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帽”的由來與演變

〔法〕米歇爾·帕斯圖羅

在口頭文學、童話寓言、神話傳說和成語俗諺中，“紅色”的象征含義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童話寓言是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領域，在童話寓言里登場的色彩并不多，但每次出現(xiàn)色彩時總是具有強烈的暗示作用。經(jīng)過統(tǒng)計，黑白紅三色是童話中最常見的，并且出現(xiàn)頻率遠超其他色彩。這也是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圣經(jīng)》便是如此，其中黑白紅之外的色彩即便存在也處于非常次要的地位。盡管在中世紀，藍色的地位有所提升，盡管綠色的象征含義得到豐富和加強，盡管黃色在數(shù)百年中愈發(fā)遭到厭棄，然而直到近代，幾乎所有的童話寓言都是圍繞著黑白紅展開的。

以《小紅帽》為例，它或許是最著名的一篇歐洲童話。在《小紅帽》的各版本中，人們最熟悉的是夏爾·佩羅版和格林兄弟版。但其實這個故事的歷史要悠久得多，有證據(jù)表明，《小紅帽》最早的文字版本出現(xiàn)于公元1000年前后，其形式為短寓言詩，是由列日的一名教區(qū)督學埃格伯特記載下來的。

埃格伯特將口耳相傳的幾篇童話故事編成韻文，用來教給小學生們。這個故事講述了一位身穿紅衣的小姑娘如何穿過森林，并且奇跡般地沒有被餓狼吃掉的經(jīng)歷。令她從狼吻下逃脫的，不僅是她的機智勇敢，還有她爸爸送給她的那條紅色羊毛連衣裙。

自此之后，這個故事在中世紀的歐洲不斷流傳，但當時的標題并非《小紅帽》，而是《小紅裙》。在流傳過程中分化出各種版本，也增加了大量情節(jié)。佩羅在17世紀發(fā)表的版本是其中流傳最廣的，但其內(nèi)容情節(jié)尚未完全固定下來。這時故事的標題已經(jīng)變成了我們熟悉的《小紅帽》，佩羅將它收錄到童話集《舊時光里的故事》（又名《附道德訓誡的古代故事》《鵝媽媽的故事》）之中，成為其中的八個故事之一。夏爾·佩羅是偉大的作家和學者，曾為《法蘭西學院詞典》初版作序，是法國文學界著名的“古今之爭”中“崇今派”的領袖人物，但大多數(shù)人卻只知道他寫下了這本薄薄的童話故事集。這并不公平，但事實如此。

在佩羅筆下，小紅帽的故事變得殘酷而悲劇。小紅帽是一個美麗而有教養(yǎng)的小女孩，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只狼。她不小心向狼泄露了去外婆家的路線，狼先跑到外婆家吃掉了外婆，然后布下陷阱捉住了小紅帽，最終把小紅帽也吃掉了。這個故事以狼的勝利作為結(jié)局。在格林兄弟版《小紅帽》里，結(jié)局相對和諧但完全不合理：獵人殺死了狼，剖開狼的肚子，然后小紅帽和外婆安然無恙地從狼腹里逃出來了。

研究《小紅帽》的文章著作浩如煙海。比如，僅僅是小紅帽的“帽子”就讓研究者耗費了大量筆墨。在17世紀末，這頂帽子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呢？僅僅是一件頭飾而已嗎？飾以長布條的女式高帽？連帽斗篷上的兜帽？寬邊遮陽帽？學者們眾說紛紜。然而，在另一個問題上，卻少有評論家關注，但那個問題對我們而言卻更加重要：為什么這頂帽子是紅色的？在故事中，紅色不僅是帽子的顏色，也是故事主角小女孩的綽號，更是整個故事的標題。在這個故事里，紅色似乎是最重要的元素。那么為什么是紅色呢？

對于這個問題，人們給出了若干不同的答案，這些答案之間并非相互矛盾、相互否定，而是相互補充、相互充實。首先，有人指出，這里的紅色可以具有象征意義。換言之，它為整個故事立下血腥的基調(diào)，并暗示其悲劇的結(jié)局，紅色代表暴力、殘忍和流血。這種觀點并沒有錯，但是還不夠深入。更好的解讀是從歷史角度出發(fā)的。根據(jù)農(nóng)村地區(qū)的傳統(tǒng)，人們經(jīng)常讓兒童穿著紅色衣物，這是為了在遠處也能辨認出他們的身影。這項傳統(tǒng)由來已久，直到19世紀，在法國和其他歐洲地區(qū)，農(nóng)村兒童還經(jīng)常在衣服外面罩上一條紅色圍兜。維克多·雨果在一首詩里寫道：“孩子們，牛群要來了，快把你們的紅圍兜藏起來?！?/p>

還有就是在農(nóng)村地區(qū)人們只在紅色系中掌握了較好的染色技術(shù)，而其他色系則差得很遠。所以，對于農(nóng)民而言，一條漂亮的裙子幾乎只可能是一條紅裙子。

還有一種更加可靠的學術(shù)觀點，認為小紅帽身上的紅色代表圣靈降臨節(jié)，因為紅色本來就是屬于圣靈的色彩。按照這個思路，即便不涉及宗教歷法，我們也能假設，這種紅色具有驅(qū)邪避兇的保佑作用。按照歐洲的傳統(tǒng)習俗，自遠古時代以來，驅(qū)邪避兇一直是紅色的主要功能之一。

還有一些基于心理分析做出的解釋，例如布魯諾·貝特爾海姆在《童話的魅力》中進行的分析，但他的觀點引起了更大的爭議。貝特爾海姆認為，紅色有著強烈的性暗示，小紅帽并非幼童，而是一名青春少女，在她內(nèi)心深處“渴望與狼上床”，而狼則象征著“強壯而充滿情欲的雄性形象”。狼將小紅帽鮮血淋漓地吃掉，實際上隱喻少女的失身，小紅帽失去的不是她的生命，而是她的貞潔。貝特爾海姆的這種解讀被多次引用，但它卻令歷史學家困惑不已。并不是因為它有故意吸引眼球的嫌疑，而是因為它將今論古，脫離了故事誕生的時代背景。紅色是從何時開始暗示性欲的？在弗洛伊德之前，這個問題本身是否有意義？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還有最后一種假設，或許能夠解釋《小紅帽》故事里的紅色。但這種解釋的前提是將紅色視為黑白紅三色體系中的一員，并且從符號學角度分析，而不是將它孤立看待。如同許多童話寓言故事一樣，《小紅帽》的故事也是圍繞著黑白紅三色構(gòu)建起來的。在這個故事里，戴紅帽的小姑娘拎著一罐白色的奶油，去送給身穿黑衣的外婆（外婆后來被黑色的狼替代了，但黑色這一點并沒有改變）。在《白雪公主》里，身穿黑衣的王后送給白雪公主一個紅色的毒蘋果。在《烏鴉與狐貍》里，黑色的烏鴉站在樹枝上，它嘴里叼著的白色奶酪掉進了紅色狐貍口中。類似這樣的故事還有無數(shù)，故事的主角各不相同，人物關系千差萬別，但其中出現(xiàn)的色彩無非就是黑白紅這三種。當這三種色彩合起來形成一個體系之后，其敘事效果和象征意義變得更加強烈，遠遠超出將每一種色彩分離看待所具有的效果和意義。

無論是在童話寓言、社會習俗還是其他領域里，孤立的紅色都是不完整的，只有當它與一種或若干其他色彩搭配或?qū)Ρ葧r，紅色才具有其全部的意義。

（源自《色彩列傳：紅色》）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