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橫浦集》是南宋理學(xué)家張九成的文集,宋、明、清代有傳刻。宋刻本藏書印揭示此書明清之際先后經(jīng)孫奇逢、翁嵩年、徐乾學(xué)遞藏。明刻本中方士騏本翻印自吳惟明本,對校后發(fā)現(xiàn)兩本間及各自內(nèi)部均有異文變化。方士騏本雖然后出,實際流傳范圍應(yīng)超過吳惟明本,清代鈔、刻本異文皆受其影響。清本中,康熙張鳴皋刻本以方刊本殘本為底本,是一種未完成本。四庫之文津閣、文淵閣兩本源自同一方刊本,這一底本與今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者關(guān)系最近,其中文津閣本又比文淵閣本更忠于底本。
關(guān)鍵詞:張九成;《橫浦集》;版本源流
張九成(1092—1159),字子韶,號無垢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少從楊時學(xué),為兩宋間理學(xué)名家。高宗紹興二年(1132)進(jìn)士第一,官至刑部侍郎。因忤秦檜,謫居南安軍十四年,故又號橫浦先生。紹興二十九年(1159)辭世,有《橫浦集》二十卷、《橫浦心傳錄》三卷、《橫浦日新》一卷、《孟子傳》二十九卷等著作傳世。本文意在考察《橫浦集》二十卷的版本流傳狀況。
在現(xiàn)有研究中,僅楊新勛《張九成〈橫浦集〉宋本刊刻考》{1}一文專題考察了《橫浦集》宋刻本的版本狀況,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2}、楊新勛《張九成集》“整理前言”③相關(guān)章節(jié)介紹了諸本概貌。此外,尹波、朱天《張九成著述考》{4},李春穎《張九成著作考證》{5},楊新勛《張九成作品考述》⑥等三篇著述考,亦涉及了《橫浦集》版本流傳問題。目前,各家成果主要集中在宋刻本方面,對《橫浦集》明清兩代傳本的關(guān)注不多,版本源流描述亦較為簡單。
然而一方面,宋刻本為海內(nèi)孤本,缺乏同時期對校本,且序跋存錄較為完整,版本細(xì)節(jié)清晰,進(jìn)一步研究的空間有限。另一方面,宋刻本價值雖高,卻長期被收藏家視作秘珍,實際流通范圍有限??陀^上《橫浦集》在明清以來真正通行的是明刻本,清代刻、抄本源頭亦在明本,但學(xué)界一直以來對于《橫浦集》兩種明刻本間具體差異缺乏清晰認(rèn)識,始終將方士騏本視為吳惟明本附庸,幾種整理本對吳、方二本間異文校得亦不仔細(xì)。明版情況已有模糊之處,清本更易受到輕視,清刻僅存之康熙本目前尚無研究,四庫底本亦被籠統(tǒng)定為吳刻。從文獻(xiàn)整理角度出發(fā)重視宋本當(dāng)然有益,但不應(yīng)因此忽略實際歷史場景中流傳范圍更廣的其他版本。有鑒于此,本文將以明刻本為樞紐系統(tǒng)梳理存世諸本,并重點考察《橫浦集》在明清兩代的版本及流傳情況。
