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春洋,于亞旭
(1.燕山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2.內蒙古師范大學 心理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我們知道,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作為社會個體的人總是生活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之中,擁有因由關系勾連而形成的身份(Identity)。個體又總是同時處于多種不同的社會關系之中,這就讓個體擁有多重身份成為一種常態(tài)。一般而言,個體對于自己某種特定身份的認同程度,會影響甚至決定這種身份得以生成的特定社會關系的穩(wěn)定性和持續(xù)性。比如,個體越認同自己作為民族成員或國家公民的身份,就越能激發(fā)自己對于民族和國家的責任感和歸屬感,從而有利于民族的穩(wěn)定和國家的存續(xù)。個體身份所具有的這種屬性讓它成為判斷群體或組織穩(wěn)定程度及其發(fā)展前景的“關鍵變量”,有關身份問題的討論也隨之成為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管理學等多學科關注的焦點??v觀當今世界發(fā)展大勢,我們正處于民族國家時代與全球化時代的交匯點和疊加期,政治一體化呼聲與全球治理退潮共存、經(jīng)濟一體化趨勢與中美貿易摩擦并行、區(qū)域中心主義與族裔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單邊主義伴生,多元文化激蕩碰撞,社會分工與人際交往方式也日益朝向精細化、碎片化、多樣化方向發(fā)展。與之相伴隨,個體身份也變得越發(fā)支離破碎、分崩離析。
這一現(xiàn)實表明,以往學界對于個體身份問題的研究范式面臨挑戰(zhàn),迫切呼喚對于個體身份現(xiàn)狀進行重新梳理與評估,提出更具解釋力的研究范式。本文嘗試初步回應這一問題,推進個體身份研究范式的轉換。
回顧以往學界對于個體身份問題的研究,學者多是從“政治-法律”和“文化-心理”兩個層面來對個體身份的屬性進行區(qū)分的。進而,在雙重身份的語境系統(tǒng)之下討論不同個體身份之間的互動關系及其對于身份認同的影響。這種“雙分聯(lián)動”的研究范式在很長時間以來一直主導著民族國家時代個體身份問題的研究。
“身份”在不同的時間、地域和群體,所代表的含義都會有所不同。國外學界對于個體身份研究較早且較為被接受的觀點來自杜爾琦(Kay Deaux)①See Deaux Kay.Reconstructing Social Identity,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1993,Vol.19,Iss.1,pp.4-12.。他指出,“身份是建構‘自我’的重要概念之一,是確認個體歸屬于某個群體的自我認知”[1]。與此相類似,國內也有學者指出,“身份……常被描述成心靈的歸屬感,這種歸屬感暗示該群體的價值、背景、看法”[2]??梢园焉鲜鰩в型s性的對于“身份”一詞的界定視為研究的起點,而要深入研究個體身份,還需要把它放置在具體的時空場景,從社會關系的運行之中,從個體與群體或組織的關系互動之中來加以分析。而一旦我們把研究的時空場景設置在民族國家時代,“雙分聯(lián)動”的傳統(tǒng)研究范式也應運而生。如果以《威斯特伐利亞和約》(the Peace Treaty of Westphalia,1648)的簽訂作為民族國家時代到來的起點,那么在這三百多年的時間跨度里,個體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民族國家這一組織結構塑造的,并隨著這一組織結構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需要說明的是,在西歐初創(chuàng)民族國家那里,民族與國家是合二為一的,因此它對個體身份的塑造也是一體化的。比如法蘭西(fran?aise)這個詞,既可以用來描述法蘭西這個國家,也被用來指稱法蘭西這個民族,兩者的邊界是重疊的,這也構成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原生民族國家的最初樣態(tài)。與此相對應,社會個體既是法蘭西的民族成員,也是法蘭西的國家國民。