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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你們都對我好點啊,我以后可是要進文學史的

      2022-01-23 00:57:20汪朗張英
      作品 2022年1期
      關鍵詞:張英老頭兒汪曾祺

      汪朗 張英

      “汪曾祺連接了中國文人筆記的傳統(tǒng)和傳統(tǒng)文化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薄@是作家、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對汪曾祺作品《受戒》的評價。汪曾祺作為中國當代文壇獨樹一幟的作家,被譽為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他不光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鉆研。

      2020年是汪曾祺百年誕辰。為迎接這個日子,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別集》(20本)。

      汪曾祺的兒子汪朗說,“這些年,他的各種作品集出了有兩三百種,可以說各有側重,但是比較完備,比較有特色的,一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再有大概就是這套《汪曾祺別集》了。我們覺得這套《汪曾祺別集》比較完整地反映了汪曾祺的文學主張和創(chuàng)作風格?!?/p>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和浙江出版聯(lián)合集團共同主辦了《汪曾祺別集》的研討會。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館館長李敬澤說,汪曾祺連接了中國文人筆記的傳統(tǒng)和傳統(tǒng)文化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重讀二十卷《汪曾祺別集》,我忽然想到,我們其實還是沒有好好懂他。

      汪老守于小,但不要以為他就真的小,他比我們現(xiàn)在所認知、所理解的要大得多、復雜得多。汪老,很像,或者就是一個傳統(tǒng)文人,像我們這個時代的蘇東坡,這是汪老魅力的一個重要來源。汪老不是從宋代從晚明穿越過來的,生當洪流滾滾的二十世紀,他不是局外人,他是在場者,不僅是被動的在場,也是主動的在場。

      現(xiàn)代文學時期,他是個“先鋒青年”,在新中國的社會主義文學傳統(tǒng)中,他是一個參與者,別忘了他是樣板戲的執(zhí)筆者之一,他的才華不是工具,而是這種才華包含著某種方向,指向新的、社會主義美學。當然對于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汪老更具有多方面的重要影響,是一位引領者。

      在這個復雜過程中,他與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與社會主義文學傳統(tǒng)、與民間文化傳統(tǒng)的關系,我們還需要更深入地去認識和探討。在他身上,有一個社會主義的大眾、民間向度,然后又演化出了一個傳統(tǒng)文人的大眾、民間向度,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

      中國社科院學者楊早是《汪曾祺別集》的編委,他認為《汪曾祺別集》的最大特點,在于它不只是在編文,而且也是在編“人”,把作家作為一個重要的對象展現(xiàn)給讀者?!锻粼魅匪陌俣嗳f字,《汪曾祺別集》二百多萬字,肯定是有一些刪減的。我理解“全面”有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對汪先生各個方面的涉及,比如從汪先生去世以后到現(xiàn)在,我印象中除了他生前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那套《汪曾祺文集》,還有身后出的兩套《全集》以外,我?guī)缀鯖]有看到別的選本會選汪先生的戲劇。

      《汪曾祺別集》還有一個所有別的選集都沒有的特點,就是在我們編委里面出現(xiàn)了“汪三代”——汪曾祺先生的孫女汪卉和外孫女齊方。汪曾祺本身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很日?;模瑒?chuàng)作的日?;瑢е滤膭?chuàng)作跟生活密不可分。因此了解汪先生生活的人,對他作品的看法和認知,跟我們這種隔著半座山的人相比,會有不同的眼光和感受。所以,家人的參與,對于整理和重新審視汪曾祺,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們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才會有不同的體悟:目前全集收入大概是四百萬字,起碼三百萬字是后二十年寫的,而且基本上他是六十歲以后寫的。事實上,我們看到的,更多是晚年的汪曾祺。更何況,全集不全,未收入汪曾祺寫過的各種檢查、思想?yún)R報、情況說明等,加起來,也有二三十萬字。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沒有一代人能真正瀟灑,只是背負中,各有內心的抵抗與出逃。少年讀汪曾祺,難免仰視;中年讀汪曾祺,始覺沉重;老年讀汪曾祺,遂知其中凄涼。汪曾祺是多元的,每個階段的汪曾祺,甚至每篇文章背后的汪曾祺,都有不同。

      文學的美好,在于它能在“不得不如此”的人間,開出無數(shù)“原來還可以這樣”的路,而汪曾祺的這條路尤其多樣——這多樣無法概括,只能品味。

      那么,汪曾祺的長子汪朗先生會怎么看呢?我在北京汪朗先生的家里,對他進行了三個小時的訪談。

      父親會武術,汪曾祺卻體育成績差

      張英:汪曾祺先生出身書香門第,似乎他的祖父便多才多藝?

      汪朗:他寫過一些關于父親的東西,很少提到祖父,只說他是一個科舉時代最后的貢生,有個小功名,屬于秀才中的優(yōu)秀分子,但沒有到舉人那一級,他沒參加舉人考試。不過,他畢竟參加過科舉,古文、書法都還可以,暑假時,祖父教汪曾祺學古文,讓他臨帖,這個汪曾祺在文章里寫過。至于別的,書畫這些,好像沒聽他說過。而且他祖父在的時候,他也比較小,才上小學,后來他剛上大學時祖父就去世了。他也沒跟我們講很多。

      張英:拔貢是正式的官位嗎?

      汪朗:不是官位,是功名,就是考完秀才后,從中選拔一部分到北京來學習,進國子監(jiān),實際上進不了那么多。但他只是在秀才這一級,沒參加再高的舉人考試。

      張英:還是父親對汪曾祺的影響更大一些?

      汪朗:是的,他們相處時間比較長,我們家老頭兒(北京人稱父親為老頭兒,母親為老太太,是一種親昵的稱呼,但多在背后使用)大概3歲,親媽就沒了,當然,后媽也很照顧他。但他可能跟父親相處時間比較長,對父親的印象還是挺深的,他不是寫過《多年父子成兄弟》嘛。

      他爹——也就是我們的爺爺,我們一般都不叫爺爺,因為沒見過,有時我們也開玩笑:“老頭兒,你爹是怎么回事?”

      總之,爺爺跟我們關系不是很深。但他對我父親的方方面面影響還是挺大的,我爺爺會畫畫,會拉胡琴,會體操,會體育,還會武術……后邊這幾個方面汪曾祺沒怎么學的,老頭兒的體育是很差的。大學兩年都不上體育課,后來畢不了業(yè),讓他補兩年的體育。

      汪曾祺畫畫,最早是受他父親影響。他說他父親是舊式高中畢業(yè),那應該不是在高郵上的,因為直到老頭兒上學時,高郵都還沒有高中。他父親好像是在南京,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上的高中,他也沒有寫得很明確。

      兒子唱戲,老爹拉胡琴

      張英:老爺子喜歡戲曲,也是從父親那兒來的吧?

      汪朗:他從中學時開始喜歡戲曲,開始聽唱片,也沒人教,聽完唱片,他跟著唱。開始唱青衣,后來唱老生,宗的余(叔巖)派。他去學校演出,他父親還給他拉胡琴,我們也就知道這些。

      后來上了大學,他主要就是唱昆曲了。經(jīng)常舉辦曲會,大學老師和學生湊在一塊兒,有吹有唱的。他說那時沒事,就半夜吹笛子,弄得整個宿舍都罵他——貓叫,不讓睡覺了?

      他那時候比較隨意。

      當時拍曲,唱昆曲叫拍曲,好多人就是通過這個熟悉起來了。包括他的最好朋友朱德熙(著名語言學家、教育家)當時也一起唱昆曲。還有后來搞植物學研究的,得過全國科技獎最高獎的吳征鎰,也在一塊兒唱。

      張英:您妹妹也沒見過爺爺嗎?