《宋人別集敘錄》{7}與《現(xiàn)存宋人別集版本目錄》{1}著錄《橫浦集》版本皆為五種,其中:宋刻本藏于國家圖書館,本文使用的是“中華再造善本”影印本{2};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吳惟明刻本,本文使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萬歷四十三年(1615)方士騏重刊本,本文所用者為國家圖書館藏本與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張鳴皋重刻十四卷本,僅藏于上海圖書館,筆者目驗;乾隆間修《四庫全書》時曾抄入此書,現(xiàn)以影印文淵閣、文津閣本與諸本對校。此外,1925年張元濟涉園清綺齋嘗據(jù)吳惟明本影印,今上海圖書館藏吳刊本有張元濟跋③,當(dāng)即其底本,亦援以比勘。
下面逐一介紹各本情況:
一、宋刻本在明清兩代的遞藏
宋刻本每半頁十行,行十八字。白口,左右雙邊,雙順魚尾。書口上方多刻板片字?jǐn)?shù),下方有頁碼及刻工姓名,中間部分則是書(卷)名、卷數(shù)等信息。版式方面唯書口上端刻有刻字?jǐn)?shù)一點,少為學(xué)者留意,概因原書難得一睹,再造善本雖然影印逼真但版心折損較多,細(xì)節(jié)難免模糊。經(jīng)過對版心保留較為完整的多頁比對計算,可判斷書口上端殘留的三至四字是具體板片的刻字?jǐn)?shù),統(tǒng)計方式為每頁剔去正文空白字并計入上、下魚尾間字?jǐn)?shù)。
關(guān)于宋本的避諱情況,楊新勛《刊刻考》指出宋本避圣祖、宣祖、太祖、仁宗、欽宗、孝宗、光宗、寧宗諱,不諱理宗、度宗,許多嫌名不諱。{4}除《刊刻考》已提及之諱主、諱字外,宋刻本當(dāng)避神宗“勖”字,例見卷一〇《君奭論》“汝明勖偶王”句。又疑避“構(gòu)”字諱,卷一三“一陰在下生,其卦為姤”之“姤”,宋本作“辶”,他本皆作“姤”;“遘”與“姤”通,唐石經(jīng)《雜卦》中尚有這一寫法,此處“辶”疑是“遘”之省文,所闕“冓”形似為避高宗諱。
明清兩代書目中多有關(guān)于宋刻本《橫浦集》的記載。如《文淵閣書目》卷九著錄“《橫浦文集》一部五冊,全”;祁承■《澹生堂藏書目》卷一三載“五冊,二十卷”;徐■《徐氏家藏書目》卷六錄為“二十卷”;季振宜《季蒼葦書目》之“宋元雜版”著錄“《宋橫浦張九成集》二十三卷”等。諸書目多未涉及宋刻本的具體特征,冊數(shù)亦與今傳本不符(國圖藏本共八冊),未能提供更多有效的遞藏信息。
到徐乾學(xué)《傳是樓書目》與彭元瑞等《天祿琳瑯書目》后編,著錄信息已與今傳本相符,《天祿琳瑯書目》后編卷七謂其為“昆山徐氏藏本”,所列諸卷收藏印鑒與今本相同,可知此本先由徐乾學(xué)收藏,后于乾隆間入藏內(nèi)府。據(jù)劉薔《天祿琳瑯知見書錄》考證,宋刻本《橫浦集》于宣統(tǒng)十四年(1922)被遜帝溥儀賜予溥杰,1952年由琉璃廠麗生書局收得,與宋版《漢雋》《后村居士集》同歸文物局{5}。宋刻本自徐乾學(xué)以來的收藏狀況相對清晰,而徐氏以前的情況尚待進(jìn)一步分析。
宋刻本目錄頁一右下有三枚收藏印,自上而下分別為朱文“蘿軒審定”、白文“兼山堂圖書”、朱文“清白之遺”,三方印的主人少有學(xué)者注意。楊新勛《張九成作品考述》指出“兼山堂”為孫奇逢堂號,判斷孫氏在徐乾學(xué)前收藏過此書,但未考察另兩方印記。⑥實則,“蘿軒審定”印曾鈐于多種傳世藏品中,為清康熙年間書畫家翁嵩年(號蘿軒)之印。{7}“清白之遺”情況則略為復(fù)雜,于此略加說明。
