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河
1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的確是敲門聲。已是夜里十一點,還有誰來找我?今天在這里江邊有個采風活動,主辦方安排在這家臨江酒店。剛剛才送走兩撥文學愛好者,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我合上手提電腦,開了門。是個中年男人,有點面善,但并不認識。他斜掛著個挎包,臉上堆著笑,說,雷老師,我是你的讀者。
我的讀者?我連忙讓他進來。他自我介紹說,我叫張離岸,您的忠實粉絲,讀過您全部作品。我重新沏了壺英紅,給他倒上。他繼續(xù)說,雷老師,你是我心中仰慕的作家,一直想單獨見見你,很多回了都沒有勇氣。今天晚上,我又在房間里讀雷老師的作品,心中突有所感,想著,怎么不直接去拜訪雷老師呢?于是,就大著膽子,冒昧地來了。我心中還是有些癢了,問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面?他爽朗一笑,說就在今天的采風活動上呀。我猛地記了起來,的確是白天時見過面了,當時我在船頭被幾個文學青年圍住聊天,他一個人站在船舷那邊,不經(jīng)意地抬頭時還相互碰過目光。
他又說,過去在很多場合,我就見過您了,比如年前在江濱公園舉行的詩歌朗誦會,兩個月前在文化館揭幕的讀書月活動,還有不久前在花園酒店辦的征文比賽頒獎。不過我是無名的小人物,一直沒能與雷老師說上話。在這座城市里,隔三岔五總會有些文學活動,它們像流水般充盈著夜晚、周末、假日。常見的就是那一撥人,但過一段時間總會有新人加入進來,通常來說新人又都是些年輕人,他們?nèi)紵鴿M腔的文學火焰,像他這般的中年人卻很少見了。當然也有些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中年人,曾經(jīng)是文學愛好者,如今不再涂涂寫寫了,卻還保持著那一份熱情,他們會通過給文學活動提供場地或某種資助,迅速成為活動中重要的嘉賓。然而看他又不像成功人士,活動上似乎都獨來獨往,也很少與周圍的人交流。當然,誰又知道他不是一個深藏民間的高手呢。
我說,請原諒,也能讓我拜讀下你的作品嗎?他訕笑著,我還從來沒有正經(jīng)寫過呢,就是喜歡閱讀。我“哦”一聲,自顧自喝了口茶。他翻弄著挎包,說我特別喜歡雷老師的作品,甚至可以說,是雷老師的作品重新激起了我對文學的向往……他已經(jīng)翻出了幾個本子,放到了桌面上,打開來給我看,原來是一些剪報、網(wǎng)絡截圖、照片、筆記,卻全都是關(guān)于我參加文學活動的新聞報道、接受的創(chuàng)作訪談、發(fā)表的文章。我看著連連吃驚,當中一些活動我自己都忘記了,一些報道文字我也沒有見過,他竟然都搜集了起來。他又擺出了幾本書,也都是這些年我所寫的,短篇小說集、中篇小說集各一本,長篇小說兩本。我拿過來翻看,書都有些舊了,當中還認真地做了筆記。我對面前這個男子,肅然起敬了。他揭開筆帽讓我?guī)退灻秀遍g我竟忘了他的名字。他看著我寫下的贈語,似孩子般手舞足蹈,連說幾次謝謝。我心里替他高興,卻也生出了幾分惶恐。那惶恐長久地寄居于我內(nèi)心,如今不過是重新蓬勃起來。我發(fā)現(xiàn)已無法坦然地面對他,以我目前所寫的這些作品,實在無法擔待得起他這樣狂熱的追捧,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寫出那本足以安妥我靈魂的書呢?
他本該告辭走了,卻還是定定地坐在椅子上。我心里有些不悅。我?guī)缀跻鹕硭涂土?,突然又聽他說,這一次我來,主要還是想給雷老師說一個故事。我心里一震,聽故事我當然喜歡,重又給他續(xù)了茶。
我要說的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江上的那些幽靈。他抬頭看了看我,這個“江”就是我們今天剛剛游覽過的北江,我們這座城市的母親河。雷老師當然也知道,北江源頭在江西省,在韶關(guān)市內(nèi)武江和湞江合流,成了北江,然后進入清遠市?,F(xiàn)在要說的就是在市中心流過的這一段,三十多年前,江上水運還很繁榮,除了貨船,還有客船,江邊還有一個碼頭,叫白廟碼頭。如今陸上的交通方式多了,這城市已鮮有人乘船出行。可是三十年前,乘船還是人們出行的一個主要交通方式。話說就是當年,有一艘載滿了乘客的客船,原定航程是駛?cè)胫榻?,送客人到另一座港口城市。可客船駛?cè)胫榻跁r,突然遇上大風浪,船翻沉了。這在當時成為轟動全城的新聞,船上共有兩百四十八名乘客、船員,政府出動了大批搜救力量,只救回了一小部分人,撈回的多是尸體,甚至有一些連尸體也沒能找到。這當中就有一個少年,才十四歲,是船上年齡最小的。他是偷偷上船的。他覺得厭倦了所在的這座城市,想乘船去往另一座城市。他瞞過了父母、老師,用自己幾年積蓄下來的壓歲錢買了船票。但實際上,這少年并沒有死去,他落水后掙扎自救,誤上了一艘幽靈之船。這艘幽靈之船,船上載的都是幽靈,他們被夾在了生與死之間,不算活著,卻又沒能死去。這個少年當時被嗆了水,筋疲力盡,就進入了這種生與死之間的狀態(tài),剛好碰上了這艘幽靈之船在身邊駛過。上了幽靈之船后,少年才知道,這幽靈之船自千萬年前就已開出,之后一直沒有停過,它日復一日地在江河大海中漂流航行,每過一年就途經(jīng)一次這座城市。世間的人們無法看見這幽靈之船,也無法看見這些幽靈。這些幽靈上船后,就會失去原有的名字,被賦予一個新的名號,這少年就被稱為了“俏少年”。因為夾在了生與死之間,這些幽靈一直保持著他們上船那一刻的容貌和記憶,永遠不會變老,就像得了永生。這三十年來,俏少年還保持著當年十四歲的模樣,一直和幽靈們呆在船上,世間風云變幻,各種事物日新月異,而他卻永遠都是那個少年……
我一陣悚然,才發(fā)現(xiàn)張離岸已停止了說話。我看向他,想要從他臉上尋找到某種痕跡。我說,這故事你是從哪聽來的?他躲開我的目光,說,是俏少年告訴我的。
我往后彈了一下,靠在椅背上,你不是說俏少年是一個幽靈嗎?……
他連忙擺手,不是這樣的,我是說,俏少年潛入了我的夢中,在夢中跟我說了這些話。要是不信,你摸摸我的手。他把手伸過來,我退縮著。他說,雷老師你害怕了?在你的筆下,比這更驚悚的故事我也讀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還是去摸了他的手,是肉身。我鎮(zhèn)定了些,又為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羞愧。我說,這個故事,有些離奇了。他說,是有些離奇,已經(jīng)多年了,每過一段時間這個俏少年就會潛入我的夢中。他向我呼救,說自己被困在船上,一年又一年地漂游,已覺煩悶透頂,他想要離開船。最初的時候,我以為這就是一個奇怪的夢而已,我想,會不會在另外一個地方,真有那樣的一個少年?所以我就來找雷老師,也許雷老師能夠幫我解一解,又或者雷老師能夠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就像之前我在你的小說中所看到的,那樣就能安妥了俏少年,免他再潛入我的夢中。
我看了看面前的人,還是沒能看出故人的痕跡。我說,你是不是認識劉子淵?
誰?劉子淵?不認識。
我猶豫著,舒了一口氣,還是說了,劉子淵是我中學時的一個校友,那時候我們是很要好的伙伴,都喜歡文學。當時,學校里有一個文學社,我們是社里的骨干,平時總是一起參加文學活動,還都參與編寫過文學社的社刊《綠原》。不過,劉子淵的文章比我寫得好,他那時候就總是說,要當一個作家,要讓自己的作品流傳下去。有一回,文學社從校外請了一個作家來講課,他的筆名叫向風,人很高大,一頭蓬勃的頭發(fā)。那是我們頭一回見到真正的作家,坐在臺下的我們眼睛也不眨一下,心里洋溢著崇拜之情。他講了很多,個人的經(jīng)歷、文學的力量、過靈魂的生活,都是我們之前從未聽過的。他說話中氣很足,樣子有些壞壞的,講課中爆了好幾次粗口。但我們完全拋開了學校里的那一套,覺得那是作家的本色。我們完全被感染了,以至向風老師離開多日,我們還沉浸在他的講座中。那天,劉子淵把我拉到角落,跟我說他要離開學校,離開這座城市,到外面去,過靈魂的生活,問我要不要同行。我受到鼓舞,心里也早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沒想到要付諸行動。那時候,這座城市還遠遠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多地方都還是村莊,我就出生在其中一條村子,而劉子淵在城里住,家庭條件比我要好。我們約定各自回家做些準備,再到白廟碼頭碰面,一起坐船離開??墒?,當我回到家后,我又害怕了,覺得這樣的離開很荒唐,四處茫茫也不知道該去哪里,要是父母找起來那可如何是好?就那樣在家里躲了很久,已經(jīng)過了約定的時間,我才又匆匆趕往碼頭。等我趕到,天已經(jīng)黑了,沒有見到劉子淵,再等了些時候我就離開了。第二天,在學校里我也沒有見到劉子淵,他家里人也來學校找過他,后來就聽到沉船的消息。我害怕了,知道劉子淵就在船上,再也回不來了。這些年來,這事一直戳在我的心里頭,成了永遠的痛??墒?,有時候我也會自己排解,當時是劉子淵提出坐船的,也是他自己坐上船離開的,我應該沒有什么罪責吧。時光流逝,我對這事也漸漸淡忘了,我手上甚至沒有劉子淵的照片,他的容貌我也早已記不清楚。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我們曾經(jīng)是伙伴?我也在想,這可能只是我的一個夢幻,一時斜插進我的人生。卻沒想到,在這里又聽你說起,難道真的是劉子淵,他還在另一個世界里存活,是他不斷地潛入你的夢中?