      汪朗:沒見過。因為我們從小就在北京,他在老家,可能1960年就不在了,我直到1981年才回老家看了一下,我妹妹就更晚了,她是老頭兒去世后才回過老家。

      張英:您爺爺那輩人,能這么教兒子,真讓人羨慕,估計與他去南京接受過新式教育有關系。

      汪朗:應該有關系,一點也沒有威權主義,給汪曾祺的成長創(chuàng)造了比較好的條件。汪曾祺后來的平等待人意識,可能是從他父親那邊繼承下來的,或者受他影響形成的,所以他對我們也都是那樣的。

      張英:這就是家教吧。但是很少,一般像他那個年代的人,能夠和十幾歲的人一起抽煙、喝酒,像哥兒倆一樣,這種交情,我真沒見過。

      汪朗:所以他對這個挺有感觸的,專門寫過文章。

      張英:您父親后來對你們的家教,可能也延續(xù)了您爺爺?shù)姆绞剑?/p>

      汪朗:對,我覺得可能我們更有點蹬鼻子上臉。我父親沒敢對他父親說什么??衫项^兒在我們家,尤其我那倆妹妹,經(jīng)常都是“老頭你懂什么你,別在那瞎扯了”,這話都有。當然在文學上,肯定不能那么說了,但他有時在政治上或其他方面上,有點幼稚。人不可能什么都很強。

      張英:老爺子的親生母親,那邊的家庭是什么樣的?

      汪朗: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是高郵的一個大戶,比汪家影響大,功名也高,他們家出過進士。

      汪曾祺后來有兩個繼母,第一個繼母對他也不錯,但時間不長便不在了。后來這個繼母相處時間比較長,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汪曾祺后來回老家時,繼母還在。他還給她磕頭,畢竟長他一輩。

      那時老師的國學底子好,汪曾祺是趕上了

      張英:父親上學剛好在一個坎上,從幼稚園,到縣立第五小學、高郵初中、高中,剛好在一個新的教育體系里面出來。

      汪朗:對。他們的幼稚園第一期招生,他正好趕上了。新式教育剛在老家興起,他就接觸到了。這也證明他爹比較開明,因為他上過高中,在那時也算新式教育。所以比較開通,早早就給汪曾祺送到幼稚園了。

      張英:老爺子一直接受新派教育,舊學功底從哪來的?

      汪朗:他的祖父教過他,那時盡管開始新式教育了,但傳統(tǒng)的東西比現(xiàn)在要多得多,那時也沒政治學習這些東西,英語課什么的都有。再晚一點,國民黨的那種黨義教育之類才進了學校,最開始,就是純粹的文化教育。

      汪曾祺幸運的是,從小學開始,語文老師正兒八經(jīng)的國文底子、國學底子都比較好,正在新舊交替的時候,這些人雖然有教書資格,但受的教育都是舊學的,所以底子很扎實。一些優(yōu)秀人才來教他,他的悟性又比較好,所以從小學開始,作文經(jīng)常就是范文。就是他趕著了。你要現(xiàn)在,這些老師本身的底子就不行。

      張英:汪曾祺上高二時,日本人打過來,他高三換了三所學校才讀完,算正式畢業(yè)嗎?

      汪朗:不知道,沒聽他說過,反正就是四處跑。雖然都在那一片,但離得有點距離。

      張英:汪曾祺和祖父、父親在村莊小庵里頭避亂那段,他和您說過嗎?

      汪朗:沒說過。高郵那時候確實有這么一個莊,后來文學研究者還找到小英子還是大英子的原型,當時大英子還活著,大英子后人今天也還在。

      張英:汪曾祺打腹稿的功夫是舊學念過來的嗎?今天人不太相信舊學功夫,但汪曾祺寫文章時打腹稿,一揮而就,不再改稿子,真的是硬功夫。他是怎么練會的這個本事的?

      汪朗:那就不知道了。你可以看他的紙稿,都是很干凈的。勾勾畫畫有,但很少。我們看他寫東西時,都很順暢。就這個話題,他曾寫過文章,說他有時一開頭要重寫幾遍,撕幾頁稿紙,但寫下來,就很順了。

      一直用毛筆寫小說,怎么可能?

      張英:他一直用毛筆寫作嗎?

      汪朗:沒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的寫作,全都是鋼筆寫的。他早期拿毛筆寫得比較多,包括給家里寫信,寫文章用毛筆都很少。真是寫那種稿紙格子,用毛筆也太費勁了。我們小時候,他下到張家口勞動改造,他經(jīng)常讓我們去給他寄毛筆,他那會兒拿毛筆寫小楷。

      我記得很清楚,他要的是雞狼毫,雞毛和黃鼠狼毛合在一塊。當時“三年困難時期”,供應都特別緊張。我們家那時住得離西單不遠,每次上西單,把口有一個叫文華文具店的,現(xiàn)在早就拆了。每次路過,都要去問問有沒有雞狼毫筆,如果有,就給他買幾支放那兒,什么時候給他一塊兒寄。所以我印象特別深。

      張英:后來他在張家口畫的馬鈴薯圖譜,手稿找到了嗎?

      汪朗:沒有。那個屬于他的工作任務,完了以后,他就上交了。人家當回事不當回事的,那就是所里的事,而且時間又那么長了,所里可能早就不知道了。

      張英:當時不是要出書嗎?

      汪朗:可能也沒出成。因為那時紙張?zhí)貏e緊張,你看他當時寫檢查的那個紙,那個黑、破,又黑又糙,方方面面供應都不行。所以想出書,我覺得未必很容易。

      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汪曾祺

      張英:在西南聯(lián)大時,除了沈從文先生之外,還有誰對他影響比較大?

      汪朗:聞一多。聞一多比較欣賞汪曾祺的才氣,因為聞一多也有才。汪曾祺和聞一多處得比較隨意,他曾經(jīng)給低他一年級的同學寫了一篇讀書報告,聞一多看后大加贊賞,說你這個寫得好,比汪曾祺還好。

      那個低他一年級的人,后來也是他們北京京劇團的編劇,叫楊毓珉,這事是楊毓珉跟我們說的。但寫了什么東西,汪曾祺自己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好在楊毓珉幾十年一直把稿子留著,是楊毓珉自己的謄抄稿,但一看文風,就是老頭兒的風格。

      張英:1949年4月,他出了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

      汪朗:稿子早就給了,正好趕上那個時候出的。在巴金當主編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應該是1947年,那個時候汪曾祺在上海跟巴金走得比較近了,經(jīng)常去巴金他家。稿子是什么時候交的,我看應該是差不多那個時期,他來北京之前,應該就交稿了。因為都是寫昆明的,沒有上海生活。

      巴金的夫人是汪曾祺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所以他在上海時候經(jīng)常去巴金那兒??赡苁窃诎徒鹉莾?,認識了黃裳,一塊兒喝茶聊天。黃裳搞版本學,喜歡買舊書。

      斃稿斃出了大麻煩

      張英:1950年,汪曾祺去了《北京文學》當編輯,幾年后就去民間文藝研究會了,為什么?

      汪朗:他為什么要調民間文藝研究會呢?《北京文藝》的一個領導,好像是王亞平,調到民間文藝研究會去了,就拉他過去。說你到這兒,雖然還是編刊物,但可以經(jīng)常下去采風、接觸生活,你不是想當作家嗎,這個條件可能也要好一點。

      汪曾祺覺得也好不到哪兒去。

      民間文藝研究會答應,你過來,我給你漲一級工資。汪曾祺說漲一級也無所謂,因為我在這兒馬上就要評工資了,我肯定也能漲一級。那邊說,那我給你漲兩級,汪曾祺說這還可以考慮。

      當時文藝級工資的級差挺大的,兩級工資就好幾十塊錢呢,當時很值錢。

      這些都是我聽他閑聊的。

      張英:他在民間文藝研究會開心嗎?

      汪朗:開始還可以,他也挺投入的。雖然里面也有一些矛盾,但他這人比較簡單,所以開始覺得還可以。但搞民間文藝,主要是兩大派:

      一批是原來的那些教授,純粹從學術角度來研究民間文藝,鐘敬文、顧頡剛他們那一批,早就有了。中國民俗和民間文藝的研究,大概“五四”時就開始了,他們是從學術的角度,吸收一些西方思想,比較講究。

      另一批是解放區(qū)去的,土一點。他們覺得,另一派都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那套東西,他們看不上。

      我聽我媽說,不管誰的稿子,汪曾祺只看質量,無形中就把好多解放區(qū)派的稿子給斃了。這些人又掌實權,當然不舒服。汪曾祺被打成右派,很大原因在這里。

      想回北京,原單位卻不肯接收

      張英:難怪兩年后,上面給他摘帽,讓他回來,民間文藝研究會卻不收。

      汪朗:因為那些人掌權,特別是掌了人事權。汪曾祺對這種人事干部很看不上,什么都不懂,就會拿政治標準打棍子、整人。

      當時要提意見時,汪曾祺就提了一些這方面的意見,結果被打成右派,但深層次原因還是在用稿上。他那時候名義上算編委,實際上是執(zhí)行主編,定稿權基本是他說了算。

      張英:那就難怪了,我曾經(jīng)很納悶,都摘帽兩年了,可以回來了,可原單位不收,那就沒辦法了。后來去北京京劇團,是找關系去的嗎?