賴福順在《清代天祿琳瑯藏書印記研究》中判斷該印亦為翁嵩年藏印,但僅例舉出《石渠寶笈》卷二六董其昌《仿倪瓚筆意》“下有蘿軒審定、清白之遺二印”{1},并未提供其他證據(jù),而這至多說明兩印在《仿倪瓚筆意》中鈐蓋位置亦較接近。經(jīng)筆者搜考,《仿倪瓚筆意》外尚有《唐寅品茶圖》的收藏印記中也同時出現(xiàn)了“蘿軒審定”“清白之遺”(《西清劄記》卷一),且與宋刻本《橫浦集》鈐蓋次序相同,皆為兩印之間夾一方白文“兼山堂圖書”。
《仿倪瓚筆意》藏于故宮博物院,《唐寅品茶圖》藏于臺北故宮,筆者將兩件文物圖片與宋刻本《橫浦集》對比后發(fā)現(xiàn),三件文物中“蘿軒審定”與“清白之遺”兩印始終上下排列鈐于同一角落,而與其他印記相隔疏遠(yuǎn)無明顯聯(lián)系,具體推測二者為配合使用之組印。又兩枚印章刻法相近,盡管三處鈐蓋效果并不完全一致,但“清白之遺”總是在線條上表現(xiàn)出與“蘿軒審定”相呼應(yīng),當(dāng)屬有意為之。此外,再造善本印泥顏色復(fù)原較真,能看出“蘿軒審定”與“清白之遺”印色接近,而與“兼山堂圖書”形成明顯色差。綜上,本文亦判斷“清白之遺”為翁嵩年收藏印。
孫奇逢是明末清初人,年輩長于翁嵩年許多,宋刻本《橫浦集》大概經(jīng)孫奇逢之手轉(zhuǎn)藏于翁嵩年。又康熙十一年(1672)翁嵩年舉順天府鄉(xiāng)試{2},徐乾學(xué)為此試副考官③,即徐為翁之座師,或是在二人交游中宋刻本《橫浦集》收入傳是樓。
以上是宋刻本《橫浦集》在明清兩代的情況,此本基本保存在收藏家手中,且長期貯藏內(nèi)府,可知流傳范圍有限。
二、吳刊本、方刊本比勘
吳刊本卷首焦竑《書張橫浦先生集》云,“余家藏先生集二十卷,《心傳錄》三卷,《日新》一卷,《家傳》一卷,《孟子發(fā)題》一卷。新安吳康虞氏謂大有裨于學(xué)者,為手校而梓行于世”,落款為萬歷甲寅,知此本以焦竑家藏本為底本刊行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宋本墨釘在吳刊本中多以空字呈現(xiàn),考慮到宋刻本與吳刊本之間并無其他刻本行世,推測焦竑家藏本當(dāng)即源自宋刻本系統(tǒng)。
吳刻次年,海昌令方士騏以吳刊本為底本又刻此書,事見卷首黃汝亨《重刊橫浦先生文集序》,“是集吳康虞氏刻之南中,焦先生為序,而海昌令方君以橫浦家在海昌,景行其哲,重刻之”。方刊本每半頁十行,行二十字,左右雙邊,單魚尾,與吳刊本版式完全相同。兩本字體皆為方正瘦硬之典型“宋體”,但撇畫差異較為明顯,知方本為翻刻而非挖改。
卷一首頁落款,宋刻本作“門人郎曄編”,吳刊本作“門人郎曄編”“后學(xué)吳惟明校梓”。方刊本則作“宋子韶張九成著”“明后學(xué)沖吾方士騏重校梓”,掩去了郎曄、吳惟明兩位中間整理者。吳刊本卷首尾作“橫浦先生文集卷X”或“橫浦先生文集卷之X”,與版心卷數(shù)對應(yīng),保留了宋刻本特征。方刊本則在卷首尾標(biāo)卷次時增加了“重刊”二字,但并未改動版心??芍娇九c吳刊本總體面貌趨同,僅在卷首尾及落款等處做了簡單增改。
