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樓（中篇小說）

姚良

一

話說清朝揚州府泰州栟茶一鄉(xiāng)紳家庭，這人姓徐，名述夔，字孝文，生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自幼好學(xué)，三更燈火，雞鳴待旦，期望借科舉作進(jìn)身之階，嘗以狀元自許，年十五拜師沈德潛，十七入泰學(xué)，二十娶周孝廉女兒為妻，琴瑟和鳴，夫婦和睦，次年生一子，取名懷祖，寓念祖上福蔭之意。祖上原蘇州閶門人，明洪武年間趕散至此，遂寄籍栟茶，代代香火相傳，持家行善，治家有方，守家累業(yè)，至乾隆初年，徐家儼然大戶人家，享譽方圓幾十里，算不上鐘鳴鼎食之家，至少也是殷實詩書之族。徐家有宅院三進(jìn)，良田萬畝，廚役家奴俱全，食美味，出套車，可謂大樹下好乘涼，得享無邊清福。

宅院后有一園，原是舊宦人家書房，約五六畝大，因子孫不事生產(chǎn)，致家業(yè)凋零，出息揭債度日，未免積重難擎，一日痛下狠心，棄下祖上園子來個賣產(chǎn)楚結(jié)，且不管名聲不孝幾何，急欲千金兜售，文書貼出，十日無人問津。徐述夔聞之，與賣家商談，愿出八百金，賣主畢竟債臺高筑，不得不割愛允之。次日，徐述夔將銀封了，包在氈包內(nèi)，令賬房拿與賣家，文契畫押交割事宜，不必細(xì)述。

乾隆二年（1737）桂秋，徐述夔費近三百金收拾正房三間，廂房、廚房、茶灶俱備。每日閑暇，或一人翻書獨吟神交古人，或籠絡(luò)二三知己賞花飲酒，或教授愛子懷祖經(jīng)學(xué)七八句。夜來，于書房燭下案前靜坐推敲詩文，常至二更，偶或起身前往庭院，蟲鳴迎風(fēng)，涼氣如水，回首廿載，不免對月景長嘆：“吾飽讀詩書，潛心學(xué)問，若生逢明朝，可與唐荊川、董思白相仿?！毖粤T，恓惶為才學(xué)所困，遂舉杯對月，吟哦李太白樂府詩來，難言之痛唯有夜空之月知也，吟哦至“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時濡濕眼眶，老淚風(fēng)干面頰，只得著衣袖拂拭，繼而吟哦至“弈昔落九烏，無人清且安”，舉杯仰面飲盡，擲杯于地，啪嚓之聲響徹夜空，驚得園外枝頭喜鵲飛起。徐述夔見此，慚愧方才失態(tài)之舉，咧嘴作苦笑狀，望喜鵲飛去，稍后回屋休息，見妻鼾睡香甜，聞聲漸生暖意，思想人生不過如此，躺下沾床便睡，黃粱夢里同先生沈德潛共游揚州府棲靈寺，逛瘦西湖，醒來繾綣之意溢于言表，自然生出邀先生至園內(nèi)小敘之念，遂伏案洋灑寫下人行書一封，不外乎憶師舊、話往昔、述眼下、斗詩文、切心學(xué)，書畢，另附詩文四首，封了信，叫賬房取十兩銀來，遞與家奴和順，差他弄些栟茶土物，往蘇州府跑一趟。

時值沈德潛授徒教館于蘇州府，一來借江南美景排泄科舉不第之苦悶，一來趁教學(xué)生涯研磨文章八股之窠臼。不料醉心功名幾十載，只是滿腹才學(xué)一場空。花甲之年，蒙皇恩垂憐，薦舉博學(xué)鴻詞科，念及二十二歲參加鄉(xiāng)試，經(jīng)科舉考試十余次，四十年間無緣進(jìn)士，心里說道：“后年秋再折騰一番，中進(jìn)士與否，俱死心矣。”忽一日在館內(nèi)閑翻宋史，只見一學(xué)童引著和順，至館前說明來事。和順持書信一封走進(jìn)館內(nèi)，見了沈德潛，磕下頭去，說道：“叩先生安?！笨牧素眍^，站起，說道：“小的和順，泰州栟茶爺家下人，家里老爺差小的下書來?！鄙虻聺撀犚娍蛢鹤蕴┲輺薏鑱恚粫r明白乃弟子徐述夔家奴仆。和順將書呈上，沈德潛開了封兒，取出內(nèi)涵，墨香撲鼻如花草氣，閱之方知弟子購得宅院一處，欲邀師尊擇選吉日，赴泰州栟茶，共杯酒之歡，以敘故舊。因窮心盡力教學(xué)，兩耳不聞窗外動靜，熱心功名久矣，憋得喘不上氣來，沈德潛早已有出游放風(fēng)幾日之念，走馬觀花一番，奈何因瑣事一再拖延，遂不得行。今日恰逢弟子來信，其言至誠，其行可賀，盛情卻之委實不妥，念及師生一場，久別未見，借此時機得以相見，把酒言歡，話燭書房，好不快哉。

閱畢來書，沈德潛叫學(xué)童道：“引和順至宅院西廂房住下，一切料理妥帖?！苯甜^后門與宅院橫隔弄堂一條。吩咐畢，將案臺宋史合上，叫學(xué)童鎖了館門，手中持來書，款步至家，對俞氏說道：“泰州栟茶弟子差人來書，吩咐趙祥速備飯與來客吃?！庇崾系溃骸靶煨⑽募业?？”沈德潛道：“正是。”俞氏道：“趙祥進(jìn)屋，我有話說?！泵膸窟^來，趙祥道：“奶奶吩咐?！庇崾系溃骸八賯滹埮c來客?！壁w祥料理去了。俞氏道：“當(dāng)年徐老引孝文來家拜師，先是不跪，跪下又不磕頭，徐老沒辦法，只得摁著葫蘆頭拜師?！鄙虻聺摰溃骸爱?dāng)時年幼，不懂事體，情有可原?！庇崾系溃骸皩W(xué)不到十天，死活不來了?！鄙虻聺摰溃骸霸诮甜^十日，也沒少捅馬蜂窩，滿共八個學(xué)童，他瞧不上七個，認(rèn)為一個個俱不如他，還常常以狀元自許。誰想到，過了兩年參加童試，竟連闖縣試、府試、院試三關(guān)，成為秀才，名震江南街巷，人人夸其神童。”俞氏道：“多虧了十日師栽培。”沈德潛道：“實不敢當(dāng)！”言罷，兩人大笑。

和順飯過，獻(xiàn)了栟茶土物，稟起身欲返。沈德潛命趙祥接了，叫趙祥向賬房取十兩銀子，賞了和順。次日，沈德潛收拾行囊、備下盤纏、雇覓車輛，置買土物。臨行前，免不了吩咐學(xué)童守著教館，與俞氏說些家常鄰里話。趙祥宅院外揚鞭試馬，鞭聲蕭蕭，似有催促之意。沈德潛聞聲起身移步，過了庭院，上車入內(nèi)，兩人往泰州栟茶去。學(xué)童停在院門前目送，面有不樂之色，直到馬車行遠(yuǎn)了，認(rèn)不清了，方才關(guān)門而回。沈德潛于套車內(nèi)閑來無事，便掏出弟子所寄詩文來讀，俱以詠菊為題，一連讀了四首，大有陶潛隱逸之風(fēng)，而又與之不同。徐述夔所詠之菊乃野菊，而陶潛所詠之菊乃園菊。菊雖是菊，然“野”與“園”差別大矣，野菊長于曠野之中，與蓬蒿為伍，與寒蛩為伴，與孤松為鄰，較之陶潛園菊更添山野趣味，境界亦為之開闊。想必陶潛詠菊后，天地之間，雖才子滿京華，然高出一籌者，唯弟子徐孝文一人耳。其詩文如下：

其一

何須寄傲倚南窗，拼受霜威未肯降。

英落也堪餐楚客，櫓搖恰合指吳艭。

漫勞培植開三徑，別有風(fēng)情抱一腔。

自是不求人見賞，碧云紅樹共秋江。

其二

遭逢太苦漫相譏，別有行藏與俗違。

大抵孤高情總僻，如斯冷落世原稀。

豐茸曉岸含清氣，霍靡寒潭息靜機。

飽飫風(fēng)霜無箇事，官途招得幾人歸。

其三

圓花細(xì)葉放初齊，雕翠飛黃傍古堤。

明射三竿紅日晚，寒深一徑白云低。

猶勞瘦蝶翩躚舞，只聽寒蛩斷續(xù)啼。

轉(zhuǎn)惜青青沿路草，終年枉自襯輪蹄。

其四

滿園秋色盡摧殘，空倚玲瓏五尺闌。

似我無拘隨處好，何人有約再來看。

溶溶夜月明幽岸，薄薄秋云透翠巒。

若把孤芳比詩格，難辭島瘦與郊寒。

過了四日，車至泰州栟茶古鎮(zhèn)，過良臣巷，到北門徐宅來，投了速帖兒。和順飛風(fēng)跑進(jìn)書房，快語告與徐述夔。徐述夔展帖細(xì)讀，一時明白沈德潛先生到了，便快步至北門，躬身前迎，遜讓沈德潛進(jìn)門，請至一書房內(nèi)，賓主敘禮坐下。獻(xiàn)茶畢，師生相見，免不了敘些舊事，話些當(dāng)年。徐述夔端起蓋碗品飲，揭開碗蓋，先嗅蓋香，次聞茶香，再撩撥漂浮物飲用，而沈德潛正好提及徐述夔年少“嘗以狀元自許”之舉，徐述夔笑得茶水嗆地，蓋碗落桌陣陣響，險些碎在地上成冰裂，只是一口好茶敬了土地爺。書房外，午陽炙熱，曬得人臉熱股疼，和順與趙祥于院落墻陰一隅，道些見面寒溫，說些沿途長短，稍后安置飯食、備了房間、料理車馬等。