      汪朗:必須要找關系,首先得有一個接收單位,才能解決戶口的問題。

      究竟找的什么關系,我就說不太清楚了。他的同學楊毓珉說,當時北京市人事局的一位副局長姓孫,也喜歡寫戲,也知道老頭兒,他們就去找他,他說同意把戶口弄過來,但前提是,有單位接收他。

      我印象里,當時汪曾祺想回北京,民間文藝研究會是回不去了,除了北京京劇團,還有實驗話劇院也在找話劇編劇。汪曾祺接觸過話劇,演過,還給人化過妝,但沒寫過劇本。但那是中央單位,解決戶口可能還不如北京京劇團方便,所以最后就到了北京京劇團。

      當上了反動學術權威

      張英:“文革”時,汪曾祺又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這是什么緣故呢?是因為家里地主身份嗎?

      汪朗:地主出身倒不是主要問題,當時主要打擊對象,一個是黨內走資派,一個是反動學術權威,還有一個可能是地富反壞右。

      反動學術權威主要是知識分子,不算走資派,因為沒有行政職務。

      汪曾祺的主要罪名是幫他們當時的黨委書記寫了一個聊齋戲。這位黨委書記也是從延安過來的,還挺喜歡搞創(chuàng)作。他開始弄了一個聊齋戲《小翠》,然后就拉老頭兒一塊寫唱詞、構思。戲最早是書記想的,后來書記被打成走資派,汪曾祺幫走資派,就變成反動權威了,把他給捎上了。

      這位黨委書記本名叫薛恩厚,后來改成薛今厚,后來又改回去了。改名,因為說“恩厚”顯得太封建了,改成薛今厚,就是厚今薄古了。反正都挺可樂。

      這個戲成了一個大毒草。怎么是大毒草呢?戲中有一個傻公子,救了一只狐貍,可他不認識狐貍,非說是貓。別人就勸他說,這不是貓,長一條大尾巴,貓哪有大尾巴的?他說這是大尾巴貓。人家又說,你看這狐貍是尖嘴,貓可不是尖嘴???

      沒想到,這段竟被說成是惡毒攻擊。為什么?說這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大尾巴貓就是大尾巴毛。

      這是真事。當時“文化大革命”就是這么給你找罪名的。虧得他們想出來。

      張英:后來您父親在北京京劇團退休的嗎?

      汪朗:是的。他干了好多年,將近70才退。那時沒那么嚴格的限制,尤其像他們這樣有高級職稱的。

      江青對汪曾祺是“內部控制使用”

      張英:在整部《沙家浜》中,劇本不全是汪曾祺改編的,是嗎?

      汪朗:是的。他們幾個人分場次,你寫幾場,我寫幾場。楊毓珉有一個回憶,說汪曾祺寫的是幾個比較重要的場次,包括“智斗”。有的是過場戲,那就算不了什么。前面的“軍民魚水情”一場好像不是他寫的。“智斗”的后邊有一場“授計”,也是在“茶館”發(fā)生的戲,也是他寫的。此外還有幾場吧。

      相關的創(chuàng)作檔案好像還沒有發(fā)現(xiàn)。

      張英:關于這段歷史,我看您和父親交流的時候,他只是覺得江青對他的起用有點知遇之恩。但是坊間有不同的傳聞,一種說法就是說老頭是紅人,被邀請上天安門。另一種說法,您父親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人,就是工作,領導讓我工作,我就把工作做好。你欣賞我也好,贊美我也好,我并不覺得你是恩賜。相當于一個職業(yè)經(jīng)理人一樣,你交給我活兒,我把活兒干好,不卑不亢。

      所以楊先生的那個回憶現(xiàn)在是有佐證,他說您父親是控制使用。

      很多人提到這個細節(jié)。馬長禮、楊毓珉兩人都證實了有這個事,但沒有檔案證實。

      汪朗:閻肅的文章里也有,但沒跟汪曾祺說,因為按規(guī)矩是不能跟他說的。

      張英:當時屬于政治機密了。

      汪朗:據(jù)說曾經(jīng)調過老頭的檔案,一看底兒不好,中學時參加過復興社,又當過右派,又是地主出身,江青就是想用也不敢用。

      另外老頭也確實不太會溜須拍馬,他想我盡量地干好我的活兒,你能欣賞,我就對你高看一眼。你不能欣賞,就拉倒,我也盡我的力了。這是我的感覺。

      張英:汪曾祺后來在《果蔬秋濃》一文中,說人民大會堂的廚師給白天睡覺晚上開會的江青做宵夜,有時會有一碟去皮的涼拌小蘿卜。江青說:“小蘿卜去皮,真是煞風景?!边@是在什么語境下說的?

      汪朗:那就不知道。有學者查了好多資料,還找了一些當事人。

      張英:您父親在這篇文章中說,江青一輩子只說了這樣一句正確的話。

      汪朗:他評判人往往就是從小事上看,蘿卜削了皮兒,那就煞風景。從小事上,他覺得這個和他比較相投,就覺得這人還不錯。他也真沒說過太多江青的壞話,也沒說過太多的好話。

      張英:楊毓珉先生寫道,當時江青訓話,只有您父親是蹺著二郎腿的。

      汪朗:這倒是有可能。因為他就不是那種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還有是,他們認識江青時,江青還沒有發(fā)達呢。江青對以前的這些老人,還給點面子。另外也知道,老頭兒就這么一人,人家沒得罪你,小事上沒必要太那什么。

      我覺得,當官的有時候也看人下菜碟,他要覺得你沒本事,唯唯諾諾的,他就看不上你,可能對你疾言厲色。你不卑不亢,但有真本事,他也不好對你吆五喝六。他們心里評判人實際都有一個標準,不是對所有人都破口大罵,或不講情面。

      他在政治上相當茫然

      張英:當時讓您父親上天安門城樓,您父親其實沒上,為什么?

      汪朗:他真的不知道這里頭有什么厲害,他在政治上相當茫然,或者相當糊涂。他也沒把這看得很高。旁邊的人就知道,我是個什么人,能上天安門,簡直是一步登天了。他沒把這個想得這么復雜,也沒看很高。

      那時我正好在北京,他上去后,倒是有點興奮,因為沒上去過。但沒想到,影響那么大,回來還給我們描述了再描述,在上面看有什么不一樣。那次上天安門是參加支持西哈努克親王的群眾大會。西哈努克出國訪問,半道上國內發(fā)生政變回不去了,這邊就搞了一個百萬人集會。正好之前不是《沙家浜》定稿嗎,汪曾祺的表現(xiàn)讓江青比較滿意。

      那時報紙是特別好玩,天安門廣場舉行的活動,報道本身可能只占一半的篇幅,人名要占另一半的篇幅。

      張英:一字不漏,沒有漏的。

      汪朗:凡是上去的都要出名字,為什么呢?這是一個政治待遇。那時有些被打倒的干部,他的復出不是靠文件,有時也沒文件,就看報紙上刊登的登上天安門的人員名單——如果這個人露出來了,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從被打倒的狀態(tài)中解放了,那時候叫解放了。對于這個名單,當時大家都要仔仔細細研究的。

      張英:但是您父親對這無感。

      汪朗:對。他認為這個都無所謂,在他上天安門之前,排在那張名單最后的大多來自文藝界和體育界,排在前面的是來自政府的、黨政的和科技的??萍嫉牟欢?。當時的文藝界,也就是幾個所謂“樣板團”,主要是北京“樣板團”的一些演員。所以,北京京劇團演員上天安門,他們都習以為常了——一是上天安門,二是去人民大會堂演出,或者是參加招待會。凡是這樣的活動,都有一張大名單。演員們已經(jīng)上過很多次了,汪曾祺從來也沒上去過,他也無所謂。這次讓他上,他也沒覺得和平常有什么兩樣。

      張英:政治上也沒有實際的好處。

      汪朗:沒有。

      江青對汪曾祺有“知遇之恩”,但止于客氣

      張英:很多關于“文革”的回憶史中提到,周總理為保護一些人,基本上都用這種方式——哪個重大活動,帶你公開亮相,跟你握個手。那個象征意味什么,下面的人都能明白啊。

      汪朗:所以這張名單審來審去的,要不然大家也不會知道(汪曾祺上天安門這件事)。后來汪曾祺的熟人說:你這小子,演員上去太多了,都無所謂,所謂文化人或文藝界的知識分子,就你一個(上天安門),你跟江青是什么關系?此前搞創(chuàng)作能上天安門的,沒有第二個。

      張英:后來一些批評,也是從這個角度過分解讀。

      汪朗:對呀。后來搞創(chuàng)作上天安門的也有了,再往后是浩然,當時還有個叫張永枚的作家,寫長詩《西沙之戰(zhàn)》的那個,閻肅也上去過。不知汪曾祺算不算第一個呢?

