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詩

川美　白小云　宋曉杰　熊曼　小西　徐曉　伍曉芳

川美的詩

野花

大地之上，野花多如繁星，明明滅滅

各有樣貌，各有氣息，各有性格

甚至，各有命運(yùn)和命數(shù)

跟貴族化的牡丹、蘭花不一樣

跟職業(yè)性的玫瑰、百合不一樣

一叢野生毛地黃開得自我而自在

不討好誰的眼光

不趕赴誰的客廳、餐廳，婚禮或葬禮

不替虛偽之人傳遞假意之心

但是，沒有一朵毛地黃不愛生命

好不好看，開到開心為止

有沒有人看見，開到開心為止

開著，陽光是好的，雨水是好的

借蜜不還的大黃蜂是好的

踩壞了半張臉的羊蹄甲是好的

早春，點(diǎn)地梅像縫補(bǔ)大地的花補(bǔ)丁

攤開細(xì)小的善意和祝福

我遇見，彎下腰，畢恭畢敬

在夢里

一個不大的圓形水塘

站在岸上的任意一處，都可以總覽全貌

水塘里有香蒲和開小黃花的慈菇

有沉睡的云朵

這跟別的水塘沒有什么不同

但水邊那兩只水鳥就不一樣了

一只月光白，無尾，羽毛蓬松，像在模仿大麗花

一只松石綠，長尾，我看向它時

它正壓低身體，抻直脖子，疾速追魚

同伴們走遠(yuǎn)了，回頭喊我：快點(diǎn)跟上！

我回答：你們先去吧，我還想在這兒走走

我發(fā)現(xiàn)，在夢里，我的天性沒變

連語調(diào)也跟生活中一樣

接骨木

——致瑪琳娜·茨維塔耶娃

園林里有棵接骨木

枝葉上掛著涼涼的水珠

新雨初晴，我在林中散步

一眼認(rèn)出它——在忍冬的同伴中

“接骨木翠綠，翠綠”

我默念你的詩句，輕喚你的本名

我躬身在你靈魂的隱居所

雙手撥開樹枝，輕敲房門

“你綠眼睛的繆斯啊，請給我——

一個過路人一碗清水吧！”

你蒼白的手伸出微啟的門縫

遞上一杯加冰塊的接骨木香檳酒

我滿足并得到寬慰，確信

你決然而去后，徹底擺脫了

委身于你的明亮的貧窮與孤獨(dú)

再不用穿四處開線的毛衣寫貂裘的詩

你的靈魂直接披上接骨木翠綠的樹葉

用自帶魔力的手杖謄寫詩行

你的詩適合縫補(bǔ)任何一個四處開線的世紀(jì)

接骨木，我喜歡制作棉花糖的人

你的圓錐花序就是春天的棉花糖

接骨木，我喜歡制作珊瑚串兒的人

你的果實(shí)就是秋天的珊瑚串兒

接骨木，我也喜歡夏日的星空和冬日里

凍得僵直的地平線，我還喜歡

你焐熱的“祖國”二字，在這小小的園林

我想說這棵接骨木是我的

卻深知，它終歸屬于你

雷雨前

傍晚，她們在薔薇園除草

蹲在藤蔓間緩慢移動，小心避開棘刺

當(dāng)藤蔓掛住衣裳，就得停下來

側(cè)過頭，把它摘掉，像一次婉拒

她們戴著遮陽帽，裹著紗巾

你幾乎看不見她們的臉

只聽見一小堆交談的聲音

說著晚餐的計(jì)劃

或者，已是過去的昨日的晚餐

關(guān)于豇豆，芹菜，茴香，或瓠瓜

夏日的味道

讓她們豐滿而快活

她們左邊，高大的裂葉榆下

兩個男人在用電鋸切割做圍欄的竹竿

電鋸刺耳的聲音蓋過小鳥的鳴叫

卻是最好的勞動的伴奏

此時，西天的一角涌上烏云

伴隨忽然而至的涼風(fēng)，她們中的一個

直起身，朝那邊望望

又蹲下，加快了手的動作，好像說

“快把這一小片荒草薅完吧”

五點(diǎn)一刻。再有一會兒，就該收工了

那時，她們將脫去外套，換上薄衫

關(guān)好園門，坐上回郊區(qū)的面包車

鬧市中的花卉標(biāo)本園。每次經(jīng)過

我會進(jìn)來待上一會兒。像這樣，不看手機(jī)

只看他們干活，想著這多變的世界

總是令人不安，又總是讓人眷戀

身為蘋果

一只蘋果

不知何時，為什么，又是怎樣

流落到沙發(fā)下面

它呼喊過嗎

又如何挨過一個接一個

黑暗、孤單、絕望的日子。直到

被發(fā)現(xiàn)，已皺縮一團(tuán)，又老又丑

竟然沒有腐爛

不知是奇跡，還是幸運(yùn)