沈德潛道：“一路沿途風(fēng)光夏日，偶翻孝文和陶詩，別有一番趣味。想來是妙筆生了花，簡直如陶公在世?！毙焓鲑绲溃骸皩嵅桓耶?dāng)，前些時候閑翻陶公詠菊詩，夜不能寐，便和了幾首。”沈德潛道：“若置于唐朝，必是會元高中?！毙焓鲑绲溃骸懊髂昵?，愿與先生一道入江南貢院。”正說著，忽聽和順稟道：“姚老爺一行到。”徐述夔出外相迎。至門口，瞧見倆小廝抬架漆盒兒恭候，揭盒兒一看，雞、鴨、魚、鵝等食材俱全，拜盒內(nèi)擱有一幅愚弟帖兒，上寫著姚德璘、王高掌、徐爵魁、沈天寅四人姓名。未等徐述夔開口，抬盒者一人道：“四位爺馬上到?！毙焓鲑绶愿篮晚樫p了抬盒人，接下食材，交與廚役速速辦席，順道去街上者者酒館打些酒。

須臾工夫，果見四位客兒從良臣巷過來，至徐宅門前。徐述夔打躬作揖，道：“諸位空手來坐，在下已感激不盡，何必置禮?！币Φ颅U道：“區(qū)區(qū)芝麻綠豆，不成敬意?！毙焓鲑绲溃骸疤K州沈先生等各位多時了?！币Φ颅U道：“久聞沈先生大名。”王高掌道：“先生收徒教館，名滿江南，無人不知?！毙炀艨溃骸跋壬赂咄?，滿腹才學(xué)，今日得見，備感榮幸?！鄙蛱煲溃骸跋壬鷮W(xué)問詩文俱齊，吾輩得只言片語，必重于金石珠玉。”請至?xí)?，四位客見沈德潛閑翻侯方域《壯悔堂集》，上前一一敘禮。沈德潛道：“四位高姓？”姚德璘道：“后學(xué)姓姚，在栟茶場。其余三位，一姓王，在當(dāng)鋪西街，一姓徐，在糧庫東斜，一姓沈，在里仁巷?！敝灰娚虻聺摵仙虾罘接颉秹鸦谔眉?，揚起臉想了想，道：“可是栟茶鹽提舉？”姚德璘道：“是?！庇謫枺骸坝赫?，于江南貢院鄉(xiāng)試，奪得亞元姚姓者，是鹽提舉何人？”姚德璘道：“正是不才。”沈德潛躬身道：“久仰久仰?！鄙院?，與其余寒暄說話，得知一位叫王高掌字殿文，府學(xué)秀才;一位叫徐爵魁字維達(dá)，泰州秀才;一位叫沈天寅字德明，栟茶儒生。

天色過午，和順拉桌抬凳，抹臺排碟，放箸擺碗，進(jìn)書房告與徐述夔。眾人移步客廳，相互讓座，徐述夔道：“盤盞已備，不成敬意，爽快一讓就坐罷。”眾人一致讓沈德潛。沈德潛道：“按爵齒該姚解元坐，實不敢僭越。”

姚德璘謙讓不坐。王高掌道：“按序爵當(dāng)沈先生坐?！鄙虻聺撏浦鄄蛔舜俗屃税肷?。沈天寅發(fā)急，便道：“二位休要過執(zhí)?！毙炀艨龜v著沈德潛，道：“請沈先生入座?！鄙虻聺撊肓耸鬃Φ颅U次座;東席王高掌首座，徐爵魁次座;西席沈天寅打橫。只聽見后邊周氏聲音，說道：“你也到前邊，與沈先生作個揖?！毙鞈炎娌桓疑锨?。眾人觥籌交錯，把酒言歡，論古說今，不必細(xì)述。

酒至半酣，徐述夔斟滿一盅酒，置沈德潛面前，道：“有一事上心入腦，懇請先生助一臂之力，晚生飲下此盅為敬?！毖粤T，一飲而盡。沈德潛道：“孝文直言即可，無須拐彎抹角。”徐述夔道：“前些時候，有幸購置一方園子，約莫五六畝大，著人修葺一番，明年秋闈過后，弄間像樣樓閣，專門用來藏書，名已取好，還差墨寶一幅，請先生題額。”沈德潛微醺，道：“小事一樁。席散備上紙筆，來個一瀉千里。”說得眾人大笑不止。姚德璘道：“弟取何名？”徐述夔道：“一柱樓。”王高掌道：“想必樓當(dāng)中立有一柱子，各梁分架于此柱，層樓懸空，整座樓遠(yuǎn)看似油紙傘?！毙焓鲑缧Φ溃骸罢恰！毙炀艨溃骸耙蛑犹厣嗜∶恢鶚??！鄙蛱煲溃骸耙恢仑Ｖ卧⒅魅斯掳林?，有‘鶴立雞群之意?！毙焓鲑绲溃骸拔鸫Ф龋谴艘庖?。”姚德璘酒興正濃，勸大家共舉杯，一則敬沈先生題額主人，一則望一柱樓明年成。日已西沉，眾人離席，姚德璘、王高掌、徐爵魁、沈天寅起身作辭，徐述夔送出宅院，道：“家有遠(yuǎn)客，恕不送?！币Φ颅U道：“莫道兩家話，再道就惱了。”徐述夔方才閉門，至庭院聽見懷祖讀書聲，便喚其與沈德潛照面。至?xí)?，寒暄禮畢，自是題額一事，徐述夔磨好墨，著懷祖捧硯，宣紙鋪開，請沈德潛題額。沈德潛持大霜毫凝思片刻，稍后筆走龍蛇，一揮而就，“一柱樓”三字便如雨滴落于宣紙，只見筆勢蒼健有力，盡顯先生才學(xué)風(fēng)骨。次日，徐述夔引沈德潛拜龍王廟、訪范公堤、賞虹橋長影，后日登翠晚北山，沿途青松蔽日，古柏入云，山石散布其間，至山頂遠(yuǎn)眺栟茶街景，看運河帆影，往來商販，悄然有天地悠悠、山河遼闊之感。

二

栟茶于唐朝初年設(shè)煎鹽場亭。至元朝，與角斜、富安、安豐、東臺、丁溪、草堰等鹽場齊名兩淮。至明清，栟茶周邊一帶有宋代名臣晏殊、呂夷簡、范仲淹之“三賢祠”，元末張士誠眾好漢聚義之“北極殿”，明代理學(xué)大儒王艮先生之“東淘精舍”，明末清初鹽民詩人吳嘉紀(jì)之“陋軒”等。徐述夔身為栟茶大戶，志趣高雅，讀圣賢書之余，嘗游歷山水以為樂趣，心里漸生修齊治平之憂思?？脊γ?，走仕途，上忠其君，下治其民，乃天下讀書人之大志也。

卻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zhuǎn)眼到了乾隆三年（1738）孟秋，自沈德潛來訪已近一年，徐述夔憶及師生舉杯共飲暢談排面，不覺黯然神傷：一則黯然于世間無不散之筵席，聚少又離多;一則神傷于明清籠絡(luò)士族之八股，束縛而教條。徐述夔早年生惡八股之文，于今并未棄之如芥末，仍潛心工破題、承題、起講、入題，奮學(xué)研習(xí)，久之深得其奧義，以古文為時文，大有董其昌之遺風(fēng)，技法嫻熟，無人出其右也。究其緣由，不外乎徐述夔天資聰穎，年少寒窗苦讀，熟諳經(jīng)史之學(xué)。

