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冷清”與“冷靜”

王 健

（臺州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浙江 臺州 317000）

“冷清”和“冷靜”都是現(xiàn)代漢語的常用詞。在《漢語大詞典》中，“冷清”有一個義項：冷落寂寞?！袄潇o”有兩個義項：（1）冷清寂寞，不熱鬧；（2）沉著而不感情用事［1］。“冷清”義項和“冷靜”義項（1）基本相同。但是在使用中，“冷清”側(cè)重描述環(huán)境，“冷靜”側(cè)重描述心理感覺。ABB結(jié)構(gòu)有“冷清清”，卻沒有“冷靜靜”。造成這種語義差別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為什么沒有“冷靜靜”結(jié)構(gòu)？ABB結(jié)構(gòu)的“冷XX”在語素取舍上有什么規(guī)律？帶著這些問題，本文試對“冷清”和“冷靜”再作考察，以此說明其語義演變規(guī)律，以及ABB式“冷XX”的語素選擇。

一 “冷清”與“冷靜”的成詞時間

“冷清”在明清以后用例較多。例如：

（1）可是他說的，有孩子屋里熱鬧，俺們沒孩子的屋里冷清。（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三十一回）

（2）一家子自岑夫人去了甚覺冷清，直待過了幾日才把這心腸漸漸放下。（陳朗《雪月梅》第二十五回）

（3）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xué)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曹雪芹《紅樓夢》第九回）

（4）今日飲的酒覺得冷清，何不請二位相公行下一令，代主人消消酒。（佚名《五美緣》第十五回）

（5）（暖玉）咲道，真?zhèn)€冷清，便走開了。（云游道人《燈草和尚》）

以上“冷清”均表示環(huán)境的冷落寂寞，這種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仍常見。如楊朔《大旗》：“站臺十分冷清，只見一個商人模樣的旅客，從三等車走下來?！?/p>

“冷靜”的成詞時間要早于“冷清”。《漢語大詞典》中“冷靜”引例元代文獻，時間較晚。崔婷（2015）認為“冷靜”一詞自唐代始現(xiàn)，初始用例較少，北大CCL語料庫古代漢語部分唐代語料僅見1例［2］。其實“冷靜”在唐代用例很多。如：

（6）青宮官冷靜，赤縣事繁劇。（白居易《寄楊六》）

（7）老宜官冷靜，貧賴俸優(yōu)饒。（白居易《自題》）

（8）風雨蕭條秋少客，門庭冷靜晝多關(guān)。（白居易《閑居》）

（9）高樹蟬聲秋巷里，朱門冷靜似閑居。（王建《早秋過龍武李將軍書齋》）

例（6）、例（7）的“冷靜”可釋為“不繁忙”。為官有“熱官”“冷官”之別。“熱官”是權(quán)勢顯赫的官吏。《北齊書·王晞傳》：“我少年以來，閱要人多矣，充詘少時，鮮不敗績……非不愛作熱官，但思之爛熟耳?！薄袄涔佟敝傅匚徊恢匾⑹聞?wù)不繁忙的官職。唐張籍《早春閑游》詩有“年長身多病，獨宜作冷官”。唐元稹《酬白太傅》：“官冷且無事，追陪慎莫忘?！碧苿⒂礤a《酬思黯代書見戲》：“官冷如漿病滿身，凌寒不易過天津。”白居易“青宮官冷靜”“老宜官冷靜”正是與此用法相通，諸多注家在解釋的時候，或釋為“輕松閑適”，或釋為“無人問津”，其實這些心理感覺都是語境義，而非詞匯義?！袄潇o”是形容事物或工作不繁忙的客觀狀態(tài)，不同的心境自然會產(chǎn)生不同的主觀感受。

例（8）、例（9）的“冷靜”可釋為“不熱鬧”。比較“朱門冷靜”“門庭冷靜”與下例中的“門冷”“門閑”，它們所表達的意思是一致的。唐白居易《潯陽秋懷贈許明府》：“馬閑無處出，門冷少人過?！碧瓢拙右住冻陦舻秘毦釉亼岩娰洝罚骸皬N冷難留烏止屋，門閑可與雀張羅?！薄袄洹薄伴e”對文，“門庭冷靜”“朱門冷靜”形容的都是環(huán)境寂靜，少人問津。