身為蘋果——

是否懷念曾經(jīng)的甜美和圓滿

是否詛咒被遺忘比被蒸干水分還殘忍

身為蘋果——

在最好的時候獻(xiàn)身

還是，像這樣，成為時間的標(biāo)本

換一種說法

剝開一只橘子

細(xì)細(xì)品嘗

換一種說法：

一只橘子，被撕開

一瓣兒一瓣兒地，埋進(jìn)你的身體

之前，在餐桌邊

你還埋了

一條油煎黃花魚

兩只水煮基圍蝦

花栗鼠臨睡前埋了五顆松子

牛和羊一整天在埋青草

動物園里那頭狼，傍晚活埋了三只雞

清晨，駛向城外的卡車

忙著向填埋場埋生活垃圾

墓園張開的嘴，埋了什么

不說，你也知道

世界每天都有無數(shù)事物消失

又有無數(shù)事物，排著隊(duì)誕生

排著隊(duì)生長，等待掩埋

沒有什么值得驚詫

一種循環(huán)的力轉(zhuǎn)動宇宙

你，我，盡在其中

如果孤獨(dú)可以測量

如果孤獨(dú)可以測量

我的孤獨(dú)，重量大于六十公斤

面積小于一個瞳孔，加上一個瞳孔

如果孤獨(dú)是自討苦吃

我的孤獨(dú)清瘦，像得了厭食癥

有時又臃腫難看，像患上肥胖癥

如果孤獨(dú)可視、可感

我的孤獨(dú)像午夜自燃的野草

一點(diǎn)一點(diǎn)舔食周圍黑暗的焦糖

如果孤獨(dú)有歡喜的青藤

我的孤獨(dú)像山葡萄樹

此刻正爬上肩膀，像攀上連廊

如果孤獨(dú)可以運(yùn)行

我的孤獨(dú)不是緊貼大地奔跑的火車

它更像，背負(fù)火車奔跑的地球

黑壇子

酒一樣的記憶，裝在黑壇子里

我的黑壇子，祖?zhèn)鞯暮趬?/p>

布滿遺忘的裂紋

蒼白的、星星隱居的夜晚

我摟著黑壇子搖晃，看看吧

什么都不剩，臉和聲音

也流干了。我的黑壇子，我的空壇子

一只陷進(jìn)泥淖的靴子

陷進(jìn)時間的沼澤

“你要去哪兒，為什么去”

夜像長長的火車，我不記得火車是什么

樹是什么，奔跑的影子是什么

我的恐懼是一只鵪鶉蛋的恐懼

一只鵪鶉蛋

不懂鵪鶉是什么

白小云的詩

讀詩

你讀到它轉(zhuǎn)角處的假山流水

水的腥氣和被流水秘密保護(hù)的小魚

古典主義的小魚，像童年稻田里的小魚

調(diào)皮野蠻。你笑起來，暗想許多年來

它被你誤解為一無所有

和它的一直誤解你——它以為你早就看見

清澈的秘密，赤子的痛與愛多年來

就這么擺在你和所有人面前

你沒聲張你的看見，也許是又一次看不見

如它也一定曾承受一波三折的折磨

而沒有聲張

相愛的人，純澈并不相通

你想

老樹

烏鴉寡言，喜鵲好斗

它們在同一棵樹上相處

大樹的手臂攬住它們，濃蔭裹住它們

鄙視和較量無處不在，它們各執(zhí)己見

大樹靜聽，耐心繁殖雙方的聲音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

當(dāng)它被驚訝地仰望時

蒼老的枝丫仍托舉著它們

——繁茂時光里，一對

順從了自由的叛逆，一對

針鋒相對的自己

四月

丁香、泡桐、二月蘭、紫藤們

一口氣開了幾千萬朵紫色的花

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日夜不息地

散發(fā)體香，空氣里擁擠著抒情

它們想說什么，說了什么

紫色和紫色不同，這朵和那朵不同

區(qū)別著什么

有一朵落在我紫色裙子上

金色花粉黏附著印花的花蕊

像兩朵真正的愛恰好相遇

——它渴望的，正在發(fā)生，柔軟得

如同溪水和石頭互相流淌

不管它們誤會了什么

門

它分割空間，產(chǎn)生內(nèi)外

——把一切分為二，有限人群能無限分裂

它聯(lián)通內(nèi)外，有了出入

——化零為整，羅馬條條道路終成迷宮

它遮擋阻障，有了保護(hù)