      我父親他認為上天安門也沒什么,他真沒把這件事看得很重。但江青對他確實是,起碼對他還是比較看重的,也還相對尊重,不像對其他人那種。

      張英:飛揚跋扈,要么一腳踩在下面,要么抬到天上。

      汪朗:那倒還沒有。

      張英:還是比較客氣。

      汪朗:他跟江青沒有什么,后來他跟于會詠的關系比較緊張。有文章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擔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劉慶棠回憶說:“北京京劇團有一批有才干的人,汪曾祺是突出的,他在《杜鵑山》的創(chuàng)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于會詠跟我說過,汪很有才華,應該很好發(fā)揮他的這種才干。”

      說于會詠對我們家老頭評價很高。我覺得不太可信,因為他覺得于會詠老在壓他。而且他自認為是江青的老人。

      張英:于會詠有妒嫉之心?

      汪朗:其實差不多前后腳,或者老頭兒還早一點。你現(xiàn)在上去了,你就趾高氣揚的,老頭兒有點不忿兒。而且關鍵在于,他說于會詠干涉到他的領域了,于會詠搞音樂創(chuàng)作,老頭兒認為那是沒的說,可于會詠說汪曾祺寫唱詞不通,他就不能接受了。

      意外成了“四人幫”的“第二套班底”

      張英:“文革”結束,江青被打倒,老爺子有沒有受牽連?

      汪朗:有。江青倒了,他也挺高興。因為當時國家也確實太亂了,他認為在“四人幫”時期,他受到很大的壓制,也不敢說不敢動,經(jīng)常干一些亂七八糟的事,他對當時的那種所謂創(chuàng)作思想、創(chuàng)作原則,他也不認同,在家中,他給我們批了好多次。

      所以他挺高興的,當時他在團里經(jīng)常發(fā)表意見,寫了好多批判“四人幫”的散曲,那沒留下來,我好像看過一兩個,感覺他挺高興。

      后來來了工作組,得清查“四人幫分子”。本來他們劇團的演員里頭,就有一幫子比較吃香的,就是老能演戲的。還有一些被壓的,這一下,就翻過來了,說吃香的那些人是江青的“紅人”。

      汪曾祺就說你不對,這些人也是聽喝的(北京話聽吆喝的意思,指不能自己做主的人),你不能說他演了兩個戲就是什么“紅人”。大概就是這意思。

      工作組說,我還沒收拾你呢,你就跳出來了,你還主持正義?那就查查你的事吧。

      當時文藝領域被說成是“重災區(qū)”,文化部(不是文化部是重災區(qū),是文藝界是重災區(qū),因為由江青他們直接控制。)因為前一段清查“四人幫分子”不力,換了一個部長,原來是外交部的,提出了一個口號,叫:清查運動要高壓鍋煮夾生飯。

      你想想,那就是要高壓之下讓你交代。在這個大背景下,工作組中不知道是誰,就提出了一個假設。其實也不能說假設,他們認為是真的,說“四人幫”臨倒臺時,做了一個萬一被打倒的預案,找了一批他們認為的可靠分子預先潛伏下來。

      張英:這個是臆想癥吧。

      汪朗:當時就這么說的。有意把他們給稍微邊緣化一點,不讓他們再過分表現(xiàn),好潛伏下來——這就是“四人幫”的第二套班底。萬一“四人幫”被打倒了,這些人還可以頂上去。

      “四人幫”想得太周到了,老頭兒就被列為“四人幫”的第二套班底。為什么呢?你當年是很紅的,后來你不紅了,顯然是“四人幫”有意冷淡你。

      所以就在這折騰,反反復復讓汪曾祺交代這些事情。1976年粉碎“四人幫”,一直折騰到1979年,1980年前后。

      為什么沒去成中國社會科學院

      張英:清查了三四年?

      汪朗:這次還好,不打人、不整人、不關人,就沒完沒了地寫檢查,寫交代材料,給你掛著,誰也不說你有多大問題,也不說你沒問題。讓汪曾祺很郁悶。

      張英:真像于會詠那些人,當上官了,也認了??赏粼魇裁春靡矝]落著。

      汪朗:所以你是第二套班底的,他們的想象力真豐富。

      張英:好沒落著,還沾上腥了。

      汪朗:他們就用這種設想來解釋這個現(xiàn)象。

      張英:難怪,所以為什么1977年復出發(fā)表論文《花兒的格律》,以后兩年沒寫東西,原來是寫檢查呢。

      汪朗:對,他一直在寫檢查。

      張英:到1979年,復出發(fā)表小說《騎兵列傳》,這是第一篇,1980年寫了《受戒》。

      汪朗:后來那一段,他也不想寫什么東西了,有人勸了他半天,他都不想干這行了。后來大家勸來勸去,他就說試試,寫了一些。

      張英:他如果改行的話,打算干啥呢?

      汪朗:干不了啥,整他時,他的好朋友,一個李榮,一個朱德熙,去找胡喬木,想讓胡喬木幫幫忙。李榮是原來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所的,當時還不是副所長。

      1949年新中國成立,好像是毛澤東主席說的,我黨干部的語文素質太低了,讓胡喬木主持搞一些語法修辭的普及活動。就讓呂叔湘、朱德熙、李榮也參加了,在人民日報搞了一個講座,所以他們比較熟。

      李榮找胡喬木時,胡喬木也剛出來,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當院長。李榮對胡喬木說有這么一個人(指汪曾祺),胡喬木說我知道這個人,但是我管的事只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我的權力就在這。要不把他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搞研究,這個我還能做主。

      老頭兒回來說了一下,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吧,說他的強項也不是搞研究,還是搞創(chuàng)作,就在這兒(指北京京劇團)熬著吧。

      確實有這么一檔子事,但是后來被演繹了,說胡喬木在煙盒上寫了兩行話,老頭兒說這他媽算什么呀,不去。這些都是沒影兒的事。

      向吳階平請教腐刑切什么

      張英:您父親大學時有寫長篇小說《漢武帝》的計劃,實現(xiàn)了嗎?

      汪朗:沒有。他不是大學時有這個計劃的,而是挨整時,“四人幫”倒臺后那段時間,沒事他就翻點東西,覺得漢武帝的性格挺怪異,想從心理分析的角度把他重新認識一下。但就這么一說,當時在不同場合,他都說過,好像人民文學出版社還挺當回事的,專門幫他弄了一套《史記》《漢書》過來,后來就沒下文了。

      張英:要寫的話,這是您爸第一部長篇小說。

      汪朗:我覺得他很難寫出這個長篇小說,因為他覺得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不能胡來,包括當時的典章制度、生活習俗,包括服裝,包括歷史細節(jié)等東西太多了,還包括對一些記載怎么看,包括司馬遷的腐刑是怎么回事,這玩意都弄不清楚,你怎么寫?他還找到吳階平去請教,說這腐刑是怎么割,割了什么,這都不清楚。

      張英:他還真考究,去做工作準備。

      汪朗:對呀,你不能稀里糊涂地就過去了,要非常具體,他覺得想弄明白太難了,所以只有一些設想的東西。

      汪曾祺在家從沒能把尾巴翹起來

      張英:在四種文體中,小說、劇本、散文和評論,他自己最喜歡哪種?

