們家客廳抽旱煙了好不好!”
馬聽掛了電話。馬聽曉得老巴又催促他搞錢,搞錢那么容易嗎?馬聽的心情突然煩亂起來了,無法再躺下去。他起床時看見客廳茶幾上放了張簇新的五十元紙幣,心下不由得又有點興奮,平時肖美娜出門前總是放下十塊錢,只夠買一盒廉價的白狼,吃一碗豆腐腦,五十塊錢是稀罕事。這個東北女人突然的大方有點叫人心虛。
馬聽花八塊錢在小區(qū)門口超市買了一盒白狼,又花三塊錢在地攤上吃了兩根油條和一碗豆腐腦,現(xiàn)在,兜里還揣著三十九塊錢呢。對于馬聽來講,這真是一件令人亢奮的事情。有那么一會兒,馬聽覺得東北女人其實很不錯的,于是,他吃完早點蹲在路邊法桐下抽煙的時候主動給肖美娜打了個電話,告訴肖美娜他去鄉(xiāng)下母親家一趟。他大概有三年多沒見過母親了,有點想她了。劣質(zhì)香煙讓他滿嘴苦澀。抬頭望望天空,沒有日頭,天陰晦著,似乎真的要下雪了。
馬聽終于在九點鐘等到了開往鄉(xiāng)下的客車。這使他又花掉了八塊錢車費,現(xiàn)在,兜里還有三十一塊錢,但馬聽依然覺得沉甸甸的,他再一次想到了肖美娜的好。
汽車在半個小時后駛上了沿海公路。兜頭而來的海風凜冽刺骨,而且充斥著腥臭的海蠣子味兒。馬聽忽然有些恍惚,他覺得汽車行駛在十多年前的歲月里。那時候馬聽十四歲吧,十四歲的馬聽離開家鄉(xiāng)跟隨母親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鄉(xiāng)村去。他們先是坐了一整夜的火車,后來又換乘了汽車。馬聽記得那輛汽車似乎一直在挨著寬闊葦蕩的公路上行駛,像條臃腫的、爬不快的綠菜蟲。寬闊的葦?shù)卦谲嚧巴庠埔粯有D(zhuǎn),車廂里灌滿了腥臭的海蠣子味兒。馬聽很不喜歡那種味道,一直在干嘔,嘔得臉色蠟黃。這讓母親很是擔心,她不停地拍著他的背,鼓勵他挺一會兒,再挺一會兒,我們就要下車了……
汽車終于停下來的時候,馬聽看見路旁葦?shù)乩锖蛑粋€肩寬背厚的黑臉男人,那便是他的繼父。
繼父的村莊靠近一片葦蕩,冬天到來的時候,村里很多人去葦蕩割葦子。他們在葦蕩里搭起帳篷,吃住都在葦蕩里。他們用鋒利的鐮刀把茂密的葦子放倒,然后裝進軋機軋成均勻的葦捆,一車一車地拉到遠方的紙廠。繼父是從不去葦蕩割葦子的,他是村里唯一的劁豬匠。每天早晨,他背上裝著刀剪和鋼針的帆布兜子走村串街耍手藝,晚上回來時,帆布兜子里除了刀剪和賺回來的票子,還有一包劁下來的豬蛋。他吩咐母親將豬蛋炒了下酒。他嗜酒,又每喝必醉。那些豬蛋和烈酒將他燒得很不安分,夜里睡在耳房的馬聽總是聽見他和母親的房間里有一些粗魯而愉悅的響動。
然而這樣的日子卻被鄰村的馮寡婦攪亂了。
馬聽見過馮寡婦一面。有一年夏天,母親犯腰疼,幾日下不了地,那些日子,母親總是躺在炕上默默地落淚。繼父好幾天都沒回來過了,她見不到他劁豬賺回來的錢,也得不到他的任何訊息。母親跟馬聽說,你去找找劁豬匠吧,你跟他說我要死了,叫他回家。母親沒告訴馬聽劁豬匠在哪里,但馬聽知道他就在鄰村馮寡婦家。那時候馬聽總有十六歲了吧,耳風里刮進了不少關(guān)于馮寡婦和劁豬匠的閑話。那個溽熱的夏日晌午,十六歲的馬聽赤著腳,走過鄰村長長的渠壩,在諸多閑人的引領(lǐng)下敲開了馮寡婦家的屋門。開門的馮寡婦只穿了件小背心,裸露的肌膚白潤而豐滿,那一刻,她的美艷讓馬聽突然為母親感到了悲傷。在馮寡婦背后的桌幾旁邊,劁豬匠舉著酒杯僵在了那里,很顯然,馬聽的不期而至打攪了他的酒興。接下來馬聽看見劁豬匠在門口諸多閑人的目光中惱怒地喝干了杯中的剩酒,吱的一聲,像老鼠被踩到尾巴的嘶叫,聽上去十分刺耳。
馬聽說:“我媽要死了,她叫你回去?!瘪R聽說完這句話便扭頭撥開看熱鬧的人們往回走。在他到家之前,劁豬匠已先他到家,他的摩托車在半路上從馬聽身邊駛過時,馬聽聞到了嗆鼻的酒味兒。
那天,馬聽沒能目睹劁豬匠和母親之間發(fā)生了怎樣的一場殊死搏斗,他只看到了他們遺留下的狼藉的搏斗現(xiàn)場和傷痕累累的母親,她安靜地坐在門檻上,流著哀傷的眼淚。