而從身份歸屬的角度觀察,這兩個身份其實是合二為一、一體兩面的。接下來,伴隨民族國家這種新型國家形態(tài)的全球擴展,它的內部民族結構也發(fā)生了變化——由西歐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樣態(tài)過渡到“多個民族,一個國家”。這種變化大體分為兩個階段,開始的階段是在北美洲、大洋洲上的那些不具備單一民族特征的移民國家,紛紛選擇以民族國家的組織結構來組建國家;后來的階段則是在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廣大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發(fā)起民族解放運動并選擇以民族國家的組織結構來獨立建國。民族國家的全球擴展對于個體身份影響深遠,直接導致“雙分聯(lián)動”研究范式的確立。
可以把這一范式的基本邏輯描述如下:民族國家時代,在個體的多重身份之中,有兩種身份是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意義的,分別是國家公民身份和民族成員身份。一方面,個體的這兩種身份與“多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民族國家樣態(tài)息息相關,個體既作為民族國家中的民族成員而存在,也作為民族國家中的國家公民而存在。也正是在個體與民族國家之間的這種關系互動之中,個體的社會存在方式才得以確認;另一方面,以“多個民族,一個國家”結構組織起來的民族國家也構成個體身份得以生成的時空場景,民族成員身份和國家公民身份也因此成為影響個體自我與社會認知、思維方式、行為模式的兩種核心身份。進而,如果我們對個體的國家公民身份和民族成員身份進行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前者屬于政治-法律維度的身份,指向國家認同;后者則屬于文化-心理維度的身份,指向民族認同。而無論是在兩種身份還是兩種身份認同之間都存在著聯(lián)動效應,相互關聯(lián)、彼此影響、矛盾統(tǒng)一。
如前所述,在民族國家時代,雖然個體身處不同社會關系之中,存在多重身份,但國家公民身份和民族成員身份在個體的多重身份之中占據(jù)最為重要的位置。也正因為如此,基于這兩種身份及其不同身份屬性,形成了民族國家時代個體身份的“雙分聯(lián)動”研究范式。
一方面,社會個體一旦出生就擁有了某一國家的國籍,從而獲得法律賦予個體的國家公民身份。②See Heater Derek.What is citizenship?,John Wiley&Sons,2013,p.199.公民身份研究專家德里克·希特(Derek Heater)指出:“公民身份是社會個體生活在一個國家、并在該國家的社會中處理相互關系的身份基礎?!盵3]這種公民身份是由個體所在國家決定的,而只要符合所在國家的法律相關規(guī)定,就必然會被賦予公民政治身份,并且享有與這個身份相聯(lián)系的權利與義務。而公民身份認同所要解決的是公民在心理上和生活實踐中對這種個體與國家關系的正向認知與積極回應。由此,國家要想獲得公民的認同,首要的任務是讓公民對自己所屬的國家形成這種基礎性的正向認知,并能激發(fā)和維持一種個體對于國家的積極回應。③See Huntington Samuel.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Foreign Affairs,1993,Vol.72,Iss.3,pp.22-49.正如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Huntington)所言:“只有當人們認為自己同屬于某一國時,國家才會存在?!盵4]國家會動用各種資源努力維護公民的權利,強化社會個體對于自己公民身份的正向認知,原因其實很簡單,由于民族國家是基于國家認同來維系的,公民認同的弱化或者衰落也就意味著國家存續(xù)合法性的缺失。
