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樹（組詩）

影 子

我的影子，行走

在黑夜的橋上。一只箱子

背負在它肩上。里面空空如也。

過了橋，是一座無名的山。

山上沒有花樹，也沒有鳥鳴。

它在黑夜里浮現(xiàn)，在太陽升起

之前，消失。

影子沿著臺階上山，就像

一個真正的攀登者。太陽升起之前，

它再返回橋上，橋的另一頭

是一片喧騰的無涯之海。

我的影子走完這座橋，一頭

扎進海底。它面條似的形體

在海水中變得透明。沒有人知道

它在這里。

影子孑然一身，只有一口

箱子，背負在它肩上。

在一些特殊的時刻，會有

另一個影子，來給它壓箱底。

麥 子

你從泥土中生出綠色的身軀，

從此，你就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就連結(jié)在云彩上的那支麥穗，

無論多高，也要循著蟻行的軌跡，

彳亍著，重返那片記憶的馨香。

每一顆麥粒都緘默無言，

哪怕離你最近的另一顆麥粒，

也猜不出藏在殼子里的

那一記刀傷，所有人都以為

那是你靜靜的微笑。

六月的風吹過，你仿佛真的忘記

那些雷雨交加的日子。那一道道閃電

所記住的，你卻緊閉雙唇，只字不提。

只朝著腳下的土地，彎下你

悄悄褪色的腰身。

所有的水都在一夜間凝結(jié)成霜，

不知名的飛蟲休憩在泛黃的麥稈上。它們說，

這一株麥子不同于其他的麥子。我知道

那是你終于活成了泥土的模樣，當清晨的太陽

再次映紅你的臉龐。

沙 盤

女人站在河的這一邊眺望，但并不

過橋。她有時搖著櫓，在局促的

河面航行。石頭從山坡上

滾落下來，停駐在岸邊。魚，

河蚌和水藻，鋪滿想象的

水底。

河對岸聳起的，是永恒的

哲理。牛低頭勞作，樹木的生長

和凋落，只在一念之間。河水

漫上草地，但永遠打不濕

金龜子的翅膀。

生命的沙盤，漂浮在現(xiàn)實和虛幻

之間。一半在生長，另一半

在死亡，如同墳墓。對大自然

而言，人類同動物沒有分別，動物

跟植物沒有分別，植物跟石頭

沒有分別。

小雛鴨待在它的窩里，僅僅是為了

掩藏恐懼。河水一路聚攏，到盡頭

又慢慢散開，仿佛自身已經(jīng)包含了

所有。窗外的向日葵，朝著天空的方向

兀自盛開。

分 界

雪在深夜降落，如同一只

白色的口袋，收走了

所有的聲音。于是——

山，寂然無聲

樹，寂然無聲

鳥，寂然無聲

月光，寂然無聲

父親的墳墓，也寂然無聲。

真正的寂然無聲，往往

從中途開始。一匹狼

緩緩走過山野，緊跟著

是另一匹。它們跨過一道紅線

聲音的分界。寂然無聲，只拿

綠色眼珠望向你。

紅線之下，露出大地的

瘡疤，像一條魚

被剖凈了肚子。它們不得不

發(fā)出聲音，它們需要

自身以外的其他事物。

雪持續(xù)落下來，落在自由的

危險的山上；也落在散發(fā)著

熱氣的身體上。紅線邊緣

有明晰的分界。但雪不屬于

這里。

我懷疑樹梢上懸掛的，只是

鳥巢的形式。雪下來了

雪又化成了雨，那些鳥巢

依舊寂然無聲。白的雪

輕輕地落在它們身上。

北方的樹

我從未像此刻一樣傾聽一棵樹

一棵北方的樹

一生只能做楊樹而不是柳樹

更不是香樟，或者水杉

除了風，只有它自己

拍著巴掌度過一個個黑夜

任憑一顆種子帶到哪里

它卻無法選擇跟誰站在一起

若碰巧被相鄰的樹遮蔽，從此

難得觸摸日光的溫存

只有手臂伸得足夠長

成年之后，偶爾有北歸的鳥兒

片刻停留

在每一個赤條條

冰雪覆蓋的冬季，都懷揣

一個不再醒來的夢魘

再沒有任何一種事物

比一棵北方的樹

更沉默

折疊秋天

夕陽下，我沿著一架梯子

攀上一朵粉紅色的云

隨手摘一方葦葉，飄進

一汪翡翠做成的湖

秋自水中來

融化了白鳥的翅膀

在碧綠的光譜里彈起一串

透明的高低音，于時光深處

魚兒躍過龍門

雜樹叢中的水柳，宛如

湖畔迷路的姑娘。她捧出一盞

注滿紫色瓊漿的酒杯，令人

不飲而醉

該回返了

——漁夫說著，輕點雙槳

沿水天一線處對折

紫光一閃，我從蟲洞里面

漏下來，變回到

一只螞蟻

額默勒河

今天的此刻

你朝額默勒河

扔進一塊石頭

石頭來自遠古

你來自遠方

額默勒河望不見源頭和去處

石頭碰巧停駐岸邊

你碰巧經(jīng)過河邊

額默勒河是地圖上的一根線

你是木屋頂上升起的

一根炊煙

命 名

一

蓮臺山彎成一張弓，弦是一泓

不知名的水。沒人為它命名，于是

它只為自己美麗。

二

杏花開在山上，依舊叫杏花。所以

沒有人認真看它。

三

我們在杏花村沒有見到杏花，只好

打開一瓶酒，叫它杏花酒。

四

春天來了，所有叫做杏花的

全都盛開。就像一群穿著碎花旗袍的

女子，全都盛開。

五

一陣風吹過，杏花落在樹下

一只貓身上，貓變成了花貓。但它

卻被叫做白貓。

六

杏花在春風里盛開，但它不知道

這一陣風，叫做春風。它只是

兀自盛開，兀自飄落。

【作者簡介】馮現(xiàn)冬，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副教授。出版專著《語文喚醒教育研究》《創(chuàng)意寫作十五堂課》、散文集《知止》等。曾任出版社策劃編輯，多家報刊文學專欄作者和書評人，在《山東文學》《青島文學》《雪蓮》等文學刊物發(fā)表詩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