然而這樣的事情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劁豬匠似乎很是熱衷于如此教訓母親,而母親漸漸失去了抵抗的信心,她讓自己變成了一塊柔軟的盾牌,在他酗酒的時候以無言的承受回擊他,她不再有眼淚可流,她在他面前變得麻木和遲鈍。
那時候,十六歲的馬聽無數(shù)次萌生過殺死劁豬匠的念頭,甚至有一次成功地盜取了劁豬匠的劁豬刀。那把劁豬刀鋒利無比,在夜里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冷光。然而,被燈光貼在窗戶上的劁豬匠的黑影看上去龐大而恐怖,像個巨大的怪物一樣壓迫著他的視覺,馬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說服自己放棄刺殺劁豬匠的念頭。但是,他憎惡他,就像憎惡葦蕩里腥臭的海蠣子味一樣。終于,馬聽在十八歲那年,獨自逃離了繼父的村莊。
馬聽像多年前那樣背靠著屋里唯一的柜子。柜子上的銅铞兒硌著他的腰眼,一股酸麻感順著經(jīng)絡(luò)慢慢彌漫至整個背部,卻是異樣的舒服。他想到多年前,那時候他十多歲吧,柜子上的銅铞兒與他齊肩,他瘦弱的背脊靠住它時,只感覺到它帶給他的堅硬和疼痛——這樣看來,柜子沒有丁點改變,改變的是馬聽的身體。
繼父也不是昔日的劁豬匠了,昔日的劁豬匠魁梧、暴戾、威風八面,現(xiàn)在的他臉色灰黑、猥瑣。這個陰晦的冬日,劁豬匠孤獨地坐在炕頭上,如同一堆陳年棉絮,一陣風就能刮散的樣子,假如馬聽現(xiàn)在想殺死他,會比以前容易得多。馬聽嫌惡地看著他。他的面前放了一個炭盆,炭火早已成了灰燼,似乎余溫尚存,這讓他骨瘦如柴的手掌吝惜地捂住炭盆,同時,一雙灰白眼球不安地瞥著馬聽。馬聽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聞到一股翻卷而來的海蠣子味。他干嘔了幾聲,有那么一會兒,他差點就做出了逃離的決定,但他還沒有見到母親,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繼續(xù)留在劁豬匠屋里,在銅铞兒制造出的酸麻感中等候母親。
“你等不到她,”劁豬匠說,“她有半個月沒有回家了,她和那個男人一直住在葦蕩里?!?/p>
馬聽狐疑地凝視著劁豬匠。劁豬匠說:“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說的都是真話——你大概還不曉得你媽又找了個男人吧?沒關(guān)系,你要是樂意聽,我可以給你詳細地講一講——你最好坐到炭盆這邊來,炭盆還有一點溫度……你看外面天陰得多沉,要下雪了,下雪了天就會更冷?!?/p>
劁豬匠說,那個男人好像是泝城一帶口音,長得膀闊腰圓,跟我得病以前一樣壯實。每個冬天到來的時候,他就來葦蕩割葦子,賺些苦力錢,你媽是相中了他的力氣才跟他搭了“一副架”,他們住進了葦蕩里,孤男寡女地住進了葦蕩里。
我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是他們住進葦蕩四五天之后,在一個夜里,你媽回來看我,她給我?guī)Я艘恍┝慊ㄥX,還有半只煮熟的野兔和一只斑鳩。那個男人陪她一起來了,當時他就像你這樣,一直靠著木柜,很少說話,除非我問到他,才肯回我一句。我問他來我們家干啥,他說陪你女人回來,葦蕩里到處都是不知底細的外地人,他不放心——他說,你女人!我覺得他這是在挑釁我,他憑什么跟我女人睡在一起!我怒視著他,一直到他們訕訕地離開,我都怒視著他。
這以后,你媽偶爾自己回來,但我覺得肯定不是她自己,因為每次來,你媽都只坐一小會兒就急著離開,我懷疑那個男人就在外面某個旮旯候著她。我奇怪地發(fā)現(xiàn)你媽的臉色越來越紅潤了,葦蕩里的風一點兒都沒讓她憔悴。我斷定是那個男人的精氣滋潤了她——你別這樣看著我,我是過來人,我走南闖北半輩子,太了解女人了,我曉得女人都是騷貨,沒有男人的日子過不消停,馮寡婦騷,你媽也不例外。有一次,你媽從葦蕩回來時,我竭盡身體里所有力氣將她按倒在炕頭上,但是我失敗了,我無法像從前那樣堅硬。我曉得我會失敗,因為我得了嚴重的腎病,我之所以還虛張聲勢地捉弄你媽,就是讓她明白她是我的女人!