文本內(nèi)部,目前可資利用的吳刊本、方刊本異文??背晒苌佟H鐝堅獫坝”拘蚍Q方刊本“中有殘闕,且字多舛訛”非為善本{4},然所附??庇泴嵨从梅娇緦π?。《全宋詩》《全宋文》分收張九成詩、文,各以宋刻本、吳刊本為底本,但受體例影響,兩書整理者對二本間異文亦少有關(guān)注。楊新勛?!稄埦懦杉访x上諸本皆校,實際工作難免有所偏重,對方刊本使用有限。李春穎《張九成文集》自敘參校方刊本,實則只是把方刊本與吳刊本混視為“明萬歷本”。劉健雄撰《〈橫浦集〉??鲍I(xiàn)疑》補楊書頗多,但并未提供吳、方二本間新的有效異文。
以往??敝蟹娇径啾灰暈閰强局接?,并未受到獨立關(guān)注,因此二本間異文情況尚未有效厘析。有鑒于此,筆者據(jù)所見四種版本,重新對校吳、方二本,并擇價值較高之異文制表如下,分類梳理:
第一、二、四、五、八、十一等六條異文,皆為兩種吳刊本保留了宋本原字,而兩種方刊本改字。方刊本卷六《禹貢論》“盡載以奏于上”作“樂于上”尚勉強可通,卷一一《呂刑論》“伯囧”作“伯固”則表現(xiàn)出刻書人對《尚書》典故不熟,至于“刪澗”“尊玉”“病日”“記奇”諸條更屬文意不通之明顯形訛。這與張元濟所說“中有殘闕,且字多舛訛”基本相符。此外,考慮到在吳刊本與宋本的二十多條異文中,方刊本與吳刊本基本一致{2},就是說在吳刊本改字的基礎(chǔ)上,方刊本又增改了一批字,據(jù)此評方刊本等而下之并不為過。
分析第三、六、九這三條異文,發(fā)現(xiàn)吳刊本中,張氏影印底本在北大藏吳刊本基礎(chǔ)上也有不少改動。卷一九“書司馬溫公咨白”之題名變?yōu)椤皶抉R溫公咨”,卷九《洛誥論》“余以日月考之”疊用“余”字,以及卷一五《孟子拾遺》中“與國戰(zhàn)”改為“與戰(zhàn)國”,都先發(fā)生于張氏影印底本,爾后又被方刊本整體繼承。這說明方刊本的祖本,與北大藏吳刊本關(guān)系較遠(yuǎn),而與張氏影印底本關(guān)系較近。
從第七、十二、十三、十四等四條異文來看,方刊本中,國圖藏本在北大藏本基礎(chǔ)上也有增改。卷一五《孟子拾遺》“學(xué)者不可不考”之“考”字,宋刻本、北大藏吳刊本、張氏影印底本、北大藏方刊本作“考”,國圖藏方刊本作“致”。卷二〇《廖守墓志銘》“遇不可則”之“則”,宋刻本、北大藏吳刊本、張氏影印底本、北大藏方刊本作“則”,國圖藏方刊本作“測”;同卷《黃吏部墓志銘》“第偏親垂白”之“偏”,宋刻本、兩種吳刊本、北大藏方刊本皆作“偏”,國圖藏方刊本作“老”;同篇“緣官寺進(jìn)者”之“官”, 諸本皆作“官”,國圖藏方刊本作“宮”。這說明國圖藏方刊本在時間上應(yīng)晚于北大藏方刊本。
第十條異文則較完整地反映了明刻本的改動過程。卷二〇《祭虞深之》“凜乎惟公”之“惟”字,宋本原殘左半形似“隹”。北大藏吳刊本補為“維”,發(fā)生了首次變動;張氏影印底本作“雖”,是二次更改;北大和國圖藏方刊本作“我”,就是第三次變化,這很好地體現(xiàn)了明刻本內(nèi)部諸本的層次。結(jié)合上文,據(jù)此可梳理出宋刻本——北大藏吳刊本——張氏影印底本——北大藏方刊本——國圖藏方刊本,這樣一條大致的異文演進(jìn)線索,為考察清代諸本的具體底本來源提供更多層次的異文依據(jù)。
三、康熙本發(fā)覆