這回輪到他愕然了,驚慌地看著我,真有這么巧的事情嗎?
我并不躲避他的目光,直直地望著他。雖然還是沒有找到過往的痕跡,但我總有一種感覺,面前的這個中年男子,是在哪里見過的。我說,會不會也有這個可能,你就是劉子淵?
他喊著“哎喲”,雷老師你可別嚇我,你不是說劉子淵已經(jīng)死了嗎?在此之前我可是連這個名字都沒有聽過的。劉子淵是死了,但是他可能會幻變成一個幽靈,那就是你,然后回到了我身邊。
可是,我來這里是要聽雷老師解疑的,你怎么反纏上了我?雷老師你是作家,喜歡虛構(gòu),鬼呀神呀都不在話下,但小說歸小說,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你還是放過我吧。
我嘆一口氣,說,今天白天在船上時,船在江水中緩緩駛?cè)?,江風在臉上輕輕吹拂,兩岸青山相錯而過,我只感到了一種縱游于天地的快意。在北江之上,我竟然沒有想起過劉子淵,我以為已經(jīng)忘記那些傷心往事了,可沒想到晚上你來了這里,又勾起了我的回憶。罷了,就把它當作一個故事吧,說來還得謝謝你,也許我真的可以把它作為素材,寫到我正在寫的那部長篇小說里。
他起身告辭。頃刻之后,這房間里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我回望四壁,突然又有些茫然,像是被抽離了地面。真有一個叫張離岸的中年男子來過這里?還是,這也只是一場夢幻?我再看茶幾,又的確是有剩茶的,這個晚上是真實的。我又趕緊走近窗臺,天幕綴著繁星閃閃,夜色下江面一片蒼茫,遠處是影影綽綽的漁火,偶爾地還會傳來一聲長長的鳴笛,近處是一艘停泊的輪船,白天的時候它就一直停在那里了。
2
采風活動后,我變得心神恍惚,眼前總像是迷霧一片。我躺在床上,一夜難以入眠,臨到天亮似乎睡去,突然又做了個噩夢,醒過來時夢卻已散了。我坐在案前,想把那個寫到三分之一的長篇小說續(xù)下去,卻只能枯坐著一個字都敲不出。為了消解這煎熬,我不斷地進出書房,喝水、踱步,終是把梅蘭吵醒了。
我和梅蘭分房睡已經(jīng)幾年了。梅蘭喜歡睡覺,每晚九點,她開始做臉部護理,一個小時后洗漱入睡。她說睡覺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可是,我只能利用晚上的時間寫作,凌晨以后才睡覺,就會影響梅蘭。長期的寫作,已經(jīng)讓我變得神經(jīng)衰弱,人躺在床上,腦子里卻總是涌動著各種念頭,總會突然扎醒。梅蘭很不滿,跟我吵了多次。剛好,小鋸也上小學了,我們給他報了全托,我就到他的房間睡。后來,我還買了折疊床,要是周末、假期小鋸回了家,我就在書房鋪開折疊床睡。漸漸地,我和梅蘭暫且相安無事。但這一回,還是把梅蘭吵醒了,她趿拉著拖鞋,來拍書房的門。她披散著頭發(fā),迷離著雙眼,久久地瞪著我。好一陣我才明白過來,自知理虧地對她笑。但是,她再無法入睡,到廳里看了一會電視,就又走進書房來,嚷嚷著你害我睡不著,我也讓你不得安生。我有些惱了,說你怎么能這樣?結(jié)果,我們又吵了起來。突然地,梅蘭卻哭了,我只好消停了,挨過去勸她。她哭得更厲害了。
待梅蘭止了哭,我說,你累了,去睡吧。她狠狠地掃我一眼,你就知道讓我睡。我說,你不是困覺嗎?你不是說充足的睡眠,女人才健康美麗嗎?
她說,你白天去上班,晚上回來就只管呆在書房,假期就外出到處跑,留我一個人在家里,連小鋸都讓他住校了,你說我除了睡覺,還能干什么?
我吃了一驚,這么說倒是我忽略梅蘭了。想起來,當年我和梅蘭在一起,是因為她喜歡我抄在信紙上寄給她的那些詩歌,她喜歡一個懂文學的男人。我當時就笑她,這個時代誰還在乎文學,就你好騙。這本來只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在婚后不久就一語成讖。在家庭生活的日夜廝磨里,梅蘭終將發(fā)現(xiàn),在這個被外人稱為作家的她的丈夫身上,除了能夠帶給她一絲虛榮,其實并沒有過多的心思為她制造浪漫,他的時間好像被永遠不會完成的寫作所占據(jù)。他還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甚至幾次三番地丟掉了工作,一度只能靠她的工資支撐家庭的開銷。而在我心里,實在也總想不明白,這個呆在身邊的女人,怎么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對風無感對雨無感,那些讓我黯然落淚的情景,她怎么能夠笑得出聲?也許,當初她根本就不是喜歡我所寫的詩,而是喜歡寫詩這種形式以及它所營造出來的幻美假象。
我決定回當年的中學看看。自從畢業(yè)離開了學校,我就再沒有回去過。到了學校,校門已經(jīng)重建過,兩邊各一根大柱,比記憶中要闊大威嚴。正是上課的時候,校門緊閉,看進去也有不少新建的教學樓、運動場,某個教室里傳來了讀書聲,運動場上某個班正在上體育課。當年,我和劉子淵就是在這里上學,加入了學校的文學社。那時候,《綠原》雜志還是手寫印刷,用尖利的刻筆在油印紙上抄寫,再一張張刮印成文,按順序在桌面上一沓沓排開,就像配藥般一頁一頁收拾齊整,最后用訂書機裝訂成冊。
學校的門衛(wèi)在鐵柵欄后看著我,問我找誰。我腦里翻轉(zhuǎn)著,說找陳冬蘭老師。門衛(wèi)讓我給陳冬蘭老師打個電話。我一時蒙了,離開學校后就再沒有跟陳冬蘭老師聯(lián)系了,更沒有她的電話。門衛(wèi)強調(diào)說,如果沒有老師的電話確認,是不能讓你進去的。我在門外逡巡一會,終是有些不甘心,又挨近去,說我原來是在這里上學的。
門衛(wèi)說,就是在這里上過學,這個時候也不能隨便進來。
我自覺無趣,今天的我已無法踏進昨天的學校。也罷,就是進去了,真見了陳冬蘭老師,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往外走去。當年,我住在學校,每個星期回一趟家,帶些米和錢回來換餐票。我和劉子淵要好之后,他會不時地帶些家里做的糕點、甜餅回來分給我。他身上似乎總有零花錢,課余會不時請我到學校小賣部喝汽水。他也曾說,羨慕我可以住校,因而也多次來過宿舍,跟我擠在一張床上睡。然而,他并不知道,我對他又是多么羨慕。我無法告訴他,那種騎單車每趟來回奔波十幾公里的辛酸,那種每個周末向父母伸手要錢的羞愧。特別讓我羨慕的是,劉子淵有很多課外書,他放在書包里帶回來給我,我看過之后再還給他。那些書,曾經(jīng)讓我這樣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看到了另外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后來,劉子淵還帶我上過他的家,見過他家書房四壁擺滿的那些書,那一刻我對劉子淵有了嫉妒。那個擺滿書的書房,一度成為我人生世界的圖景。劉子淵說,那些書都是他父親積攢下來的,他還讓我喜歡就拿幾本回去,反正他父親總會買新書,他不會發(fā)現(xiàn)的。我忐忑著只是不敢,劉子淵就找了幾本給我……這樣地回想著,似乎就到了當年劉子淵家附近了,可是,來回地找了幾遍,都沒有找到確證的地點。眼前所見都是幾十層的高樓,不是當年的那種幾層高的樓梯房。旁邊有一個公園,那個公園我還認得,當年我們也來過這里,還對著湖邊朗誦過詩歌,而當年那些拳頭粗細的松樹,如今都長得比腰粗了。我在樹林里坐了一段時間。臨走時,我撿走了地上掉的一顆松果。
我繼續(xù)穿過城市,來到了北江邊,尋找當年的白廟碼頭。北江兩岸修建起了長長的護欄,建成了江濱公園,碼頭也已經(jīng)抹去,只有幾根船樁保留了下來。我在岸邊坐下,江面豪闊,江水滔滔,是當年的樣子,又不是當年的樣子。已是黃昏時分,夕陽在江面鋪灑,那些疍家漁船窩在橋邊一角,江里船影潺潺,不時地有運沙運貨的輪船駛過,很快又消失了。
當年,這個碼頭也算繁華,從早上六點到夜里十點,每兩個小時會開出一班客輪。那天,我趕到碼頭,天已經(jīng)黑了,我在附近轉(zhuǎn)悠了好久,也沒有碰見劉子淵,我想他已經(jīng)坐船離開了,心里有些忐忑。說起來,這樣一個局面可能也是我渴望見到的,我當時對劉子淵的嫉妒,如草般瘋長。在文學社,劉子淵和我都被陳冬蘭老師看重,似乎說起劉子淵,就必然會說到我,看見了我,就總會問起劉子淵。然而,劉子淵是那種天降的英才,他并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把文章寫好。在文學社里,陳冬蘭老師似乎也對劉子淵寄望更高,她總會在不經(jīng)意處流露出對于劉子淵的喜愛。文學社的同學們,也更喜歡向劉子淵靠攏。劉子淵身上,似乎自有一股吸引人的氣息,那是來自他殷實的家庭,來自他家里那個大書房,也是來自他身上的天賦。就是我自己,又何嘗不是被這股氣息所吸引?然而,有時候我也會禁不住地想,如果把這種氣息移到了我的身上,又會怎么樣呢?后來,劉子淵給向風寫信,竟然也得到了向風的回信,他還把信給我看了。我從沒有想過給向風寫信,劉子淵卻能夠抓住每一個機會,也能夠在信里與向風交流內(nèi)心的想法。劉子淵鼓勵我也給向風寫信,可是,我等了許久,沒有收到向風的回信。那個時候,我特別失落,內(nèi)心里對于劉子淵的嫉妒,已蓬勃如萬千螞蟻在啃噬。我深刻地明白了,即使我加倍努力,還是成為不了劉子淵。當劉子淵坐船離開,學校里再沒有了劉子淵,我心中竊喜。聽到沉船的消息時,我又感到了害怕,似乎那也是我內(nèi)心里邪惡力量的作用,讓劉子淵遭遇了不測,我多么害怕人們會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里的嫉妒。沒有了劉子淵的相伴,我退出了文學社,屏蔽了所有關(guān)于劉子淵的信息,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內(nèi)心的安寧。