另一方面,作為民族國家時代的另一種“與生俱來”的身份,民族成員身份也是隨著社會個體的出生而被賦予的,只是這種身份賦予不是依靠法律規(guī)定,而是文化聯(lián)結。由于傳統(tǒng)中的民族總是生活在特定的區(qū)域,操持著同樣的語言,從事著特定的、可以承襲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進而擁有了共同的、穩(wěn)定的內在心理傾向,因此民族身份的認同是以潛移默化、潤物無聲的方式來進行的,一旦形成之后,也相對穩(wěn)固和持久。民族認同還有一個重要特點是它可以為身居不同社會階層和經(jīng)濟地位的民族成員提供同樣的帶有歸屬感的精神生活空間,進而形成帶有明顯排他性的民族(族群)主義觀念。民族(族群)主義一經(jīng)產(chǎn)生,也會成為維系民族認同的重要動力,以至于發(fā)展成為一種有可能危及國家認同進而危及民族國家存續(xù)的力量,這一事實也使得民族國家內部會一直存在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張力。
總之,在民族國家時代,社會個體的多重身份依然存在,但與民族國家直接相關的兩種身份——國家公民身份和民族成員身份變得至關重要。與此相聯(lián)系,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也成為個體諸多身份認同之中最主要的兩種形式?;谶@種現(xiàn)實,把個體身份從政治-法律和文化-心理兩個維度加以分類,并從兩個維度之間相互關聯(lián)、彼此影響、矛盾統(tǒng)一的關系之中分析個體身份,就構成了民族國家時代個體身份“雙分聯(lián)動”研究范式的內容。
隨著20世紀90年代以來冷戰(zhàn)的結束和市場經(jīng)濟在世界范圍的拓展,全球化時代已然到來。雖然在過去30年間的全球化敘事中也出現(xiàn)了諸如逆全球化、全球治理的退場和區(qū)域中心主義的興起等等多種不同的聲音和動向,但是一個基本的事實是:研究個體身份問題的時空場景正在被打破,民族國家時代個體身份的傳統(tǒng)研究范式正在失效,個體身份及其認同狀況正在變得更具不確定性。綜而觀之,當前世界范圍的全球化敘事對個體身份造成的影響在縱向和橫向兩個方向上展開,前者包括超國家、跨國家、次國家主體的興起及其對于個體身份的普遍接納;后者包括社團實體組織與網(wǎng)絡虛擬社群為代表的新型組織結構的發(fā)展及其對于傳統(tǒng)個體身份的撕扯。顯然,這些變化都構成了對于民族國家時代個體身份傳統(tǒng)研究范式的挑戰(zhàn)。
全球化時代開啟了一場全面而深刻的社會變革,不斷消解民族國家的影響力,挑戰(zhàn)它在當今世界所處的地位和所發(fā)揮的作用。與此同時,之前囿于民族國家內部的個體身份也開始展現(xiàn)出自身更多的可能性。①See Hall Stuart.Ethnicity:Identity and difference,Radical America,1991,Vol.23,Iss.4,pp.9-20.對此,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曾有洞見,“在同一時刻,人們既感覺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也感覺自己是村落的一部分”[5]。從縱向來看,全球化促生和孵化出一系列超國家、跨國家和次國家的新興行為主體,而基于個體對于這些新興行為主體的認同,個體身份也隨之呈現(xiàn)縱向遷移的趨勢。
超國家行為主體以聯(lián)合國(UN)和世界貿易組織(WTO)為代表,分別體現(xiàn)著政治領域和經(jīng)濟領域超國家行為主體的存在。在政治領域,聯(lián)合國在處理國際事務中發(fā)揮很大作用,它是一個國際組織,其總部設立在美國紐約州的一塊“國際領土”上,旨在維護世界和平,緩和國際緊張局勢,解決地區(qū)沖突。顯然,聯(lián)合國的活動部分承擔起民族國家的職能,超越了民族國家之間的界限。而在經(jīng)濟領域,素有“經(jīng)濟聯(lián)合國”之稱的世界貿易組織是當今世界最為重要的國際經(jīng)濟組織之一,世界各國為了本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紛紛加入到該組織之中,成員國之間以削減關稅等互惠政策為基礎,廣泛進行國際貿易。同時,世界貿易組織還擁有監(jiān)督和管理各成員國的貿易政策和法規(guī)的職責。②參見王卓君、何華玲《全球化時代的國家認同:危機與重構》,《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9期,第16-27頁。凡此種種,使得“國家的經(jīng)濟整合能力被削弱,有關國家的整體性觀念亦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消解”[6]。與此相聯(lián)系,傳統(tǒng)個體身份囿于民族國家結構之內的局面也被打破。