其實“不繁忙”和“不熱鬧”二義是相通的，形容事物和心情是不繁忙，形容環(huán)境就是不熱鬧?！盁帷焙汀袄洹痹~義相對，“熱”可以指熱鬧的、繁忙的，“冷”就是安靜的、清閑的。有“熱地”，表示炎熱或熱鬧的地方。唐白居易《初授贊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寂寞曹司非熱地，蕭條風雪是寒天?！庇小袄涞亍?，表示寒冷或偏僻之所。宋吳惟信《送薛沂叔過西湖》：“老天辜負歸鄉(xiāng)志，冷地尋思到世情?！苯袢杂小盁衢T”“冷門”之語。再如“冷巷”指僻靜的小巷，唐白居易《題新居寄元八》：“冷巷閉門無客到，暖檐移榻向陽眠。”

“冷靜”的用例在宋代也一直延續(xù)。例如：

（10）汝陰先生學(xué)雖興，官職冷靜真如冰。（陸佃《依韻和孫勉教授》）

（11）贊成蹇拙謀，謹守冷靜門。（呂南公《窮鬼》）

（12）滿堂冷靜爽精神，不著人間一點塵。（白玉蟾《太虛堂》）

（13）西風吹月華，冷靜若冰雪。（郭祥正《送宋景瞻秘校赴選》）

例（10）“冷靜”表示（為官）狀態(tài)閑散，與例（6）、例（7）相同；例（11）、例（12）、例（13）都表示環(huán)境不熱鬧，少人問津，與例（8）、例（9）相似。唐宋以來，“冷靜”形容的都是環(huán)境或狀態(tài)的不熱鬧，可以看出，早期“冷靜”就是用來形容客觀環(huán)境的。元代話本、明清小說中出現(xiàn)了“覺得冷靜”“怕冷靜”“不冷靜”等說法，其實還是“覺得（環(huán)境）冷靜”“怕（環(huán)境）冷靜”“（環(huán)境）不冷靜”，“冷靜”仍是形容場景的。如：

（14）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靜。（馮夢龍《醒世恒言》第八卷）

（15）既承盛意，我兩人對飲也覺冷靜，有個敝年兄曹個臣寓在西齋，可好招來陪話？（李漁《憐香伴》第九出）

（16）幸逢施碧霞結(jié)拜為姊妹，日夜相依，都亦不冷靜。（佚名《天豹圖》第十八回）

例（14）、例（15）、例（16）若依照現(xiàn)代漢語的習慣，“冷靜”都可以替換成“冷清”，文意不變，句子仍然成立。“冷靜”表示環(huán)境不熱鬧的這種用法一直在延續(xù)，崔婷（2015）認為清末民國時期“冷靜”才開始描寫人的性格沉著，其說可從。但崔文引《曾國藩家書》“賢弟做事，毛躁不冷靜，以后遇事都要三思而行”例卻不盡然。此句是今人譯文，而非曾國藩原文。曾原文作“賢弟從事，多躁而少靜，以后尚期三思”，未出現(xiàn)“冷靜”。又有《新青年》1919年王星拱答讀者信：“至于新奇現(xiàn)象，是科學(xué)家最歡喜研究的，不過所根據(jù)之事實，須確切不謬耳，其頭腦并不冷靜也?！濒斞浮额j敗線的顫動》：“不一會，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p>

以上我們明確了“冷清”與“冷靜”的成詞時間，“冷清”在明清多用，“冷靜”在唐代就開始使用，兩詞最初都是形容環(huán)境不熱鬧。

二 “冷清”與“冷清清”

雖然“冷清”用例出現(xiàn)較晚，但是在北宋時期，詞曲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冷清清”這種重疊表達形式。如：