天色暗下來,我起身走去,碰見了一家烤魚店,盆里熊熊的炭火、鍋里蒸騰的熱氣讓人感到暖。我入內(nèi)坐下,點了一條魚,服務員說有五斤。端上來時,魚里伴有番茄、豆腐、木耳、豆芽,我又要了兩瓶啤酒。窗外江岸迷離,燈火閃耀,食肆里人漸漸多起來,四周響起了各種交談聲、猜拳聲、打牌聲。幸而有酒有肉,我大快朵頤,自斟自飲,很快昏然起來。終于吃飽喝足,我看著狼藉的杯盤,驚訝于自己的食量。走出食肆,江風陣陣吹來,腳步有些飄搖,似乎一下失去了形骸。我喜歡這種感覺。江岸上,三三兩兩散步的,一家人騎敞篷單車的,稀稀拉拉結(jié)隊夜跑的。我有些眩暈,在前面的草地坐下,面前飄飄然來了一個人影,站著好久不肯離去。
我揮手說,你是誰呀?老站在我面前干嗎?
他嘆息一聲,你已經(jīng)認不出我來了?我是江上來的幽靈。
我嚇一跳,馬上坐直了,強睜著雙眼。燈光昏黃,他面容模糊,拖著一襲長衫。我說,這世界上怎么會有幽靈?他嘿嘿一笑,我是你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
真是這樣嗎?
你在一篇小說里,虛構(gòu)了一艘幽靈之船,它自遠古的時代開出,不斷地在江河大海里往復漂游,直到今天還繼續(xù)地漂游下去。幽靈之船載滿了幽靈,他們被夾在了生與死之間,我就是隨那幽靈之船上而來的一個幽靈。
我鎮(zhèn)定了些,既然是小說中塑造的,你又如何來到了這里?
他呵呵笑起來,因為我們現(xiàn)在就在小說中呀。
什么?我們竟是在小說中?
我就是幽靈“俏少年”,在世時,我的名字叫劉子淵。這都是你給我安放的名字。
我舒了一口氣,原來劉子淵只是我虛構(gòu)的一個人物。
響起了談笑聲,我扎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歪在樹下,來的是一群年輕人。我再次揉揉眼睛,爬起來走出草地。
3
我繼續(xù)寫那部長篇小說,每天晚上寫一些,寫得斷斷續(xù)續(xù)的,這樣地堅持了幾天,腦袋已經(jīng)卡殼,再推不下去。我離開了屋子,又到附近的湖邊散步。過去當我在寫作中遇到阻塞,常常能在湖邊獲得新的靈感??墒?,那些天我在湖邊不停地走,腦袋里的淤塞就是無法解開。我感到了懊惱,也許我遇上的不止只是小說的阻塞,而是深入到了內(nèi)心里對于寫作本身的懷疑。
剛好,接到了一個縣文聯(lián)的邀請,去當?shù)亻_一場文學講座。那里距離市中心有兩百多公里,我正好借此機會暫離這座城市。車到了縣里,窗外是蔥蘢的群山、錯落的梯田。講座安排在一個大禮堂,主辦方非常周到熱情,禮堂門口豎著一幅掛圖,我大大小小的頭銜和這些年所發(fā)表的作品、獲得的獎項都羅列其中。講座開始之前,文聯(lián)的吳主席對我極盡溢美之詞,我臉上火辣辣的,但也知道這是接待的慣例。我抬眼往下面看去,禮堂里坐滿了人,據(jù)介紹一部分是當?shù)氐淖骷?、業(yè)余寫作者,還有一部分是中學老師、學生,另外還有一些是周末趕來的文學愛好者,有白發(fā)老者,也有垂髫兒童。那一刻我感到,在這樣一個時代,熱愛文學的人還是很多,文學依然在給予一些人庸常生活之外的美麗遐想。突然,在人群之中,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那張熟識的面孔,不錯,就是他,張離岸!也真是難得了,這么遠的地方,他是自己坐車來的嗎?他還是坐在了角落,碰上我的目光后,他抿嘴笑了一下。這大白天里能夠見到他,可以確認他不是一個幽靈,我放心了些。驀然間,我腦海里又閃過了少年的時代,我和劉子淵也曾經(jīng)那樣地坐在臺下,也是那樣地投射著殷切的目光,而我如今所坐的這個位置,坐著的是向風,就是那一次文學講座之后,劉子淵坐船離開了。我首先講的是個人經(jīng)歷與作家成長。我從自身的文學經(jīng)歷講起,中學時候的文學社、校園文學雜志,那是文學的種子最初在一個少年心里播種萌芽。又講到了文學的入門和修為。說到這里,我又看向了張離岸的位置,他低頭做著筆記。我又講到了作家和作品。文學最核心的品質(zhì)就在于審美,最突出的能力在于想象,寫作者能夠創(chuàng)造出現(xiàn)實之外的一個世界,并給予他的讀者一個逃離庸常生活的出口……臺下一片靜默,一雙雙眼睛都看向了我,那些眼神里好像有所釋然,但也有著更多的迷茫,也許還有期待,希望我這個講述者可以再進一步闡明。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詞窮,再講不下去了。我匆匆結(jié)束了講座。散場時,我再去搜尋張離岸,他已不在座位。
當晚,主辦方又舉行了一場篝火晚會,其間幾回地目尋,還是沒有見到張離岸?;氐骄频?,我泡了茶,茶氣在房間里繚繞。終于,還是響起了敲門聲,我開了門,果然就是張離岸。他說,雷老師,我又來打擾你了。我笑笑,把他請進了屋。喝著茶,他卻顯得有些愁苦,眉頭緊鎖著。我知道他有話要說的,沉默著只管喝茶。
他還是說了,這幾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關(guān)于幽靈的夢,那個俏少年又潛入了我的夢中了。我繼續(xù)抿著茶。
他就說開了,俏少年上了幽靈之船后,看到船上都是挨挨擠擠的幽靈,只如一縷縷匯成人形的氣息,反觀自身也沒有了堅實的肉體,同樣只是一縷氣息,他感到了害怕。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死去了,在世時也有過死后世界的想象,等他弄明白之后,他對眼前的這個幽靈世界又感到了好奇。船上載滿了幽靈,多得無法數(shù)清,他們自千萬年前就不斷累積,在他之后也還有新的幽靈上船。這些幽靈沒有實體,不占體積,所以船里看起來擁擠不堪,卻也空闊疏朗。他們可以在船板上自由行走,或者倒懸在艙頂,彼此間也可以相互穿行而過。船上幽靈雖多,卻大多都顯得安靜,只喜歡在某處獨坐,滿腹心事的樣子。俏少年就漸漸發(fā)現(xiàn),那些都是上船多年的幽靈,只有那些上船不久的幽靈,才會聚在一起吵吵鬧鬧。俏少年也漸漸認識了當中的一些幽靈,他們都還帶著曾經(jīng)生活的那個時代的記憶,他向他們探聽到了一些不同的故事,發(fā)現(xiàn)上了這船上還是有些樂趣。那些已經(jīng)呆在船上千年萬年的幽靈,曾經(jīng)一次次地重復講述自己的故事,對于新來的探聽者,開始時都表現(xiàn)出抗拒、厭惡,卻又禁不住地總會重新講述一遍。在這幽靈之船上,俏少年已經(jīng)前后地聽過了七千多個幽靈講述的故事。比如,那個叫帽子臣的幽靈,據(jù)他說他生活在明朝末年,是宮廷里的一名臣工,只是以他的品級,很難才能見上皇帝一面。那座皇宮到如今他都還能清晰地記得,厚實的城墻,空曠的巷道,每次走過都能聽到自己的靴子拖出的回響。他講到了宮女們?nèi)柜诊h飛在花叢間穿過,列隊的士兵在太陽下木頭一樣站立。他還講到了皇帝的高深莫測,大臣們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那是他生前,皇帝突然接連召見了他三回,連同其他六位臣工,他們跪伏在宮里深簾外面,額頭貼著地面,能夠聽到自己粗重的鼻息,地面上還傳來了陣陣顫抖。第三回召見之后,皇帝派他們到了海邊,領(lǐng)的任務是督戰(zhàn)。在一次海戰(zhàn)中,他所在的戰(zhàn)船沉沒,他在落水時就上了幽靈之船。那個叫險中人的幽靈,則是個冒險家,生活在唐朝貞觀之治時期。雖說如今人們從史書中所知,當時國家富庶人民安寧,但什么時候都會有不滿現(xiàn)狀者。譬如這個冒險家,他祖上是漁民,也是造船工匠,到了他更是個中佼佼者,附近就數(shù)他的漁業(yè)做得最好,造的船最大。后來,他又造出了一艘大船,約上了幾個同好,把食物器具都搬上了船,沿江而下,走了很多很遠的地方。