在跨國家行為主體中,尤以歐洲聯(lián)盟(EU)的發(fā)展壯大及其影響力的提升頗具代表性。歐盟的發(fā)展至少向我們展示了跨國組織發(fā)展的遠大前景,也促使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了對于民族國家理論和實踐的審視與反思?!胺磳γ褡鍑摇薄懊褡鍑医K結”“重構民族國家”的聲音不絕于耳,都是這種審視與反思的結果。當然,我們也要看到跨國組織也存在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比如怎樣協(xié)調處理跨國組織議事機構與成員國政府之間的關系,以及成員國(民族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因為成員國之間畢竟存在各自不同的利益,利益出發(fā)點的不同造成了或隱性或顯性的問題。還是以歐盟為例,在當?shù)貢r間2020年1月29日歐洲議會正式批準英國的“脫歐”協(xié)議之前曾經(jīng)長期陷入僵局,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歐盟存在的這種問題。英國脫歐最大的阻力來自國內,而各方力量博弈的結果最終使得英國背離了自由開放的經(jīng)濟傳統(tǒng),也放棄了在歐洲的領導地位。二次公投的意愿透露出英國民眾想要繼續(xù)留在歐盟的矛盾心態(tài),相信這種心態(tài)會對與脫歐之后的英國的發(fā)展產(chǎn)生很多不確定的影響。
談及次國家行為主體層面,一個最顯著的現(xiàn)象就是以城市的興起為代表的“地方”重要性的提高。全球化時代帶來的一個重要后果是科層制的垂直行政管理體系逐漸變得扁平,作為地方的國際知名都市從昔日民族國家內部的次級行政組織逐漸走向臺前,以獨立的價值出現(xiàn)在世界舞臺。該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得益于全球化讓貿易、金融、制造、旅游、文化等產(chǎn)業(yè)在世界范圍內達成合作,而地方在這些合作之中的優(yōu)勢得以凸顯。紐約、倫敦、上海、巴黎、柏林、鹿特丹、悉尼、東京……成為舉世矚目的世界貿易中心,其中的紐約、倫敦和上海同時也是世界金融的中心;中國制造業(yè)的崛起和產(chǎn)業(yè)升級讓深圳、上海、蘇州、天津、武漢、東莞等城市在全球供應鏈中的作用不斷被重視;北京、羅馬、曼谷、佛羅倫薩、布宜諾斯艾利斯、烏代布爾、首爾、巴塞羅那……成為世界聞名的旅游城市,其中的佛羅倫薩、巴塞羅那更是世界級的文化名城。以城市的興起為代表的“地方”重要性的提高,既提升了個體對于自己生活在這里的身份認同感,也增加了其他個體對于在這里生活的向往。
總之,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促生了超國家、跨國家以及次國家行為主體的發(fā)展,這些行為主體在侵蝕民族國家主權、消解民族國家國際影響力的同時,也在爭奪個體對于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讓曾經(jīng)聚焦于民族國家的個體雙重身份遭遇挑戰(zhàn),朝著超國家、跨國家和次國家行為主體的成員身份發(fā)生遷移。
全球化時代的來臨不僅讓傳統(tǒng)的居于民族國家組織結構之內的個體身份在縱向上發(fā)生了遷移,也孕育產(chǎn)生了為數(shù)眾多的可以在橫向上離散個體身份的社團實體組織與網(wǎng)絡虛擬社群。于是,一方面是功能定位各不相同的社團實體組織紛紛成立,在政府和市場之外開疆拓土,發(fā)揮重要作用;另一方面是形態(tài)與領域千差萬別的網(wǎng)絡虛擬社群粉墨登場,在互聯(lián)網(wǎng)特別是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加持之下大行其道。必須承認,社團實體組織和網(wǎng)絡虛擬社群也成為搶奪個體身份認同的重要力量,民族國家時代的個體身份傳統(tǒng)研究范式遭遇來自橫向組織結構的挑戰(zhàn)。