你曉得我得了嚴重的腎病嗎?你媽沒有告訴過你?這個可惡的女人……是的,我的腎病非常嚴重,現(xiàn)在每隔兩天我就得去醫(yī)院做一次透析,嗑大把大把的藥片。我隨時都可能死掉,可我還沒活夠,這陽世間真好,我還想背著我的劁豬刀去耍手藝。醫(yī)生說我換一個腎就能活下去,我得換一個,花多少錢也要換一個,馮寡婦是指望不上了,她有錢,可是她在我得了腎病之后就嫁人走了,沒人曉得她嫁到哪里去了。眼下我只能指望你媽,如果她能拿出我換腎的錢,我愿意放她跟那個男人走……
劁豬匠的語氣愈來愈虛弱,后來不得不停下噓著長氣養(yǎng)精神。他的臉色也愈加晦暗,與炭盆里的炭灰無異。馬聽想,假如此時在他臉上蒙一張草紙,估計可以哭尸了。
這時候,老巴的電話打了過來。老巴問,借到錢了沒?馬聽說,沒呢,我媽沒在家。老巴說,就要下雪了……
馬聽厭煩地按斷了老巴的電話?,F(xiàn)在,馬聽覺得自己應(yīng)該離開劁豬匠的家了,即使見不到母親也該離開了。
馬聽搭上回泝城的汽車時天愈加陰沉了。又起了風,沿海公路上浮蕩著繁厚的葦絮,像一團一團的雪。蒼茫的葦蕩里,荒冢一樣的窩棚零零落落,不知道哪個里面住著母親。割倒了葦子的地方,裸露出遠古般的蒼涼。老巴說,一場大雪覆蓋之后,饑餓的野兔們就會從沒被割倒的葦棵里跑出來覓食,茫茫葦蕩里遍地都是野兔,一只黃鷹每天至少能捕獲十只野兔。在決定買下那只黃鷹之前,老巴帶領(lǐng)馬聽去泝城野味市場打聽過價錢,一只野兔的價格在八十到一百塊錢之間,也就是說,一只黃鷹每天可以創(chuàng)造出至少八百塊錢以上的收益。這真是件令人振奮和向往的事兒,可是,卻遭到了肖美娜的極力反對。她拒絕拿出買一只黃鷹需要的四千塊錢,而且極力勸阻馬聽跟老巴走近。肖美娜不待見老巴是因為她覺得老巴是個不靠譜的人,老巴自己日子過得恓惶,買不起一只捕野兔的黃鷹,卻熱衷于游說別人。肖美娜還嫌惡他說話時總是將一口煙熏火燎過的大黃牙暴露無遺。他好像一輩子都沒刷過牙,一張嘴就躥出一股臭烘烘的老旱煙味。但馬聽相信老巴是個優(yōu)秀的鷹把式,他常常聽見他不無賣弄地講“熬鷹”的趣話——老巴說,“熬鷹”是把鷹喂肥之后再把它的膘“熬”掉,拼得是鷹把式的耐性。老巴說,“熬”鷹須以“麻球”(蒿麻斬成碎末再捏成的小球)裹以豬血喂食之。鷹以為肉,實則蒿麻,蒿麻刮腸油,加之擾其睡眠,日久則鷹瘦,重十六兩內(nèi)(舊時代度量衡規(guī)定十六兩為一斤),可謂“成鷹”。老巴說眼下要買的黃鷹就是一只“成鷹”。
馬聽躲在臥室跟老巴打電話的時候肖美娜正在客廳倒騰一些舊衣服。老巴說馬聽你出來沒有?我腳都他媽凍掉了。馬聽說沒呢,肖美娜還沒出門呢。老巴說衛(wèi)國電話總是打不通。馬聽說這小子是不是又進去了?老巴說不能,前兩天我還見他蹲在二貿(mào)地攤上看豬豬俠圖片呢。馬聽說你繼續(xù)打電話,這事缺了衛(wèi)國不好辦。這時候肖美娜抱著幾件舊衣服進了臥室,肖美娜問是老巴的電話嗎?馬聽說不是,是推銷保健品的。肖美娜穿起一件舊衣服站到鏡子前左照右照,說我好像又胖了,馬聽你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馬聽看著眼前晃動的肖美娜,突然就有了一點恍惚,仿佛看見了兩年前坐在酒吧里獨自喝酒的肖美娜。