      汪朗:我覺得他還是更看重小說。寫劇本屬于職務行為,他說過,我在京劇團端人家飯碗,不能不干這事,所以得寫一兩個。后來京劇也不景氣,演得不理想,所以興趣不大。

      還有一些劇本,比如他寫過一個電影劇本,寫過一個歌舞劇,都是人家找上門來約的,他自己主動寫的劇本不多,也不能說沒有。除了早期《范進中舉》外,其他都和他的工作有關,或者人家約的。而小說全是自己主動要寫的,散文就是寫著玩。

      張英:在您眼里,您父親他對寫作看重嗎?

      汪朗:看重。他是很當回事的,一個是他覺得他這方面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另外,他很看重發(fā)表以后的影響力和名聲,他說我寫東西不為了錢,但是揚名還是想揚的。他這方面還是挺當回事的。

      張英:很多人的文章寫到,汪曾祺對日常生活的熱愛比文學多,喜歡燒飯做菜,寫作反而沒有那么重要。在文學上他沒有太多的功利心。

      汪朗:這要看怎么說。他確實不特別在意名利——不能說沒有,但不是一定要怎樣,或者為了這個,我不計代價、不擇手段地去鉆營,去爭取,這些都沒有。

      因為我們家歷來習慣,就是做飯是他的事,即便他創(chuàng)作欲望最旺盛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說,我現(xiàn)在要集中精力寫東西,這事都不干了。沒有,該干的,原來他認為是他義務的事,照干不誤,而且一定要做得好好的。一到周末什么的,早早就琢磨咱們弄點什么吃的,然后一早就出去買菜。他周末不寫東西了。

      張英:平時他也很少像個職業(yè)作家,說一天八個小時寫東西。

      汪朗:絕對沒有。所以我們覺得他好像不是太把寫作當回事,但他效率很高。他想好了東西,鋪開就寫,寫到該吃飯了就停了,該做飯了就停了。

      張英:“文革”剛結束,好多作家解凍,可以再寫了,大家都覺得要把光陰奪過來,他們的家人說嫁作家很辛苦,基本上不能打擾他,輕聲輕氣供著,他好像跟日常生活沒有關系。

      汪朗:我們家沒有。我們家人,該干什么還得干好,而且,從沒讓他能夠把尾巴翹起來。

      晚年總算有了自己的書房

      張英:我看過幾篇印象記,汪曾祺寫作,有時候在飯桌上寫?當時的新聞報道,后來全家一直住您母親在新華社那邊分的房子,是吧?

      汪朗:前期住的都是汪曾祺單位的房子,直到民間文藝研究會時,后來他被打成“右派”了,那邊沒說收房子,但我媽就覺得跟這些人在一塊,或住這個單位的房子,心里接受不了,就把房子退了。

      退完后,找新華社安排房子。那時新華社的房子挺緊張的,而且你是半道插進來要房,所以剛開始,住的是那種中西結合的四合院門房。門房能有多大?一個五斗柜,一張雙人床,就滿了。

      那時老頭兒不在家,倆妹妹上幼兒園,我上小學一年級,如果都回來,就在床外邊搭兩塊木板,大家擠在一張床上?!拔母铩鼻?,分了一套兩居室的樓房,最多四十平方米。

      張英:后來搬到蒲黃榆住,是哪一年的事?

      汪朗:我們搬到蒲黃榆時,有他一間書房兼臥室,七八平方米。一張單人床,兩張小沙發(fā),一張寫字臺,一個小書柜,就滿了,他也挺高興的。

      但北京一個作家,原來在魯迅博物館工作,和我父親挺熟的,來了后覺得我們家太擠了,太寒酸了,國外客人來了都轉不開身。其實,也不能說是轉不開身,應該說也還能湊合。這位作家去找作協(xié)說,能不能幫解決一下?

      作協(xié)說方莊好像有他們的房子,給汪曾祺補一套兩居吧。這事?lián)f被他們當成一個政績,跟丁關根匯報。丁關根說,汪曾祺的夫人是新華社的,新華社剛蓋了房子,我跟新華社說說,讓新華社解決吧??尚氯A社不理他這茬兒。

      這是我聽說的。新華社說,按我媽的級別,分的房子已達標了,再要,只能去魯谷,那是他們的小區(qū)。我們還過去看了看魯谷的房子。老頭兒說不去,太遠了,另外魯谷那離八寶山太近,所以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張英:也就是說,汪曾祺從沒像他同時期的作家,有那種大書房?

      汪朗:后來我們單位分房時,我跟單位說了一下,因為我有分房資格,但我愛人單位分的房實在交不出去。當時分房,先得把舊房交出去,才能給你改善。

      我說能不能把我父母住的舊房交給報社?單位同意了。報社分的房子大一點。這樣,老頭兒終于有了一間獨立的書房。

      作協(xié)挺過意不去的,說房子沒給你,就弄張大寫字臺,讓他畫畫吧。送的寫字臺。不知道是哪個頭兒定的,剛定完他就離開了。

      張英:如果您父親不離開北京市文聯(lián),住得一定很好。

      汪朗:北京市文聯(lián)的房子都還可以,可問題是他關系在京劇團,京劇團沒錢蓋房子。有一次,文化局分房,要給他解決一下,定在紫竹橋邊兒上,他也不想去,說太亂了,房子也沒有太大。

      如果不在京劇團,按他的級別,房子能好一點,退休時給他定了個局級待遇。只有退休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局級待遇。

      張英:這個局級并沒拿到什么好處。

      汪朗:沒有好處。

      子女都是自己管好自己

      張英:你們后來上大學到就業(yè),乃至職業(yè)選擇等,老頭有沒有設計?

      汪朗:從來不管。我們家也怪,覺得你沒本事就干力氣活,也挺好,沒添什么麻煩,也沒搗什么亂。我媽對我插隊時的中學同學,比對我還好。

      1972—1973年,中國剛重返聯(lián)合國時,喬冠華帶隊去美國開會,然后就說,國內和國外的英語教學差距太大,就引進了一些當代美國的英語教材,其中一本是《英語900句》,都是日常生活用語,學會了,跟人家說兩句還可以。因為原版引進,市面上不多。我媽媽是新華社搞外文的,就給我們好幾個同學,都是準備上大學的,都給買了,送給他們,卻沒我的事。

      我說我的呢?她就說:我再給你找吧。我不說,她居然想不起。

      后來我拿這個聽美國之音,那時算是敵臺。但我想,學外語沒錯,別的我不聽就完了。

      張英:您媽媽是新華社的特稿高級記者,她是寫什么方面的?

      汪朗:新華社分得比較細,國內部報道國內的事,國際部報道國外的事。她在對外部,把中國的事向國外傳播。對外部每天都要對外發(fā)時政之類的稿件,叫大廣播。還有一些專稿,叫特稿,每篇稿都是針對國外相關的報刊,給他們投稿。

      張英:就是用英文寫稿?

      汪朗:對,寫中國的事,但用外文,主要是英文。

      張英:您媽媽是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畢業(yè)的,在北大當過英語老師,很厲害啊。

      汪朗:后來老頭去美國,幾次演講稿,都是我媽給他譯成英文。到了那邊,再找人一念就行。他們說是很好的英文,看不出是中國人寫的。

      張英:您的職業(yè)是做什么?