一日午后，徐述夔坐于庭院藤下亂翻呂留良《東莊詩存》，著和順往者者酒館打些酒，叫周氏取果子、海味各一碟下酒。須臾，備了上桌，徐述夔道：“今日讀書，又到快意處，便覺天地之間、山川草木，唯吾與文章耳?！敝苁线拥溃骸坝迷娢南戮萍纯?，何須果子、海味？”徐述夔笑道：“備上梅子、海味，是邀汝也吃一盅，還有話體說?！敝苁系溃骸胺蚓还苷f，妾聽著便是?！毙焓鲑绲溃骸俺砸恢押畏痢！敝苁系溃骸版圆涣恕！毙焓鲑绲溃骸坝惺峦腥?，汝吃一盅，方好說。”徐述夔斟了一盅與周氏，周氏舉杯吃了。徐述夔道：“過些時日，江南貢院又鄉(xiāng)試了，三年快如飛毛腿，心里癢到難抓?！敝苁系溃骸翱剂斯γ屛夷飩z也隨著享享福?！毙焓鲑绲溃骸敖袢諢o外人，道句狂狷話，不然憋得好難受?！敝苁系溃骸坝质恰毙焓鲑绲溃骸罢f一說?！敝苁系溃骸安桓艺f，怕挨罵。”徐述夔道：“且說便是。”周氏道：“夫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也。”徐述夔道：“非也非也。”周氏道：“道來聽聽?！毙焓鲑绲溃骸皶r無文人，使豎子成名！”一連三聲，言罷吃了一盅，以排泄郁結(jié)。周氏道：“沒聽夫君言過，亦聽不甚懂。”徐述夔道：“時勢使然，使某人成了名，并非其才華出眾?！敝苁系溃骸胺蚓舫霰?，定會揚名于鄉(xiāng)試?！毙焓鲑绲溃骸耙慌e即中，如探囊取物，我輩揚名于江南貢院，實不在話下?！敝苁系溃骸澳f過天之話，過了便不及?！毙焓鲑绲溃骸翱裾哌M(jìn)取，夫子所言極是?！敝苁系溃骸胺蜃雍螘r鄉(xiāng)試？”徐述夔道：“盤算明后日去，只是舍懷祖不下。”周氏道：“有妾在，無須擔(dān)心?！毙焓鲑绲溃骸鞍磿r催促讀書，萬不可松懈。”周氏道：“讀一天書，全指望下學(xué)得空跑跑，如此會拘緊出病來?！毙焓鲑绲溃骸叭曛灰牢?，不得有病。”徐述夔見周氏說話蠻纏，閉口不言。周氏見此，起身回屋了。

次日晨起，徐述夔喚和順進(jìn)來，道：“俱收拾妥帖了？”和順道：“皮箱竹籠，被套衣褡，已裝車上?！毙焓鲑绲溃骸巴?dāng)鋪西街跑一趟，催促王爺快些。”和順飛快去了，片刻引王高掌、王竹樓兄弟來徐宅，門前停了大車兩輛。徐述夔躬身前迎，道：“家里設(shè)了酒席，進(jìn)里說話。”王高掌道：“有勞賢弟辛苦。”徐述夔道：“說哪里話。”進(jìn)了客廳，徐述夔、王高掌并坐上面，王竹樓陪坐，徐懷祖打橫，坐定，免不了勸酒囑話，途中舟車勞頓，一路當(dāng)謹(jǐn)慎為宜。早飯畢，賓主同出大門，徐述夔見王家車夫駕車停至門首，王高掌、王竹樓作謝上車。徐述夔又與徐懷祖說教一番，亦緩步上車，道：“和順快上車。”和順這才上了車。車夫一聲呼嘯，三輛大車雁翔魚貫，出良臣巷，徑直往栟茶西大門而去。徐懷祖望三輛馬車沒了影，方轉(zhuǎn)身而回，面有怏怏之色，影有伶伶之形，心有郁郁之結(jié)。

徐述夔、王高掌、王竹樓一行至海陵縣，夜宿一晚;至羅塘古鎮(zhèn)，夜宿一晚;至泰州，夜宿一晚;至揚州府，夜宿一晚;至六合縣，夜宿一晚。晨起，繼續(xù)趕路，至長江，拆馬卸車乘馬船渡江，經(jīng)棲霞山，夜宿一晚。晨起，三輛馬車飛奔入江寧府，到了姚坊門稅亭停下，和順下車張勞，衙役小馬開看箱籠，驗查物件，過罷，不言稅課，只以索飯錢二十兩為要，和順重新裝車規(guī)整，回稟告于主人，道：“好說歹說二十兩，稅上刁難得甚?！毙焓鲑绶愿琅c十八兩，和順上前料理稅票事宜。衙役小馬嘟噥嫌厭銀兩不齊，似有不肯依之意，須臾仍袖起銀子收下，藏過兩個錁子，交與稅桌十六兩。徐述夔嘆道：“小人貪利，如禽鳥貪食，本稀松常見之事。所憤憤不平者，乃光天化日之下中飽私囊也?！?/p>

過了姚坊門稅亭，三輛馬車飛奔入城，至朝陽門驗票，稅役免不了擺上一通臭架子，刁難一番，挨到日近黃昏，方才進(jìn)城。經(jīng)夫子廟、秦淮河，來到烏衣巷尋了一處兩進(jìn)宅院，徐述夔、王高掌、王竹樓進(jìn)院一看，墻白瓦青，假山花草，蔥郁樹木，門窗、梁枋、天花、欄桿俱飾有木雕或磚雕，是謂養(yǎng)心清凈之地。徐述夔宿正房，王高掌、王竹樓宿東廂房，和順?biāo)尬鲙?，三位車夫宿倒座房，沐浴風(fēng)塵、鋪床疊被、安置晚飯、料理馬匹等芥末小事，不必瑣陳。初五，徐述夔、王高掌、王竹樓前往文廟祭拜，初六前往雨花臺祭社稷之神，初七于秦淮河畔切磋破題、承題、小講，初八寅時至貢院三闕轅門前，只見正中門上朱匾黑字“貢院”，左額“辟門”，右額“吁俊”。門前石獅一對，兩旁牌坊各一座，書曰：“明經(jīng)取士，為國求賢。”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好不壯觀。少焉聲炮開門，分中、東、西三路點名，東路第一起為松江府，揚州府次之，點到揚州府泰州籍徐述夔時，自然例行脫衣解履之公事，搜檢無弊方可入闈，至散卷處按名取卷，過龍門，徑分東西，覓得天字號房入內(nèi)，徐述夔自言道：“天下第一號，乃中舉兆頭?！币娏送栔T生，或前輩，或同年，或后進(jìn)，說些閑散話頭，言至濃時如親如故，驚覺時才知日已西斜。是夜，鋪氈睡下，靜心養(yǎng)神，待次日文戰(zhàn)。

初九寅時，號軍忽然喊道：“眾位爺看題?！碧栭T內(nèi)哄哄攘攘，徐述夔前往看題：“‘子路宿于石門一節(jié)，‘夫政也者，蒲盧也一句，‘春秋無義戰(zhàn)一節(jié)?！毙焓鲑缧睦镎f：“‘子路宿于石門出自《論語·憲問》，晨門曰：‘盍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知其不可而為之，乃儒家精神也?！蛘舱?，蒲盧也出自《中庸·第十二章》，蒲盧，乃蘆葦也。蘆葦，性柔而可塑，故以此寓為政也?！呵餆o義戰(zhàn)出自《孟子·盡心下》，春秋，禮崩樂壞，非義也。”入號房，徐述夔已成竹在胸，鋪卷研墨，一瀉千里。初十二，考《五經(jīng)》，初十五，考策論，俱不在話下。

鄉(xiāng)試罷，徐述夔一身清閑，邀王高掌、王竹樓二兄弟同游江寧名勝古跡，遠(yuǎn)眺鐘山龍盤，石城虎踞，俯瞰湖心亭，湖景秋色，波光云影，盡收眼底。次日，同游雞鳴寺，至門前，“古雞鳴寺”大字匾額映入眼簾，乃康熙皇帝南巡所題。至觀音樓，樓甚軒敞，入內(nèi)見觀音像面北而坐，殿門楹聯(lián)書道：“問大士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毙焓鲑缫姶耍舐暤溃骸懊裘?！”少焉與王高掌、王竹樓二兄弟切磋楹聯(lián)之藝。后日，收拾行囊，離江寧府往栟茶鎮(zhèn)。

單說徐述夔自栟茶往江寧鄉(xiāng)試，徐懷祖少了些許管教，并非日日在學(xué)，頗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之意。周氏雖說宜室宜家，卻不得教子之法，任由其成長性情。一日，徐懷祖往街上弄條藤鞭，至和盛號鋪門，瞧見童志璘調(diào)撥算盤核賬，問道：“鋪里有像樣鞭子么？”童志璘道：“有幾條通藤，怕不中意。”徐懷祖道：“拿來瞅瞅。”正說話間，忽聽見噠噠馬蹄聲，一公子騎駿馬，后面三四隨從俱騎馬，于鋪門前緊急勒馬，跳將下來，道：“與童爺弄只野兔?！币浑S從領(lǐng)命挑揀。童志璘早已跳出柜臺，連聲道：“不必麻煩，公子打獵回來，滿面蒙灰，先到鋪后園子抹臉洗塵，吃茶歇息。”公子道：“將野兔收了，莫外氣?！蓖经U謙讓，拒收。公子急了，道：“再不收下，我可走了?！蓖经U差小廝收下。公子道：“今日獵獲頗豐，亦渴得甚，只是打擾些?！蓖经U道：“說哪里話?！?/p>