那時候老巴剛剛賣掉了祖?zhèn)鞯那嚆~鈴鐺,手頭不緊,請馬聽和衛(wèi)國泡酒吧。老巴指著縮在酒吧角落里喝酒的肖美娜跟馬聽說,那女的失戀了。馬聽說你怎么知道?老巴說都在臉上寫著呢。那個晚上,馬聽就隔著酒吧里曖昧的燈光瞄著肖美娜的臉。那張臉算不上多么端莊,卻也說不上扭曲。只是早已干涸的淚痕讓那張臉看上去有點朦朧的憂郁。那個晚上,馬聽最終沒有隨老巴和衛(wèi)國一起離開,而是一路尾隨肖美娜回家。后來馬聽問肖美娜,你就不害怕我是個搶錢劫色的歹徒嗎?肖美娜說你不是,我能看出你沒那個膽兒。肖美娜又說,那天即使你是一個歹徒,我也會把你帶回家。馬聽說因為失戀嗎?肖美娜說是的,那天我失戀了。肖美娜說她和男友處了兩年多,她非常愛他,但他確定她是一個按摩女之后,決然地與她分手了。
肖美娜在鏡子前把所有的舊衣服都試了一遍,最后很不情愿地確定自己比以前胖了。我怎么就胖了呢?馬聽你說我怎么就突然胖了呢?馬聽心里有事,口氣上就不自覺地露出了不耐煩,你今天還上不上街?肖美娜狐疑地盯視著馬聽,你怎么這么著急我上街?馬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我告訴你馬聽,你要是再跟老巴那些人攪在一起不干正事,我就把你轟出去,讓你重新變成一條流浪狗!肖美娜一直都說馬聽是她偶發(fā)善心收留的一條流浪狗。事實上,那時候馬聽剛來泝城不久,也沒有找到事做,真是跟一條流浪狗差不多。馬聽被肖美娜的話嚇了一跳,忙說沒事,我能有啥事瞞著你呀,你要是不想上街,我愿意陪你在家做愛。
肖美娜惱怒地把所有舊衣服都扔進了洗衣機。這個東北女孩總是固執(zhí)地吝惜著她這些舊衣服,即使小得不能再穿,也要定期洗一洗藏起來,舍不得扔掉。
馬聽佯裝去陽臺抽煙偷著給老巴發(fā)了條信息:她馬上就要出門了,聯(lián)系到衛(wèi)國了嗎?馬聽跟肖美娜在一起兩年了,曉得她每個月的最后一天都要自己給自己放一天假,把所有的舊衣服洗一遍,然后去逛街——只是逛街,什么都不買。逛完街回家之前,她會去泝城郵局給遠在東北老家的母親匯款——她的患著白血病的母親需要每天服用昂貴的進口藥維持生命,肖美娜在“千里之行”足療館當按摩女賺的錢大部分都寄給了母親。
老巴回信息說還是聯(lián)系不到衛(wèi)國,老巴說實在不行我自己干。馬聽說你不行,干這事兒你真不如衛(wèi)國。你要不停地打衛(wèi)國電話,最好在肖美娜逛完街之前聯(lián)系到他。
肖美娜很快洗完了舊衣服,現(xiàn)在,她打算出門逛街了。出門之前,她照例要打扮一番。她喜歡在這一天把自己打扮得有些風塵感。她跟馬聽說,老實在家待著哈,別跟老巴那些人出去惹事。馬聽捏了一下肖美娜有些下垂的乳房說,放心吧,我哪兒都不去,這么冷的天,傻子才出門呢。
但是肖美娜出門不久馬聽就也出門了。馬聽走在街上的時候才發(fā)覺天空飄著零星的碎雪。老巴站在步行街上不停地跺著腳,看見馬聽縮著脖頸走過來,討好地笑笑,說看看這雪,說下就下起來了。
他們就一起跺著腳往二貿(mào)那邊走。路過胖女人玩具店門口時,老巴伸著脖子往里面瞧了瞧,看見胖女人守著一只盆子吃米線,嘴里噴著熱氣。老巴看了一會兒,跟馬聽說,馬聽你兜里有錢沒?馬聽說還有三十一塊錢,可這錢是有用處的,買兩個頭套是必須的,萬一衛(wèi)國忘了帶“歐布圣劍”,還得為他再買一把——那家伙總是習慣忘掉不該忘的事。馬聽和老巴這樣說著時,卻見碎雪中迎面走來了衛(wèi)國。衛(wèi)國拎著一個布包裹徑直闖進胖女人的玩具店,他從馬聽和老巴面前經(jīng)過時都沒看他們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認識他們。