他說,他們曾經(jīng)到過城堡,得到過女王的召見和款待,見過了堆滿的金銀珠寶,還有牢獄里關(guān)押的巨型怪獸。當然,他們也經(jīng)見過戰(zhàn)爭、瘟疫、饑荒,聽說了當?shù)氐膫髡f、儀式、謠言,他曾經(jīng)用船上所帶的器具與商人交易,也曾經(jīng)被強盜襲擊,身邊的伙伴因此被抓走,只有他獨自逃了出來。他染了病,不意間遇上了一個和尚,救了他一命,他在那期間也讀了一些經(jīng)書。后來,他救濟過一些災民,卻又被餓瘋了的災民圍搶一空。他偷了一艘小船,想要回家,途中遇到了大魚,應該是虎鯨,船翻了,他跌落水中,因此上了幽靈之船。俏少年對所述感到很驚奇,想到自己十多年困在一個地方,要不是這回出走成為幽靈,還不能知道這些事情呢。而老髯公則生活在更遠的時代,他枯坐一角,常年閉目深睡,已經(jīng)固化成形,有了腐朽的氣息,讓別的幽靈都厭棄又懼怕。當俏少年大著膽子靠近他,把他叫醒,他狂怒暴叫。俏少年向他求饒,也許他發(fā)現(xiàn)面前只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幽靈,原諒了俏少年,并給他講了自己的故事。只是,他太久沒有講述了,說話已經(jīng)有些困難,所講也似乎有些錯亂。大致聽來的是,老髯公生活在一個村子,晚上照明只能用火把。他有了妻子、一對兒女,每日耕種,準時作息。有個晚上,突然遇上暴雨,村子被浸,房屋被毀,他和妻子孩子都走散了。他淹在水中,不斷地呼叫他們,卻沒有聽到他們的回響。他無意中爬上了一段漂來的樹木,得以茍延數(shù)日。但大雨不減,洪水持續(xù)暴漲,他餓得體乏眼花,還是昏死了,最終上了幽靈之船。這些年來,他總是想念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想念與他們呆在一起的日子。俏少年看著這個只有六十多歲,卻已經(jīng)漂游了幾千年的幽靈,不覺陣陣唏噓。他恍若看到了他眼里滾出的濁淚,突然間又似有所悟,深入到了在世十多年從未涉及的領(lǐng)域,窺見了某些機密。但是,具體又是什么呢?俏少年自己又無法說清,因而他感到了苦惱。那幽靈之船并不停歇,還一直不斷地航行,沿北江而下,直到珠江口,出了大海。然后又總會在來年的同一個時間,在水上走了一圈之后,重新回到北江。開始的時候,他也為沿途所見的新奇風光、異域風情所驚嘆,領(lǐng)略到了俗世中不可能有的神奇體驗。只是,當船周而復始,三十年來,他聽著大致相同的故事,看著似曾相識的風景,甚至他也被新上船的幽靈纏著講故事,講到他自己都感到老套,他開始厭倦了??墒?,他又不能下船,他只能那樣呆在船上,船上沒有任何娛樂,他們也不需要吃喝,往后看這船還會千百年地這樣駛下去,他隱隱感到了絕望。他渴望突然遇上什么力量,把他從船上解救出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反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機緣,他闖入了我的夢中,向我求救來了。因此,我也是向你求救來了……
我聽著他的講述,也驚訝得呆住了,等他的聲音暫且消去,我好一陣才復原過來。我說,你說求救,我又能如何救你呢?他說,你把俏少年的故事寫成小說吧。我苦笑,你這個故事原型,完全可以寫成一篇小說。但是,就算完成,那也只是一篇小說而已,又如何救得了他?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你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曾經(jīng)說過,小說也是一個夢幻。幽靈之船,或許也是一個夢幻,一個巨大的夢幻,那個幽靈俏少年,他是被關(guān)在了一場夢幻里,如果你把他寫進了小說,他就能從幽靈之船里走出來了。
我隱約記起是講過那樣的話,具體什么時候卻又記不得了。我說,不錯,小說可能是一個夢幻,它是寫作者營造的巨大舞臺,它飄浮在半空中,周圍彌散著迷離的泡影,當我們穿越那些文字詞句編織的藩籬,能看到從未見到的色彩,進入迷離幻境,到達另外一個世界??墒?,這不過是一個紙上的世界,寫作者在小說的世界里無所不能,可是在他所生活的世界里也許一無所能,他能做的也不過是把俏少年從船上的夢幻拉到了紙上的夢幻而已,最終的解救是說不上的。他告別要走,我準備送他。突然,他又停住了,說白天我聽雷老師的講座,又有了很深的受益,不過有一點我還是不理解,比如,你說到“文學入侵生活”,卻又戛然而止,似乎是還有什么沒說盡的?
我想了想,好吧,我當時的確有未盡之意,現(xiàn)在再單獨跟你說說,也算是進一步整理自己的思路吧。小說之外,我關(guān)注的還是寫小說的那個人,寫作者需要用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對小說進行供養(yǎng)……,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需要的是一個安穩(wěn)、幸福的俗世人生。當然也需要做做夢,適度的夢幻會給人生以美化,但如果過分沉溺其中,可能會模糊甚至取消了夢幻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任由夢幻的侵入而不能自拔,最終毀掉了一個也許可以優(yōu)雅的人生。
他看了我好一會,說這些寫作者中,是不是也包括雷老師本人呢?我感到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轉(zhuǎn)而笑起來,我主要是對在座的聽講者們做一個勸諭,臺下有文學青年,還有學生,他們都需要有一個正確的引導。俏少年,不就是因為沒有這個引導,離開了課堂坐船遠走了嗎?——已經(jīng)晚了,下回我們再聊吧。
他又停了一下,其實,我也向雷老師隱瞞了一個事實,當年我也是坐船人之一,只是被救了回來,我想這也是俏少年潛入我夢中的原因吧。我惶然,你真不是劉子淵?
當然不是,我并不認識他,甚至在船上,我也從沒見過他。
4
從縣里回來后,單位里的工作多了起來。我在政府部門上班,但卻并不就是公務員,也可能是一個工勤人員。我是在近四十歲時,謀得了這樣一個職位。我在單位里負責寫材料,這倒是在我的能力范圍內(nèi),人家看中的也是我這一點。在單位寫材料有周期性和突發(fā)的,月度、季度、年中、年尾,還有迎檢、會議,或者其他突發(fā)任務,都需要寫材料。因此,要忙起來會很忙,加班加點,通宵熬夜。但是,也總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會突然空閑下來,三五天一個星期都不需要你。我喜歡這樣的節(jié)奏,起碼在業(yè)余的時間里,我還可以寫小說。這回剛好就碰上迎檢了,一大堆的講話稿、匯報、方案,要寫、要補、要造,直忙得昏天黑地。
忙完了迎檢,已到周末,我決定繼續(xù)寫那部小說。我突然覺得,張離岸故事里所提供的素材,也可以融入這部小說中。梅蘭做了早餐,去市場買了菜回來,肉切好了,青菜洗干凈了,米放在鍋里了,趕著要出去。我說,你要去哪里?她說,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健體班。我總覺得她有些反常的,又見她換上裙子,穿了高跟鞋,在袋子里裝了備用衣服。我說,開車去吧?她說,不開,有朋友接。她打開門,才又交代說,菜我都準備好了,到時候你直接下鍋,自己做飯吃吧。我說,我到外面吃個快餐就得了。
梅蘭走后,屋子里突然變得空落靜寂。當然,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這個周末,又是完全屬于我的了。我吃罷梅蘭留的早餐,打開電腦。然而,似乎是太空寂了,四堵墻內(nèi)甚至讓人有些可怕。不僅僅是這樣,也許還因為連續(xù)一個星期寫材料,那些文字還堵塞在我的腦袋里,它們擁擠蠕動,如蟲如蠅。已經(jīng)呆坐許久,電腦屏幕上還是空茫一片。我只能起身,開始翻看書柜上的書??墒牵瑹o法看得下去,一本本都扔到地面,直到半面墻的書全扔空了。突然,我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麥田的守望者》,翻開來,扉頁上還有印章,細看是“寶齋主人”,這書原是劉子淵父親的。我驚醒,當年,劉子淵從他父親的書房里給我拿了五本書,后來我還了四本,卻偷偷留下了這本,那之后劉子淵也沒追問過我。我實在是喜歡這書,或者還伴有一種惡毒的心思:為什么這樣一本書,就不應該屬于我呢?沒想到,經(jīng)歷過幾次搬家,五年前住進了這屋子,這書也被帶了進來。只是,時間久了,也或許是我有意遺忘,就忽略了它的存在。今天,這書的重新出現(xiàn)是一個重大事件,它也許可以證明,在我的少年歲月里,劉子淵的確是存在過的。不是嗎?
