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鎮(zhèn)似乎比別處多雨,溫潤。
這一天依舊是煙雨蒙蒙。鎮(zhèn)上來了一個外鄉(xiāng)女子,打著油布傘提著柳條箱子。
那女子先在鎮(zhèn)上的客棧住了下來,第二天便租賃了一個臨街的二層小樓。數(shù)日后鎮(zhèn)上多了一間學館。一樓設館教書,二樓居住。學館只收女學生,教國文和算術。
女子單身一人,鎮(zhèn)上的人也懶得問其來由。只知道這女先生姓林名叫若汐。
來到西鎮(zhèn)有些時日了,除去每日教書,若汐很少出門。閑了的時候就在樓上倚窗發(fā)呆,或是品茗聽雨,或是讀書寫字。
每當若汐在窗前發(fā)呆的時候,經(jīng)常會有一雙眼睛在街邊偷窺,那是一雙女人的眼睛,有些失神。
時間長了,若汐便有了察覺。雖不認識那女人,但總覺得有些蹊蹺。每當若汐與那女人目光相對的時候,女人便轉(zhuǎn)身離去。
又一個微雨的黃昏。
若汐端茶望著窗外。那女人站在街角處,也不打傘,也不避雨,呆呆地站在雨里。
若汐與女人對視,這次誰也沒有躲閃。
過了一刻,若汐便示意女子上樓避雨,女人遲疑了一下走上閣樓。
若汐倒茶讓座,女人也端莊回禮,并不多說話,只顧盯著若汐觀看。若汐見她目光空洞,旗袍已被淋得透濕也不擦拭,顯然是得了失心病,于是便有些后悔讓這個女人上樓。
坐了一會兒,那女人竟然幽幽地說,我是認得你的,在我先生的書里夾著你的照片。
若汐驚異,心中盤算,難道是她?
女人凄然笑了幾聲,又說了句,我知道你是誰。起身便要走。
見天色已晚,若汐便撐了傘送女人回家。一路上二人誰也不說話,都各懷心事。
來到西鎮(zhèn)若汐其實只為一個人,但不想去找,只想等。身在西鎮(zhèn),便仿佛有了他身上那股溫潤多情的氣息。而身邊這個女人……
不覺間女人停下來對若汐說,到了,便要拉著若汐進去。
若汐雖有遲疑卻也跟了進去,怯怯地問了一句,先生可在家?
女人答道,在家。
進了廳堂,女人指著廂房說,先生就在里面。隨后就走了進去。
若汐進了那房間,空無一人。案桌上還有未曾燃盡的香燭,中間擺放著一張照片。自己想見的人在照片里微笑著與自己對視。
女人只是笑,半晌才說,他死了。說完就笑著哭著。若汐呆立在照片前,任由女人在一旁哭笑……
照片里的人叫柳霽云。
故事總要有個源頭。
柳霽云原先在奉天少帥創(chuàng)辦的女中教國文,后來奉天淪陷學校停辦,柳霽云便回了西鎮(zhèn),進了鎮(zhèn)首府做了文書。
一天,夫人素娥在給先生收拾衣物的時候,忽然從一本書里飄出一張年輕女子的照片。素娥心中自然便明白了一二,只想等著先生回來一問究竟。可又一想,問明了究竟又能如何呢?素日里與先生雖是聚少離多,但夫妻還算和睦,不如裝作不知壓了下來,往后安靜地過日子才是正理,于是便收了照片下廚準備些酒菜。
偏巧那天的雨下得緊,鎮(zhèn)上的公務有點忙,柳霽云處理完手上的事天色已然暗了下來,想著素娥在家定是等得焦急,便匆匆往回趕??烧斀?jīng)過一處石板橋的時候,天黑地滑,柳霽云失足落水。路上無人,天又黑,任憑他怎樣呼救掙扎都是徒勞。
柳霽云死了。
從此素娥就有些瘋癲了。雖然得了失心病,但理智還算清晰,也知道洗涮煮飯,也知道打理家務,只是全靠親戚鄰里接濟度日。
往后的日子里,若汐教書之余經(jīng)常來素娥這里照料些生活瑣事。
鎮(zhèn)上也陸續(xù)傳出了一些閑話。
說是柳霽云在奉天女中教書的時候,林若汐是他的學生。若汐時常會到柳霽云的房中借閱書籍,或是品茶聊天。兩人日久生情,便有了那些事。“九一八”事變后學校停辦,柳霽云回鄉(xiāng),若汐也回了家。家人里見若汐學業(yè)難成要將她嫁人,若汐便離家出走,到了西鎮(zhèn)來尋柳霽云。
這些事真真假假誰知道呢?都過去那么多年了。若汐從來不置可否,依然故我。
幾年以后,素娥病重,若汐就把素娥接到自己的閣樓上,也把柳霽云的照片帶了回來。兩個女人守著一張照片,日子就這樣過了下來。
那日,素娥彌留之際,摸著若汐的臉說,先生果然沒有看錯人。我走后不要把我葬在先生的旁邊,那位置是你的。
素娥死后,若汐把她和柳霽云合葬在一起。
又過去了許多年,若汐仍留在西鎮(zhèn)。不再教書了,也沒有嫁人,下雨的時候還會臨窗發(fā)呆。
她已經(jīng)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