老巴再次將脖子伸進玩具店,他看見衛(wèi)國猛地將一布兜的奧特曼玩具模型摔在胖女人面前。衛(wèi)國說,少了??ɡ∨峙苏f怎么會少?都是你數(shù)過了才裝的包。衛(wèi)國說,少了??ɡ?!胖女人說就是真少了??ɡ镜暌哺挪回撠?,誰敢說不是你自己弄丟了呢?衛(wèi)國說,真的少了??ɡE峙司筒辉倮硭?,繼續(xù)吃米線。少了??ɡ⌒l(wèi)國再次說道。這次胖女人沒有回他,而是摔掉了筷子,一只手拉開店門,另一只手往外推衛(wèi)國。衛(wèi)國趔趄著被胖女人推出來,腳下沒站穩(wěn),一屁股跌到臺階下。我操你媽!衛(wèi)國爬起來作勢往屋里闖,同時手一晃,一把被他自己稱作“歐布圣劍”的水果刀明晃晃地攥在了手里。馬聽和老巴慌忙上前扭住他。我操你媽!衛(wèi)國一邊罵,一邊掙扎著往屋里闖。這情景倒像是他們?nèi)齻€人扭打在一起了。
碎雪里很快聚集了數(shù)個看熱鬧的閑人。有人打110報警,稱步行街玩具店門前有三個痞子打架,動了刀子,怕要出人命。派出所離步行街不遠,警察出警迅速的話十分鐘之內(nèi)就能趕到。衛(wèi)國剛剛從局子里放出來,倘若再被警察抓回去可不是件好事。馬聽和老巴就一個抱腰一個牽胳膊,在五分鐘之內(nèi)挾著衛(wèi)國逃之夭夭了。
二十分鐘后他們坐到了二貿(mào)旁邊的一間米粉店里。馬聽花掉二十塊錢給老巴和衛(wèi)國買了兩碗米線,然后坐在一旁,邊抽白狼邊看著他們兩個狼吞虎咽。馬聽舍得請他們吃米線是因為他已確定衛(wèi)國隨身攜帶著“歐布圣劍”,這至少能讓他省下再買一把水果刀的十幾塊錢。
“你們干嗎非要攔著我?”衛(wèi)國吞下一箸子米線,“不然我會麻利地做了那頭肥豬,就像之前做那個黑男人一樣?!?/p>
他又在提那個黑男人!馬聽狠狠抽了一口白狼,想。那好像是衛(wèi)國這輩子做過的最狠的一件事,不過恰恰是這件狠事才叫馬聽決定找他來幫忙的。但馬聽想到他那把白光閃閃的“歐布圣劍”,心里又不免有一點擔憂——萬一他莽莽撞撞地真?zhèn)っ滥仍趺崔k?至于衛(wèi)國樂意經(jīng)常提到的那個黑男人,馬聽倒是很為他惋惜。馬聽聽老巴講,大概一年多以前吧,那個黑男人在路上走得急切,不注意踢翻了衛(wèi)國擺放在路邊的奧特曼玩具模型,便被衛(wèi)國冷不防一腳踢壞了睪丸,成了一個不是男人的男人?!拔以蛩阌脷W布圣劍刺死他的,”衛(wèi)國每聽見有人議論這件事,總是插嘴補充一句,“但那黑男人力氣比我大,他擒住我拿刀的手不放,沒辦法,我只好用腳踢他?!?/p>
他們很快吃完了米線。衛(wèi)國意猶未盡,咂著嘴說能不能再吃一碗?馬聽說不能。馬聽掏出兜里所有的錢,只有十一塊。馬聽說還要給你們倆每人買一個頭罩呢。老巴說這點錢買頭套怕是不夠了,不過可以買兩雙松緊度好的尼龍襪子。尼龍襪子可以代替頭套。他們就去了二貿(mào)小百貨攤,選了兩只深黑色的尼龍襪子。馬聽用煙頭在每只襪子上燙了兩個眼睛和一個嘴巴。老巴說,把我這個嘴巴燙大一些,我嘴大,呼吸方便。衛(wèi)國將襪子罩到頭臉上,問馬聽,看出我是誰嗎?馬聽說看不出。衛(wèi)國便笑。他們的樣子叫膽小的攤主有些慌張,本來十五塊才賣的襪子只收了十塊就趕緊放他們走了。