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張鳴皋重刻《橫浦先生文集》十四卷,是《橫浦集》唯一的清刻本,現(xiàn)藏于上海圖書館,這一版本過去僅見著錄,尚無學(xué)者系統(tǒng)研究,下文梳理一下此書情況。
康熙本每半頁十行,行二十字,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版式與吳刊本、方刊本相同。張鳴皋生平暫不詳,據(jù)書首海昌縣令黃丞璉序知為九成后裔。次附張榕《重刊橫浦先生家傳》,傳尾落款為“順治甲午歲孟春十五世孫鳴皋重梓,男圣時,侄孝友”,則張鳴皋為九成十五世孫,在順治十一年(1654)時已攜子侄刊刻此書。此本卷一三有傅增湘先生朱筆校{1},校文數(shù)量不多,僅用《名賢文萃》卷二〇?!多l(xiāng)黨論》一篇而已。
此本今存十四卷、附錄一卷,依性質(zhì)可分為四類。第一類是卷一至四,卷六至卷一三,共十二卷,其中卷一至四,卷六至卷一二,與兩種明刻本卷次內(nèi)容對應(yīng),卷一三則與明刻本卷五內(nèi)容一致。第二類是卷一四,只有一篇文字,共三個筒子頁,內(nèi)容是原屬明刻本卷二〇的《祭墳園神》。第三類是卷五,為重輯之“論語頌”,卷首落款“十五世孫鳴皋、仝男、圣時編次”。最后是附錄一卷,內(nèi)容為張鳴皋所輯之《無垢公遺跡》。附錄部分沒有魚尾,版心上方刻“無垢公遺跡”、下標(biāo)頁碼,共四頁,第四頁為抄補。內(nèi)容包括張九成《序侯兔荒洞銘》《靈泉井》詩,蘇平、許相卿、煙霞子、徐啟明等人詩五首,及《祠碑自贊》《祀無垢先生祠文》《張文忠公祠》三篇文字。
本文對康熙本有三個判斷,首先,康熙本的底本應(yīng)當(dāng)是方刊本??滴醣井愇臓顩r亦與方刊本基本保持一致,如卷六《禹貢論》中“盡載以奏于上”之“奏”,宋刻本、吳刊本作“奏”,方刊本作“樂”,文淵閣四庫本作“聞”,而康熙本正作“樂”。又此本每卷首尾皆稱“重刊橫浦先生文集”,與方刊本同,與宋刻本及吳刊本異,可知康熙本以方刊本為底本。又張鳴皋并非照翻方刊本,而是做過少量校補工作,如卷一《食苦筍》“開樽□幽獨”,第三字宋、明本皆闕,至康熙本補上“似”字。
其次,康熙本所據(jù)底本應(yīng)是一種殘本??滴醣練埲钡钠呔矶辔淖衷诘妆井?dāng)已不存,這有兩方面的證據(jù):一是康熙本中有大量墨釘。對比北大藏方刊本、國圖藏方刊本和康熙本后可發(fā)現(xiàn),康熙本墨釘遠(yuǎn)較方刊本為多,許多方刊本中的單字乃至成行的文字,在康熙本中都被打上了墨釘,例如卷一《庚午正月七夜自詠》中“所諧”“雕”諸字,這指向張鳴皋所見底本已殘缺不全。二是康熙本卷一四反常的排版狀況。該卷共三個筒子頁,無卷首尾標(biāo)識,版心亦未標(biāo)卷次,僅一篇文字,對應(yīng)方刊本卷二〇之《祭墳園神》??滴醣九c方刊本卷次對應(yīng)的十二卷,因為版式相同,所以文字頁碼、位置完全一致。方刊本中《祭墳園神》是從卷二〇第四頁第十七行開始刻的,而康熙本卻從卷十四首行起刻,且未做任何卷次說明,這指向張鳴皋所用方刊本底本卷二〇就已經(jīng)殘缺。