社團實體組織是一種為了實現(xiàn)某種特定的目標而由某些具有共同特征、興趣愛好的人自愿組成的互益性社會組織。隨著全球化時代的來臨,社團實體組織得到了長足發(fā)展,正在以一種獨立于政府和市場之外的“第三部門”的姿態(tài)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社團組織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自組織”這一新型組織結構形式搭建起來的,主要具有如下三個特征:一是基于信任關系資源的聚合;二是這個群體有集體行動的需要;三是制定規(guī)則來管理集體內成員的行動、進行自我治理(self-governance)。這些特征使得社團實體組織的存在和發(fā)展可以極大滿足個體歸屬感的需要,因為組織成員彼此之間的連接更加緊密,成員之間的相互信任更容易實現(xiàn)。以俄羅斯青年聯(lián)盟(The Russian Youth Union)為例,它的前身是蘇聯(lián)列寧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俄聯(lián)邦共青團,1990年5月正式更名為俄羅斯青年聯(lián)盟,并很快發(fā)展成為俄羅斯最具影響力的青年社團實體組織之一。①參見李晗龍、高軍《中俄青年自組織現(xiàn)狀及特征比較研究》,《中國青年研究》,2011年第12期,第96-98頁。該組織的發(fā)展得益于俄羅斯聯(lián)邦為其提供的較為寬松的政策環(huán)境和來自民間的廣泛社會支持,外部影響力的提升也增加了它對于內部組織成員的吸引力和凝聚力,以自己能夠成為組織中的一員而驕傲。
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在全球范圍內的快速普及讓世界“扁平化”趨勢進一步強化,網(wǎng)絡虛擬社群也如雨后春筍一般獲得長足發(fā)展。由于網(wǎng)絡社群交流的去中心化本質,加上網(wǎng)絡社群對實用信息的推崇、真實身份的隱匿以及跨越現(xiàn)實物理空間等諸多特點,都使網(wǎng)絡虛擬社群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形成龐大的聚合效應。比如一些公益性質的網(wǎng)絡社群組織,能夠調動志愿者加入社群參加公益活動,扁平化的組織結構使得這類組織促進集體行動的能力強大,對社群成員的感召力和成員奉獻精神的激發(fā)水平也是其他傳統(tǒng)社群所不可比擬的。此外,個體在網(wǎng)絡虛擬社群中可以因為自己的某一方面特長而找到穩(wěn)定的歸屬感和成就感,尤其是當個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境遇狀態(tài)不夠理想時,網(wǎng)絡虛擬社群對于個體的自我正向激勵與滿足就顯得更為直接并且重要。比如在網(wǎng)絡游戲社群之中,個體的游戲技術過硬,往往就可以得到社群其他成員的擁護甚至崇拜,而這種擁護和崇拜所帶來的成就感和榮耀感也會不斷強化個體對于自己網(wǎng)絡ID(Identity document)的珍視。同時,由于個體在網(wǎng)絡虛擬社群中可以選擇性地呈現(xiàn)個人信息,打造自己的“人設”,也比較容易讓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缺失的那部分自我認同得到滿足。
總之,社團實體組織和網(wǎng)絡虛擬社群的蓬勃發(fā)展,成為全球化時代從橫向離散個體身份的兩種最具代表性的力量。而個體身份的這種縱向遷移和橫向離散也讓傳統(tǒng)中的以民族國家作為主要分析框架的個體身份研究范式逐漸失去了現(xiàn)實解釋力,迫切需要推進個體身份研究范式轉換。
身份認同作為社會個體確認自己情感歸屬、價值歸屬、權利義務歸屬的最終體現(xiàn),會讓個體從中獲得巨大的力量和安全感,獲得福祉與保護。然而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全球化時代導致個體身份的多樣化和碎片化現(xiàn)實正在讓個體身份認同的建構變得艱難。研究表明,社會個體很可能同時擁有4到7種不可替代的重要身份。①See Roccas Somia,Brewer,Marilynn B.Social identity complexity,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Review,2002,Vol.6,Iss.2,pp.88-106.一名在跨國公司里工作的員工,可以既是美國公民,又在中國工作多年。在這種場景之下,這名員工的公民身份指向美國,文化身份卻很有可能浸染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底色,職業(yè)身份則歸屬于跨國公司。如果這家跨國公司的總部位于歐洲或者非洲的某個國家,那么這名員工的身份樣態(tài)就會變得更為復雜。②參見秦秋霞、于海濤、喬親才《全球化時代跨界民族國家認同的心理機制》,《心理科學進展》,2015年第5期,第745-754頁。我們認為,觀照和回應個體身份在全球化時代場景之下的變遷現(xiàn)實,推進個體身份研究范式從以往傳統(tǒng)中的“雙分聯(lián)動”轉換為面向未來的“多態(tài)重疊”,是一項需要學界認真思考并積極作為的任務。本文不揣陋見,權當拋磚引玉。