中午時分,他們來到郵局附近的地道橋下面,這是肖美娜去郵局的必經(jīng)之路。雪已經(jīng)紛紛揚揚地落著了,橋下少有行人,薄薄的雪層坦然地鋪著,一點都沒被人踏亂。馬聽說,你們倆在這兒等著肖美娜經(jīng)過吧,我得回避一下。衛(wèi)國說,我們劫了肖美娜的錢,你得給我買一套豬豬俠變形金剛。馬聽說沒問題。衛(wèi)國又說,我喜歡《恐龍日記》里的壞壞博士。馬聽說肯定給你買,但你可千萬別真?zhèn)っ滥妊剑∵@樣說著的時候,馬聽發(fā)現(xiàn)雪花愈來愈密實了……
肖美娜說,她走到地道橋下面,一眼看到那兩個箍著深灰色頭套的人就意識到可能遭遇劫匪了。想逃已是不可能的事,那兩個劫匪已經(jīng)躥到她面前攔住了她。那時候雪落得正酣,沒有一個行人經(jīng)過。她嚇得腿突突打顫。她想,倘若他們劫財,她就把兜里所有的錢掏給他們;倘若他們劫色,她也認栽,只要他們不傷著她,什么都隨他們好了。
肖美娜如此心態(tài)叫整件事情變得異常順利。當那個持水果刀的矮胖子說把你身上的錢掏出來時,肖美娜就掏出了所有的錢;但另一個瘦高男人只數(shù)出一部分,說我們只用你四千,把余下的錢重又還回來的時候,肖美娜不由得起了疑心。她突然覺得這瘦高男人有些眼熟,但究竟哪里眼熟又一時說不清。事實上當時那種情況也容不得她細想,趕緊逃命要緊。逃出去一段距離再回頭看,那一高一矮兩個劫匪已然沒了蹤影,他們比肖美娜逃得還要利落。
肖美娜逃回家的時候,馬聽正在廚房里做肖美娜愛吃的意大利面。雖說廚藝算不上可以,但馬聽做得非常用心,黑胡椒和牛柳的香味讓剛一進屋的肖美娜放聲大哭……后來,問明原委的馬聽嘆著氣說,怎么會攤上這種事呢?他在屋里不停地兜著圈子,看上去十分痛心。但他還是不失時機地勸肖美娜想寬些:“不過也算是萬幸了,”他說,“沒被他們傷著,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呀!”
夜里,肖美娜破例拒絕與馬聽做愛。這時候,她有些心疼被劫走的四千塊錢了,那是她打算寄給母親的錢啊,母親還指望那點錢買藥延續(xù)生命呢!這一晚,肖美娜比任何時候都想念母親。認識馬聽之前,肖美娜曾想過離開足療館回東北老家,回到母親身邊,找一個男人過日子,生兒育女,只是有了馬聽之后,這樣的打算被暫時擱置起來了……后來,肖美娜又想那個瘦高劫匪到底是誰,怎么就覺得似曾相識呢?她覺得他是個躲在霧里的影子,她無法把他拉出來看個真切……昏昏沉沉中,她覺得馬聽翻了下身,一條胳膊習慣性地搭在了她乳房上。她曉得他是睡著了。
早晨,馬聽還沒徹底醒過來就覺得被誰抽了一記嘴巴。他在清脆如折斷干樹枝的響聲里翻身而起,看見肖美娜抖著手指,憤怒地瞪視著他:“馬聽你老實告訴我,你對這件事是不是知情?”馬聽心里一沉,迅速將事情前后捋了一番,確認沒有疏漏,才梗了脖子說:“怎么會……”
啪一聲,又一個嘴巴抽過來:“可那個瘦高劫匪就是老巴!”
“怎么會……”
“他遞回多余的錢時距離我很近,我聞到他嘴里噴出的氣味就是他留在咱家客廳里的老煙味!”
