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孔鯉
《古董局中局》是馬伯庸近幾年大熱的IP,近期上映的電影也備受關注。不過,比起劇情主線,古玩行背后深不見底的那張網(wǎng)才是一個更真實的局中局。
影片開始時,主角在一個類似琉璃廠的地方鑒寶。這是民間鑒寶場所,已經(jīng)失去了過往文人墨客齊聚此地的盛況。但很快主角就被帶去了半官方性質的海外文物接手大會,在一個大禮堂里,臺上坐的是業(yè)內公會的主席。這些人是鑒寶世家,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公私合營里被改編成了文物業(yè),成為專業(yè)人士。
事實上,從這個時候開始,才是文物歸文物,交際歸交際。雖然這些人員都有家傳,但很顯然,無論是鑒別技術,還是他們的社會關系,都已經(jīng)褪去了私人化,開始了面向國家的文物專業(yè)化。
然而在新中國成立前的這些古玩行,本質上并不是鑒別和保護文物的,而是彰顯身份和地位的,是交換彼此信息與資源的。
拿有名的北京琉璃廠來說,這個地方以前是明代的窯廠,專門為皇家燒制琉璃瓦的,因此從明代開始,就有許多退隱的官員和趕考的士人聚集在這里。但這里畢竟是皇家場所,主要的古玩業(yè)還是零零散散分布在慈仁寺附近,不成氣候。
等到了清朝,因為清朝不允許漢人住在內城,大量北京人都被趕往了南城住下。一下子,位于南城的琉璃廠就成為了最受矚目的地方。
清廷一方面要籠絡住這些漢人士子,另一方面又不能給他們足夠高的地位。換言之,他們的身份地位不再是鐵飯碗了,他們需要尋找新的能夠證明自己身份地位的事情。于是大量文人聚集在琉璃廠就再自然不過了。朝廷不給你頒發(fā)地位的象征,那什么才能更說明你是有文化的?鑒寶。
從清初開始,琉璃廠就出現(xiàn)了許多我們熟悉的人。比如吳偉業(yè),寫《圓圓曲》的那位,原來在明朝的翰林院,清朝建立后在清廷擔任秘書院侍講,主要工作就是給皇帝寫詩作畫。從一個有政治抱負的文人變成了山水畫家,最終在琉璃廠被眾人捧上了天。
又比如查慎行。他在琉璃廠住了十來年,是康熙年間權臣明珠的門客,同時也是東南詩壇領袖。幾百年后他還有一個后代叫查良鏞,也就是大家熟悉的金庸。
由此可見,這群人事實上一邊是被朝廷排擠的邊緣文人,另一邊又是朝廷用來籠絡士人的象征。二重身份下,最能體現(xiàn)他們身份又不引起朝廷反對的就是吟詩作對、把玩古物了。
過去的金石學、古董學(以前叫骨董學)、文玩學,雖然從唐代開始就有了,但都是單打獨斗的,許多文人不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社會地位。但明清以來,隨著科舉的興盛,社會上出現(xiàn)了大量的不事生產的文人。把這些人不聞不問肯定不是個事,那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別的方式管理起來。
到了乾隆年間,就有了編《四庫全書》的想法。乾隆朝大量征集民間書目,一下子各地文人都與有榮焉,前來獻書。那么這群人住在哪呢?南城會館,琉璃廠附近。一時之間,琉璃廠實際上成為了明清無法通過科舉的士人階層心中的“圣地”。
琉璃廠。
不只是中國人,在朝鮮人寫的《燕行錄》里也都有寫這群使臣來到中國時,是如何在琉璃廠買書買古玩的。至于《四庫全書》的總編纂,大名鼎鼎的紀曉嵐,他家更是距離琉璃廠只有800米,今天還在。
北京城的南北城胡同是不一樣的。北邊主要是王公貴族,留下來的大多是院落,門院深深,大紅門,一道坎,進去還有影壁。南邊主要是普通居民和尚未登堂入室的文人,因此胡同雜亂零散,門面也矮小破舊。
既然這是一個朝廷籠絡士人的地方,既然這個地方有著大量的文人聚集,那么全中國上下誰最關心這里?
