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里的女人

吳文君

說好下午見。

她沒問他最近忙什么，兩個月不來電話。

早上丈夫吞下一碗泡飯，換了皮鞋，抓起舊皮包往肋下一夾就走了。和他兩年了，丈夫一直不知道。頭一次約她那天早上，她也是站在窗臺邊，洗著碗，不時傴出去看。不過，等丈夫晃出弄堂，她就想到等會穿什么上去，一邊應(yīng)付他的短信，“還有五百米”“再走三百米就到”“最后五十米”。還有一種樂趣是在路上給她買熱奶茶、熱巧克力、熱狗、熱可可……

十一點半，她跟主管撒個謊回家。

淋浴器里的水還是熱的，順著脖頸慢慢往下灑。

自己的好處都是他說的，豐腴、性感，像他在大學(xué)課堂上說《抱樸子》《河上公注》。第一次見他在他辦公室，窗下一個花園，種著各種花色的月季。他給她們剪刀，容許她們剪幾枝帶回家。泡茶，絳紅糯米瓷茶碗，彎腰在茶幾上放下，和她的眼睛對視了一下。她記不清他有沒有跟她的同伴對視，應(yīng)該也有的，可還是以為他只看了她。

鏡子蒙了一層薄霧，臉只是霧氣中的一個輪廓，漸漸在吹風(fēng)機(jī)的熱風(fēng)中顯出形。豐腴嗎？性感嗎？她想不出這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坐到凳上，曲起腿，扳著腳掌，一個腳趾、一個腳趾摸過去。還是上一次他來剪的，這兩個月她都忘了自己還有一雙腳，在他嘴里也是秀氣可愛的，涂上指甲油，像一枚枚藍(lán)色的小漿果——他窗下花園里那種小漿果。

最后一次見面了吧？兩年來，斷斷續(xù)續(xù)見過不下二十次了。前面停掉過一個月沒見，是因為她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留下兩顆牙齒印。他猛地坐起，說她，你怎么能這樣！生氣地瞪著她瞪了好幾分鐘，起來走了。又續(xù)上，是他喝多了，醉哄哄地打電話叫她答應(yīng)不會再咬他，任何痕跡都不會在他身上留下，他就來。心這種東西說冷就冷。總有最后一次的。她手臂翻轉(zhuǎn)，把頭頂?shù)念^發(fā)梳到后面扎起。她頭發(fā)多，這樣顯得干凈，年輕，很襯身上的裙子。

她就像聽到他的贊揚(yáng)，端詳自己幾下，關(guān)了燈，出門去了。

不算遠(yuǎn)，坐三站公交車，再走十來分鐘。是他的意思，離家不遠(yuǎn)，不耽誤回家燒飯。

他家里也有一個燒飯的主婦，做紅酒生意有不少年，房子、家具、一條純種德國狗，都是這個主婦賺來的。有一次，他說到哪一年換工作的，突然說，那時我們見到就好了。

那時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說。

就是還沒有。

她笑起來。那時他二十五歲，她才九歲。

他的信息進(jìn)來了——只是一個房號。

路兩邊全是黃房子，鋪面一間一間隔得很小，掛著小提琴、印度掛毯、鍋子鏟子，望進(jìn)去像排列整齊的玩具。約好的旅館有個白色的圓屋頂，像簡化的泰姬陵。

信息又進(jìn)來了。

還是房號。

只剩最后幾步路了。

穿黑裙的女服務(wù)員迎門站著。一樓有餐廳茶吧，她最怕她們鸚哥一樣輕快地問她，“請問用下午茶嗎？”

她裝出坦然的樣子上了樓。走廊上有塊長方形的光，她朝著光走過去，地毯吸走了她的腳步聲。一個身影移過來，緊跟著，他的臉出現(xiàn)了。笑著的臉。

她也笑了。

太陽光透過窗簾淡寡寡地照著他們。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圓臉，唇邊擠出變化豐富的皺褶，眼珠被照成半透明的深黃色，她在他眼珠的正當(dāng)中，很小一點。

太陽光透過窗簾，淡寡寡照著桌上的身份證、皮夾、手表、香煙、打火機(jī)、賬單。走之前他會動作很快地把它們一把捋到手上，分門別類，歸置到應(yīng)該去的地方——她注意過那只手表是卡地亞的，每次都是這個時候讓她感覺到他們是沒有感情的。