——無差別地被使用，有時門內(nèi)就是門外

它站立在墻上，構(gòu)成密閉的中心

——被率先攻破，榮耀與恥辱是正反兩面

它開合自如，卻完全受制于人

——最黑暗的是，它不知身向何處

門外的無限、門內(nèi)的無知和它本身

組成它的全部

它重要，在有門的世界

它是誰，在有門的心中

街道

長蛇的鱗片環(huán)環(huán)相扣，青石板光滑

咬人的雨落在墻縫，青苔、蕨草擠出

它們側(cè)扁的心。陽光慵懶，不分山南水北

照例潑灑黃金

我們將拾取它們的影子——陰暗和虛無一樣

難以抵擋——方能獲得自己

暢想曲

夜是此刻你逐漸出現(xiàn)

尾巴上的小燈盞，輕盈呼吸

是天上銀河中的一顆

降落在我的花園

你忽高忽低遠(yuǎn)遠(yuǎn)飛來

綠色的火焰燃著剎那

把黑暗中的等待尋覓

把一個美麗打開

聲音

像從遙遠(yuǎn)的雪山跋涉而來

經(jīng)歷過電閃雷鳴和狂飆風(fēng)暴后的

止息，他凝神看她，細(xì)細(xì)辨認(rèn)

手捂住高速跳動的心臟

輕輕說了一聲“你”

她被人喚醒，從夢幻中四處張望

前后沉默的行人們，快速搬動腳步向前

那聲音，消失在大海

溫暖

鬧鐘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提醒

關(guān)于某個約定的時間、潛伏在夢中的

剎那或者永恒

一前一后到來的伙伴，時間的劍客舉劍

它們旋轉(zhuǎn)在無限的平面中，無限地靠近

又無限地遠(yuǎn)離，以遵守時間的虛無

以刺滅夜晚燈的孤守——夢是迷鏡

守夜人已經(jīng)睡去

午安、晚安，但它自啟歌唱，齒輪旋轉(zhuǎn)

在冗長的夢境之后，在記憶精密的結(jié)構(gòu)中

平原

沙發(fā)、床、地毯……我躺在

我熱愛的平原上，讓一束燈光

低低湊近我的臉蛋，像你的目光

貓咪在我的平原上來回散步、撲上跳下

制造不耐煩的動靜，像你

窗外的梧桐樹葉被風(fēng)搖晃得沒脾氣

雨就要下下來了，它在痛哭前的黑暗中

沖刺一種叫作決堤的堤岸

我在我的平原上讀一封信，她寫給你的

清澈的溪水閃著鉆石的光，從紙上流過

親愛的，我看得快哭了，你呢

明天我把它寄給你

竹林

一層層脫皮、抽條躥節(jié)后，

我們終于長大

在風(fēng)中披散頭發(fā)、劍拔弩張

同樣的夜晚后，同樣的身體

掛滿同樣的露珠

我們靠在一起——對照著風(fēng)

我看見了你，正是我

我們擁擠在密不透風(fēng)的房間

像獨(dú)特的自己在千篇一律中

無數(shù)這樣的房間，在我們左右

無數(shù)這樣的左右，在這世界

無數(shù)這世界，我們先后來到其中

我在尋找我，而我就在你中

我們活著，他們的過去和未來

我們消失，在相同的他們中

綠色的峽谷、海浪和火焰

我們靠在一起，舉著手臂搖晃

像千篇一律中唯一的那一個

宋曉杰的詩

逆光中的河流

我需要窗里的背影、窗外的黃昏

使逆光的河水，直觀而生動

否則，血色的河面如失火的戰(zhàn)車

會頭也不回地跌入盲從的山谷

——到處都是傷痕和坼裂啊！

渡口，也無法渡我過河

讓一條河承受太多，是不對的

它會瘦弱下去，如斷腸

把離人，日夜揪扯

渡船已入船塢，稀疏的蘆葦輕搖

剛好配得上下沉的日落

風(fēng)吹浪涌，微微傾動

多像一頭幼獸，小心地

舔著舊傷口

渡口

——給一位兄長

那時候，我們把渡船叫作“大怪物”