最后,康熙本應(yīng)該是一種未完成本。這一方面表現(xiàn)在康熙本版式特征尚不統(tǒng)一,多有粗疏。如方刊本全用白魚尾,康熙本則無論各卷間還是同卷中都時黑時白。再如方刊本版心一般標(biāo)識卷數(shù),康熙本版心“卷”下當(dāng)刻數(shù)字的位置,有時被打上了一到兩個字的墨釘,有時既無墨釘也無數(shù)字。如卷一二共廿二頁,其中頁一、二、四,版心只標(biāo)“卷”字;頁三、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九、二十是“卷”加墨釘;其余各頁版心卻又完整標(biāo)出了“卷十二”。再如康熙本卷七已標(biāo)“重刊橫浦先生文集卷七”,卻又在“七”字下打上墨釘。這些并無規(guī)律的現(xiàn)象解釋為刊刻初期尚未統(tǒng)一處理比較合適。
另一方面,這表現(xiàn)在康熙本在方刊本上試圖增改的內(nèi)容呈現(xiàn)出未完成態(tài)??滴醣驹诎嫘脑黾恿艘恍┬?biāo)題,如部分卷一書頁可見“古詩一”,卷二書頁可見“古詩二”等等;但卷九、卷一〇、卷一一等三卷,卻未見類似增改標(biāo)志。再如,方刊本卷一落款為“宋子韶張九成著”“明后學(xué)沖吾方士騏重校梓”,康熙本此二行全為墨釘,應(yīng)是刊刻者有意挖改,但尚未補入。又如方刊本卷五被康熙本排在卷一三,卷五則替為“論語頌”,但兩卷都沒有卷次標(biāo)識,疑在裝幀環(huán)節(jié)卷次錯位。這些都說明張鳴皋的整理刊刻工作實際并未做完。
從順治十一年(1654)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已歷三十年,康熙本何以尚未刻完,黃丞璉序云,“集凡一百有八卷,后人清貧,不克盡梓行世,先其少少者,將以次從事,續(xù)成大觀”{1},原因當(dāng)在“后人清貧,不克盡梓”八字。
四、四庫本溯源
《四庫全書總目》載《橫浦集》為江蘇巡撫采進(jìn)本{2},《四庫采進(jìn)書目》“江蘇省第一次書目”著錄“橫浦(先生文)集(二十卷,心傳錄三卷,日新一卷)”③,皆未提供具體版本特征?!端稳藙e集敘錄》據(jù)《提要》“原本附刻《心傳》、《日新》二錄”{4}判斷底本為吳刊本,但附二錄乃明刻本總特征,難以判斷為吳、方二本中哪一種。方刊本雖為吳刊本之翻版,但二本間尚存諸多異文,確定四庫本底本,仍需通過校勘獲得文本內(nèi)證。
上文已經(jīng)分析過兩種明刻本的異文對比,現(xiàn)只需擇取其中差異較明顯者,與四庫本對校即可,整理后得到下列表格:
分析表中八條異文,會發(fā)現(xiàn)四庫本實際涉及了多個層次的異文變化。按照控制變量的邏輯,首先找出吳刊本、方刊本、四庫本各系統(tǒng)內(nèi)部一致的異文,可據(jù)此考察四庫本與吳刊本、方刊本兩個系統(tǒng)的整體淵源。這樣只有異文五符合條件,宋本卷二〇《祭黃元龍》中“訃音告哀”之“訃音”二字,在北大藏吳刊本和張氏影印底本中尚未訛變,但到北大及國圖藏方刊本中已形訛為“記奇”,這指向“記奇”是方刊本整體的異文特征。兩種四庫本共同出現(xiàn)的是“記奇”而非“訃音”,則說明四庫本文本整體上繼承了方刊本。