他仍閉眼說著學(xué)院那些事，學(xué)生那些事，有人利用他，吃他，還要榨他，都很難弄，人的能量就是這樣被消耗到完。

所以需要鏡子前的女人？這是讓他開心的話題。第二次約會，他就講了這個故事，說有個朋友經(jīng)常失眠，睡不著就去女朋友那里。女朋友獨居，很歡迎他朋友來，會倒杯酒讓他朋友喝，再挑支音樂，赤裸著對著鏡子跳舞給他看。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踢腿，踢腿，踢腿……每次都把他朋友弄得很興奮。

“是你朋友？不是你？”她懷疑。

不是他。他否認(rèn)。

“像是在哪本書里看過？”可她想不起那是本什么書了。

他還是否認(rèn)。漸漸不再提女人和這套動作，因為她不可能對著鏡子踢腿？她也不會在床對面、天花板上弄一面鏡子？她討厭這種花樣？

她默然看著他。

他死了，臉也是這樣吧？她經(jīng)常想到他的死，一動不動躺在棺材里。很多人過來跟他告別，很多很多的人，上級、部下、領(lǐng)導(dǎo)、同事、親戚、朋友……唯獨沒有她。她不會去，她會哭。這種場合她哭什么？沒她的事。就算她動作快一點，靠過去看一眼，不等別人注意就走，可她出來了一定走不動路。她一定走不動，只能坐到馬路上，隨便馬路上的人怎么看她……這天會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而最最痛苦的是，她永遠(yuǎn)不會看到他的死。

窗上的太陽幾乎不曾移動?！安畈欢嗔恕！彼f，起來穿好衣服，用她想過很多遍的那套動作把散在桌上的東西收攏了，裝到口袋里，用目光再三證實沒落下能證實他來過這里的東西。

他也是缺乏自信的。她想。等他走到門口，開玩笑問他，“學(xué)生跟你對著干，你怎么辦？”

“那有什么辦法？我請他到臺上來，我坐到他的位置上，聽他講?！彼f，很紳士地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走出一百米，黃房子沒有了，玩具樣的小提琴、鍋子鏟子、印度掛毯都沒有了。她繃緊的背松下來。她這時不想回家，只往人多的地方走。

紅燈了。很長一個紅燈。足夠她去想接下來是直走還是右轉(zhuǎn)？已經(jīng)兜了遠(yuǎn)路，再往前，兜得更遠(yuǎn)。綠燈了，腳直往前走?？吹健凹t桃A”的牌子，覺得有了去處。她喜歡的兩家店都搬走了，“紅桃A”還在這里。

推開門，“紅桃A”穿著一條慘綠裙子站在一只假的銅西洋人頭旁邊和人說話。“紅桃A”是懂得參差對照的，眼皮涂成桃紅色，電燈下有一種特別冷艷的味道。

兩個女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沙發(fā)湖綠底子印著咖啡圓點，算是這里的安樂窩，坐的人太多，整個塌了下去。墊子、時裝雜志、試過的衣服，亂七八糟堆在上面。這店根本是一個小小的艷窟，衣服沒有空隙地密密地擠在一處，每件都透著紙醉金迷的氣息，墻上掛了雙粉嫩紅的芭蕾舞鞋，用細(xì)窄的銀邊鑲了框。

兩個女人在談抽煙的壞處。

“我是戒不掉了。”靠外面的女人說，卷發(fā)，瓷娃娃一樣的臉蛋，長著一雙絕望的大眼睛。

“我是真抽進(jìn)去的?！边€是大眼睛在說，聲音讓她想起冰淇淋。

“怎么樣是真抽進(jìn)去？”她問。

大眼睛用“你是誰”的目光看看她，說，“這樣?！弊齑胶?，吸了一口，慢慢噴出來，“真抽進(jìn)去，煙是直的，沒抽進(jìn)去煙是散的。”

坐里面的是鋼琴老師，對一切都表示鄙夷的臉看著她：“煙抽多不好，我有個朋友，她的臉是這樣的?！眱芍皇重Q起，做了個下垂的手勢，解釋，“她那會兒想結(jié)婚，可她丈夫跑了。這就是男人！”