童志璘引公子進(jìn)鋪門，公子道：“鋪上有客兒?！蓖经U道：“栟茶良臣巷徐家公子，來瞅瞅藤鞭。”公子道：“當(dāng)年府學(xué)秀才，連闖三關(guān)，是徐兄甚么人？”徐懷祖道：“是家父。”童志璘道：“這是徐公子。”公子道：“久仰！”徐懷祖道：“公子高姓？”公子道：“栟茶南園蔡家?！毙鞈炎娴溃骸翱墒悄蠄@蔡半鹽后人？”童志璘道：“正是蔡公子?！辈贪矘涞溃骸靶煨郑伬锾俦拗幸獠?？”徐懷祖道：“中意?！辈贪矘涞溃骸巴乒瘢钏托煨謨蓷l藤鞭，銀兩算我頭上?！毙鞈炎娴溃骸俺醴瓴坦?，便如此盛情?！辈贪矘涞溃骸皟蓷l鞭繩小事，莫掛于心?！毖粤T，喚隨從與童志璘結(jié)算。童志璘笑道：“蔡家栟茶半鹽大戶，好厚一座山，還怕跑了不成。”蔡安樹罵道：“賤嘴！”遂喚隨從往街上打些酒，備些鵓鴿、豬蹄熟食等下酒菜。

童志璘引蔡安樹、徐懷祖至后院，假山怪石，花草亭臺，是謂一處閑情地，蔡安樹見了滿心歡喜，接小廝遞來洗臉?biāo)?，抹罷臉，童志璘雙手親奉茶水，蔡安樹一飲而盡。少焉，隨從荷葉包來下酒菜，擺了上案。蔡安樹首座，徐懷祖次座，童志璘打橫，坐定，蔡安樹道：“干喝酒，無甚興趣，我喝不下，有玩意耍耍才好?！蓖经U差小廝道：“拿葉子牌來?！辈贪矘涞溃骸盁o酒不成席，無令不成歡?！蓖经U道：“蔡公子說得是?！毙鞈炎嫔頌闁薏璐髴?，卻初遇此樣場合，又不甚明了市井話術(shù)，只得無言對坐。葉子酒牌上來，蔡安樹道：“由莊家發(fā)酒牌，每人發(fā)一張，扣置案上，逐次揭牌，持牌者輪流依酒約行酒?！辈贪矘湎扰c徐懷祖一張，次與童志璘一張，末與自己一張。徐懷祖見酒牌上畫有一幅畫——孟氏舉茶托齊眉遞與其夫梁鴻，頁眉處書有“六文錢”字樣，左批“梁鴻，辟地會稽，式歌五噫。傭舂食力，舉案齊眉”，右批“移席客同飲”;童志璘見酒牌上畫有三人——館陶公主、董偃、董偃母親——相互顧盼，頁眉處書有“七十萬貫”字樣，左批“董偃，枯楊爾華，履虎不咥。偕老為期，及而同穴”，右批“好老者飲”;蔡安樹見酒牌上一幅四人飲酒圖，旁有兩侍女，一執(zhí)琵琶，一彈秦箏，頁眉處書有“四十萬貫”，左批“金張許史，四豪燼，五陵張，帝京煌煌殊未央”，右批“任意舉四席賭拳，慶先勝者，罰最北者，維命”。三人看了酒牌，俱扣置在案，唯童志璘笑聲不止。

蔡安樹掀開徐懷祖酒牌，見“六文錢梁鴻”，便知曉酒約乃“移席客同飲”，于是道：“無移席者，共舉杯一飲。”翻開童志璘酒牌，見“七十萬貫董偃”，便知曉酒約乃“好老者飲”。童志璘大笑道：“非蔡公子莫屬?！毙P斟滿一杯酒，置蔡安樹面前。蔡安樹道：“坑死我，替我罷?！蓖经U道：“我不好老，替不得?！憋嬃T，掀開案上酒牌，見“四十萬貫金張許史”，亦知曉酒約內(nèi)涵，便命徐懷祖、童志璘劃拳。徐懷祖道：“劃拳不在行，換別的耍耍?！蓖经U道：“不能壞了酒令，三個大將軍也抬不動一個‘酒令?！辈贪矘涞溃骸芭c他劃，輸了替你喝?！毙鞈炎娴溃骸笆共坏?。”童志璘道：“不準(zhǔn)胡賴?！辈贪矘涞溃骸皽?zhǔn)備好了罷。”童志璘、徐懷祖以“兩相好”開始，須臾“五魁首”“六大順”劃拳聲響自酒案，歡聲醉語，大玩了三局，徐懷祖兩勝一敗，童志璘罰酒一巨杯。

酒席尾散，閑坐片刻，蔡安樹道：“我這人閑坐不來，咱生法玩玩?！蓖经U道：“徐公子在，閑坐說說話罷。”蔡安樹道：“叫我閑坐，不如殺了算了，一定要玩幾把。徐公子，只說耍啥罷。”徐懷祖道：“家父嚴(yán)謹(jǐn)，管教甚嚴(yán)，賭閑兒不會，也不曾見過?！辈贪矘涞溃骸霸僮粫揖蛺炈懒??！蓖经U道：“玩兩把，替蔡公子解解悶?！辈贪矘涞溃骸伴e話少說，拿色子盆來。”童志璘命小廝收拾桌案殘余，待桌氈鋪上、色盆放上，蔡安樹讓徐懷祖照門頭，徐懷祖不肯;童志璘讓，徐懷祖勉強照門頭。蔡安樹道：“徐公子不認(rèn)的，叫小廝幫忙替看，個個俱是好眼色，色子打旋時便認(rèn)得點數(shù)，快不會認(rèn)成叉，叉不會認(rèn)成快。童掌柜，取四千錢來?！蓖经U命小廝取來四千錢，蔡安樹命手下隨從守一門，道：“配個場，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彪S從領(lǐng)命，接了一千錢作賭籌，照一門頭。與徐懷祖、童志璘各一千錢，留與自己一千錢。蔡安樹先擲，擲一平頭十四點，無人下錢。輪至童志璘擲，蔡安樹將徐懷祖門前開了一百，擺成柱碼，童志璘擲了一叉，賠了三個。輪至徐懷祖擲，徐懷祖心里跳如梅花鹿，手拿不住色子，蔡安樹道：“沒出息，難不成色子上有火燒手，也罷。”蔡安樹公子脾性頓生，推了籌碼站起，不耍了，領(lǐng)三四隨從拂袖而去。

三

一日，栟茶良臣巷敲鑼打鼓，好生喧鬧，蔡安樹、童志璘偕三四隨從走報至徐宅門前，遞了速帖兒，和順持帖進(jìn)屋，值徐述夔閑翻顧炎武《亭林集》于快意處，道：“老爺，走報到了?！毙焓鲑缃鶗２唤釉?，和順只得站立門前稍等，候得久了，又道：“老爺，捷報來了?！毙焓鲑绶讲啪忂^神，道：“曉得了。”遂掩卷站起往門前迎接，只見門上貼著大官紅紙，書有：“捷報，提塘官報，貴府徐老爺諱述夔，高中戊午科江蘇鄉(xiāng)試中式解元舉人?！毕逻呅∽謺校骸白邎笕瞬贪矘?、童志璘。”徐述夔見此，未等蔡安樹、童志璘啟齒，便明了無非索要喜錢之意，遂命和順往賬房討封兒賞了，蔡安樹、童志璘及隨從歡喜而去。

姚德璘、王高掌、王竹樓、徐爵魁、沈天寅五人來賀，徐述夔命和順擺酒席兩桌，著徐懷祖相陪，眾人敘禮坐下，觥籌交錯，話匣啟開如洪水灌田，有一瀉千里之勢。姚德璘道：“賢弟學(xué)貫古今，高中解元，實乃可喜可賀之事，與賢弟端杯酒，恭喜?！毙焓鲑绲溃骸爸信e解元，不過托天而已?！眱扇伺隽司啤Ｐ炀艨溃骸安焕薏韪x世家，為祖上增光進(jìn)德，莫過于中舉。來，與兄共飲一杯?！毙焓鲑绲溃骸皯M愧慚愧?！鄙蛱煲溃骸皷薏栊焓夏朔e善之家，孟子有云：‘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今日高中，正應(yīng)此話，趕明個與兄弄臺戲班子，大唱幾天，熱鬧熱鬧。”徐述夔道：“使不得，使不得?！蓖醺哒啤⑼踔駱嵌司忝鋵O山，插不上話。徐述夔叫徐懷祖敬酒，道：“與兩位王爺敬酒?！毙鞈炎骖I(lǐng)諾。王高掌見徐懷祖眉目如畫，穩(wěn)重端莊，當(dāng)下即有提親之意，王竹樓會意王高掌，且按下不表。眾人喝至日晚，方才散去。