其次,找出四庫本整體一致而方刊本內(nèi)部有異文的例子,以探討四庫本與北大藏方刊本和國圖藏方刊本間的親疏關(guān)系。符合條件者為第二、六、七條,卷一五“學(xué)者不可不考”的“考”字,宋刻本、北大藏吳刊本、張氏影印底本、北大藏方刊本皆作“考”,國圖藏方刊本訛為“致”,而兩種四庫本仍作“考”。卷二〇“遇不可則”之“則”,“第偏親垂白”之“偏”,都是僅在國圖藏方刊本中發(fā)生訛誤,而兩種四庫本與其他諸本保持一致。這說明四庫本底本更接近于北大藏方刊本,異文演變尚未至國圖藏方刊本階段。
再次,找出方刊本整體一致而四庫本內(nèi)部有異文者,以比較文津閣本與文淵閣本的區(qū)別。符合者為異文一、三,宋刻本《禹貢論》“盡載以奏于上”的“奏”字,至方刊本中已訛為“樂”,文津閣本照錄“樂”字,而文淵閣本則改作此前諸本未出現(xiàn)過的“聞”字。類似的,宋刻本《與常子正中丞書》“病目就醫(yī)”之“目”,北大藏吳刊本和張氏影印底本中尚作“目”,北大和國圖藏方刊本中已訛為“日”,文津閣本照抄“日”字,而文淵閣本整理者則理?;亍澳俊?。異文八的情況亦近似,《黃吏部墓志銘》“緣官寺進(jìn)者”之“官”字,文津閣本從宋刻本、吳刊本、北大藏方刊本作“官”,文淵閣本則改作“宦”。這說明,比較而言文津閣本更遵從底本,文淵閣本的整理者校改更多。
最后,以更接近底本的文津閣本與北大藏吳刊本、張氏影印底本、北大藏方刊本、國圖藏方刊本對校,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八條異文中,四種明刻本與文津閣本異文相同的數(shù)目分別為四、五、七、三,這說明文津閣本的底本更接近于北大藏方刊本,結(jié)論與上文逐層推論保持一致,異文現(xiàn)象得到了擬合。
通過上述異文比對分析,本文判斷四庫本的底本是一種與北大藏方刊本最接近的方刊本,而不是祝尚書先生判斷的吳刊本。此外,進(jìn)一步考證可判斷文津閣本、文淵閣本出自同一個實物刻本。明刻本卷一六第三頁,內(nèi)容為《謝舉之字序》下半及《徐宗義、宗禮字序》上半部分。文津閣本“安能濟”下注“闕”,空兩個半頁余紙,接“此名而人或呼此字”;文淵閣本“安能濟”下徑作“乎將聞此名而人或呼此字”。然明刻本“此名而人或呼此字”上并無“乎將聞”三字,而是“……賓友或稱”,實則兩種四庫本缺同一張筒子頁,只是文淵閣本填了“乎將聞”三字,將《謝舉之字序》《徐宗義、宗禮字序》二文粘合在了一起。本文所用四種明本皆未缺少此頁,說明文津閣本、文淵閣本出自同一個缺少該頁的底本。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橫浦集》的版本源流可概括為:宋刻本——北大藏吳刊本——張氏影印底本吳刊本——北大藏方刊本/四庫底本方刊本——國圖藏方刊本——四庫本。清代寫、刻本的直接源頭都可追溯到方刊本,部分線索指向后出的方刊本雖然質(zhì)量較差,在實際流通中或更易獲得。如張元濟《景印明萬歷刻本〈橫浦文集〉跋》中云,“有明兩本,距今三百余年,亦寥落如晨星。吾鄉(xiāng)錢警石求之至二十年,僅得其一”,錢泰吉所得者即方刻本。{1}張元濟家藏本也是方刊本,后“思得吳氏萬歷甲寅原刻,搜訪有年”{2}方獲之。
作者簡介:劉揚,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博士研究生,研究領(lǐng)域為古典文獻(xiàn)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