如圖1所示,民族國家時代,個體身份主要囿于民族國家分析框架之內,在政治-法律和文化-心理兩個維度展開,兩個維度的個體身份及其認同彼此關聯(lián)、相互影響、矛盾統(tǒng)一。正是基于這一結構,形成了民族國家時代分析個體身份問題的“雙分聯(lián)動”傳統(tǒng)研究范式。
圖1 民族國家框架下個體身份“雙分聯(lián)動”研究范式圖示
隨著全球化時代的來臨,民族國家的分析框架被打破,“雙分聯(lián)動”的傳統(tǒng)研究范式也逐漸失去了對于個體身份問題的解釋力。鑒于此,如圖2所示,我們以文化-心理維度作為x軸,以政治-法律維度作為y軸繪制了坐標圖,嘗試將全球化時代涌現(xiàn)出來的那些和民族國家爭奪個體身份的新興行為主體按其屬性和圈層進行排列。我們認為,這種基于政治-法律和文化-心理兩個維度以及不同行為主體所歸屬的圈環(huán)位置而形成的圖譜樣態(tài),表征著全球化時代分析個體身份問題的“多態(tài)重疊”研究范式。
圖2 全球化時代個體身份“多態(tài)重疊”研究范式圖示
如圖2所示,在由文化-心理維度和政治-法律維度共同組成的坐標圖示中,由內而外,依次按次國家層面、國家層面、跨國家層面繪制了內環(huán)、中環(huán)和外環(huán)三個圈層,第三個圈層之外是超國家層面。之后按不同組織類型在文化-心理維度和政治-法律維度上自有屬性的高低關系進行象限選取。需要說明的是:其一,這里對于很多組織屬性的評估是類型化的和比較粗淺的,需要視具體組織的具體情況來作進一步的推敲和判定;其二,右上角第一象限中環(huán)的“民族國家”意指擁有“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理想狀態(tài)的民族國家,這種國家的外在政治-法律屬性和內在文化-心理屬性的邊界是重疊的;其三,第四象限內環(huán)里列舉了“社團組織”和“網(wǎng)絡社群”是出于展示的方便,現(xiàn)實中的很多社團組織和網(wǎng)絡社群都具有跨國家的特點;其四,放置在第三象限的“跨國家經(jīng)濟組織”(如跨國公司)和“超國家經(jīng)濟組織”(如WTO)還是存在很大爭議,跨國公司往往擁有自身的企業(yè)文化價值網(wǎng)絡,這個網(wǎng)絡對于員工而言吸引力巨大,而WTO在很多人眼中也是一個價值載體,在解決貿易爭端和促進經(jīng)貿合作中體現(xiàn)了自身的價值關懷;其五,第四象限中的“跨國家信仰組織”和“超國家信仰組織”的提法是為了對應跨國家層面和超國家層面,其實使用“區(qū)域性宗教”與“世界性宗教”的說法會更合適一些。凡此種種,也意味這個坐標圖示還是非常粗略的,對于不同新興組織所在位次的判斷也還需要進一步推敲。事實上,這里呈現(xiàn)的很多組織都是跨越象限和圈層的,“多態(tài)重疊”的特征更為顯著。
用圖示來呈現(xiàn)“多態(tài)重疊”的結構樣態(tài),更多是從靜態(tài)視角對全球化時代個體身份的分布情況作出一種“橫截面”性質的觀察,但這種觀察并不意味個體身份就是靜止的。恰恰相反,在個體所擁有的多重社會身份之中,其主導性身份一直是一種動態(tài)的、不斷變化的過程。與此相聯(lián)系,傳統(tǒng)民族國家時代國家公民身份在個體多重身份中的主導地位正在被削弱。
結合學界既有研究,我們可以從國家公民身份在個體多重身份中的主導地位的削弱來說明個體主導身份的這種動態(tài)化特征:其一,國家動用各種手段維持社會個體國家認同的能力普遍衰弱了。當社會個體已然成為全球范圍內快速流轉、充分供應的信息、產(chǎn)品和服務的受眾和消費者時,國家(通過中央政府)試圖通過操控個體的思想和行為,從而塑造和維持個體對于國家的同質化認同的努力正在變得徒勞。①See Ariely Gal.Globalization,immigration and national identity:How the level of globalization affects the relations between nationalism,constructive patriotism and attitudes toward immigrants?,Group Processes & Intergroup Relations,2012,Vol.15,Iss.4,pp.539-557.