河的兩岸，靠它往返擺渡

那時候，一河大水隔開了地理的距離

動物園和照相館，都是遙遠(yuǎn)的旅途

那時候，寒冷的清晨，我緊緊跟著媽媽

瞌睡像跟屁蟲兒緊緊跟著我，我學(xué)會了邊睡邊走

那時候，媽媽抱著剛滿月的弟弟上班

在北岸旁邊那間低矮的幼兒園里

四歲的我，習(xí)慣了望著窗外靜靜流淌的河

那時候，渡口停航了，河水結(jié)成厚厚的冰

媽媽背著患急性肝炎的我，到南岸醫(yī)院看病

我們太重了！頂著北風(fēng)，跌了一跤又一跤

耳邊響起“咔嚓咔嚓”冰裂的驚恐

那時候，我在北岸，七分錢一碗的豆腐腦

饞得我眼淚汪汪;黑暗中，潮水般的蘆葦蕩

濤聲如瀑，嚇得我一動也不敢動

那時候，你在南岸，被饑餓和壞孩子追趕

風(fēng)吹褶皺的黑白銀幕上，白球鞋露出大腳趾的

單薄少年，怎么看，都像你的從前

那時候，我不知道

我們之間，只隔著一個簡易的渡口

那時候，我更不知道

——幼年時，我該叫你哥哥

童年時，或許叫你叔叔

現(xiàn)在，哦，落日熔金，余暉溫柔

我們共同望向沸騰的河面

平靜地捏著單程票，終于渡過了

長如半個世紀(jì)的銀河

河對岸

……口若懸河！

而我能夠清晰表述的，已經(jīng)不多

倘若兩岸重合

我該如何倒出那些苦水？

——兩條河岸，如不停抖動的雙唇

能殺死所有的秘密

也能把你閃電的瘦骨

輕輕覆蓋

——我早已習(xí)慣了沉默

請?jiān)试S我木訥、遲滯，抽芽兒的部分

緩慢、掙扎著醒來

父親河

——寫給友人及他海葬的父親

我聽許多人叫它母親河

而它，卻應(yīng)該是我的父親

堅(jiān)硬如水的父親

心藏雪野和巨瀾的父親

在白色的火焰中消失

卻在大河的嗚咽中，反復(fù)復(fù)活

已是黃昏了，有些事物先是滾燙

然后，緩慢地降下體溫

落到理智和秩序之中

你看！亮翅的白鷺飛飛停停

聳起的脊背就是福音，圣潔的光芒

均勻地落在河面

浪花不停地拍打著船舷和堤岸

多像我們的夜談開始了——

逆光之中，河水涌動

父親，是不是您急切的喘息

和忍不住的咳？

河水沖刷、淘洗著發(fā)白的往事

哦，眼看就要洗破了……

我不眨眼、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聽著

蜂擁的星宿，蝌蚪一樣

游向深湛的天河

如您不同年月的黑白面孔

在夜空中，無聲地穿梭

流水向前、向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父親，我隨身攜帶著烈酒和血液

我們一同燃燒或熄滅——

一條逝水，終于讓我們

成為生死弟兄

臨河的窗口

受困于行動、語言和看不見的病毒

已經(jīng)很久了……真的！

這虛擬的牢籠，無限大

急需一個向遠(yuǎn)的窗口，深呼吸

天空，在熄滅

最后的不安，在退燒

誰都有堅(jiān)持不住的時候

“——天哪！”

在麻灰的黑暗中，有人緊緊

捂住了嘴巴

你坐在窗前，默默地吸著煙斗

云霧，在緩緩升騰

你卻無可挽回地重重下沉

——親愛的！“智慧是灰色的”

那些星星、火花兒和碎銀

生鐵、青銅的河面，息止了沸騰

多像剛剛結(jié)束的一場戰(zhàn)爭

我們彼此深深地看一眼，或不看

閃電就熄滅了……

——我不能解釋的種種奇跡

正在得體地安排它的運(yùn)程

夜晚的河堤

那么多人在健跑、跳舞，歌唱美好的生活

——那么多！

那么多人在嬉鬧，召喚貪玩的孩童

——那么多！

那么多人望向粼粼的河面，失神

——那么多！

只有我們走走停停，火熱而莊重

在清涼的晚鐘里，數(shù)星星

時間也無能為力——

夜空陡轉(zhuǎn)，傾瀉熬出來的糖精

為苦水熬出來的人

小旅館

我愿意叫酒店為旅館

喜歡它的明亮、繁復(fù)和小

沒有酒氣和浮華

有低溫的橘光、陌生，荒疏的路徑

以及未知的迷人

我還愿意在旅館前加一個“小”字

如：小酒館、小木屋、小獸……

它們暗、隨意，有故事，有青草味兒

可以不斷地試錯。在惺忪的清晨

一剎那的錯認(rèn)——

安與不安，多像小時候

沒有驚恐和罪愆

入夜，小旅館停在星球的中央

是唯一發(fā)光的物體

用它自己的語言，旋轉(zhuǎn)