遲兩日，王高掌設(shè)宴款待徐述夔。天色近午，徐述夔自良臣巷閑步至當(dāng)鋪西街，繞彎兒圖路短，亦不必坐車，至王宅門前，大門半掩，二門緊閉，遂往里邁步，推二門瞧見倆女眷，一丫頭，有十來歲大小，一爨婦，約三十歲光景，坐于涼陰地納鞋底。撞見有客來，兩人擲下鞋底針黹，婉笑而去。徐述夔身退不及，只得走上廳來，高聲道：“殿文兄在家不曾？”屏后閃出一人，乃王竹樓也，見了徐述夔道：“失迎！失迎！”為禮坐下，道：“家兄方才出外迎徐兄?！毙焓鲑绲溃骸俺÷穪?，偏偏不遇?！蓖踔駱堑溃骸昂韧氩瑁源??！毙焓鲑绲溃骸安涣锨埔姼吓旒{鞋于庭院，穿線走針，功夫了得。”王竹樓道：“這是家兄舍侄女，十二歲大小，跟著學(xué)針線活，大晌午爨婦在前院忙活，舍侄女有女紅要問。不巧叫兄看到了，恕笑。”閑話間，王高掌進(jìn)廳，道：“方才門前迎賢弟，久不見來，便繞彎兒往者者酒館打些酒，以備午宴之需，不巧得甚，委實失迎！”徐述夔道：“客氣話少說，便是?！蓖醺哒扑旖徐鄫D擺宴，少焉讓徐述夔首座，王竹樓相陪，三人盡享杯酒之歡，喝到掌燈時節(jié)，徐述夔同二人作別而回。

至家，見周氏與徐懷祖共進(jìn)晚餐，徐述夔陪坐片刻，著爨婦沏茶喝，碗茶剛上來，徐述夔道：“好！好！”飲了半碗，忍不住又道：“好！好！”周氏初以為茶水上口，當(dāng)下犯起嘀咕，遂疑心道：“又是好事，合了心窩？”徐述夔見徐懷祖在旁，不便道破，含蓄道：“等我思量一番，與汝細(xì)說?！敝苁蠒猓溃骸扒靶┤兆?，夫君借酒夸下海口，中舉如穿針走線，果然一言即中?！毙焓鲑绲溃骸拔丛系揭慌e高中解元?！敝苁系溃骸爱?dāng)初曾勸夫君莫說過天之話，看來是妾沒眼光哩?！毙焓鲑绲溃骸罢f哪里話?！敝苁系溃骸吧蛳壬咧蟹?？”徐述夔道：“高中亞元。晌午往當(dāng)鋪西街赴宴，酒至半酣，王高掌言及鄉(xiāng)試，特意托人往知縣看了題名錄，說沈先生高中亞元。”周氏道：“師徒二人同錄，可喜可賀?！毙焓鲑绲溃骸霸诮县曉呵刹挥鱿壬?，為之憾?！敝苁系溃骸斑^些時節(jié)，著和順往蘇州一趟，賀儀五十兩，略表敬意。”徐述夔道：“賢妻是也?！睆椫搁g，徐懷祖飯罷離席，徐述夔方與周氏言細(xì)，道：“殿文兄家有一姑娘在庭院納鞋底，我正好撞見，一眼看中了，想與孩兒說親哩。”周氏道：“多大模樣？”徐述夔道：“與懷祖年齡相仿，十一二歲光景。”周氏道：“托人說說?！毙焓鲑绲溃骸懊魅胀幸μ崤e?！贝稳眨焓鲑顼埩T至栟茶鹽場，訪姚德璘。姚德璘道：“賢弟雅興至此，請上坐。”徐述夔道：“姚兄不必客氣，今日有事特來相商?！眱扇藶槎Y坐下，上茶。姚德璘道：“前些日子，與殿文、維達(dá)、德明諸友商議，初十二與賢弟弄臺戲班子——霓裳班，慶祝一番?！毙焓鲑绲溃骸澳奚寻喑Ｔ诟餮瞄T伺候，不大有閑暇。”姚德璘道：“已經(jīng)定下了。賢弟，通是書呆子話，如何走世路。”徐述夔道：“世路無非深一腳、淺一腳，誰說得著?！币Φ颅U道：“那是，那是。”徐述夔道：“弟有事相求，還請兄關(guān)照。”姚德璘道：“直言便是?！毙焓鲑绲溃骸白蛉胀钗男旨?，不料瞧見其女兒嫻女紅于庭院，有十一二歲光景，安詳從容，真正好模樣，不知便宜了誰家?！币Φ颅U道：“片刻與令郎提這一宗親。”徐述夔道：“恐沒這段福氣，殿文兄亦未必俯就?！币Φ颅U罵道：“書呆子！”

王高掌少焉至栟茶鹽場。徐述夔道：“言曹操，曹操即至?！蓖醺哒频溃骸柏┫辔粗粒瑏砜屯醯钗氖且?。”姚德璘吩咐道：“上茶。”徐述夔道：“原來兩位有約在先。”碗茶上來，王高掌道：“說哪里話，閑著無事，走上一走，不料徐賢弟在此?！币Φ颅U道：“正好說說繡春班子?！蓖醺哒频溃骸霸ㄓ诔醢?，與賢弟弄繡春班子戲。結(jié)果一打聽，唱旦的盡少有三十歲，實在看不得，原是供按察使后人，人家嫌厭老了，便打發(fā)了。前幾日，與姚提舉商議，繡春班不如霓裳班體面，好看戲，慶賀日定在初十二?！蓖醺哒埔幌?，說得徐述夔如脫桶底，心中別開一番天地。徐述夔道：“有勞幾位辛苦，實在過意不去?！币Φ颅U道：“此事已定，休要再提?！毙焓鲑缙鹑鐜?。

姚德璘見徐述夔起身暫離，問王高掌道：“賢弟家?guī)讉€姑娘、相公？”王高掌道：“一女一男，小女十二歲，小兒十歲?！币Φ颅U道：“令媛可曾許字？”王高掌道：“尚未?！币Φ颅U道：“斗膽提一宗親?！蓖醺哒频溃骸耙μ崤e作媒，篤定不錯，不知說與誰家？”姚德璘道：“栟茶徐家，如何？”王高掌道：“徐家公子，端莊穩(wěn)重模樣，真正是好。”姚德璘道：“徐賢弟片刻回來，與他提一提，兩家結(jié)個朱陳，好上又多了好。”王高掌道：“徐家栟茶大戶，門第聲望，怕攀不上哩?！币Φ颅U道：“王賢弟說怕攀不上，徐賢弟說怕不俯就。這月老非我莫屬了?！毖哉Z間，徐述夔進(jìn)來，問道：“二位笑聲爽朗，滿院子俱聽得見?！币Φ颅U道：“反正我是等著吃喜酒哩?！毙焓鲑缫巡峦笌自S，不便多問。吃茶工夫，姚德璘已將徐王兩家朱陳一事搭橋明了。三日后，徐述夔請姚德璘往王高掌家正式納彩、聞名，約陰陽先生合了八字，上上婚，大吉，稍后請姚德璘賜墨立婚約書，一式兩份。五日后，著和順往栟茶街備好聘禮，徐述夔親持婚約書登門至王宅，王宅答禮，俱不必細(xì)述。

且說徐述夔高中解元，登時轟動整個栟茶，有言徐家祖墳風(fēng)水獨好，北山為枕，運河過穿，護砂龍高虎低，是謂良才之地;有言徐述夔自幼聰穎，投拜名師沈德潛，練就了過目不忘本領(lǐng);有言徐述夔栟茶大戶，所交非富即貴，造訪鄉(xiāng)試主考官不在話下，得到考前零星指點。大凡街坊鄰里，眼紅者居多，青眼者甚少，見人家有喜事降臨，免不了揭短言惡，說一番車轱轆話，不外乎走了狗屎運云云。殊不知，大凡有志氣之人，必經(jīng)一番寒苦，以勤為徑，于學(xué)海里作舟，日復(fù)一日，才有功成之時，譬如劍鋒自磨礪而出。

十二日過午，戲班子發(fā)了箱來，后面尾隨兩人，一人手持十幾盞燈籠，燈籠上書有“霓裳班”字樣;一人手捧一拜匣，手本上寫著：“蔡安樹、童志璘謹(jǐn)具喜燭雙輝，梨園一部，叩賀。”來時路上，蔡安樹道：“街坊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人有吉利事，當(dāng)賀?！蓖经U道：“指不定明日便用上，栽樹要趁早。”蔡安樹道：“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蓖经U道：“與蔡公子比不得，兩眼望著徐家好厚一座山。”蔡安樹道：“徐家公子一表人才，氣味相投，無非多個朋友多條路。”童志璘道：“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哪?！辈贪矘涞溃骸吧枳由先繒r運，點數(shù)來了，贏些比子，我能不與他銀兩？”童志璘道：“色盤里頭無父子、兄弟、友朋?！辈贪矘涞溃骸百€奸賭滑不賭賴，此乃賭道也?！?/p>

話鋒一轉(zhuǎn)，蔡安樹、童志璘閑聊些騾馬口齒、鵪鶉細(xì)狗、戲打里外火等市井物什，須臾工夫便至徐家門首，遞了拜匣，門外候著。時值徐述夔揮毫落紙，和順進(jìn)來稟：“老爺，霓裳班發(fā)了箱來。”遞上拜匣，徐述夔打開一看，明白是領(lǐng)班子頭兒，遂喚了進(jìn)來。徐述夔費神揮毫“者者酒館”四字，龍?zhí)④S，一揮一個，“館”字落畢方才抬頭，瞧見蔡安樹、童志璘過來，遂道：“原來是二位走報人，失迎失迎。”蔡安樹道：“徐先生客氣了，說起走報營生，并非長遠(yuǎn)之計，勉強糊口度日，眼下與童賢弟商議弄了一班戲子，取名‘霓裳班，供街坊鄰里差遣之余，圖個自在。”徐述夔道：“栟茶自在人，非二位莫屬?！蓖经U道：“后生一心向?qū)W，奈何路太艱且辛，無緣于此?！辈贪矘涞溃骸岸鄟硐壬易?，入泰州學(xué)不在話下。”童志璘道：“公子此言壯哉。”徐述夔見二人話語油膩，浸染市井久矣，便生了嫌厭之意，只是面無表露罷了。見此，蔡安樹轉(zhuǎn)移了話題，言些徐述夔筆墨端楷可人。