馬聽慌亂起來,他覺得她的目光如一座坍塌的山峰,凌亂的刀削斧砍般的山石向他傾壓下來。此刻他能做的,只有奪門而逃了……
他在老巴家躲了兩天。
老巴已連夜把那只價值四千塊錢的黃鷹買了過來,興致勃勃地架在胳膊上,屋里屋外游走不停。他的胳膊上戴了老粗布棉袖套,很專業(yè)的樣子?!翱纯催@黃鷹,眼睛有多么靈,鐮刀嘴有多么鋒利!”他跟馬聽說,“實在是一只千里挑一的好鷹呢。”他把攥在手里的鷹袢使勁攥了攥,生怕它飛掉似的?,F(xiàn)在,他非常后悔賣掉了那枚祖?zhèn)鞯那嚆~鈴鐺?!榜R聽你曉得那鈴鐺叫什么嗎?它叫鷹鈴,專門系在鷹脖子上的,就像駿馬佩戴漂亮的籠頭一樣,是個裝飾物?!崩习驼f那枚鷹鈴是他爺爺傳下來的。那時候他爺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鷹把式,架著鷹在村街上一走,鷹鈴清脆的響聲就把村里的男人和小孩都引出屋子,他們羨慕地看著他,看著架在他胳膊上機警地轉(zhuǎn)動大圓眼珠的黃鷹。那時候他們家是村里唯一有野兔肉吃的人家。野兔肉可真香,鬧糧荒的年月,一只野兔能換來半口袋蘿卜干,所以,那年月村里很多人家都揭不開鍋,而他們家的煙囪一天三次冒著炊煙。
老巴說著,竟然悄悄擦了擦眼睛。“我爸爸是個瞎子,我爺爺臨死前就把他心愛的鷹鈴傳給了我。馬聽你曉得,我家里現(xiàn)在這情況買不起黃鷹??!盡管我一直夢想著像我爺爺當年那樣做一代德高望重的鷹把式,但我爸爸常年臥床不起,又沒有眼睛,我的夢想就一直是夢想……現(xiàn)在好了,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黃鷹了,它會給我們帶來當年我爺爺那樣的聲譽和財富?!?/p>
這時候,臥在床上的老巴父親動了一下,問:“你們倆嘀咕什么呢?”老巴就大聲跟他說:“我們在說我們就要有錢了!你不是一直念叨要治好眼睛嗎?等我們有錢了就去泝城最好的醫(yī)院治好你的眼睛,讓你看見遍地都是野兔!”
老巴父親就呵呵地笑了,他說他想翻個身。老巴過去幫助他翻身的時候,馬聽走到外面抽煙。他本想埋怨老巴做事不謹慎被肖美娜看出端倪,可現(xiàn)在他不想再埋怨他了。雪還在下著,卻已不是開始時那般猛烈的勢頭了,氣溫似乎仍在下滑,凜冽的空氣叫他咳了幾聲。他望著泝城的方向吐著尖銳的煙霧,居然有點掛念肖美娜了。
馬聽再回到?jīng)兂菚r,發(fā)現(xiàn)已是人去樓空,肖美娜帶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馬聽去“千里之行”足療館打聽,被告知肖美娜已于一天前辭職回東北老家了。馬聽又去找房東,房東說房子已經(jīng)退租,肖小姐拿走了之前預付的房租,馬先生打算繼續(xù)租住的話需要預付半年房租。馬聽無措地站在雪地里。雪早就停了,太陽像沒下雪之前一樣溫暖,但馬聽還是冷得哆嗦,他不停地抽著廉價白狼,覺得就像當年剛剛從繼父家逃出來一樣四顧茫然……
這天從一開始,馬聽的心臟就跳得異常厲害?!皶粫鍪裁词履兀俊彼?,但他還是駕駛著老巴不知從哪里借來的一輛普桑上了沿海公路。泝城著名的腦癱先生衛(wèi)國坐副駕駛,他不停地揮舞著他的“歐布圣劍”,這讓后座上架著黃鷹的老巴很不滿意。“衛(wèi)國你他媽收起你的破水果刀!”他說,一邊耐心地撫著鷹的羽翅,讓它慢慢安靜下來。衛(wèi)國收了水果刀,嘴還是不愿閑著,他說他的賽文奧特曼那次被黑男人踩掉了一條胳膊,他一直修不好它。他說再碰見黑男人,他會踢碎黑男人另一只睪丸。馬聽叫他閉上臭嘴。馬聽覺得心跳愈來愈厲害。馬聽本來不想帶衛(wèi)國進葦蕩,嫌他鬧,可老巴說衛(wèi)國年輕腿腳利索,萬一運氣不好遇上“兔背鷹”,還得腿腳利索的衛(wèi)國去追呢,馬聽才勉強同意帶他進葦蕩。老巴說馬聽你不知道“兔背鷹”是怎么回事吧?老巴說,一般情況下鷹先用一只利爪抓住奔跑的兔子屁股,兔子感覺屁股疼就會自然地回頭,這時候鷹就會迅速伸出另一只利爪鉤住兔子嘴唇,這樣兔子就被穩(wěn)拿了;但是偶有狡猾的老兔子不管屁股疼,也不回頭,只是拖著鷹亡命奔逃,拖久了鷹就會被兔子拖死——這就叫“兔背鷹”。老巴說遇上“兔背鷹”的時候,必須有腿腳利索的人趕緊追上去捉住兔子才能避免鷹被活活拖死。