（17）剩衾余枕，冷清清地，空恁閑一半。（洛陽女《御街行·書岐陽郵亭》）

（18）眼兒簌簌淚兒傾。燈兒更冷清清。（劉仙倫《系裙腰·愁別》）

（19）冷清清的誰問他。（楊立齋《哨遍》）

又有“冷冷清清”。如：

（20）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琴精《千金意》）

（21）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聲聲慢》）

張美蘭（2001）認為“冷清清”是AB+B結(jié)構(gòu)，即“冷清”本已成詞，重疊第二個音節(jié)，構(gòu)成“冷清清”［3］。這種說法恐怕與例證出現(xiàn)的時間不符合，“冷清清”的出現(xiàn)時間要早于“冷清”。從結(jié)構(gòu)來看，“冷清清”并不是AB+B，而是A+BB結(jié)構(gòu)，“冷清”是“冷清清”受到漢語雙音化的影響，脫落后一音節(jié)而形成的。理由如下。

在唐代文獻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ABB式的“冷XX”結(jié)構(gòu)，這一類詞語都用來形容環(huán)境寒涼。如：

有“冷凄凄”。唐王建《春日五門西望》：“唯有教坊南草綠，古苔陰地冷凄凄?！碧漆尯健逗皆姟返诙骸氨P陀石上坐，溪澗冷凄凄。”“凄”有寒冷、冷清義，《左傳·昭公四年》：“冬無愆陽，夏無伏陰，春無凄風，秋無苦雨?！倍蓬A(yù)注：“凄，寒也?！庇肿鳌皽D”或“悽”。明張自烈《正字通·水部》：“淒，通作凄……悽，與凄通”。“凄凄”常見，可表示寒涼貌。《詩經(jīng)·鄭風·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詩經(jīng)·谷風·四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睍x潘岳《寡婦賦》：“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凜凜。”

有“冷森森”。唐韓偓《詠浴》：“再整魚犀攏翠簪，解衣先覺冷森森”。明施耐庵《水滸傳》第五十七回：“欺佛祖，喝觀音，戒刀禪杖冷森森?！鼻搴挠ⅰ秴窍路窖钥肌肪硭模骸吧涠珓右?。諺謂寒月解衣曰冷森森?！倍∥┓凇顿嫡Z證古》：“冷森森，冷銑銑也。冷殺殺，冷灑灑也?！薄吧币灿杏陌?、寒涼義?！墩f文》：“森，木多貌。”樹木繁密就會遮擋，因此，“森”有繁盛、陰森、幽暗、寒涼等義，明賈仲明《蕭淑蘭》第三折：“有時節(jié)透頂炎炎，有時節(jié)徹骨森森?！?/p>

有“冷颼颼”。唐錢珝《江行無題》：“風晚冷颼颼，蘆花已白頭?！碧漆尯健逗皆姟返谝黄咂撸骸把芍蓸湎?抱膝冷颼颼?！薄帮`”是風聲，風吹自然會帶來寒冷的感覺。唐修睦《松》：“細韻颼颼入骨涼，影兼巢鶴過高墻?！碧漆瘏ⅰ兜羌沃萘柙扑伦鳌罚骸吧吭泼擅桑脑潞`颼。”

有“冷沉沉”。唐李珣《酒泉子·其四》：“秋月嬋娟，皎潔碧紗窗外，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碧撇芴啤缎∮蜗稍娋攀耸住て湮迨拧罚骸帮L動閑天清桂陰，水精簾箔冷沉沉。”“沉沉”形容盛貌，與“森森”相近?！痘茨献印m真》：“不以曲故，是非相尤。茫茫沉沉，是謂大治?！备哒T注：“茫茫沉沉，盛貌?！狈笔⒑驼诒巍㈥幇灯淞x相通，因此“沉沉”也帶有遮蔽、陰冷的含義。宋高彥竹《寒夜》：“轆轤夢斷金梧井，夜月沉沉風露冷?！?/p>