不多一時，王高掌、王竹樓二位來了。蔡安樹、童志璘見客至，趁機戲班事出外，徐述夔亦不強留。王高掌道：“徐兄書道可觀。”徐述夔道：“前些時日，者者酒館送來幾壇酒，過意不去，想著送幅字回贈?！蓖踔駱堑溃骸暗孟壬珜殻帽仁竦乐y。”徐述夔道：“閑暇與兩位各寫一幅?！蓖踔駱堑溃骸耙谎詾槎?，到時候回贈拙畫與先生?！遍e話間，和順來稟：“老爺，戲棚搭好了，列了桌面，只等祭獻(xiàn)了?！痹捯魟偮?，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三人至，徐述夔道：“三位來得正是時候，廝役們排定了桌椅，戲即刻開演?！绷送髲d獻(xiàn)祭，朝文昌帝君、關(guān)夫子行禮磕頭。畢，六人朝門外戲棚走去，且坐了一席。

天色向晚，十幾盞明角燈燃起，照得四周光亮，只聽見喇叭鐃鈸齊響，開場唱了嘗湯戲，少焉水路并陳擺上席面，徐述夔目意席位眾人待開口禮讓，姚德璘攔道：“賢弟，自家人不必如此繁縟禮節(jié)。”恰巧戲臺上旦角手勢婀娜，引得席上一片喝彩。徐述夔心不在此，一則觀望徐懷祖臺下所為;一則擔(dān)心人多場大出幺蛾子，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曾體悟戲劇之形韻與神韻，戰(zhàn)戰(zhàn)兢兢挨至場散人離。十三日晚，徐述夔察覺徐懷祖不在臺下賞戲，遂問和順道：“公子哪去了？”和順道：“在西廂房與蔡安樹、童志璘二位領(lǐng)班劃拳喝酒?！毙焓鲑缏犃?，心里氣到炸裂，礙于席位諸友臉面，只得強顏歡笑，道：“勸他少喝一些，沒一點分寸?！焙晚橆I(lǐng)諾，至西廂房門首，初聽見里面喧天鬧地，細(xì)聽隱約有色子在色盆子里打旋聲，一時明白乃酒后閑賭，倉皇進(jìn)去。徐懷祖見和順進(jìn)來，憑仗酒勢，罵道：“狗攮的，快去拿茶我來喝?！焙晚樂畈铇O為殷勤，心中許多言語，怎奈卑下于廝役身份，只得將舌頭寄與眼珠，以目示意：“勸不得，萬萬勸不得?！边f了茶，和順悻悻退下，出宅門，來到戲棚，戲臺上演著《二下邗江》，席面好不熱鬧，和順附徐述夔耳邊說了幾句，徐述夔登時臉面變了顏色，遂道：“諸位見諒，須臾即回?！苯枞鐜希焓鲑缤鲙孔呷?，推門瞅見徐懷祖賭興正濃，礙于臉面，不便破口大罵。徐懷祖以為推門者乃和順，亦顧不上瞟上一眼，一個勁喊幺叫六，蔡安樹察覺到了徐述夔，使個眼色與徐懷祖，奈何不解其意，只得假裝咳嗽，徐懷祖似有所悟，但為時晚矣。兩日已畢，街坊鄰里無不夸贊徐述夔眼孔不大，心里裝得下貧富高低人，雖是鄉(xiāng)紳大戶，絲毫不見盛氣十足樣，果然舍得花錢，酒是好酒，席是好席，戲是好戲，與先前中舉前兩番天地。到了第三日，收場自然酒好、席好、戲好，又是熱熱鬧鬧一天將就，不料黃昏時刻，半路殺出程咬金來，蔡安樹、童志璘向徐述夔言了幾語，徐述夔聽罷，抑制不住憤怒，將手上茶碗摔碎在地。原來，徐述夔在鄉(xiāng)試題為《君使臣以禮》節(jié)，用“禮者，君所自盡者也”句，“自盡”有大不敬之意，不避忌諱，遭罰停會試，永不錄用。

四

人生如舟行，有順風(fēng)，有順?biāo)?，有逆風(fēng)，有逆水。風(fēng)水順時不必志得意滿，風(fēng)水逆時亦不必灰心喪氣。順逆之間，道理如是，然心境不同。風(fēng)水順時志得意滿者眾，風(fēng)水逆時不灰心喪氣者寡。徐述夔雖貴為栟茶大戶，自幼讀書學(xué)禮，恰逢高中解元免不了志得意滿，遭遇罰停會試亦免不了灰心喪氣。徐述夔當(dāng)晚坐臥不安，眉愁至夜半更三，輾轉(zhuǎn)反側(cè)，未能入睡，思及赴江南貢院參加鄉(xiāng)試光景，嘆息殘留唇角;想至余生俱與功名不染，悲痛如錐刺心。

挨至窗口稍亮，徐述夔漸起困意，側(cè)身便睡下，夢見犬子與鄰人賭博，吃飯工夫輸?shù)镁?，為了濟個急兒，只得向賭友高利借之，承一番情不說，大戶子弟體面掃地。事后，又覺“高利借之”行徑，真不夠朋友時節(jié)。一宿光景，徐懷祖輸了足足八百兩銀子。次日天亮，蔡安樹差人催討銀子，徐懷祖仍在熟睡，睡至巳牌時刻方醒，和順立于門外說道：“蔡爺派人問話哩?！毙鞈炎娌⒎呛恐耍?dāng)下便念及昨晚高利借銀一事，遂說道：“知道了?！?/p>

徐述夔聽見和順門外言語，一覺醒來，方知乃黃粱一夢。和順立在門外，又道：“老爺，吃飯了?！毙焓鲑鐟?yīng)了一聲，無甚起意。夢里犬子酒后賭博，債臺高筑，山墻厚人家亦經(jīng)不起幾番折騰，長此以往，大則身亡家破，小則吃打受牢。徐述夔想起前兩日犬子西廂閑賭，對照夢里情景，生出“子不教，父之過”之嘆，轉(zhuǎn)念一想，不如與其盡早成家，自立門戶，畢竟兒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亦不枉來人世走一遭。左想想犬子所為，右算算罰停會試，無非昨日之重復(fù)，今日之無用。于徐述夔而言，功名并非塵土，實乃畢生之愿。君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君以眾人遇臣，臣故眾人報之。話雖如此，釋懷與否，只是個我心造化。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徐述夔借三變詞吟哦起來，以抒胸中塊壘。人生在世，何必為區(qū)區(qū)功名，使己郁郁寡歡。少焉，吟哦太史公《報任安書》名句：“蓋文王拘而演《周易》……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畢，眼前如螢火亮起，心底如迎風(fēng)戶開，怒色如山洪退下，徐述夔漸生不重功名之念，又覺“述往事、思來者”之立名大矣。自此，徐述夔絕意仕途，吟詩著書，濟世安邦之志如燈消火滅，反倒一身清閑。

徐述夔于房內(nèi)待了三天，俱和順榻前悉心伺候。一日，夜涼月圓，徐述夔邀周氏閑話庭院，攜一毯設(shè)亭中，席地環(huán)坐，烹茶以進(jìn)。少時，月躍林梢，風(fēng)生袖底，徐述夔道：“不想功名浮事，不念天下之憂，于今處江湖之遠(yuǎn)，放下一身塵俗，方才享風(fēng)月無邊哩。”周氏道：“夫君閉門三日，思近悟，言入道，勝讀十年圣賢書?！毙焓鲑绲溃骸笆晔ベt書，不曾謹(jǐn)言慎行，為‘禮者，君所自盡者也所誤?！敝苁系溃骸爸信e了，夫君是他爹爹;不中舉，他爹爹仍是夫君。”徐述夔道：“前幾日睡不好，悶悶做了個夢?！敝苁系溃骸叭沼兴迹褂兴鶋簦槐貟煸谛念^?！毙焓鲑绲溃骸皦粢姂炎媾c鄉(xiāng)人賭博，輸?shù)脭募耶a(chǎn)?！敝苁系溃骸胺蚓ソ瓕幐翱计陂g，懷祖有兩三夜不歸?！毙焓鲑绲溃骸皩€日子，盡早與王家女成婚?！敝苁系溃骸耙彩恰！?/p>