熊曼的詩

海邊島嶼

人們在古建筑前停留

吃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香蕉

在沙灘上比賽撿拾貝殼

對于一群陸地來客而言

海是新鮮的

島嶼上的生活也是

像婦人手中兜售的椰青

如果不去注意她們的目光

目光下面的平靜與忍耐

我?guī)缀跽娴倪@樣認(rèn)為

她們的男人駕駛著三輪車

在人群中穿來穿去

熱情地招徠著游客

幾乎不去看眼前的海

仿佛那是一頭大象或別的什么

羅田板栗

我去過羅田

爬過那兒最高的山

但不是在秋天

現(xiàn)在我吃著羅田的板栗

它是甜的，接下來很多年

我還將吃著它

我吃著它，卻遙想著

沒有吃到的那一部分

長在羅田深山中

只被寂靜和鳥鳴

環(huán)繞著的那一部分

沒有被去掉尖刺

跨過省道，縣道和山道

被擠壓，磕碰的那一部分

它不同于我手中的這一枚

因?yàn)闆]有經(jīng)歷這些

它的內(nèi)心依然是

飽滿而完整的

靈魂的歷程

一些夜晚被我浪費(fèi)掉了

猶如一段路，被我用慣性走過

不用思考，熟視無睹

只須附著于它平滑的表面

聞不到花香，也聽不到鳥鳴

時間仿佛沉入深海。人在睡眠中

發(fā)出溺水者的掙扎

另一些夜晚，我在紙張或電影

構(gòu)筑的時空里，停留或奔走

靈魂歷經(jīng)波折，淚流滿面

終于心滿意足地醒來

窗戶在那兒

一小時，一天，一年

雨淋在上面，風(fēng)吹在上面

陽光照在上面，霧霾流經(jīng)它

從幾何時，窗戶不再映照潔凈和光明

人們在旁邊走來走去

推開，又關(guān)上它

它布滿塵垢的身體，發(fā)出痛苦的

獨(dú)屬于窗戶的嘎吱聲

它在等待一片抹布

一雙輕輕擦拭它的手

想念

選擇一些事物

需要過濾掉另一些

太多的日子我和電腦待在一起

它旁邊是打印機(jī)，書籍，電話

一只空了的玻璃瓶

水面上浮著枯葉

在它們后面是墻壁

墻壁外面是馬路

馬路外面是居民區(qū)

無窮無盡的馬路和居民區(qū)

永無止息的喧嘩

有時我也想想那些

被墻壁和馬路隔絕的事物

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蕩漾或閃光

發(fā)出好聞的氣息

看起來略清寂

但比人從容

詞語

她是在被它一次次傷害過后

才開始正視它，尤其

當(dāng)它從一個暴怒的男人

不斷翕動的唇中射出

如子彈呼嘯著撞擊到

墻壁，地面，門窗，電視機(jī)屏幕

進(jìn)入她毫不設(shè)防的胸腔

再進(jìn)入鄰家的耳朵里時

她感受到那被擊中瞬間的絕望

沒有另一個人可以感受

她迅速明白并憶起

她并不是被它傷害的第一人

曾經(jīng)她也這樣對待過

一個溫和的好人而不自知

悔意折磨著她

猶如窗臺上的干花

徒留著花的形式但已無生的氣息

它的存在只用來提醒她

有什么已經(jīng)逝去了

現(xiàn)在她已懂得適時沉默

并練習(xí)謹(jǐn)慎使用詞語

以及如何不被它再次灼傷

遠(yuǎn)房表姑

我將之寫進(jìn)這首詩里

是因?yàn)樵谖矣洃浟ψ钔⒌哪菐啄?/p>

她被人們綁在舌頭上嚼來嚼去

在乏味的鄉(xiāng)村午后

她是最佳零食

當(dāng)一個人還是小女孩時

就道聽途說了另一個人

被作為反面教材的一生

僅因?yàn)樗畹眠^于肆意囂張

這凸顯了旁人的虛偽和壓抑

于是一種古老的訓(xùn)誡

在不知不覺中由一群人

對一個小女孩完成

而當(dāng)事人渾然不覺

一種秘密的鏈接

早已在她們之間誕生

一個人就這樣成為另一個人

想象中的對立面

直到多年后其中一個老去

另一個有了撥開迷霧的能力

這鏈接才消失

冬季的街道行人寥寥

每扇亮起的窗戶后面

都有一雙向外張望的眼睛

有時候是兩雙

有時候是三雙

每扇寂靜的門后面

都有等待鑰匙插進(jìn)鎖孔時

咔嚓聲響起的耳朵

它可能來自一個孩子

也可能來自一個男人

或一個女人

每一個回到房子里的人

都有必須走進(jìn)去的理由

走進(jìn)去并坐下來

告訴自己回家了

告訴自己必須站起來

迎接古老而恒新的夜晚

熱氣騰騰的夜晚

泥沙俱下的夜晚

無數(shù)的夜晚連接起來

構(gòu)成了無數(shù)的命運(yùn)

關(guān)上門別人就不知道的命運(yùn)

人的身上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請善待那女孩

允許她像男孩那樣笑而不被責(zé)備

允許她穿上好看的小裙子

露出干凈的額頭

美并不羞恥

允許她邁開雙腿到處走走看看

而不是被禁錮在某地

不能動彈

我見過那可憐人

聞到過她們身上散發(fā)出的

逼仄和屈辱的氣息

即使她們已離開

那氣息卻仍在繁衍

在另一時空和地點(diǎn)