答案自然是朝廷,是朝廷的上上下下。
清朝官員、王爺是不能直接經(jīng)商的,但他們放著琉璃廠這么一個可以和全天下交換信息的地方不用,可能嗎?所以最終這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關系網(wǎng)絡。從最初邊緣士人維持自身身份地位的場所象征,變成了上下默認的情報交換中心。
比如筆彩齋是鄭王府出資開的,鄭王是清初鐵帽子王世襲罔替之后,在同治年間讓王府總管掛名東家,取豐富多彩的筆墨丹青之意,開了這家鋪子。又比如賞奇齋,是1901年開的,經(jīng)理人拿了攝政王載灃的九千兩銀子,直接打著旗號開了這家店鋪。
所以從這個角度,自然就能理解一些事了。比如為什么傳統(tǒng)古玩行有這么多行話切口?答案很簡單。這是門檻,是獲取入場券的身份牌。你不懂這些話術,你也能鑒定得了文物,但你就是進不去這個圈子。什么串貨、砸漿、打眼,說出來都很淺顯,但就是不這么說。在傳統(tǒng)古玩行,重要的不是文物,而是圈子。
又比如,為什么傳統(tǒng)古玩行幾乎不標價,也不講價錢?說白了,對于這群人來說,錢真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名聲,是臉面,是這個人有沒有資格繼續(xù)交往。
畢竟官員和王爺們不能經(jīng)商,都得靠總管或者小廝在外經(jīng)營,最后線索都匯集在南城。從徽班到會館,從茶館到棋社,背后大都是一家家的產業(yè),產業(yè)賺多賺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
我們經(jīng)??梢詮那迥┪娜说墓P記文集里看到,今天去琉璃廠見了誰誰誰,明天要去這里拜訪誰誰誰。比如林則徐,他在日記里就寫得明明白白,宣南詩社時期,他在這里與魏源、龔自珍等人大談天下大事,交換了各路人馬對禁煙的態(tài)度,最終確立了一定要銷煙的決心。
又比如譚嗣同,作為晚清時期對全國各方力量(洋務派、維新派、光復會、湖廣本土力量)最有動員力的那個人,他在來北京沒多久就和康有為、梁啟超搭上了線,就是因為他住在這一帶的瀏陽會館,與這些人住的地方僅有幾百米。
總的來說,古玩行興起的幾個條件:一是朝廷不需要大量無法通過科舉的文人。因為朝廷就這么多位置,而封建王朝又不會發(fā)展社會生產,所以只能想辦法養(yǎng)著他們。二是朝廷要養(yǎng)著這些文人,單靠錢是不夠的,要給他們身份地位。只要你考上生員就能在文廟拿吃的,但他們要的是地位。所以朝廷必須要想辦法籠絡和維持他們內心的自我期許,哪怕窮困潦倒,身份得在。三是朝廷不能明面上插手,不能直截了當?shù)卣f我給你地位。這事得委婉。更何況朝廷也沒能力插手,北京南城往往是安徽一塊、江蘇一塊、江西一塊、山西一塊、陜西一塊,各路人馬都齊聚于此。
琉璃廠著名的崇古齋,是由一個叫陳衍庶的安徽人開的。他早年考中科舉,當了新民府知府,還收編了著名響馬張作霖。后來他就找了一個人,在沈陽和北京各開了一家崇古齋。因為他大哥早死,他把大哥的兒子過繼了過來。這個孩子后來來了北京,就在崇古齋住過,再后來當了北京大學的文科學長,還創(chuàng)辦了《新青年》。是的,就是陳獨秀。
而張作霖,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還沒入關,就已經(jīng)讓人在琉璃廠開了鑒光閣。著名的文物專家劉光啟就在這當過學徒。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人,你方唱罷我登場。但很顯然的是,由于民國以來,尤其是護國戰(zhàn)爭以來,政治中心一分為幾,北京不再是全國的集中地,所以民國時期琉璃廠的蕭條也成了必然。
于是我們看到,在民國時期,因為北京失去了其特殊地位,文物一下子就不被人當回事了。那些人看重的是文物,還是文物背后的社會關系?不言而喻。
當背后的力量退去,文物才真正成為文物。
這也可以解釋為何民國時期經(jīng)常會有文物丟失的事情。新中國成立后,國家迅速接管文物業(yè),并且請來了大量的真正有文物保護意識與能力的老專家,才保護下來了大量的文物。
所以最后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傳統(tǒng)行當封建與否,看的不是手藝是否傳統(tǒng),而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以圈子衡量,還是以能力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