沿海公路兩側(cè)出現(xiàn)了浩瀚的、被割掉了葦子的葦蕩,令人作嘔的海蠣子味又席卷而來。空氣中飄著細碎的雪粒子,陽光一晃晶亮刺眼。他們把車開進了凍得堅硬的葦蕩。老巴第一個跳下車,他像電影里的大俠一樣邁開沉穩(wěn)的步子,卻不動聲色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衛(wèi)國終于暫時忘掉了奧特曼,提著劍傍在老巴旁邊,像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馬聽落在了他們后邊很遠,他望著葦蕩里散落著的、荒冢一樣的窩棚,想念著他辛苦的母親。多年前的那個冬季,母親和馬聽搭汽車穿過這片葦蕩時,她會想到在她以后的生命里有多少個冬季在這片葦蕩里度過嗎?
老巴他們的出現(xiàn),讓這片寒冷沉寂的葦蕩有了神秘動靜。那些散落的窩棚里有人鉆出來,朝老巴他們張望。架在老巴胳膊上的黃鷹突然不安分起來。老巴說過,鷹的眼睛比人的眼睛機敏,它總是在人之前先發(fā)現(xiàn)野兔。馬聽看見老巴在鷹的焦躁不安中伏低身軀向葦蕩某一處巡視。跟著,馬聽又看見老巴猛然起身,同時松開了鷹的袢繩。那只黃鷹旋即凌空而起,箭鏃一樣向前飛去,越飛越低,直到那鷹在低空中打個盤旋俯沖而下的時候,馬聽才發(fā)現(xiàn)了雪地上亡命奔逃的野兔……
糟糕的事情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生的。
老巴說,我們碰上了一只狡猾的老兔子,它曉得怎樣能夠擺脫鷹的追殺,它拖著鷹拼命往前跑,絕不回頭。鷹毫無辦法,被動地枉自拍打翅膀。老巴意識到他們遭遇罕見的“兔背鷹”了,便大呼一聲,和衛(wèi)國直追過去。那只兔子大概也是嚇暈了,居然鉆到附近一個窩棚里去了……
接下來的經(jīng)過,遠處的馬聽都看到了——先是從窩棚里出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跟著,男人和追過去的衛(wèi)國扭打在一起。扭打過程中,女人突然倒地不起。他們的扭打聲引來了附近窩棚里的人,他們一邊把倒地的女人抬起來朝普桑那里跑,一邊高呼殺人啦,殺人啦……
等馬聽明白過來,女人已經(jīng)在車上了。這次是老巴開車,馬聽呆坐在后面,他懷里抱著受傷的女人,女人的肚子被衛(wèi)國用水果刀刺了個窟窿,咕嘟咕嘟地冒著血沫子。衛(wèi)國坐在副駕駛上,一臉的茫然。
“衛(wèi)國我操你媽!”馬聽恨恨地罵。
衛(wèi)國說:“這事兒不怪我,是那個黑男人先動手打我,他說我兩年前踢碎了他的睪丸。”
“衛(wèi)國我操你媽!”
“他力氣很大,我打不過他,我只能用我的歐布圣劍——誰會想到這女人會為他擋一劍呢?”
寬闊的葦?shù)卦谲嚧巴庠茐K兒一樣旋轉(zhuǎn),車廂里灌滿了腥臭的海蠣子味兒。有那么一會兒,馬聽又覺得汽車是行駛在十多年前的歲月里了。腥臭的海蠣子味使他一直在干嘔,嘔得臉色蠟黃,這讓抱著他的母親很是擔心,她不停地拍著他不斷聳動的背,鼓勵他挺一會兒,再挺一會兒,我們就要下車了。
一個小時之后,老巴他們的汽車終于駛下了沿海公路,把腐臭的海蠣子味丟在葦蕩里了。此時女人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涼硬,傷口周圍的血沫子也凝固了,像一孔清凈的蟻洞。馬聽突然放聲大哭,他說:“媽你挺住啊,我們就快到醫(yī)院了,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