我突然又想到了向風,他也是與我們有過交集的作家,是劉子淵存在過的證據(jù)。前些年,我畢業(yè)后回到了這座城市,漸漸進入了本地文壇,也重新遇見了向風。他在一個清閑部門上班,所有那些文學活動都幾乎能夠見到他。他很能談,只要有他在場,他都是話題的輸出者,而圍坐的人只須聽他滔滔而說。那時候,他還是我們這座城市的文學標桿,出版過三部長篇、一本散文集、一卷長詩,所有的那些文學青年,也如其時的我,都用星星看月亮的目光看他。那樣過了幾年,向風突然在這座城市的文學活動中淡出,直至不見了他的蹤影。零散地傳來過他的消息,有人說他出了國,有人說他躲起來寫大部頭,也有人說他歸隱于某個山林。我手上沒有向風的聯(lián)系方式,費了一些周折還是找到了他。到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病了,已經(jīng)幾年了。我跟他取得了聯(lián)系,說要去看望他,電話那頭我并沒有聽出他生病的異樣,只說來吧。
如今,向風住在近郊的倫洲島上,他租住了當?shù)鼐用竦姆课?。這島當年可是與世隔絕的一個地方,后來島上的人們也漸漸遷出,島上就成了旅游之地。我?guī)闲鲁龅膬杀緯巴?,到了江邊,得坐渡船而過,當年那些大型客輪已經(jīng)不再有了,這渡船卻一直保留了下來。同船坐的除了少部分是島上的居民,很多是游客。上了島,還要坐三輪車,過了一片香蕉林,漸漸出現(xiàn)了村落,幾番詢問才找到了向風的住屋。走進去,迎接我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是向風的同居女友。向風在廳里,端坐在椅子上,算起來他已經(jīng)五十多了,頭發(fā)半白,蓄著胡子。暗里傳來一陣藥味,是灶頭上正在熬中藥。他并沒有向我示意,就像我是來朝拜他一般,漠然地盯著我。還是他的女友說了一句,請坐吧。
一時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詢問了些他的病情,原來他是酒精中毒,肝臟出了問題。當年他風行一時,能寫能說能酒,幾乎每個晚上都有飯局。他酒量大,又豪爽,只要敬他就是干杯,到后來總架不住會醉。但有些醉態(tài)的向風,那才又是升級版的向風,從他嘴里倒出來的都是金句,指點江山談論文學無所不能,整一桌子人連領(lǐng)導連自視資格老者也只聽了他說,何等風流意氣。他身材高大,也長得帥氣,身邊從未缺過女人,女朋友換了幾茬,卻一直沒有成家。現(xiàn)在這個同居女友,共同生活了五年,已是相處最久的。聊起他的病,他也自嘆,說這都是身體對自己的報應,過去太不把它當回事了。他又補充說,生而在世又為哪般?能得一時快意,我也不后悔。然后,就談到了這座城市里,當下寫文學的那些人和那些人所寫出來的文學。
突然,他罵道,遍地都是作家了,可寫的是什么鬼東西。
我臉上一陣熱,這當然也包括我所寫的那些作品,手上一縮,還放在包里打算贈送他的兩本書,終究沒有拿出?,F(xiàn)在的人,都沒有敬畏之心了,不要寫那么多!他勸諭般又說了一句。我偷換了一下概念,說其實寫的人多了,不也是好事嗎?證明更多的人向往文學了。他說,我反對的不是大家都來寫,我感到厭倦的是,大家都自甘墮落就這樣寫了。
我自知不能與他窮辯,心里也想問他一句,那么你自己所寫的作品呢?然而,我還是壓住了。我問起了一件事,說你還記得嗎?大概是三十年前,你曾經(jīng)來清遠市中學開過文學講座。
他笑著,仿佛那些美好的記憶又回來了,好像是有這么一回,可是我開過那么多講座,也不是全都記得清楚。我說,那時候我們都仰望你,是你引領(lǐng)我們走上了文學這條道路。他說,想想我也挺驕傲的,原來我也是桃李滿園了。是呀,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其中一個學生,他叫劉子淵,他曾經(jīng)給你寫過信,你還給他回信了?你說誰?
劉、子、淵。
名字倒是不記得了,但那時候的確收過不少信,有時候興致來了,倒也回過一些。也許真有過吧。
后來,劉子淵坐船要離開這座城市,可是,船沉了,他再沒有回來。他說,他離開這座城市,是想去過一種靈魂的生活。而這話,是你在講座上說的。
咳,我說過的話太多了,不怎么記得了。
他又咳嗽起來,他的同居女友過來勸說,藥熬好了,該喝藥了。我想,也該告辭了,剛要站起來,他又喊住了我,說你的作品我看過一些。我默然坐著,他繼續(xù)說,我不寫了,可是我還關(guān)注著這座城市里在寫的這些人。他的聲音變得誠懇,我也跟你說了吧,如今你雖然比我有出息了,但要像你說的,當年我也算引導過你走上文學這條道路,今天也就當是再引導一回。他再停一下,我看著吧,你似乎還是被什么遮蔽了,你的筆頭要放得更開,你要往你內(nèi)心深處鉆去,找到真正屬于你自己的道路。
我說,謝謝你,向風老師。
他抿然一笑。我向他深深一拜,轉(zhuǎn)身離開,不覺眼中含淚。
那段時間之后,晚上我又呆在書房里,繼續(xù)寫小說。這回倒是寫得流暢了,洋洋灑灑地續(xù)寫了幾個章節(jié),就好像是突然走出了隘口,看到了一片遼闊之地。我也弄不明白的,在我的內(nèi)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又是什么樣的機制在起著作用。而當順利地把腦中所想統(tǒng)統(tǒng)寫了出來,內(nèi)心也獲得了通透,我又覺得寫作這事情也還值得珍惜。
趁著白天有空,我想去查證那樁沉船事件。當年,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我在網(wǎng)絡上并沒有找到相關(guān)的信息。我到了市圖書館,因為曾經(jīng)給圖書館送過書,跟圖書館的呂館長有些來往,獲準進入了藏書庫。然而,我翻看了很久,沒有找到當時的報紙。呂館長解釋說,三十年前圖書館還在舊址,當時藏書庫只有兩間房,報紙只能保存幾年。后來新館建成了,搬遷時也對很多舊資料進行了處理,因此超過二十年的報紙,在圖書館里再沒有了。呂館長比我略大,我問起他,對當年的沉船事件是否有印象?呂館長說記得,當時幸好搶救及時,很多人都救了回來。我說,事情似乎不是這樣,我記得當時沉船是在黃昏,剛好又遇上了大風浪,很多人都沒有救回來。呂館長說,該是你記錯了,我的父親,當年也剛好坐這趟船,他就被救了回來,直到一年前他仙逝了。當年父親被沖下水,漩渦吞食了他,他想著也許要死在那里,后來卻又奇跡般地被救回。因為死而復生,這些年來,他改變了自己,還做起了志愿者。我冒昧說,他還有什么記下的嗎?呂館長說,父親雖然被救了回來,但他心里還是留下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當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同伴被水沖走,噩夢里還常常會見到他們。他在世時,年紀越大,對當年的那些事就越不愿意提起了。臨走,呂館長建議我到史志辦去查一查,也許年鑒上會有所記錄。我到了史志辦,倒是順利地找到了當年的年鑒,厚厚的一大本。我仔細地翻找下去,翻到了某月某日的記載,的確是有沉船事件的,上面記錄的卻是:落水人員全部獲救。
5
這天晚上,我正在寫作,突然又聽到了敲門聲,我去開門,竟然是張離岸。他怎么就上家里來了?我心里不悅,可是他神色慌張,只好又讓他進了門。我看向房間,梅蘭正在睡覺呢,我讓他輕點,直接把他帶進了書房。我給他倒了水,他雙手緊握著杯子,并沒有喝,但鎮(zhèn)定了些。這是我的書房,我在這里看書、思考、寫作,這里就是我隱秘的居所??墒窃谶@樣的夜里,他卻貿(mào)然前來,完全進入了我精神的腹地。我心里對他已是不滿,為自己剛才沒有拒絕他進門感到了后悔。他經(jīng)過了最初的慌張,反而對這書房感興趣了,四處張望著。
我提醒他說,你到這里來,有什么要跟我說嗎?他沒有搭腔,說的卻是,你這書房真是雅致,讓我喜歡。
我有些自喜,說的又是,不就是一個書房嗎?