次日一早，徐述夔吩咐和順叫工匠若干，于后園院內(nèi)始建小樓，費時近兩月。小樓構(gòu)思精巧，設(shè)計獨特，磚木結(jié)構(gòu)，樓形似傘，“中以一柱支之，眾梁分架其上，樓梯筑于樓外”，故取名“一柱樓”，以寓其孤傲之格。又一日，吩咐和順叫木匠制匾額，將沈德潛墨寶“一柱樓”拓印其上，叫金漆匠上底漆、描金字。待匾額懸掛于門楣之上，“一柱樓”三字閃閃發(fā)亮，金光照耀，庭院生輝，是謂一處讀書立著之地。

一柱樓建成后，徐述夔著和順攜賀儀一百兩往蘇州府一趟，五十兩作為師恩之禮，五十兩作為中舉之賀，另附書信一封，追拜師童年趣聞，憶江南貢院巧不遇，述一柱樓之建成，表中舉之祝福。和順三日后至蘇州府，進(jìn)沈德潛宅院，見趙祥于庭院修理花草。趙祥瞧見和順，撂下農(nóng)具與和順寒暄：“哪陣風(fēng)，將賢弟刮來了？”和順道：“兄有所不知，老爺近來念師心切，早說讓小的來一趟，奈何細(xì)末事太多，久脫不了身，前些日子熱鬧一番，大戲唱了三天三夜，想著老爺進(jìn)京趕考，板上釘了釘，不料后來沒了音訊。與街坊鄰里說閑，方知老爺在江南貢院一時犯了糊涂，考卷上寫了大不敬之詞，遭罰停會試之苦，老爺氣得三天不出門，飯食端至臥室亦懶得動一嘴。三天后，老爺像是變了個人，每日讀讀書，練練字，不再將功名掛在心上。月底便差小的張羅起建小樓，樓建成了，將沈先生墨寶‘一柱樓懸上，氣派極了。老爺這才閑下來，讓小的來一趟?！壁w祥道：“不巧得甚，先生前日偕奶奶進(jìn)京拜友了，怕來年春闈試來不及。先生一把年齡，功名心仍未死。奶奶常說，上了年齡，要功名何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先生倒是心鐵如石，不聽奶奶勸。奶奶拿先生沒法子，也就隨先生性了。鄉(xiāng)試前，先生病了一場，奶奶勸先生莫往江寧，待病痊愈了，先生牛倔勁兒上來，帶病入江南貢院，小的陪先生在秦淮河畔住下，伺候料理妥帖，生怕照顧不周，放榜后高中亞元，真是可喜可賀?！焙晚樀溃骸拔艺f哩，閑逛夫子廟那天，遠(yuǎn)看一人與兄有些相像，不敢認(rèn)。到了跟前，說認(rèn)認(rèn)罷，無奈人多又走散了?！眱扇撕旬?。和順將賀儀、書信交代明了，待了一宿，第二日趕車便回了。

且說徐述夔深居簡出，不在一柱樓得閑讀書，便于庭院聽風(fēng)煮茶。偶或月朗星稀之夜，把酒詠嘆，情至濃時，兩忘物我;偶或雨打燈窗之時，著詩寫文，推敲琢磨，快意光陰;偶或晴陽高照之日，曬書庭院，清風(fēng)亂翻，優(yōu)哉游哉。時已入秋，徐述夔于一柱樓閑讀之余，順手醞釀詩文一番，因念及“曬書庭院”過往，胸有江郎，遂取《曝書》為詩題，權(quán)作五言絕句，洋洋灑灑，一揮而就，其三四句如下：“清風(fēng)不識字，何必亂翻書。”一則泄罰停會試之失意，一則思前明毀清之寓意。意猶未盡，徐述夔誦讀一遍，忍不住開懷大笑，少頃端起茶杯啜飲，飲罷胸中又起江郎，詩意于體內(nèi)翻騰，待已成竹，遂取《詠正德杯》為詩題，作七言絕句，揮筆寫就，其三四句如下：“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毙焓鲑缃柙娢淖詩?，集腋成裘，積石成山，漸漸有了詩文一部。閑暇之余，寫話本以為樂，多依托儒家經(jīng)典，憑借八股功底謀篇布局，有意展示八股才賦，行文盡顯八股腔調(diào)。

一日午后，徐述夔于庭院曬暖兒養(yǎng)神，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來訪。進(jìn)了庭院，姚德璘道：“賢弟閉門不出，聽聞要著書立說哩?！毙焓鲑绲溃骸罢f哪里話，身后名豈如眼前一杯酒，只是遭罰停之苦后，心境大不像往常，遂寄形骸于書齋。前些日子，命和順找工匠若干建小樓一座，取名‘一柱樓，胸有淤積，便寫幾豎文字賞玩，委實談不上立說著書。”姚德璘道：“以賢弟之才，俱不在話下。”徐述夔道：“說也奇怪，自有了賞玩之心，看一切都淡了?！币Φ颅U道：“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也?！闭勑﹂g，徐述夔引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上樓。姚德璘道：“樓下三面均環(huán)設(shè)廊廡，天井里種植梅樹，堆砌湖石，賢弟好生雅興。”徐述夔道：“無功名在心，倒是一身清閑，建樓植梅，不過是終老栟茶。”姚德璘道：“日后收門徒一二，以傳衣缽，不枉一生才學(xué)?！毙焓鲑绲溃骸笆旰翱嘧x，如今看來浪得虛名。”姚德璘道：“賢弟說哪里話?！毙炀艨溃骸皩嵅幌嗖m，有一事央兄，犬子已六七歲光景，一直攏在膝下溺愛，還未入學(xué)受教。兄之為人端方，才學(xué)博雅，乃栟茶望族名流，犬子哪怕隨在身邊，端茶倒水，灑掃庭院，我必謂之學(xué)矣?！毙焓鲑绲溃骸按耸码y以從命。一則胸?zé)o務(wù)實之學(xué)，花拳繡腿，權(quán)作裝點面臉;一則本性崇尚任性逍遙，放浪形骸，難易紈绔之習(xí)。”姚德璘道：“賢弟不必過謙，過則反?！闭f間，只見徐爵魁雙腿跪于地。徐述夔急忙道：“賢弟使不得，使不得?！毙炀艨溃骸斑@一跪，不單單為犬子，也為兄之才學(xué)?！毙焓鲑绲溃骸隘偭耍f哪里話，快起來，快起來?！闭f罷，急拽徐爵魁起。徐爵魁道：“兄不答應(yīng)，弟便一直跪下，跪到十冬臘月也不起。”徐述夔道：“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了。”沈天寅道：“徐兄收一個是收，收兩個是收，也將犬子收為徒罷，兩人權(quán)且作個伴。”說罷，沈天寅學(xué)步于徐爵魁，跪了下來。徐述夔道：“俱站起來罷，不站起來，一個也不收?！币Φ颅U解圍道：“二位胸中有道黃河，由不得只是急?！毙炀艨?、沈天寅二人遂站起。姚德璘又道：“我這人極不含糊，只要明春擇吉入學(xué)，聘敬之禮得言明了?！毙炀艨溃骸笆鹚氖畠?，節(jié)儀八兩?！毙焓鲑绲溃骸把糟y兩就外氣了?！币Φ颅U道：“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由一說到十，三個將軍也抬不動一個‘理字，賢弟休要過執(zhí)了。”

觀罷一柱樓，返至前院庭院，日已西斜，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拜別而去，徐述夔送至門首。

五

徐述夔久不出門，且一柱樓安頓得俱妥帖，心生歡喜，念及應(yīng)允王竹樓書法一事，遂寫下“千里江山，讀書自在”八個字。過了幾日，將和順叫至一柱樓，說道：“往西街王宅跑一趟，叫來家里坐坐，備酒一盅，敘敘舊。”和順道：“小的明白?！毙焓鲑缂磳懥怂偬麅?，叫和順?biāo)屯?dāng)鋪西街王宅。

和順至當(dāng)鋪西街王宅，投了帖兒，立于門口。王竹樓展帖兒讀之，一時明白徐述夔用心，遂攜畫卷一幅，與和順一道，往良臣巷徐宅去。和順道：“徐爺差小的往者者酒館打酒，王爺先行一步罷?！蓖踔駱堑溃骸爸懒恕！辈欢嘁粫r，王竹樓進(jìn)良臣巷，至徐宅門前，徐述夔早在門前等候。王竹樓道：“聽說兄‘為賦新詞，‘愛上層樓哩?！毙焓鲑绲溃骸靶旒逸喌轿也怀刹牧?，把功名丟了，躲在一柱樓里瞎鬧騰。”王竹樓道：“太謙。兄比不了年少哩?！毙焓鲑绲溃骸澳菚r節(jié)，讀著圣賢書，心里裝有天下江山，胸懷黎民蒼生，如今廉頗老矣?！遍e話間，徐述夔引王竹樓款步后園，至一柱樓，王竹樓道：“許久未見，一柱樓別具一格，果見兄之寄情深矣。”徐述夔道：“一藏書樓耳，不足掛齒?！蓖踔駱堑溃骸扒靶┤兆?，赴揚州府見鄭板橋，論詩談畫一番。臨末，邀其畫竹一幅，今日攜來與兄?！毙焓鲑绲溃骸班嵪壬癞?，難求極矣。一睹為快，實乃三生有幸?！蓖踔駱堑溃骸帮栃盅鄹??！闭f罷，徐述夔執(zhí)一端，王竹樓雙手展開，只見竹子圖窮而見，其體貌疏朗，風(fēng)格勁健，不泥古法，師道自然，極工而后寫意，令徐述夔愛不釋手。