在另一副年輕的面孔上

人的身上常常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觀蘆笙舞

曾經(jīng)，看一朵云

經(jīng)過村莊上空是緩慢的

等待一匹布生成的過程是緩慢的

如今，勞作還在，過程沒有了

在侗寨，我們發(fā)現(xiàn)

勞作的手也可以是舞蹈的手

粗糙是美，樸實(shí)也是

它兼具雌性的柔婉和雄性的力量

我們觀看那些手

如何指認(rèn)我們的前世與今生

潯江在旁邊默默流淌

一些往事的細(xì)節(jié)在其間

閃現(xiàn)出沒，猶如那條水蛇

等待我們駐足，辨認(rèn)

在我昏睡的間隙

橘樹和柚樹相繼開花了

它們用香氣勾引我

放棄正在行進(jìn)的道路

轉(zhuǎn)身，拐進(jìn)一片

虛無主義的橘林

那里有適宜的光線

與恰到好處的寂靜

事物用開花告訴人們

無論生活多么無聊

總有一些日子是潔白的

花開萬遍，一遍叫喜悅

一遍叫惆悵。我摘下其中一朵

別在鬢間。有一刻

我想把頭輕輕靠在

某個不存在的肩膀上

小西的詩

只有雪自己在走路

無鳥，也無人

只有雪自己在走

精神恍惚，悄無聲息。

它一遍遍地走

從白天走到夜里

從這棟樓走到那棟樓

從陽臺走到屋頂

當(dāng)樹枝傾斜，它翻墻進(jìn)了院子

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雪把自己堆起來

在椅子上努力維持一個人的形狀

當(dāng)它抬頭，看見更多的雪

從山的后面涌來

深藍(lán)

染織大師志村福美曾描述過

染甕里叫作“甕伺”的顏色

是藍(lán)晚年的顏色。

那么大海

就是一個天然的染甕

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它所醞釀的顏色

僅僅是藍(lán)，遠(yuǎn)遠(yuǎn)不夠

還需要在藍(lán)的思想上

再加以強(qiáng)調(diào)和重復(fù)

才能建設(shè)出來的深藍(lán)

這是一種冷靜的，帶著

毛邊的顏色，正義無反顧地

奔向我的中年

大風(fēng)來臨

深夜，聽到風(fēng)推著一些重物在走

水桶，花架，廣告牌？

自行車哐啷倒地。

未起床，僅憑聲音就能分辨

大風(fēng)已然來臨。

我感覺到花瓶輕微地抖動

聚攏在百合花周圍的黑

向外擴(kuò)散，并逐漸變淡

我伸出手指比量

在白花瓣和黑暗之間

大約有兩厘米寬的灰色

在緩慢地過渡

水仙賦

光線消解了夜里的暗

有些事物，需要重新構(gòu)建

在紙與筆墨的皴擦之間。

一盆水仙，突破了緊裹的自我

滿目流翠，自窗臺上漸漸升起

二十天后，第一朵少女

率先在山河的薄霧中領(lǐng)舞

香氣并未散去

被鵝黃的領(lǐng)結(jié)緊系在喉間。

可以想象的是

等十六朵少女的裙擺次第打開時

這艱難的一年應(yīng)已走遠(yuǎn)

她們將在沸騰的人間旋轉(zhuǎn)。

但光鮮的時日，僅有月余。

如同一出老戲，我已掌握

全部情節(jié)的跌宕，水袖的起伏

卻仍愿在動情處

獻(xiàn)出善意的喝彩和掌聲。

馬遠(yuǎn)《寒江獨(dú)釣圖》

一舟

一翁

一釣竿

若干魚在深處，攪動一江寒水

與餌周旋。

偶有零星鳥鳴傳來，未見其蹤影。

天地間有大虛空，藏于群山懷內(nèi)

默不作聲。

時間的哽咽

路過駕校

看見幾個年輕人在學(xué)車

爭論著方向盤向左還是向右打。

人生一世

到底不如草木自在

沒有既定的約束

也不用擔(dān)心生老病死。

春風(fēng)一吹，就漫山遍野地開啊落啊。

它們不會和我一樣

老是聽見時間的哽咽

在夜里

在身后。

徐曉的詩

如常

每一次都是這樣：無法抑制逃跑的欲望

又不知逃到哪里去。恐懼一次次造訪

我沒有可以抵御的房門。這里不是久居之地

被珍視和偏愛的，也難逃明日黃花的命運(yùn)