此外，還有一些使用頻率不高的“冷XX”結(jié)構(gòu)。如：

（22）珠露金風下界秋，漢家陵樹冷修修。（嵩岳諸仙《嫁女詩·其五》）

（23）應(yīng)恨客程歸未得，綠窗紅淚冷涓涓。（李郢《為妻作生日寄意》）

（24）蜀巖陰面冷冥冥，偃雪欺霜半露青。（李郢《郢自街西醉歸》）

（25）蘚濃苔濕冷層層，珍重先生獨去登。（貫休《送道友歸天臺》）

（26）噴石似煙輕漠漠，濺崖如雨冷瀟瀟。（徐夤《和尚書詠泉山瀑布十二韻》）

宋元以后，“冷XX”結(jié)構(gòu)更加常見。

有“冷冰冰”。宋釋原妙《偈頌十二首·其六》：“有時熱哄哄，有時冷冰冰?！痹獰o名氏《來生債》第二折：“你這般沉點點、冷冰冰衠則是一塊兒家福?！?/p>

有“冷丁丁”。元王仲文《救孝子》第二折：“冷丁丁的慌忙用水噴，雄赳赳的公人手腳哏。”元戴善甫《風光好》第一折：“暢好是冷丁丁沉默默無情漢。”

有“冷化化”。元石德玉《曲江池》第三折：“冷化化的哪里尋去？”

這些ABB式都是“冷+后附加”的結(jié)構(gòu)。內(nèi)部又大致可以歸為兩類：第一類是“冷+寒涼義的同類詞”，構(gòu)成重疊式的ABB結(jié)構(gòu)。如冷冰冰、冷森森、冷凄凄等，這種結(jié)構(gòu)在唐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第二類是“冷+擬聲詞”，構(gòu)成音綴式的ABB結(jié)構(gòu)，如冷丁丁、冷颼颼、冷化化等，宋元詞曲中常見。要注意的是，其中一些僅出現(xiàn)一次的例子，作者隨文使用的可能性比較大，如“冷層層”等，不多討論。石鋟（2010）也曾指出：“‘寒’‘冷’是單音性質(zhì)形容詞，‘颯颯’‘颼颼’是疊音擬聲詞?，F(xiàn)代漢語中的‘冷颼颼’‘冷丁丁’就來源于此類（單音性質(zhì)形容詞+疊音擬聲詞）ABB?！保?］

厘清了“冷XX”的結(jié)構(gòu)類型后，可以思考這個問題：“冷清清”屬于哪類結(jié)構(gòu)？為什么ABB式有“冷清清”，但是沒有“冷靜靜”？崔婷認為，因為“清”是送氣音，發(fā)音舒緩，有利于說唱，而“靜”是不送氣音，發(fā)音短促，不利于發(fā)聲和拖音，因此在口語化表述和說唱藝術(shù)中更傾向于使用“冷清”（冷清清）［5］。按，在《廣韻》系統(tǒng)中，“清”是清紐字，“靜”是從紐字，次清、全濁有別。但“冷冰冰”中，“冰”是幫紐字，也同樣是不送氣音，在詞曲中卻仍然使用頻繁。本文認為，是否為送氣音并不是成詞的決定性因素，成詞的關(guān)鍵在于是否受到詞義的統(tǒng)攝和結(jié)構(gòu)的限制。

考“冷”“清”都有寒涼義。“冷”的本義是寒、涼?！墩f文·仌部》：“冷，寒也?！薄扒濉钡暮疀隽x來源于“凊”?！扒濉钡谋玖x是水純凈透明，本與寒冷義無涉。《說文·水部》：“清，朖也，澄水之貌。從水，青聲?！倍巫ⅲ骸皷J者，明也。澄而后明，故云澄水之貌。引申之凡潔曰清，凡人潔亦曰清?！倍墩f文》中表示寒冷義用“凊”。《說文·仌部》：“凊，寒也。從仌，青聲。”“凊”表示寒涼?！赌印まo過》：“古之民未知為衣服時，衣皮帶茭，冬則不輕而溫，夏則不輕而凊?！蔽墨I中“清”“凊”往往混用。《禮記·曲禮上》：“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凊，昏定而晨省。”陸德明《釋文》：“凊，本或作水旁，非也。”《莊子·人間世》：“吾食也執(zhí)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陸德明《釋文》：“清，字宜從冫。從氵者，假借也。清，涼也?！焙笫蓝嘧鳌扒濉保扒濉毙卸皟酢睆U。也就是說，“清”表示寒冷，本字是“凊”，“清”“凊”通用不別。