      汪朗:我是記者。

      張英:那你們都受媽媽影響啊。

      汪朗:我是誤打誤撞。當時恢復高考,第一年各地自己出題,當時我在山西當工人,初選有了,但最后沒上。第二年全國統(tǒng)一高考,當時瞎報,報的是北大中文系,結果給我分到人大新聞系了。這個系是“文革”中解散后,并入北大中文系,我們那年剛分出來,并不是說我想上新聞系。我媽還說,新聞沒得學,但沒辦法,學這個就得干這個。所以一直在經(jīng)濟日報干到退休,小三十年。

      張英:你們兄妹都自管自,爹媽也沒幫上什么忙,完全是放養(yǎng)。

      汪朗:就看你自己。

      后20年他寫作夠勤奮的了

      張英:您父親在“文革”后二十年,從1979年到1997年去世,作品很多,但一直沒有寫長篇小說。

      汪朗: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的《全集》大概是四百萬字,我估算了一下,起碼有三百萬字是后二十年寫的,而且基本上是他六十歲以后寫的,按這個時間段來說,產(chǎn)量不低了,而且質量不低。他還有別的好多事呢,除了給我們做飯,還要寫字、畫畫,還要四處轉悠。

      張英:還要經(jīng)常接待各地文學青年。

      汪朗:來訪的也多,還出去參加筆會,他也愿意出去,一是有人捧他,另外他轉悠轉悠,能找點寫作題材。這么一算,老頭兒還是很勤奮的一個人,原來我們認為他松松垮垮的,看不出來他繃得很緊,但實際上,他寫東西真是不少。看他的全集,小說當然時間就相隔得比較長,散文有時幾天一篇。

      張英:很多人不滿足,覺得汪老為什么不專攻小說呢?

      汪朗:可寫的小說題材,他覺得不多。對于現(xiàn)在的東西,他覺得沒有太多把握。寫比較近的人,好多人還活著呢,不太好下筆。他在劇團里工作二十多年,接觸不少人,但他寫劇團題材的小說很少。

      他寫過一個關系挺不錯的同事,看著挺正面,被寫的那個人還挺高興,說自己成了小說人物。結果他閨女看完了,說:“爸,這汪叔叔罵你呢。”老頭兒在骨子里有他自己的看法,也不一味給人家唱贊歌。

      他總共只寫過三個劇團的人物,有的開始沒在內地發(fā),拿到香港發(fā)了。一寫,都是典型事例,人家一下就知道你寫的是誰,就要對號入座,他覺得壓力太大。

      張英:汪先生還是典型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

      汪朗:對。他第一次回家,寫了一個小說,有點真實事例的基礎,里面涉及的領導做派是他自己碰到過的。沒想到,當?shù)馗刹烤筒桓闪?。其中寫到一個房管所所長,是一個造反派,別人就對號入座。實際上,小說不可能都是真事,可這么一弄,他顧慮就比較大了。

      張英:難怪,沒這種插曲,小說估計產(chǎn)量會大一些。

      汪朗:肯定有一些題材可寫的,他自己說過。

      不關注重大事件,只看細節(jié)性的東西

      張英:從兒子的角度看,您父親是一個什么樣性格的人呢?

      汪朗:每個人的性格都有多個方面,每個人看到的只是一個方面的東西。汪曾祺也是比較多面的一個人,不太好概括。曠達,好像也到不了那個程度,也許就是他自己說的,是隨遇而安吧,可能更準確一點。

      他對周邊的人,包括年輕的文學愛好者和作者,都平等相待,或是以平視的角度去交往。所以好多年輕人跟他的關系都挺好。

      張英:還有當時的很多年輕文學編輯,比如龍冬他們。

      汪朗:他對年輕人都很喜歡,同時他在骨子里又是很傲的一個人,特別是對文學上的事,絕不放棄原則,給你吹喇叭、抬轎子。好就是好,不好我可以不說,但絕不能說好。有些人間世故他還知道,我可以不說,但絕不能無緣無故地吹捧。關系再好,他在文學上的標準始終是不放松的。

      張英:把鋒芒藏起來。

      汪朗:是藏起來的。他當然不是用文學標準來作為交友的標準,那就找不著能交往的人了。

      張英:他的文學觀完全來自沈從文嗎?一定要現(xiàn)實主義,要有原型,言之有物,每個句子都代表一種藝術的標準?

      汪朗:這主要是自己悟的吧,沈先生給他們講,可能沒這么細。

      張英:比如汪曾祺所有小說都是以小見大,反對宏大話語。

      汪朗:我覺得他平常生活關注的就是這些,他不太關注重大事件。他感興趣的,就是從小角度去觀察,就是日常的一些細節(jié)性的東西。這可能跟他從水鄉(xiāng)走出來的經(jīng)歷有關系。

      只承認是京派,其他高帽都不收

      張英:功成名就后,人們給了汪曾祺很多高帽子,比方說他是時代的曹雪芹。

      汪朗:還有曹雪芹?這還沒聽說過。

      他對把他列入京派,他還是能接受的。他原來對京派不太了解,北大編過兩本京派小說選,他一看林徽因、沈從文、廢名都是這派的,就覺得還可以。這些人都是他看重的作家,他原來對京派的來源、發(fā)展不是很了解。

      把他列入鄉(xiāng)土派,他不接受。他認為打出鄉(xiāng)土派這面旗幟,本身就根源于封閉性,用所謂的鄉(xiāng)土來拒絕外來的現(xiàn)代思想的進入,而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從大學起就接觸西方的現(xiàn)代文學,他當時寫的東西是很歐化的,雖然后來回到現(xiàn)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但他的前提是要有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能接納一切外來的優(yōu)秀因素。在這種前提下,回到現(xiàn)實主義,而不是排斥和拒絕現(xiàn)代主義的東西。同樣,回到民族傳統(tǒng)的前提,也是要能吸收一切外來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

      張英:那些高帽扔給他,不知道他怎么看?

      汪朗:好像沒什么積極評價。

      張英:后來專門有評論汪曾祺的文集,以及博士論文,他說你們不要把我切成幾塊,在那研究我。

      汪朗:對,他說我是一條整的活魚,不要把我切零了。切零了也都能說得通,但都不夠全面。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自己,什么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什么是個儒家。他對自己沒有一個很清晰的分析和很清晰的定位,他也不愿意做這種事。他覺得有點無聊,我的東西,你喜歡,看就是了,不要把我歸成哪一類人。他自己說他是個名家,不是大家。

      張英:老先生再驕傲,在外面還是很平和的。

      汪朗:也對,他確實不是大家,所謂大家,你要寫出氣勢磅礴的作品,能夠流傳后代,而且深刻尖銳。

      張英:不知道他怎么看,后來很多派都把他往自己的派里拉。

      汪朗:他也不是很嚴格,你們說你的,是不是,我心里有數(shù),我也不跟你爭論什么,一定是什么。好像他沒有什么很嚴格的自我評判的標準。而且那個時候,帽子還沒這么多。

      張英:這幾年,對汪先生評價越來越高,基本上就是大師旗手了,要不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曹雪芹了。

      汪朗:那就是有點過,好像有點過,我也不敢說?,F(xiàn)在也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勁頭吧,找點別人沒說過的話來。要不然你說的都是別人的話,你不就顯示不出來你的水平嗎?是不是準確,那就不好說了。

      汪曾祺的檔案無處尋

      張英:汪先生寫的檢查和交代材料,加起來也有二三十萬字了,為什么沒收入全集呢?

      汪朗:那個東西拿到不容易。

      張英:你們都看不到嗎?

      汪朗:這事說出來,都是個笑話。小二十年前,陳國華,就是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那本書的作者,他跟我們說,老頭兒的檔案里有大量的檢查,你們可以看一看。他抄了好多。他是《北京青年報》的記者,到北京京劇團借老頭兒的檔案,就借出來了?,F(xiàn)在《北京青年報》不行了,當年人家覺得《北京青年報》來,還挺榮幸的。后來我們就去了,又查了一下。

      張英:沒復印嗎?

      汪朗:人家都拿出來了,突然問,你們跟汪曾祺是什么關系?我說是他的子女。人家說那不行,檔案別人可以看,子女不能看。我說這里頭有些東西應該退還給我們。他說那也不行。已經(jīng)拿出來了,還是被拿走了。人家還專門說了句對不起。后來檔案又送到文化局,我們再去找,也沒找著。現(xiàn)在要查檔案,首先得開證明。

      按說二十年以后,檔案應該解密,誰都能看,還應該把那些檢查都退還給親屬,或者銷毀。當然,銷毀了就可惜了。

      張英:為什么巴金那時的所有認罪書都交還了?