她們今天看上去并不討厭她。

她揀出一件玫紅的小禮服，前面還好，轉(zhuǎn)過去，整個后背開著衩，像是被刀豎著切了一刀。她把它掛回去，看著大眼睛，忽兒覺得和大眼睛可以聊一聊，“男人，也有不跑的啊。”

“就算有，我也碰不到。”大眼睛絕望地看著她，“你碰到過？”

“我——”她說不下去了，想說有，又想說沒有。也有，也沒有。

角落里還有一個女人，靜靜地看著她。走到哪兒，眼睛跟到哪兒。怕她偷衣服？要走也好走了，卻又重頭看起來。仿佛這艷窟里有一樣細(xì)小的、說不清楚的東西拉著她，不讓她走。

大眼睛挑了領(lǐng)口有風(fēng)琴褶的連衣裙，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她站在大眼睛后面，有一會兒，她想到深夜對著鏡子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踢腿、踢腿、踢腿的女人，把兩個女人重疊在一起。到了晚上，大眼睛會不會脫掉身上的睡袍，對著鏡子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踢腿、踢腿、踢腿，在音樂聲中越變越小，小到自己都看不見……她一邊想象著那幅畫面，一邊誠心勸大眼睛買，因為真的好看。

“‘紅桃A’，這條便宜點，我要了！”大眼睛相信了她的話。

她受了鼓舞，脫口說，“我們可以聊一聊的，我請你喝咖啡?！彼恢肋@邀請壞不壞。她還沒有邀請過陌生人。她一直很守規(guī)矩，習(xí)慣了在一個格子里，習(xí)慣了從不去碰格子的邊框。不過今天晚上說不準(zhǔn)她們，她和這個大眼睛真會坐在一起喝咖啡，把各自的經(jīng)歷攤一攤。

“紅桃A”說，“你找她算找對人了，她一肚子故事呢?！?/p>

大眼睛笑起來，“‘紅桃A’，就知道說我，你不也藏了一肚子故事？”

“紅桃A”不屑地說，“我那些算了吧，你們都有家可以回去，我連家都沒有?！比咏o她一條胸口繡著扇子的黑連衣裙，“這條肯定好?！?/p>

果然這衣服把她身上的優(yōu)點顯了出來，鏡子里的自己有一種平時沒有的樣子。

“你轉(zhuǎn)過去再看看，鏡子是不會騙你的，這才是你?！薄凹t桃A”說。

她聽話地轉(zhuǎn)過去，側(cè)面、后背、腰、上下、左右，在“紅桃A”的帶動下，忽然發(fā)現(xiàn)她也在表演，和那個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踢腿、踢腿、踢腿的女人比起來，只是方式不一樣。她們都只是鏡子前的一個人體，一個沒有意義的人體而已。

她努力想從鏡子里脫出來的時候，大眼睛和同伴走了。

“打麻將去?！贝笱劬φf。

“不去喝咖啡了？”她笑著看著大眼睛，看著鋼琴師挽著大眼睛的胳膊走了。

今晚不必攤她的經(jīng)歷了。

她也走了，門外是紅藍(lán)交織的夜色。大眼睛和她的同伴還在，她們沒有走遠(yuǎn)，看見她，說，“起火了。那兒?！?/p>

“泰姬陵”白色的圓屋頂在夜風(fēng)中噴出灰白的煙霧。

她剛才過來的地方。

人群開始驚呼。

煙霧在她的注視下變黑了。停下來的人都在等。她也在等。

“聽說一個女的放的。真是瘋了，燒旅館，不要命了?！币粋€人說。

“燒旅館干嗎？這女的腦子壞了？”有人問。

“什么旅館？那兒有旅館嗎？”又有人問。

“不知道?！彼f，聽著完全不是自己的聲音。背上打著寒戰(zhàn)。她打電話給他，告訴他那邊起火了。

他叫她不要胡說，有時間下個禮拜見。

“不怕我有新男朋友？”

“不可能?！?/p>

“很有可能?！?/p>

電話啪啦一下，就像把她橫過來，往她身上架了個東西。

再晚走一個小時，他們大概也要一起被火堵死在里面。她覺得慶幸，又難以置信，放火的不是她，可她老是有一個感覺，是她放的火，還好她逃了出來，不然她這時已經(jīng)死了，就死在剛才的房間里。

可誰又能確定現(xiàn)在的她不是那個死掉的她生出來的。

胎膜都還在身上似的，讓她走得束手束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