因此，“冷清清”是“冷+寒涼義的同類詞”，構(gòu)成的重疊式ABB結(jié)構(gòu)。而“冷”和“靜”含義并不完全相同，《說文·青部》：“靜，審也。從青，爭聲?！薄墩f文》中“靜”是明審，文獻中“靜”的常用義是安靜、平靜等，這也限制了“冷靜靜”的產(chǎn)生。

王云路（2010）認為，并列式形容詞有“語素義相同或相近”“語素義相關(guān)”等形式［6］。從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看，“冷清”就是語素義相同的并列式形容詞，而“冷靜”則是語素義相關(guān)的并列式形容詞，兩者存在區(qū)別?！袄洹薄扒濉钡恼Z素義相同，因此可以倒作“清冷”，也表示寒涼。如：

（27）因自投清泠之淵。（《莊子·讓王》）

（28）諸病水液，澄澈清冷，皆屬于寒。（《素問·至真要大論》）

（29）枕席而臥，則清冷之狀與目謀。（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

近代漢語中“清冷”仍然沿用。如：

（30）水流其前，瀠洄作態(tài)，崆峒清泠，各極其趣。（徐霞客《徐霞客游記·黔游日記一》）

（31）小的小姐年甚嬌小，或者挨不過清冷，倒好學(xué)些風流！（來集之《銑氏女花院全貞》）

（32）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曹雪芹《紅樓夢》第三十一回）

例（30）、例（31）、例（32）中，“清冷”都可以用“冷清”替換，說明了“冷清”“清冷”在近代漢語中用法相同。

可見：“冷XX”結(jié)構(gòu)大致有兩類，第一類是重疊式的ABB結(jié)構(gòu)；第二類是音綴式的ABB結(jié)構(gòu)。將“冷清清”置于“冷XX”的語義場中考察，“清（凊）”表示寒冷，“冷清清”符合重疊式“冷XX”結(jié)構(gòu)，這是“冷清清”成詞的基礎(chǔ)和關(guān)鍵。而“靜”既不是擬聲詞，也不能看作“冷”的同義詞，因此，“冷靜”也就不滿足發(fā)展“冷靜靜”結(jié)構(gòu)的條件。

三 “冷清”與“冷靜”詞義的再討論

（一）從詞的本義看“冷靜”“冷清”的區(qū)別

為什么在現(xiàn)代漢語中，“冷靜”多形容人物性格，而“冷清”多形容環(huán)境？考“靜”常用來形容人物性格?！对娊?jīng)·邶風·靜女》有：“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泵秱鳌罚骸办o，貞靜也。女德貞靜而有法度，乃可說也?！编崱豆{》：“女德貞靜，然后可畜；美色，然后可安?！薄办o”形容女子貞靜嫻雅之態(tài)。許多“X靜”結(jié)構(gòu)都用來形容人物的性格特征，如“淑靜、端靜、文靜、雅靜、柔靜、沉靜、閑靜、溫靜、恬靜、鎮(zhèn)靜、虛靜、澄靜、貞靜”等，例略。受“X靜”同步構(gòu)詞規(guī)律的影響，“冷靜”也就可以形容人物性格。當然，這種特征不是絕對的，“靜”也可以形容環(huán)境，如僻靜、幽靜等?！扒濉币部梢孕稳萑宋?，如清秀、清俊等。但必須指出，“清秀”一類詞在數(shù)量上不具優(yōu)勢。