相應地,當國家認同無法形成對于社會個體身份的有效約束的時候,個體對于身份的認同權利也就更多歸還給了他自己;其二,以往用于保有社會個體身份認同的歷史文化和傳統(tǒng)習俗開始失效了。全球化敘事所帶來的發(fā)生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深刻變遷,足以讓歷史文化和傳統(tǒng)習俗變得不再那么重要,個體身份認同的建構已經(jīng)從依托或來自真實歷史、或來自共同想象的外部資源,轉向皈依和聽命于個體的自由選擇。②See Audi Robert.Nationalism,patriotism,and cosmopolitanism in an age of globalization,The Journal of Ethics,2009,Vol.13,Iss.4,pp.365-381.人們開始嘗試跳出歷史文化和傳統(tǒng)習俗所規(guī)制的社會角色來定義自己身份,而是基于個人經(jīng)驗與主觀判斷而作出自由選擇;其三,基于特定身份而給社會個體帶來福祉的風險和不確定因素增加了。相對于以往公民身份可以給個體帶來權利義務關系的確定性而言,決定個體身份認同的內在標準、外在場景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個體的文化素養(yǎng)、道德水準、信仰狀況等主觀因素影響著個體身份認同的形成,而國家的政策制度環(huán)境、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地緣政治狀況以及公共治理能力也在左右著個體身份認同的塑造。③See Castles Stephen.Ethnicity and globalization,Sage,2000,p.188.一個新近的例子來自新冠肺炎在全球的蔓延,個體可以較為輕易地對世界各國應對這一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所體現(xiàn)出來的治理能力進行比較,從而形成個人化的主觀評判結論,而不再依賴于傳統(tǒng)與權威。顯然,評判結論的不同,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個體對于自己身份認同的選擇。
總之,當個體擁有多重身份,每種身份背后又都有著一套價值系統(tǒng)通過各種資源和手段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個體對于所屬國家的歸屬感和感情依附就容易被削弱,個人的身份認同就具有了復雜性、模糊性和不穩(wěn)定性等特征,身份認同處于動態(tài)之中,需要不斷作出評判和選擇也就成為個體身份的一種常態(tài)。
縱觀民族國家以來的世界歷史,雖然個體身份的形式與內容處于不斷發(fā)展變化之中,但身份問題正在變得越來越重要卻是不可逆轉的趨勢。伴隨20世紀90年代全球化加速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族裔民族主義浪潮,用撕裂和威脅民族國家的方式提醒我們注意身份認同問題的重要性。而社會個體也會在面臨多重身份之間沖突碰撞的具體事件之中,開始意識到身份認同的重要性。這些問題提醒我們在討論全球化時代個體身份呈現(xiàn)一種“多態(tài)重疊”的結構樣態(tài)以及個體的主導性身份具有動態(tài)化特點的同時,還要看到時空場景對于個體身份及其認同的重要影響。
研究表明,個體身份和時空場景的關系非常密切,時空場景不同,對個體身份及其認同產(chǎn)生的影響也會不同。在一項有關中美運動員獲獎感言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美國運動員的自我認同普遍高于中國運動員,而中國運動員的國家認同與集體認同則普遍高于美國運動員。①參見楊敏《態(tài)度資源、身份認同、權力資本與“超個人話語”的建構——基于中美運動員獲獎感言比較的分析》,《當代修辭學》,2014年第2期,第22-28頁。這個結論至少說明了長期身處不同時空場景中的個體身份認同會存在很大差異②參見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132頁。。涂爾干(émile Durkheim)在《社會分工論》中指出,“社會成員平均具有的信仰和感情的總和,構成了他們自身明確的生活體系,我們可以稱之為集體意識或共同意識”[7]。