話鋒稍轉(zhuǎn)，言及王宅過聘一事，徐述夔道：“自遭罰停會試后，心力大不如往常，久有與犬子搬過親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此人倫之常也?！蓖踔駱堑溃骸皞渥谄付Y，與家兄商議一下?！毙焓鲑绲溃骸捌付Y備辦不來哩?！蓖踔駱堑溃骸靶旒覗薏枭綁煤?，不過拿幾兩銀子出來，叫和順置買，豈有備不來之理？”徐述夔道：“怕行禮娶親不成樣子，弄得碟不碟、碗不碗，惹人家笑話;又怕太成樣子了，弄得碟有碗大、碗有鍋大，惹人家閑話。此等家常事，是我不擅長?！蓖踔駱堑溃骸耙艺f，行聘過禮之事，只可將就，不可華美，將就有樣，華美無形。”

天色稍暗，和順備上酒席，進(jìn)一柱樓道：“老爺，盤盞備好了?！毙焓鲑琰c頭示意，道：“與賢弟接風(fēng)洗塵，請移步至樓下共飲?！蓖踔駱堑溃骸坝袆谛仲M心。”徐述夔道：“說哪里話。”兩人下樓，坐定，須臾工夫，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徐述夔道：“賢弟前陣子囑托書法一幅，拖延至今日，晨起才草草寫就?！蓖踔駱堑溃骸靶謶?yīng)允之事，便是應(yīng)允之事，絕不含糊哩。”徐述夔道：“身為糊涂之人，不辦糊涂之事?！蓖踔駱堑溃骸笆郎想y得是糊涂。”徐述夔道：“同為糊涂，吃杯！”兩人共飲至夜半時節(jié)，王竹樓借故欲告辭，徐述夔攔道：“稍等，有筆墨相贈?！彼靻竞晚樛恢鶚侨?。王竹樓道：“與兄話酒舉杯，轉(zhuǎn)眼又到了散場時刻。”徐述夔道：“聚散離合，如月之圓缺，乃稀松平常事。”王竹樓道：“吃一杯！”吃完，遂起身離席，恰巧和順取筆墨來。徐述夔道：“將筆墨與王爺，掌燈籠送其回當(dāng)鋪西街?！蓖踔駱堑溃骸笆共坏?，這月明地兒，路面上蟲蟻兒都瞅得見，還怕掉水溝里不成?！毙焓鲑绲溃骸皺?quán)當(dāng)和順陪賢弟說說話，解解悶?！焙晚樀溃骸巴鯛敓o須見外?！毙焓鲑缢屯踔駱侵灵T首，進(jìn)一柱樓著書立說。

及至迎親之日，徐家抬出官轎四乘，以紅綾作彩。傘扇旗幟、肅靜牌、回避牌各一對，燈籠兩對。徐懷祖坐了花轎前往迎親，和順作為陪堂引禮。一路八人是號頭鑼鼓，喧鬧喜盈聲直入云霄;一路八人是笙管簫笛，細(xì)吹細(xì)奏聲漸入人耳。一路上，引得街人駐足觀摩。不多時，花轎至當(dāng)鋪西街高宅門前，只見王高掌家小公子門左立迎，兩個長鬢老者伺候。和順、徐懷祖下轎，小公子迎面作揖，躬身請讓。娶女客下轎，送女客出迎，兩起丫頭養(yǎng)娘一擁而進(jìn)。和順引徐懷祖至大廳，客捧松子元肉茶。茶畢，和順問：“神主何在？”

小公子答道：“在書房北軒?！敝辽衽魄埃鞈炎嫘辛税税葜Y，小公子照數(shù)還禮。返至大廳，又獻(xiàn)茶。茶畢，擺酒席，三酌四簋后，和順陪席起身，回廳上奠雁。禮畢，和順、徐懷祖上轎，迎姑嫂、送女客共攙新人姑娘上了大轎，至良臣巷徐宅門前，三匹彩錦橫拉，斗口大喜字貼在照壁，新聯(lián)貼在大門兩側(cè)，地下襯了蘆席，紅氍毹，花氆氌。大門至洞房，閃開一甬道。迎姑嫂、送女客至新人轎前，扶出如花似玉美人來。待新人出轎，街上男女擁來，似有看個明白之意。多虧迎親客擋道，不至于圍得結(jié)實。

堂樓院里正中置一紅方桌，上面放一大斗，外附紅紙，里盛五谷。五谷上插搟面杖一條、大秤一桿、細(xì)杼一口，旁有一面圓銅鏡。徐懷祖、王氏一對新人拜了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拜天地時，一對新人面朝東南方;拜高堂時，只見徐述夔、周氏正襟危坐，一個樂在心底，一個笑盈臉上。姚德璘于人群中看不過去，哂道：“今兒大喜之日，賢弟夫子模樣如故。”眾人大笑;夫妻對拜時，一對新人卻怔住了，蔡安樹、童志璘兩人猛地躥出來，強摁著徐懷祖與王氏拜。拜罷，王氏懷抱玉瓶，由丫鬟攙入洞房。丫鬟接過玉瓶，放在桌上，王氏才坐了下來，少焉丫鬟捧茶。

徐述夔引徐懷祖照客，和順尾隨，先往后園一柱樓見姚德璘、徐爵魁、沈天寅等人。姚德璘道：“令郎一表人才，好得甚，好得甚?！毙焓鲑缰t道：“犬兒不經(jīng)事體，兄多教導(dǎo)?！币Φ颅U道：“取大杯來，與令郎添些福兒。”徐述夔差和順取大杯，和順取杯回，斟了一大杯，又斟了一巡小杯。姚德璘舉起大杯，道：“大喜之日，令郎先吃一杯?！毙鞈炎娼恿吮溃骸昂笊怀珊Ａ?，淺飲一下，略表敬意?！币灰痪戳T，徐述夔引徐懷祖往主席敬酒，自不待言。

到了日夕，院里墻影斜長，人影亦漸稀疏。待不辨天色，丫鬟提盞燈籠，引王氏往后院如廁。丫鬟道：“奶奶慢點。”王氏道：“不礙事，只是有些路生?！鄙倏袒貋恚娢堇锔邿y燭，桌上盞碟俱備。須臾，徐懷祖至屋，丫鬟退去。一對新人久久未能言語，銀燭燒至一半，徐懷祖方才開口道：“忙活一天，餓了吃些?！蓖跏系溃骸安火I?！睂⒔桓鞖?，丫鬟敲門進(jìn)屋，斟酒兩讓，新人吃了合巹盞，和了催妝詩，丫鬟關(guān)樓門而去。二更天氣，一對新人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

卻說徐爵魁為兒子拜師之事，往里仁巷與沈天寅商議，于沈府門前下車，直奔大門。沈天寅出門相迎，請至?xí)?。徐爵魁道：“徐家公子婚禮，排場得很。”沈天寅道：“排場不排場且不說，總算了卻孝文兄一樁心事?！毙炀艨溃骸靶氖乱蚜?，只剩下著書與收徒?！鄙蛱煲溃骸靶⑽男忠徽Z中的，兩句話離不了心念愛子?！毙炀艨溃骸霸谙卵瞿叫⑽男謱W(xué)問，犬子有福灑掃身邊，亦是一生根腳。”沈天寅道：“托孝文兄之福，犬子亦有幸作伴拜師。”徐爵魁道：“前些日子相訂，恐孝文兄出外?！鄙蛱煲溃骸皯炎娲笙仓談傔^，孝文兄焉能出外?！毙炀艨溃骸笆虏灰诉t，快快往孝文兄家?！鄙蛱煲溃骸安枇T登車同往?！毙炀艨溃骸爸Z?！?/p>

兩人茶畢，登車往良臣巷，話不多時，已至徐宅門前。和順見是老爺故舊，趕忙招呼。徐述夔出來相迎，請至后園一柱樓。徐爵魁道：“令郎家成，孝文兄是心底樂開了花?！毙焓鲑绲溃骸澳写螽?dāng)婚，此自然之理也，吾輩豈能借此充樂？”沈天寅拍手稱快，撫掌大笑，稍后道：“著書立說，桃李天下，乃孝文兄畢生之志?！毙焓鲑绲溃骸爸鴷⒄f事小，收徒事大耳。”說罷，瞧了一眼沈天寅。沈天寅會意，道：“今日恰巧犬子拜師一事煩擾?！毙炀艨溃骸叭影菪⑽男珠T下，實乃三生有幸?！闭f罷，取出全帖來，只見上面寫著：“謹(jǐn)具束金八十兩，節(jié)儀十六兩，奉申聘敬。”放在桌面上，徐爵魁、沈天寅兩人低頭便拜，徐述夔哪里受得了，慌忙拽起。徐爵魁、沈天寅起身，稍坐片刻，拜別而去。徐述夔送至門首，徐爵魁、沈天寅兩人移步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