      汪朗:當時有規(guī)定,對檔案進行清理,把運動中的檢查交代都退還給本人,或者銷毀。當時沒人給汪曾祺做這事?,F(xiàn)在再找,連規(guī)定都找不著了。

      張英:太可惜了,從中很容易看到一個人的風骨。我看陳徒手在書中也提到,汪曾祺從沒咬過別人。

      汪朗:他就如實說這事如何,我也不多說,也沒上綱上線。只說自己的事,只是客觀描述。

      張英:他小說也是這個風格,有點像海明威說的零度寫作,只描述,不評價。

      汪朗:有人說,老頭兒的小說風格和散文風格實際上還是有區(qū)別的,但也有人說沒區(qū)別。在寫作手法上,可能確有區(qū)別,在小說中,確實就像你所說的,他從來只是陳述,沒有發(fā)表過任何的觀點性的東西。但是在散文中,他往往直接陳述自己的意見。

      他說“八大山人無此霸悍”

      張英:您父親后來畫文人畫,是哪個時期的事?

      汪朗:他小時候就受到影響,似乎在小學還是中學,他的畫就已經(jīng)被展覽了。小時候,他們家還有畫畫的東西,他還刻過圖章,但不是特別專,總之都干過。

      上高中、大學時,他就沒怎么干過了。以后就是下放勞動時,畫那個馬鈴薯圖,那時他練的那個水平應該還可以。記得我小時候有一個裝東西的包裝盒,做得比較細,里頭不知道裝著什么。他在包裝盒上畫菊花,一筆一筆地畫,特別細,能看出來,確實有點功夫,而且是有觀察的。

      再以后,就是“四人幫”倒臺后,清查他的時候,他天天在單位寫檢查、寫交代,覺得挺郁悶。那時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回家后就沒人管你了,你還可以罵罵娘、喝點酒,然后就買點紙,還不是宣紙,是黃的,寫字的那種很次的元書紙。也沒有國畫顏料,就拿那個寫字的毛筆,胡亂涂抹。

      老頭兒畫畫是有范本的。畫完后,喝酒喝多了,就寫一個“八大山人無此霸悍”。我記得特別清楚,然后壓到桌子上面的玻璃板底下。都是那種扭著脖子的鳥,睜著大眼的魚,抒發(fā)他心中的悶氣。

      張英:聽說您父親發(fā)明了個詞——人走茶涼,是這樣嗎?

      汪朗:“人一走茶就涼”是他寫的唱詞,這不是什么諺語俗語,而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情況慢慢好了以后,他高興了,就畫一畫。

      后來生活條件也好了,地方也寬敞了一點,我們有時候給他買點最便宜的顏料,他還舍不得用。那時候畫畫,用墨比較多。

      他對繪畫一直有興趣,此前不怎么畫畫時,還拉著我們上故宮看古畫展,我陪他去過,我妹也陪他去過,他看得挺仔細。他對這個有興趣。畢加索什么的,也能說幾句。

      更愿送畫,不愿送書

      張英:但在他心里,寫字、畫畫只是一個愛好和興趣,不像文字的東西,是他一個有使命感的東西。

      汪朗:對,他確實沒把畫畫太當回事,也沒有說自己的水平有多高。所以畫得比較好的,他都送人了。如果是真正的畫家,畫得好的都會自己留下。

      張英:是,我采訪吳冠中也好,還有他們同時代的那些人,永遠只賣二流的作品,送人的都是三流四流的,一流的畫全在手里捏著,要么是統(tǒng)一捐給美術館陳列。

      汪朗:他是把最好的畫送人,因為他沒當回事。

      張英:所以說你們三個孩子現(xiàn)在是少了一大筆遺產(chǎn)。

      汪朗:那無所謂了。要當時知道了,就留點好畫,我們也沒太把這個當回事。

      張英:聽說原來有些雜志用你爸爸的畫,他都是拿原畫過去,用完了,原畫也都沒還。

      汪朗:是的,因為他不當回事,肯定人家也不太當回事,真正的畫家肯定不行。他沒把自己當畫家,也沒有認為那里頭有商業(yè)價值。他那時候還有個特點,一般不熟的人,他不送自己的書。有的人出了書,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送一本。老頭兒是從來都不主動送書的,除非特別熟的人,那是要送的,像林斤瀾,包括龍冬他們。

      龍冬說他有老頭兒十來本簽名送給他的書。因為比較熟了,知道你也喜歡,這才行。一般比較生的人,到家里頭說能不能給我本書,老頭兒且磨嘰呢,磨嘰半天,說我這書也不多了,那就給你一本吧。他挺當回事了。但是第一次來家的人,他常常會說,我送你一幅畫吧。因為他覺得這個東西不算什么正經(jīng)的東西。就是自己畫著高興,送人。

      張英:那會兒好多人都有您父親的畫。要按現(xiàn)在的價碼都是幾萬、十萬、二十萬的。

      汪朗:到不了吧。

      張英:沒準兒,現(xiàn)在就一個短篇小說手稿在潘家園就能拍幾萬塊錢。聽說有個人慕名來找老爺子組稿,熟人介紹,見了老爺子,兩瓶二鍋頭——當時最便宜的白酒,就換了老爺子的一幅畫走了。介紹他來的熟人羨慕得要死,心里想:您怎么只給我書呀,我也想要畫啊。

      汪朗:不清楚這件事。其實他只要一開口,老頭兒肯定會給他畫。我們家人都沒當回事。

      張英:他從來也沒看重自己的畫,賣錢的意識都沒有。

      汪朗:絕對沒有。

      在高壓之下,我也要按我的標準美化

      張英:王安憶曾評價說,汪曾祺是世故到天真,您覺得這個評價準嗎?

      汪朗:她沒有展開,可能有她的道理。

      老頭兒畢竟活了幾十年,各種事情都經(jīng)過了,你說他不世故嗎?也不可能,畢竟他生活有各種體驗。但是怎么世故到又回到天真呢?這之間是什么關系呢,那我就說不太清楚了。

      張英:我猜想,是我們所有人是從他筆下的文字理解他的,而他的文字是提純過的。

      汪朗:但他確實也有天真的一面,好多事情想得又比較簡單,但天真與世故,這兩個是什么關系,是一個前后的關系,還是同時存在的關系?

      張英:我覺得同時存在吧。

      汪朗:同時存在可能好一點吧,有世故的一面,也有天真的一面。

      張英:有人把汪曾祺比喻成一個氣球,怎么拍都是按自己的,他骨子里內核沒變過。不管外界時代怎么碰撞,擠壓,他骨子里有自己的驕傲和尊嚴,和他自己堅持的東西。也就是說,他有原則,有立場,價值觀一直很堅定,沒怎么改,沒怎么變化。很多人是隨波逐流,這會兒寫什么,那會兒寫什么。老頭依然很固執(zhí),很自我,很堅守。

      汪朗:我覺得這個東西,有時候未必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意志,而是一種習慣。他內心的這個東西是多年養(yǎng)成的,盡管外邊有一些壓力什么的,但是他不愿意去改變這個東西。

      我覺得其中更多的是出于那種天性,或者習慣性的東西,而不是說有意地和你對抗,非要保持這個東西。這個東西怎么說呢,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多年的熏陶養(yǎng)成的習慣。

      有一個我覺得比較典型的事例。“文革”時,家家要掛毛主席像。掛一幅像是簡單的,還要做裝飾。好多人就在毛主席像周邊弄好多那種金光閃閃的道子,表示毛澤東思想光芒萬丈。弄好后家屬委員會還要來檢查。

      后來我對老頭兒說,咱也得掛一幅啊,也得弄一個這個才行??衫项^兒不干。

      他弄了一張大紅紙,做成剪紙,弄了一個紅太陽,然后是一道一道的光,也有光,但光都很勻稱、很美觀,把它和紙的周邊連起來,一邊再加一個松樹,全是自己在背面先畫好圖案,再拿刻刀刻出來,還挺漂亮。

      你不是要“毛主席是紅太陽,光芒萬丈”嗎?我也表現(xiàn)出來了,但是我就不弄那種俗了巴唧的東西。當時家家都弄得差不多,家屬委員會來我家檢查,看了半天,覺得有點不一樣,也說不出什么來。即便在那個時候,他還要用那種最美的方式表現(xiàn)。

      張英:他用他認為代表美麗的那個標準來做這個事。

      汪朗:對,他不給你干那些他認為俗不可耐的事情。我后來才這么想,當時就覺得好玩,后來想他有他的準則的,即便在高壓下,我也要弄得漂漂亮亮的,按照我的標準美化。

      老年成了“放屁香”

      張英:他和黃裳越老越香,會對他的文學價值判斷有什么影響嗎?