顯然,這種意識是身份認同的凝結,是意識到自己歸屬于某個集體,與這個集體的其他成員擁有共同信仰、感情和明確生活體系的一種穩(wěn)定的心理狀態(tài)。個體身份認同不能脫離特定的場景而產(chǎn)生,而它的維系也需要在特定的場景中進行,從這個意義上看,個體身份認同是在特定的時空場景中對多種集體認知和集體互動的綜合。③See Mattern Janice Bially.The power politics of identity,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01,Vol.7,Iss.3,pp.349-397.此外,行為科學理論的研究結論也在支撐著時空場景對于個體身份及其認同的影響。個體身份在內外因的關系上表現(xiàn)為外在社會場景與個體內在需求之間的互動④See Lewin Kurt.Resolving social conflicts and field theory in social science,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1997,p.27.,庫爾特·勒溫(Kurt Lewin)認為人的行為是“生活空間”[8]的函數(shù),特定場景之下人的行為受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影響,具有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tǒng)一。
全球化時代的來臨,讓個體感受到一系列重要的外在變化,國際文化交流的便利、產(chǎn)品與服務的升級,金融與貿易的世界一體化,網(wǎng)絡技術帶來的互聯(lián)互通……這些顯著改變社會場景的事實都會深刻影響個體身份及其認同。一般而言,身處混亂時空場景中的社會個體,其主觀幸福感和歸屬感就會偏低,尤其是當他了解到其他國家和地區(qū)顯著優(yōu)于自己身處其中的特定場景時。這一判斷為我們理解身份焦慮并沒有阻止大量穆斯林移民紛紛涌入歐洲的腳步⑤參見黃平《歐洲穆斯林移民的認同焦慮與宗教依賴——基于奧利維耶·羅伊的“新原教旨主義”視角》,《國際政治研究》,2017年第5期,第40-62頁。,而1998—2003年發(fā)生在印尼的大規(guī)模族群沖突讓大量難民逃離家園⑥參見薛松《解釋印尼的族群動員方式:理論與評析》,《南洋問題研究》,2019年第3期,第73-84頁。,提供了一個極富價值的觀察視角。甚至蘇聯(lián)的解體也可以在這一視角之下尋找答案: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不平衡發(fā)展使得社會個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歸屬感與安全感,而當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已經(jīng)無法再為他們提供這種時空場景的庇佑時,他們轉而回歸民族成員身份,尋求族群認同。于是,族裔民族主義浪潮很快就讓偌大的蘇聯(lián)分崩離析。
總之,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作為個體身份傳統(tǒng)分析框架的民族國家邊界被打破,以“雙分聯(lián)動”為核心特征的個體身份傳統(tǒng)研究范式也隨之逐漸失去解釋力,需要一種更加契合全球化時代背景、更具解釋力的研究范式。個體身份的形成、強化與發(fā)展應以個體的內在價值需求為基礎,外在社會場景為條件,兼顧全球化所帶來的個體身份多重化、動態(tài)化與多層次重疊結構的種種轉變。綜合以上分析,我們認為“多態(tài)重疊”已然成為全球化時代個體身份的重要特征。根據(jù)這一特征,可以繪制一套以“文化-心理維度”為橫軸,以“政治-法律維度”為縱軸的坐標圖,進而以坐標原點作為同心圓的圓心,由內而外依次繪出次國家層面、國家層面、跨國家層面和超國家層面行為主體的同心圓,并依據(jù)不同行為主體所具有的屬性的不同,呈現(xiàn)個體身份分布樣態(tài)圖譜。以“多態(tài)重疊”研究范式取代“雙分聯(lián)動”研究范式,可以有效提升全球化時代個體身份及其認同研究的有效性與現(xiàn)實感。同時我們也承認,個體身份的建構與消解的核心在于身份認同的政治-法律屬性與文化-心理屬性是否一致,兼顧民族國家的政治-法律屬性與文化-心理屬性同步發(fā)展依然是維系個體對于民族國家身份認同的重要基礎性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