他已經(jīng)站了起來,走到了書柜前,翻看著書,嘖嘖地贊嘆著,你這里竟然藏了那么多書呀。然后,轉(zhuǎn)過來時瞥見了我打開的電腦,卻驚惶地說,你還在寫作吧,我這不是打擾你了嗎?
我說,是打擾了,從你一進來就打擾了。他有些尷尬地笑笑,我還從沒有見過作家的書房呢,今天我能夠走進雷老師的書房,真是開眼界了。
我坐了下來,把持著書桌中心的位置。
過去,我只讀到雷老師的作品,可是今天,我卻來到了那些作品所產(chǎn)生的地方。
我有所觸動,回想起來,我在這里度過了多少夜晚,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著電腦屏幕,那上面本來空白一片,我卻得往上面填寫文字。有時候我也很奇怪,為什么必須得填寫文字呢?為什么會是填寫那樣的文字呢?就似乎是在虛空中產(chǎn)生出了文字,從“無”中產(chǎn)生出了“有”,我常常覺得這很神圣,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給我說說它們吧,比如,它們最初是什么樣子?
我終是說了,作品最初的樣子,也許并不是你后來所看見的樣子。那時候,它們往往只是混沌的一團,然后在難以預料的某一刻,打了一個雷閃了一回電,我才突然看見了。也許,它們在我出生的同一刻、甚至遠在我出生前就埋藏在我的腦海里,自從我看見了它們,就一直想要找到合適的容器,把它們釋放出來……
他沉吟著,似有所思。
有時候我還想,真正的文學,也許只在作家的書房里。每一篇小說從最初閃光到逐漸顯現(xiàn),還是些虛無縹緲的念頭,卻特別讓我沉迷,在那一刻,我常常感到與某種神秘的力量接通。我有著巨大的孤獨,卻也有著巨大的充盈。
雷老師的意思,作家不需要介入現(xiàn)實,就只需要一個人躲在這里冥思嗎?
我向他笑笑,你這樣說,是出于真誠的疑惑,還是想要給我下一個套呢?我并不是終日關(guān)在這里,白天我會工作,周末我也會到別的地方走走,那些難道不是現(xiàn)實嗎?是的,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應該去往任何的地方,與任何人都有所接觸了解,如此才能算是把握了現(xiàn)實。但我有著太多的局限,肉身的我面對著無盡可能的世界,最后還是只能生活在一個逼狹的地方,與世間大量豐富的事物彼此割裂。所以,我對于寫作本身,其實也是懷疑的。
想不到雷老師也會懷疑自己。
是的,我一直懷疑自己,我害怕我所寫的小說,對于讀者是一種誤導??墒牵绻粚懗鰜?,它們又無法到達讀者那里。因為我有強烈要說出它們的愿望,并希望借由小說這種媒介,尋找到我的傾聽者,與這個世界建立聯(lián)系。但小說一旦完成,我就被定格了,我成了小說所定義的那樣一個人。我懷念小說落筆將寫之時,那時候靈感在我的腦海里充盈,我任由思緒放游而去,窮天下地,遨游四野,可以包容無限。也只有在那個時候,是小說能夠達到的最美形態(tài)。
他一時驚呆,我們沉默相對。好些時候后,我們才又醒過來,我說,你到這里來,不是單要聽我談論小說吧?
這幾天我又做夢了,俏少年又潛入了我的夢中,在夢中,他呆在船上,每年周而復始,已日漸感到了厭倦。他看看我,我坐直了。他喝口水,才又說了。
俏少年終日地在船上,他已經(jīng)聽厭了所有的故事,再沒有新鮮的事情了,終日有些昏沉。有時候,他長久地坐在一個地方,看著船不停地漂游。有時候,他也在船上不斷地走動,以此作為消遣。有一回,他在船艙后面,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間密室,密室里昏暗迷蒙,俏少年很害怕,可是好奇心又誘使他走進去。他好幾回被絆倒,原來那里面堆著各種凌亂的物件。俏少年一直往里走,似乎是越來越窄了,直到頂上有一個孔洞,透進來一圈亮光。俏少年這才看清楚了些,身邊是一堆泥板,他拿起一塊來,才發(fā)現(xiàn)上面畫了些字符。只是,那些字他不認得,隱約記起,曾經(jīng)在歷史書的插圖上出現(xiàn)過,估摸著是古人用的字。然后,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竹片,上面也寫滿了字,還是不認識。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了更多,還有布帛上寫的字,雖然那些字還是陌生,但依稀可以辨出幾個。繼續(xù)尋找,他終于找到了一些紙片,那上面寫的字,是豎排的繁體字,某些可以確認,部分還是要猜??墒?,俏少年沒有別的事可干,他擁有的時間綿長無盡,就嘗試著研究閱讀那些文字。他還不能完全明白它們所表達的意思,但是他對那些文字很有興趣,盡力去理解字面的意義,嘗試記著它們的寫法。俏少年也猜度,那些一定是古人所留下的,是某些古老的幽靈帶到了船上又藏在了這里,這似乎又讓俏少年探測到了某種隱秘,與遠古時代的某些人和事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他領(lǐng)悟到,那些古人也許就是自己的祖先,他們曾經(jīng)在很遠的年代存活過,他似乎還看見了他們坐在一起,吃飯、交談、嬉戲。之后,俏少年也有了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他一直小心翼翼,害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平時,俏少年像大家一樣久坐或閑逛,但在別人不留意時,他就悄悄地來到船艙潛入密室,繼續(xù)地觀摩那些古人留下來的文字。漸漸地,他讀懂了一些片段。比如在一塊竹片上所記載的,那上面說到了一場屠殺,是一個族群對另一個族群的圍攻,勝利者把對方的男成員全部殲滅,割下他們的頭顱,掛在樹干上,女成員則成為俘虜,她們也當即平靜接受,又像是生活在同一個族群。這樣一件事,讓俏少年感到了恐懼,他還保留著十四歲的記憶,在世時從沒有聽過這樣的事情。只是,他背負著沉重,卻又無法抵擋內(nèi)心的好奇。后來,他又讀懂了其中一塊泥板。這似乎是更早的記錄,說的是在黑夜里,清冷月色之下,樹林里燃燒著篝火,男女成員皆赤身裸體,圍著篝火跳舞,興之所至,相互摟抱成群,行交媾之事。俏少年還是處男,可是他又似乎略有所懂,內(nèi)心里像被什么激發(fā)了,為此又感到了害羞。后來他看到一塊石頭,又似乎是更加古老的,說的是一群族人餓了,很久沒有找到食物,剛好有一個小孩餓死了,他們就用石刀把那年幼之身割開,烤肉而吃。俏少年扔了石頭,惡心地吐了。他原本以為窺探到了什么秘密,卻是這樣的血腥和殘忍。然而,過了些時日,船上百無聊賴,他終究沒能壓服自己,還是再次潛入到了密室,漸漸地,他似乎還迷上了這樣一種既痛又懼的感覺。甚至,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無法逃離的,這船就是他所能容身的地方,這是他所遭遇的處境,一種強大又無法覓見的力量,將他禁錮于這樣一個時空。他曾經(jīng)抗爭過,想要跳下船去,卻是無法跳的。他想過自殺,可是他已不在生的范疇,甚至沒有了肉身。這樣的處境無法結(jié)束,將一直不斷地延續(xù)下去。于是,他在漫長的廝磨中逐漸接受了,就處在這樣的一艘船上。然而,他進入密室的事情,還是被老髯公發(fā)現(xiàn)了。他曾經(jīng)感到惶恐,卻也釋然,長久地一個人保守著秘密,也實在難受,也許他的本意也是希望被發(fā)現(xiàn)的。原來,老髯公也知道船上有那么一個密室,還在他剛上船的那些年,他也曾經(jīng)到過那里,偷看過那里記錄的秘密。老髯公勸俏少年,往后都不要再到密室去,因為窺見了秘密,是要受懲罰的。俏少年說,已經(jīng)成為幽靈了,還能受什么懲罰?可是,老髯公沒有說下去。俏少年心里還是害怕的,他想要躲避懲罰。因此,他向我呼救,希望我能救他。
我驚訝地看著他,為俏少年在幽靈之船上的奇遇。
面前的那具身體些微顫抖,重復說,要是一天不把他救出來,我就一天不得安寧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一旦把他救了出來,他不會懷念曾經(jīng)呆在船上的日子呢?