      汪朗:我覺得影響不太大。而且關鍵是,我們對他的評價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就說你還不錯,但是你還算不了一流的,我們都是這樣看。我們家在一塊兒聊天時,說兩句話,矛頭就轉到他那兒去了,就沒什么好話了。就算是好話,也是那種帶點諷刺的,好話也不好好說。

      張英:他自己在這種語境中會怎么說?他說“我是要進入文學史的人”,這話他是玩笑話呢,還是有這個自信?

      汪朗:半氣惱半認真。

      張英:就是要你們對我好點?

      汪朗:對,因為當時就是一起聊天,大家說點對他不太恭敬的語言,就是嘻嘻哈哈的,北京話叫“拿他打镲”。他就說,你們都對我好點啊,我以后可是要進文學史的。當然,這句話有點得意,然后我們就一棒子給他打回去了。

      我們家確實也沒太把他當作什么大人物。這也是他自找的,他營造了這種氣氛。在我們家里,我們對我媽就不敢這樣。盡管感情好,也不能拿老太太隨便開玩笑。

      張英:這個傳統(tǒng)還真是從您爺爺那兒來的。

      汪朗:是啊,老頭兒自己就喜歡這種氣氛,我們是順應他,而不是說我們一定要對他不恭。他喜歡這個。

      張英:老爺子晚年看著自己的文學作品,劇本、小說、散文,還有畫,我在想他自己更看重哪塊呢?

      汪朗:畫畫兒什么的,他絕對不認為是能代表他成就的東西。畫畫玩玩可能還覺得有點意思吧,如果他對畫看得更重一點,就不可能把最好的都送人了。

      就小說、散文來比較,散文相對來說受輕視。他自己也說,寫散文屬于“摟草打兔子”,是捎帶腳的,不是他的主業(yè),但是后來約稿的人越來越多,小說供不上了。我們后來就說他成了“放屁香”了,放個屁都香的。這是《沙家浜》里胡傳魁說刁德一的話。原來不是這樣。早些時候,他也被人退過稿。后來人家不拘你寫什么,好歹給我們寫點就行了,所以他也就寫得隨便一點。但他是很認真地隨便,題材上稍微隨意一點,重復的也多了一點。小說相對來說更認真或者更精致一些。

      他已經(jīng)很滿意了,不可能再去爭什么

      張英:小說主要靠出書,只有少部分人閱讀。散文則借助報刊的力量、新聞的力量,所以影響似乎更大。

      汪朗:他的散文又比較生活化,都是一些比較輕松的題材。

      張英:寫得也快,發(fā)得也快,影響也大。

      汪朗:當時有些題材,其他作家不寫,包括美食?,F(xiàn)在是一窩蜂了,那時候沒人把這當回事,寫多了還算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呢,早年間就更不行了。嚴格地說,當時對這方面感興趣的作家本身也不多。

      老頭兒對吃吃喝喝的事情有興趣,所以他主動地看了不少這方面的書,在大陸作家里,他寫這方面題材比較早。

      張英:您父親在晚年,越來越紅火,他對自己的評價是不是高了一些?為什么他一直說,我不是主流,我是邊緣作家。

      汪朗:他可能沒有全說出來,他對自己的文字是很自信的,這一點沒問題。而且他認為好多作家是不夠格的。

      但是,當時評價文學作品的第一條是政治標準,到現(xiàn)在也還是。

      在政治標準這個大的評價體系下,他認為他的東西是在邊緣上的,他對這個也沒有什么太多不滿意,因為這個體系也不是他定的,而且他覺得已經(jīng)不錯了,包括他這幾十年寫的東西,放在“文革”,甚至更早的時候,是發(fā)表都不能發(fā)表的。人家給了他一條路了,能夠讓他展現(xiàn)他對于文字的把握,他已經(jīng)很滿意了。所以他不可能再去爭什么。

      張英:他有一個漫長的前面被壓抑的時期。

      汪朗:1949年以后,多少年他都不能寫東西。他不適應當時的氣氛,所以他寫不出來。為什么他后來的影響那么大,因為沒人寫過這個題材,而他這個題材不但被認可,而且還有一定影響力,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

      翻了半天,沒找到一個好詞兒

      張英:您父親去世已二十多年了,他的作品越來越受歡迎,各種選本,各種版本,基本上全賣瘋了,比他生前最后二十年擁有更大的影響力。這個現(xiàn)象您怎么看?

      汪朗:我覺得還是現(xiàn)在人們壓力比較大,生活壓力,工作壓力,都比較大,在這樣的情況下,需要通過閱讀釋放壓力。老頭兒的東西可以做到這一點,在某種情況下,是有一定的療效的??戳怂臇|西,容易睡好覺,而不會讓你半夜老糾纏在那個作品里。

      還有就是這些年,文學領域的要求更嚴格了,好作品少了,真正有影響力的作品,還是少。逼著人們回過頭去看幾十年前的、一些還可以看的東西。

      張英:現(xiàn)在圖書反復再版,但賣得好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您父親,一個是王小波。

      汪朗:有時候我也覺得挺感慨的,老頭兒跟劉紹棠是同一年走的,而且他是去八寶山送的劉紹棠,劉紹棠在世時,影響力應該比他大,而且他成名也早。

      張英:他當時的作品都發(fā)表在最好的刊物上。他后來好像是副部級吧,他在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乃至80年代,更受時代歡迎。

      汪朗:對,他成名也早,十幾歲上北京大學時,用的課本里就選了他的文章,他也算神童作家。那一代人的文字訓練,劉紹棠算好的。

      文學領域有時候也是很無情的,二三十年就能夠見到一些作品不太有人看了。

      今天大家還愿意讀老頭兒的作品,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的生活態(tài)度,大家還能夠接受。此外,還有他的文字表現(xiàn)能力和他的內容。

      張英:可能還有一種,您父親的人性之美,和他內心的審美感觸的東西,不過時,真是超越時空了。您父親和他的老師沈從文有一點是一致的,他們作品都建立在人性的神廟上,沒有浮夸,沒有夸大,溫暖也好,光明也好,不矯揉造作,只是真性情。

      汪朗:他作品不是跟潮流的,所以潮流不在了,他的東西還能夠在。此外還有一點,可能跟這幾年他的一些作品進入課本也有關系。盡管不是很多,但他的東西有的孩子看完了就喜歡,這也培養(yǎng)了一批新的讀者。

      上次我去鹽城一所學校,跟他們瞎扯,就說我的閨女對老頭兒的評價不高,因為翻了半天沒什么花里胡哨的詞兒。他們當?shù)匾粋€老師說:你說太對了,我們家小孩也是如此,從小就喜歡老頭兒的作品。有一次,老師讓學生們去找作家名作中的好字好詞,她就翻老頭兒的作品,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哭了,說一個也找不著,但是真喜歡他的東西。

      這些孩子就是這樣的。我覺得也挺好的。他進了課本以后,能夠讓孩子從小了解一下什么是中國的比較優(yōu)秀的作品。不全是那種滿是好詞兒的文章。

      有好酒就醉,卻從來不寫酒文章

      張英:汪老頭的墓地,在北京,沒有回老家。

      汪朗:沒有?,F(xiàn)在在北京的福田公墓,比較近,而且那個地方都是文化人。

      我們幾個兒女做的決定,他哪想那么遠?原來他還說他能活到九十歲呢,不到八十歲就……就是酒喝的。

      張英:他真的是酒喝得太厲害了。

      汪朗:他一輩子喝酒的總量不變,平時喝得多點,就少喝兩年。喝得少,就多喝兩年。

      張英:老頭確實貪酒,各地文友招待,都是拿出好酒,經(jīng)常是年輕的文學愛好者把他扶回房間。

      汪朗:有一件事挺有意思,他喜歡喝酒,但從來不寫喝酒的事。

      張英:也很少失態(tài),他喝完酒安安靜靜地就睡覺了。

      汪朗:對。他談茶的文章有,談煙的有,談美食的更多了。但是談酒的文章一篇都沒有。也可能覺得好酒是他的一個弱點,所以不寫。

      責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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