隨著“冷清清”“冷清”的出現(xiàn)，表示人少且不熱鬧之義的同時出現(xiàn)了“冷靜”“冷清”兩個詞語，根據(jù)語言中同義詞分異的規(guī)律，同義的“冷靜”和“冷清”勢必產(chǎn)生詞義的分化?！袄潇o”受“X靜”同步構(gòu)詞影響，用來形容人物沉著而不感情用事，這一義項也成為現(xiàn)代漢語中“冷靜”的主要義項，“冷清”則繼續(xù)形容環(huán)境。這種分化也許是不自覺的，但卻是受到詞義統(tǒng)攝的。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冷清”大規(guī)模興起與“冷靜”詞義轉(zhuǎn)移的時間幾乎是同時期的，都出現(xiàn)在早期現(xiàn)代漢語中。

（二）環(huán)境寒涼與人物心境相通

“冷”可以形容環(huán)境幽寂無人。如唐白居易《題新居寄宣州崔相公》：“冷似雀羅雖少客，寬于蝸舍足容身?！币部梢孕稳萑宋镄那槔涞?。唐李咸用《和友人喜相遇》：“拋擲家鄉(xiāng)輕似夢，尋常心地冷于僧。”疊音作“冷冷”。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冷冷。”現(xiàn)代漢語中“冷”也經(jīng)常用來形容人物心理，多表示不熱情的或諷刺的、嚴峻的態(tài)度。陳建功《飄逝的花頭巾》：“喊他，他連理也沒理，沉著臉，抓著扶手，冷冷地站在那里。是不是太狂了！”

觀察“冷X”的一類雙音詞，發(fā)現(xiàn)有一類與“冷靜”相似的詞，它們在早期既可以形容場景，又可以形容人，但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多用于形容人物心理。

有“冷淡”。唐釋虛中《聽軒轅先生琴》：“一堂風冷淡，千古意分明。”明馮夢龍《醒世恒言·獨孤生歸途鬧夢》：“但莫要冷淡了俺?！?/p>

有“冷落”。唐吳黨《始遷青溪望吳興故里》：“潮夕不通音問杳，故鄉(xiāng)冷落釣魚磯?！碧票R仝《蕭二十三赴歙州婚期》：“淮上客情殊冷落，蠻方春早客何如?！?/p>

有“冷然”。宋李處全《相見歡·見月聞笛八月五夜》：“新涼襟袂冷然，乍晴天?！彼翁K軾《葉濤致遠見和二首復(fù)次其韻》：“永謝湯火厄，冷然超無方?！?/p>

有“冷峭”。唐白居易《府酒五絕·招客》：“日午微風且暮寒，春風冷峭雪干殘?！鼻逶丁峨S園詩話》卷九：“蘇州太守孔南溪，風骨冷峭，權(quán)貴不敢以情干?！?/p>

這四組詞語中，前一例都是形容環(huán)境寒涼，后一例都是形容人的態(tài)度或神情，這種態(tài)度可以是不熱情、不親昵，也可以是超脫、淡然。這些詞語在現(xiàn)代漢語中繼續(xù)使用，但“冷淡”“冷落”“冷然”都不再指環(huán)境，而指人物的態(tài)度，“冷峭”則形容環(huán)境或人的態(tài)度均可。這與“冷靜”的詞義發(fā)展脈絡(luò)是相似的。換句話說，環(huán)境的寂寥和人物的心情本來就是相通的，寒冷既可以描述環(huán)境，也可以形容心理感覺。

四 結(jié)論

1“.冷靜”在唐代已經(jīng)成詞，“冷清”用例多出現(xiàn)在明清以后，兩者最初都表示（環(huán)境）不熱鬧。

2“.清”有寒冷義，來自“凊”。“冷清清”是重疊式ABB結(jié)構(gòu)“冷XX”的典型。“靜”沒有寒冷義，不具備構(gòu)成重疊式“冷XX”的條件。

3.受“X靜”類雙音詞同步構(gòu)詞的影響，“冷靜”多形容人物性格特征。環(huán)境與人物的感情往往是有共鳴的?！袄涞薄袄渎洹薄袄淙弧薄袄淝汀钡扰c“冷靜”有著相似的引申途徑。把詞放置在同類的語義系統(tǒng)中，往往能得到不同角度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