我堅(jiān)定地?zé)釔壑闹?，時而冒出悲哀的冷汗

但從不愿對未來展開構(gòu)想。天空是我的母親

當(dāng)我無處可去，卻不能投入她的懷抱

我是否能夠真正成為自己？從未實(shí)現(xiàn)的嘗試

不再停駐于別人的夢境，流連忘返？

不再感傷于齒間的惡意，茫然失措？

撲朔迷離的幻影，壓迫著我的呼吸

我真正能做些什么？把心從縹緲的云霧中抽離

還是順從，屈服于暗中可怖的惡魔？

還需要感恩：這從不缺席的腹中苦果

如此純潔，如此明凈，無限地貼合我

漩渦席卷的心——濕冷的嗚咽之海

沒有什么不能容納和消解

茫茫

依舊霧茫茫。依舊是來路不明的水汽

橫陳在你因流淚而日漸浮腫

的雙眼面前。你提早躺在

夜晚的眉梢，像躺在末日的汪洋里

末日遲遲不肯浮出水面，末日只是一場

狂歡的假象。你無望地等待著

睡去與否已然喪失了意義，而你此刻躺著

就是意義本身。你與睡眠一墻之隔

你是夜晚的手下敗將。風(fēng)暴依舊在你

日夜顛簸的大腦不住地翻涌。你是否

已經(jīng)預(yù)感明日的去向？就像你的雙手

這親密無間的伙伴，是否已經(jīng)卸下

那冰冷、滯重的手套？你躺著

在你深愛的人間，隔壁群狼的嚎叫聲漸起

你不再因劇痛而感到屈辱

給一個遙遠(yuǎn)的人

我不因遙遠(yuǎn)而忘記他

不因了解而愛他

不因不了解而放棄愛他

不因愛他而失去

繼續(xù)愛別人的自由

我愛他完全是因?yàn)樗奈粗?/p>

以及因未知而必然顯露的神秘

他的游離，不確定

他的忽隱忽現(xiàn)，他的消失

他的只有在幻覺中才逐漸清晰的臉

像一枚圖釘，精準(zhǔn)地扎入我的心

我不因他的不存在而怨恨他

不因他的無處不在而妄圖占有他

他一直在這兒，又總是無跡可尋

僅僅作為——

這首詩起筆的緣由

我的心之所向

我涉險一生的必經(jīng)之地

一個平靜的驚嘆號

我等待著你

我等待著你，像白紙等待著鋼筆

像銀兩等待著盜賊，像被點(diǎn)燃的香煙

等待你的嘴。像一個盲目的人

緊閉雙眼，即便前面已是路的盡頭

即便我已來到正確的另一面

即便你我之間

是這般貧瘠，又是那樣難以言喻地富饒

如同你被遮蔽的過往

我依舊等待著你，懷著痛苦的激情

為此我愿意橫沖直撞

把人生推倒重建。我愿意跌進(jìn)

幽深的夜色里，躺在一首還沒落筆的詩中

以一張白紙的空白，等待你

一直深情，一直忍耐，在沒有被揉皺之前

夜空沉沉

我為什么還不放棄？我為什么

還要留在這里，讓我脆弱的心

注入濤聲、枯葉、浩渺的星空？

我問月亮。這陌生的帶著傷口的月亮

喑啞無言。沒有人聽見我發(fā)出的

低語，所有的同類拋下我

我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我是秘密的守護(hù)者

帶著失憶的眼睛，終身監(jiān)禁在這里

月亮也終究要向我道別

可它總是無私而無畏地閃耀

夜空沉沉，人間到處是

星星點(diǎn)點(diǎn)孤獨(dú)的碎片

姨媽

我的姨媽，像盛開在荒原上的

野花，有著粗獷而不羈的美

她熱衷文學(xué)，大多數(shù)時間

在山野徜徉，與花草交心

有時坐在田埂上

膝上攤著一本外國小說

她熱愛安娜·卡列尼娜，更熱愛我

她關(guān)心我的健康、體重

和愛情，把我當(dāng)一個詩人來崇拜

我的姨媽，每天以飽滿的激情

投身于世俗的煙火

她無堅(jiān)不摧，從不流淚

她有一個夢想，那是個秘密

只有我知道。她也有許多故事

要講給我聽。有時她一語道破天機(jī)

會驚動冬眠的黑熊

我的姨媽，一生就像河流

在鄉(xiāng)間靜靜流淌，流淌

端倪

我看見的并不是我的眼睛所企及的

我感受到的黏稠的痛苦也不是我的心所能度量的

我的身體并非由那難解的化學(xué)分子喚醒

我寫下的，那些難以啟齒，不斷重構(gòu)又消解著

我的此在。這無法被命名的怪異物種

在失衡的秩序里馬不停蹄地奔走

像只在夜間出沒的野物暴露在尊貴的人臉面前

證明著我就是造物主捏造的最大的錯誤

在一望無際的時空里隨風(fēng)搖擺，不能自控

我陷在深不見底的恐懼里

等候我未知的命運(yùn)。二十多年了，至今它尚無端倪

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日

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日

城市在升降著

人浮于記憶的海平面上

我并不了解也從未

真正地觸摸過它

我只是匆匆而來，匆匆而返

被同一輛汽車載著穿行在同一條路線上

每一個微小的閃念

一幀畫面，一縷氣息

等待下一個未知時刻降臨的瞬息

我都給它鍍上命運(yùn)感的光

一代代自遠(yuǎn)方而來的人們

從這里穿行而過

在各自的跋涉中歡笑或痛哭

青春的廢墟早已無跡可尋

我也無意停留于此做著無謂的重復(fù)