那么,你是說,不救他?因為這是無法救的。那我可怎么辦呢?你也一樣,是無法解救的,既然他闖入了你的夢里,你就接受他。我們每個人都一樣,也是無法解救的。這就是我們的境遇。他略有所思,有時候想想,也的確是這樣吧,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不過也是另外一個俏少年,如在一艘幽靈之船上。
我一笑,所以,你這個故事,不過是你的杜撰。
他勃然變色,你為什么還認為這是我編造的?這的確是一場夢境,俏少年闖入了我的夢來。
好吧,就算他真是一場夢,那也是一個隱喻。幽靈之船不過是我們?nèi)松碾[喻,它承載著我們,卻又無法觸摸到。我們隨著船而漂流而去,又無法跳出船外,也就是無法逃出我們的人生,我們每一個個體,都是時間的囚徒,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斷地游走下去而已。那個密室,不過是我們靈魂的黑洞,那里埋藏著許多關(guān)于我們前世的秘密,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察覺,卻一直對我們的人生發(fā)揮著作用。
他牢牢地盯著我,聽雷老師你這么一說,我似乎又有所醒悟了。
我搖搖頭,你還喊我雷老師?就連你自己,也是偽裝的吧?你就是劉子淵,你又回來找我了,想要給我什么警示,是不是?他猛地往后閃了一下,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不是劉子淵。好吧,我向你坦陳,我也是當年的一個乘客,在船上我們見過面,那時候船上就只有我和他兩個孩子,我要比他大些,因此也相互做過伴。只是想不到,后來卻發(fā)生了不幸。他有些哽咽。我也溢出了淚,閉上了眼睛。我擺擺手,你回去吧。好一陣之后,我睜開眼睛,他已經(jīng)離開了,書房里靜悄悄的。似乎,剛才所發(fā)生的,也只是一場夢。
6
周末,梅蘭做好早餐,丟下碗筷,又匆匆地往外跑。自從她參加健體班后,整個人好像變了。她說,以前你老說我放假也不出去走走,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嫌我在家里礙著你,現(xiàn)在好了,再也沒有人在家里跟你搶地盤了。她匆匆地往外走著,又回過頭來,兒子今天要舉行小學畢業(yè)禮,記得吧?對了,去學校前先把碗洗了。
我記起了兒子的確有個畢業(yè)禮的,這還是我第一回到學校里看小鋸,想想還真是有些愧疚。學校里彩帶飄飛,設(shè)置了“畢業(yè)門”,學生和家長四處涌動。小鋸見到我,飛跑過來,把我拉進了他們的班級。這些年來,小鋸倒是跟我比較親,在家里,有時候梅蘭埋怨我不做家務,小鋸卻站在我這邊,說爸爸是作家嘛,他得寫作。梅蘭生了氣,說你小小年紀,懂個屁,你長大了可別當什么作家,聽見沒有?然而,小鋸對于有個當作家的爸爸,倒有些自豪的,原來連他的許多同學,都知道了他的爸爸是個作家。等到他的班主任黃老師來了,我向她問好,她笑著說,聽小鋸提起,他爸爸是個作家呢,原來是雷老師呀,我也讀過你的作品的。同學們聽了,更一時圍緊在我的身邊,用崇拜的目光看著我。
畢業(yè)禮后,我們到飯店吃飯。落了座,我告訴小鋸,不應該在同學們面前過分炫耀我是作家這個事。小鋸說,你的確是作家嘛,這有什么錯?我說,是沒有錯,但不需要如此聲張。他說,可是同學們知道后,你不知道我多有面子,連我們班主任都是你的讀者呢。我心里又想,對孩子是不是過于嚴苛了?小鋸又說,不過,我喜歡爸爸是個作家,我卻是不想當作家的。我吃了一驚,這又是為什么?小鋸有些神氣,沒什么,這是我個人的選擇。我不覺認真地看了看面前這個孩子,他才十二歲,可是我已不知道他會想些什么。小鋸又說,爸爸,給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吧。我笑說,你這是要打探爸爸的事情嗎?他哼一聲,你知道我從小到現(xiàn)在的所有事情,我卻不知道你過去的事情,這不平等吧?
我還是給小鋸說了些過往的事情。我出生在郊區(qū)的農(nóng)村,后來上學了,中學就到了城里,畢業(yè)后,又回到了這座城市,在下面一個鎮(zhèn)政府里做事。那時候生活安穩(wěn),遇上了你媽媽,就結(jié)婚了。這樣過了幾年,我覺得在辦公室里做事沒自由,就離開了,一個人跑到了外面。我去工地打過工,推銷過瓷磚,也進過國企,當了老總的秘書。這樣一些年后,也厭倦了,又回到了這座城市來。剛好這個時候,一個縣的報社招聘記者,我就去應聘了,又當了幾年記者。但是,很快地這報社解散了,原因是國家出臺了新政策,說縣一級不能辦報社了,于是又跑了出來。之后,因為寫作,我也認識了一些這方面的朋友,開了書店,賣過幾年書。也跟一個印刷廠有了合作,為那些有需要的作者推薦自費印刷。那時候,我的寫作有了些起色,在這個城市算是有了點名堂,一些學校開始邀請我去講課。漸漸地,我就與很多學校建立了聯(lián)系,那時候很多學校都開辦了文學社,需要印刷一些校園文學雜志,因此也能拉到不少這方面的業(yè)務。我自己也結(jié)集出版了幾本書,當我去講課的時候,就順便帶上幾捆,學校里很多老師和學生都掏錢買了我的書。后來,我認識了教育局教研科的人,向他建議在全市中小學建立校園文學社聯(lián)盟。這事成了,他們推舉我當了指導老師。說起來,那不過是個松散的組織,指導老師更多是一種榮譽,但有了這個頭銜,也更容易被人看重了。因此也結(jié)識了不少企業(yè)的老板,哪個老板需要寫文案,做報紙,搞企業(yè)宣傳,或者寫個人傳記,我就牽線搭橋。當然,我從中也得到了一些好處……
沒想到老爸你還做過這些。
是呀,想來又似乎很久以前了。那時候,我在這座城市里的名聲漸大,心里卻也感到了恐慌,回頭看那些寫下的文字,又并非是我想要寫的那些。后來,我摔了一大跤,投資失敗了,幾乎耗光了那些年的積蓄。剛好有一個機會,我就又進了政府單位,生活逐漸安穩(wěn)下來。到了晚上,我又可以在書房里坐下,寫那些我想要寫的文字。
小鋸看著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為爸爸是個作家而感到驕傲,因為這在同學中有面子呀??墒?,看到爸爸總是熬夜,就覺得爸爸也很苦。我也不喜歡念書了,很想離開學校去外面看看。我猛嚇一驚,看著小鋸。他是個好學生,總能得到老師的表揚,從來不需要家長操心。卻沒想到,在他的內(nèi)心里,也埋藏著這樣的想法,而這想法我又是那么熟識。
可是,我總覺得被蒙騙了,是什么讓我看不清這個世界。
我又吃驚于小鋸竟然使用了“蒙騙”這個詞,也許我不應該再把他只看成孩子,在他的內(nèi)心里也有一個深遠的世界。
小鋸說,一直以來,我恨這個世界,恨周圍的人們,恨老師、同學,甚至,我也恨媽媽,恨爸爸你。我發(fā)現(xiàn)你們合謀在欺騙我,害怕我看見這個世界的真相。
是的,我們都需要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從孩提時候起,我們就一直這樣地孜孜以求。有些人在成長中慢慢就放棄了這個想法,接受了所處的世界,可是總有些人,不甘心地一直尋找下去。
爸爸,你換了那么多工作,做了那么多事情,你已經(jīng)找到你需要的真相了嗎?小鋸已經(jīng)問了。
我微笑著,力圖讓他看出我不那么威嚴,我說,恰恰相反,我似乎越往前走,就越是迷茫。
小鋸不再說話,似乎陷入了深思。我看著他,心里有所自責,我過去只看到他的生活和學習,卻忽略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然而,我也知道,無論我跟他說什么,都無法完全給他排解,因為最終的解惑都要他自己去進行。然而,我還是要對他有所暗示,我說,剛才跟你說了那么多我的事,其實,還有一個不算結(jié)局的結(jié)局沒有說。當年,我回到鎮(zhèn)政府后,捧起了人們所說的鐵飯碗,那是讓一村子人都羨慕的工作。但是后來,也許是為了尋找我們剛才所說的真相,我離開了鎮(zhèn)政府的工作崗位,出來之后,一直奔波??墒?,我們村子后來的發(fā)展,你也看到了,這些年賣地,建起了工廠,蓋起了樓房出租,附近山上的溶洞也開發(fā)成為旅游景區(qū),村里的人們,因為分紅,生活就殷實了起來,有些甚至是一夜暴富呀。可是我卻成了一個回不去的人,既回不去村子,也回不去體制,只能做一個飄零的人。
帶著小鋸回家,我們一路沒再說話。在飯店里一下子說了那么多,我已感到了疲憊。甚至,我厭倦這樣地剖析自己,厭倦要為他人指出一條明確的道路,因為我深知道明確的道路是沒有的。
隨著車窗閃過的街景,我恍若又看到了一個畫面。那是多年前在學校里的,課間,我找到劉子淵,一起來到教學樓后的樹林。我說,我想離開這里。他說,你想離開學校,提前回家?我說,不只是離開學校,也是離開家,離開這座城市。他吃一驚,你要去哪里?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想離開。他說,怎么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我也吃一驚,難道你不覺得,呆在這里多沒勁嗎?他有些淡淡的,是有那么一點。他這樣的回答,讓我有些憤恨,也有些失望,我以為他應該有與我相同的想法,甚至以他的聰明,這樣的想法會比我強烈。我說,難道你不覺得,我們被欺騙了嗎?父母欺騙我們,老師欺騙我們,所有的大人都欺騙我們,他們對我們遮遮掩掩,總像是有什么害怕我們看見的。他說,你想要怎么離開?我說,我也沒想清楚,也許,我們可以坐船離開。是的,我們一起離開吧,你和我。他還在猶豫,我說,難道你不想去過靈魂的生活嗎?他似乎有所心動了。我說,今天周末,晚上各自回家做些準備,明天上午躲過家人,下午就趕到碼頭集合。他說,該帶些什么?他這樣的表現(xiàn),真讓我有些惱怒。我說,帶些錢買船票,再帶些衣服,也許就這些吧……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突然記了起來,原來最先提出要離開的,竟然是我。
7
晚上,我又呆在書房里,想要盡快完成那部長篇小說。那應該是一部能夠安妥我靈魂的作品,我一直這樣想。然而,越到夜深,我的思緒就越凌亂,總是在電腦屏幕上出離。我甚至還發(fā)現(xiàn),總有一雙眼睛在暗暗地盯著我,就在半空中,在墻壁間,在天花板上,可是當我抬頭尋去,卻又無處可尋。我開始惦念起張離岸,希望他能夠來敲我的門。我這才發(fā)現(xiàn),過去都是張離岸來找我,我卻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就好像我一直都在明處,而他卻在暗處。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又想到了離開。這個念頭冒出來,也嚇了我一驚,已經(jīng)許多年了吧,這個念頭被壓了下去,埋藏在了心底,沒想到如今中年了,還會突然地冒了出來。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這間屋子,想到隔壁熟睡的梅蘭,難道真要離開嗎?
