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1926年5月,詩人梁宗岱在巴黎送給邵洵美一本盧梭的《懺悔錄》,書的環(huán)襯頁上,有梁宗岱的題詞:“洵美由英歸國,道經(jīng)巴黎,以此持贈,并藉以寄我火熱的相思于祖國也。宗岱一九二六,五,二一法京。”抗戰(zhàn)時期,這本書在重慶為巴金所得,并一直珍藏,晚年捐給上海圖書館。一本書,三位中國現(xiàn)代作家,這也算是一段饒有興趣的佳話。
巴金與邵洵美的書緣并未盡于此,他還買過另外一本邵洵美的藏書。那是勞倫斯的中篇小說《死去的人》,一本細條的十六開精裝書,毛邊本,倫敦MARTIN SECKER有限公司1931年出版。正文前有標注:此版本限印2000冊,僅在英國和美國發(fā)行。另有說明:這個小說最初的標題是《逃亡的公雞》,現(xiàn)在的題目是作者死前不久決定的。八十八年過去了,這本書已經(jīng)有些陳舊,墨綠色的布面已經(jīng)失去它最初的顏色,但是封面正中燙金的一只展翅的水鳥的標志仍然金色飽滿。書的前環(huán)襯靠近訂口處有邵洵美以濃墨工整地簽下的“洵美”二字,下面鈐一方閑章,印文是“自得其樂”。這清楚地表明,此書原本為邵洵美藏書。書的扉頁上有一個用鋼筆書寫的大大的“金”字,這是巴金藏書中的習(xí)見簽名。它什么時候歸巴金所有呢?在封三處,有一枚“外文舊書門市部”小條章,上面標著售價1元。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巴金是舊書店、外文書店的常客,此書應(yīng)當(dāng)購于那時。
這不是邵洵美的普通藏書,他還為它寫過書評。勞倫斯,是邵洵美頗為關(guān)注的一個作家,1934年,他撰文《讀勞倫斯小說——復(fù)郁達夫先生》,文中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他“前后曾讀過五次”,并藏有勞倫斯私印初版本和后來出版的廉價普及本。他還透露:“我在前年的秋天,曾譯了他的一部中篇故事《逃走了的雄雞》……”(《讀勞倫斯小說——復(fù)郁達夫先生》,陳子善編《洵美文存》第222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版),它正是這本《死去的人》。1931年10月,邵洵美在《新月》第3卷第10號上發(fā)表書評,認為勞倫斯要表達的是:“耶穌不應(yīng)當(dāng)為了想貫徹自己的思想而便要他的肉體犧牲了應(yīng)有的享受以經(jīng)歷不應(yīng)有的痛苦。”(《逃走了的雄雞》,《洵美文存》第215頁)從相關(guān)文字看,邵洵美在1932年已經(jīng)譯完這部小說。1934年《美術(shù)》雜志第1卷第1期還曾刊出過畫家張光宇為此書設(shè)計的封面,畫面上是一個像邵洵美模樣的人,赤著腳,捧著一只公雞。不知道什么原因,此書當(dāng)時沒有出版單行本,直到1938年才在《純文藝》雜志上發(fā)表,現(xiàn)在我們能看到的也僅僅是刊出的兩期,不過六七千字篇幅。但愿有一天,我們能夠有幸欣賞到邵氏譯文的全篇。我還注意:在《新月》月刊上寫書評,邵洵美依據(jù)的并非是后來巴金藏的這本書,而是題為The Es? capedCock這個本子,是巴黎Black Sun Press出版的,也就是說,此書,他至少有兩個版本。一本喜愛的書擁有多個版本,這也是巴金的習(xí)慣。
巴金與邵洵美的另外一樁書緣,是邵洵美創(chuàng)辦的第一出版社為巴金出版了《巴金自傳》。這是“自傳叢書”的一本,邵洵美聽了胡適鼓動,認為“中國缺乏傳記文學(xué)”,便起意出版“自傳叢書”,這套書實際出版了沈從文、張資平、廬隱、巴金和許欽文的五種,邵洵美為《巴金自傳》寫的出版介紹是這樣:
巴金先生的作品,充滿了人間的苦悶和哀愁,但有一貫的對人間的愛的感情流注著。他這一種對于人間的愛,對于真理的熱情,是怎樣孕育產(chǎn)生的呢?先生為四川世家子,自來上層階級,每多革命前鋒,因他們才能真知灼見自己一類的罪惡,而同情于被壓迫者。因為厭惡自己,人生途中便到處都是悲哀,又因為同情于他人,所以有愛的流貫。一切文章作品,都和作者的環(huán)境有很深關(guān)系的。《巴金自傳》讀過之后,你便能真?zhèn)€了解巴金的人和作品了。這不僅是廣告的文詞,但有真正的廣告價值,也應(yīng)得是真正的廣告。(原載1934年11月3日《人言周刊》第1卷38期,現(xiàn)收《洵美文存》第298頁)