所有的記憶即將在今天凝固

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日

伍曉芳的詩

書架上的《荊棘鳥》

當(dāng)我去撫摸一本書的時候

我就想起那個送書人身上的味道

青春，而略帶憂郁

當(dāng)我讀到畫線的句子，心就跳動起來

像喝了一杯威士忌

于是，那個夜晚所有的味道都回來了

比如月色的味道，風(fēng)的味道

還有

我聽到拉爾夫死去時悲傷的味道

過河

小時候赤腳過河

踩在有青苔的石頭上

那快要滑倒的感覺

和被湍急的水流沖擊的體驗(yàn)

像河邊帶刺的野草莓，值得我們一次次嘗試

當(dāng)踏入中年的河流

眼里早已看不到鮮紅的野果

我們總在試探水的深淺

或急于到達(dá)對岸

總在擔(dān)心下一步踩下去會是一塊玻璃

還是一團(tuán)淤泥

更不會妄想著抓住一條魚——

那是一個太抽象的事物

對岸，彼岸花開了

因?yàn)樗碾[喻

我們竟膽怯得不敢靠近

空山

樹是空的，石頭是空的

猛虎的腹中也是空的

你若懂我

就懂空山

在等你填入溪水，鳥鳴

填入滿山春色

你若不來

我就只能寫詩，狠狠地

寫月色，寫冷風(fēng)

寫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

直至滿山蒼涼

在湖邊

湖水蕩漾

水中太陽把光芒一次次晃進(jìn)我的眼睛

它在提醒我

偌大的園子里

湖是我一個人的，太陽也是

在這樣空曠的、有金屬光澤的酒器里

人最容易分解自己

那些陪我坐在湖邊的石頭

正是從身體里分離出的我

熱情、倦怠、抗?fàn)帯⑼讌f(xié)………

有多少個石頭，我在人間就有多少種身份，多少

種情緒

它們曾彼此對立，或扭打在一起

是這片湖水，這場陽光

讓她們平起平坐，握手言和

共享著空氣中的慈愛與平靜

也許，我本就是被時光風(fēng)化的石頭

選擇這樣一個午后落在湖邊

與一顆顆石頭相遇

讓我內(nèi)心的聲音達(dá)到了最大的共鳴

雨的秘密

從前喜歡看雨

想從雨中找出比生活更清亮、更滋潤的東西

看得久了，就發(fā)現(xiàn)了雨中的秘密

它們也疲于奔命，總是急匆匆撲向大地

它們也同流合污，一起流向池里、溝里

它們也追捧太陽，想成為炫目的彩虹

它們也哭泣，咆哮，或沉默

一些孤獨(dú)的雨，會忍不住悲傷，砸向玻璃，撞碎

自己

一場雨就是一場浩蕩的人間

所有的雨都要淪落江湖

沒有說出的部分

一棵石榴樹開滿了紅花

熱烈而執(zhí)著

你一定看不見它夜間浮動的寂寞

高樓把堅(jiān)硬的外墻聳入天空

里面包裹的每一個肉體卻依舊脆弱

人們習(xí)慣端起酒杯向人群宣言

杯底搖晃的光影

卻是他們未說出的部分

身體里的蘋果樹

白天，不小心吞下一粒蘋果籽

夜晚，身體里竟長出了一棵蘋果樹

為了讓樹開花、結(jié)果

我清理了堅(jiān)硬的石塊

讓身體保持土壤般的溫潤與松軟

從失望的冬天，引渡出一陣陣春風(fēng)

把心里的雪化解成一場綿綿的春雨

我剪去雜念，化解與蟻蟲的恩怨

只想起一些美好而溫暖的事情

它們像陽光一樣，照射每一片葉子和花朵

我還學(xué)著果農(nóng)的樣子

彎下腰，給予愛與贊美

抬起頭，在蘋果樹下祈禱——

無論什么樣的年頭，都不放棄對枝頭的期盼

當(dāng)我做完這一切

蘋果樹果然結(jié)出了許多蘋果

——鮮亮，多汁，有著恰好的口感

這一夜，我參與了蘋果的一生

終于懂得，怎樣去種植生活的甜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