這都是巴金與邵洵美的“隔空”交往。他們是否有過面對面的接觸呢?想必是有的,在1930年代,二人同在上海,同為文化名人,又有共同的朋友,一起郊游聚首再自然不過。不過,翻閱各方面的資料,并沒有找到二人在此期間直接的交往材料?;蛟S可以判斷,兩個人即便平日里有來往,也算不上比較親密的朋友。倒是1963年8月2日,巴金在日記中記:“邵洵美來信借書?!保ā栋徒鹑返?5卷第278頁)我未能找到這封信,從當(dāng)年8月20日巴金日記再記中大致可以了解此信的內(nèi)容:“復(fù)邵洵美信,說我沒有Loeb’s,clasics希臘、拉丁名著英文對照本。”(《巴金全集》第25卷第285頁)不知道邵洵美要借的是“洛布古典叢書”中的哪幾種,這套書是美國人詹姆斯·洛布主持印行的,他組織英美的古典學(xué)專家將希臘、羅馬文化原典譯成英文,為了體現(xiàn)準確性,這套書采取的是希臘、拉丁語原文與英文左右頁相互對照的方式,而且每卷都有專家的導(dǎo)讀和詳盡的注釋,這正是做翻譯需要的版本。邵洵美借書,也是那段時間做翻譯參考。此時的邵洵美沒有公職,只有譯書為生。1958年,他遭受不明冤獄,身陷囹圄,直到1962年4月才無罪釋放。他的夫人盛佩玉曾寫信向女兒描述剛出獄的邵洵美的狀況:“他進去前胖胖的,出來骨瘦如柴,頭發(fā)雪白,佝僂著身軀,縮得小小的,一動就喘……”家徒四壁,邵洵美環(huán)顧四周之后說,“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沒有了,不足惜?!毙液脙鹤訛樗A袅税賮肀緯?,邵洵美看到一直使用的那本英文辭典Webster Dictionary,十分高興,說:“太好了!太好了!這是寶貝,有這本就行?!保ㄞD(zhuǎn)引自邵綃紅《天生的詩人——我的爸爸邵洵美》第370頁)
在有關(guān)方面的照顧下,邵洵美為出版社譯書,出版社每月預(yù)支定額的稿費,維持生活。那時做翻譯工作,邵洵美最苦惱的就是找資料書。他曾公開抱怨過:“翻譯這部詩劇,還有一個極大的困難,這也同時是翻譯一切外國古典文學(xué)所存在的困難。那便是參考材料問題。我國各處圖書館所保存的關(guān)于外國古典文學(xué)的書籍,大部分不過是供給學(xué)校教材的應(yīng)用;私人的收藏,又是各人憑著各人的愛好,零零碎碎,沒有系統(tǒng)?!保ā丁唇夥帕说钠樟_密修斯〉譯者序》,《洵美文存》第415頁)邵洵美寫信向巴金借書,這說明,他確實急需,否則不會向來往并不密切、且身份和地位已經(jīng)有很大差異的巴金求助。當(dāng)然,也不排除他們兩人還是有相當(dāng)?shù)膩硗?,只不過,我們不知道罷了。這也與巴金的一個“缺點”有關(guān),他常常是做了的事情也不說,也從不會去炫耀或宣揚什么,哪怕他幫助了別人。
這么說,是因為在邵洵美去世后,巴金還真的為他的事情幫過一點忙。1979年8月5日,巴金日記中記道:“邵洵美夫人和一個小兒子來訪,說要寫信給周揚,請我轉(zhuǎn)交?!保ā栋徒鹑返?6卷第357頁)當(dāng)月15日日記又記:“邵洵美夫人和兒子送信來?!辈⒃?6日日記中備注:“寄羅蓀信(附邵夫人信)?!保ㄍ希?59頁)這是盛佩玉為丈夫的平反和落實政策而奔走,求助巴金幫忙。一年多之后,1980年12月8日日記中還記:“邵洵美夫人來?!保ㄍ?,第434頁)巴金是通過在中國作協(xié)任職的孔羅蓀轉(zhuǎn)信給周揚,現(xiàn)存巴金給羅蓀的書信中有三封書信談及此事,但是日期是1982年,距盛佩玉第一次拜訪巴金已經(jīng)過去三年,看來此事的解決絕非一日之功,恐怕盛佩玉寫了不止一封信。羅蓀在1982年2月26日給巴金的信中回復(fù)了初步的結(jié)果:“您的來信和附來邵洵美夫人的信都已收到。她給周揚、夏衍同志的信,我也已分別送去,周揚同志表示,他將給上海陳國棟、胡立教兩位同志寫信請給予協(xié)助,并將原信也附去,這樣或可幫助解決一些問題,有點情況我當(dāng)另外寫信給陳茵眉,再請她過些日子與市委聯(lián)系一下,我想胡立教同志或可能直接同她聯(lián)系。”(孔瑞、邊震遐編《羅蓀,播種的人》第72頁,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5年5月版)轉(zhuǎn)去的信顯然起到了作用,邵洵美在1985年終獲平反。盛佩玉、邵綃紅的書里提到夏衍和周揚為邵洵美幫忙的事情,不曾提過巴金。從這些資料看,巴金也在背后為老朋友盡了一份力。
(源自“文匯筆會”)責(zé)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