我下了樓,來到了街上,深夜里有一種空茫。街角處站著一個人,竟然是張離岸。他向我笑笑,說雷老師,我等你一些時間了。我有些驚愕,你在等我?他說,對,我在等你;現(xiàn)在,我們走吧。我說,去哪里?他說,去碼頭。我心里有些迷茫,卻也有一種歡欣,跟著他穿過了街道,果然來到了北江邊。此刻,就在那個已經(jīng)廢棄的碼頭,??恐凰逸喆?,頂上還有一面紅旗在飄揚。然而,我心里卻有些猶豫,幾次地回頭。他說,你真的不上船嗎?我站在岸邊,心想我已經(jīng)來到了這里,怎么能不上船呢?
還是跟你說說俏少年吧,張離岸看著我,這幾天他又闖入了我的夢里。我點點頭。這是我們一起坐在這船上的最好理由了。
俏少年自上了幽靈之船后,年復一年地漂蕩下去,每年都會往返一趟。這是他出生的城市,重新靠近來,所有那些往事如閃影般飛過。然而,每年回來,這座城市又總會有所變化,越到后來,變化越大,高樓大廈遍布,汽車多了起來,兩岸也修建了江濱公園。把鏡頭拉長,三十年前后對比,甚至像是另外換了一座城市。有幾回,他也看見過父母或者同學,他們在這河堤邊散步。他看到父母變老了,同學也都長大成人了。他記起了當初,自己那么決絕地離開,如今多么想上岸去走走,回到過去曾經(jīng)呆過的地方??墒牵@才又發(fā)現(xiàn)自己是無法離開船上的,他再也回不去了。三十年的時光在這船上流淌而去,他見過了許多不同的城市,穿越過狹長的峽谷,遇上過巨大的風浪,靠近過茂密樹林的海島,看見過最璀璨的星空,也曾經(jīng)感受到這樣漂蕩的美好。可是,每當回到這座城市來,他內(nèi)心還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憂傷。后來,他只看到父親,在江岸邊踽踽獨行,沒有了母親的陪伴。最近這兩年,連父親也沒能看見了,他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覺。他多么想跟他們見上一面,告訴他們這些年在船上的經(jīng)歷,希望得到他們的諒解。對于當初年少離家上船,他不時地還是流露出悔意。也許我們對過去所做,總歸有一種言說不清的后悔,這主要是因為每個當時,擺在我們面前的總像是無限的可能,但回頭再看,最終落實的卻只能是唯一。他是在想,把這種經(jīng)歷也告訴世人,當初他也曾經(jīng)多么恨他們,總想讓自己區(qū)別于這庸碌的眾生,然而如今他多想自己也成為庸碌的一員。若這能對后來者有所勸世,也不枉了自己這些年在船上的漂蕩。他也希望,能夠有作家把他的經(jīng)歷寫下來……
可是,他為什么就認定由我來寫?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了。他說,我認識的作家不多。我呵呵著。而且,我讀過雷老師的作品,感覺能夠?qū)懞眠@個故事的,也只有雷老師了。
我倒是覺得,我過去寫下的那些作品,統(tǒng)統(tǒng)可以燒掉了。
雷老師這又何苦呢?這是我的心里話。
但是,俏少年在夢里也說了,他跟雷老師是有過相交之緣的。
你是說,他就是劉子淵?那么,你呢,你到底是誰?他就是你,你就是劉子淵,對嗎?
我不是劉子淵,劉子淵已經(jīng)死了。或者說,我們都無法回到年少之時,你也不是當初的雷老師了。歲月在我們臉上打上風霜,我們都注定不是當年的模樣。
我如被看穿了前世今生,那你是……?我嗎?你也可以把我看作是一個幽靈!
你?你到底說什么?然而,我又想到,這些年來,我覺得劉子淵的確成了一個幽靈,我努力忘記他,卻反而記得更牢。他似乎就在我的身邊,他成了一雙眼睛,一直躲在暗處盯著我。
他輕輕一笑,我還是跟你說說,關(guān)于我的故事吧。
然后,沒等我回應,他就說開了,十六歲時,我坐上了船,離家出走了,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可是,由于誤以為我上了另一艘船,家人卻認為我已經(jīng)離世了。剛開始,我還想回來與家人相見,告訴他們我還活著??墒菨u漸地,我離世的傳聞,變成了堅固的事實,我也就默默接受了。于是,我改了現(xiàn)在這個名字,在另外一座城市里生活,就好像是,完全換成了另一個人。如此,我既活著,卻又已死去,也就如一個幽靈般。剛到了那座城市,我在市場里洗海鮮,那些從海里打撈回來的海鮮,牡蠣、貽貝、文蛤、蠔,裹滿了淤泥,我拿小刷子不斷地刷洗。后來,我到了碼頭,做了搬運工,這樣能賺到更多的錢。再后來,我的肩膀受了傷,又到了船上,做了服務員,其實是打雜,干各種零碎的活。這些我當初都沒有想到,沒想到在另外一個地方,我需要做這樣的一些事情,落到這樣的一個境地,晚上躺在床上,常常流淚不止。后來,我還是接受了,工作也更加賣力了。過了幾年,又在船上做了一個主管。更后來,這船上的老板,一個叫榮爺?shù)睦先?,把我調(diào)到了另一條船上,那是貨運船,我成了船長的一個副手。我終于了解到,原來榮爺經(jīng)營著很大的一個船運公司。我完全適應了船上的工作,學會了航行的很多技能,又被榮爺拉到了身邊,成為他的一個幫手。其間遇到各種爾虞我詐的斗爭,人與人之間的傾軋,公司相互之間搶奪船運生意,甚至遇到過海盜,等等,就不詳細說了。我要說的是后來,榮爺因病去世,他無兒無女,竟然把這船運的龐大產(chǎn)業(yè)托付給我。從那之后,每年我都會回來一趟這座城市,遠遠地偷偷地看著父母,重走那些我過去呆過的地方,街道、學校、公園,也曾在這江邊來回逡巡。我忐忑著,小心翼翼地,害怕撞到了熟人??墒?,有一回我還是碰上了中學的老師,她看了看我,我還以為她認出我了,心里一慌,猶豫著是逃離還是相認,她卻已經(jīng)錯身而過,也許她也覺得自己認錯人了。后來,我甚至當面遇見過父母,他們都有些老態(tài)了,手挽著手一起散步。那一刻我淚光閃爍,站在了原地,可是等他們走近,也只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前去了。那一刻,我的心砰然碎裂,他們竟然都不認得我了?;厝ズ螅曳磸驼樟绥R子,發(fā)現(xiàn)這副容貌的確有了很大的變化,然而細看,總還有過去的輪廓??墒?,他們竟然就沒有認出他們的兒子,是真的沒有認出,還是他們也故意地不認我了?當初我年少,受著父母管教,也曾經(jīng)怨恨他們,我認為是他們蒙騙了我,于是我要逃離。那時候,我是抱著要報復父母,報復所有認識的人的心態(tài),而選擇了默認死亡的傳聞。難道也有可能是,他們明知道我并沒有死去,而借由了剛好發(fā)生的沉船事件,故意制造我已經(jīng)死去的傳聞,以此來遺忘我懲罰我?再過了些年,我對于船運也不熱衷了,就把這船業(yè)又轉(zhuǎn)給了一個能干的年輕人,本來這船業(yè)也不是我的,我不過是做一個傳承。然后,我又回到了這座我出生的城市,住了下來。我的許多親人、老師、同學、朋友,他們也都住在這座城市,只是即使碰面也不認得我了,我又只是他們之外的一個陌生人。我看著這座城市不斷變化,像魔術(shù)般變異,常常也有恍惚的感覺。我又像是一個外來人,一個重新的闖入者,所有這些似乎都與我沒有關(guān)系。時常地,我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隱者,工作之外,我獨來獨往,也不主動去認識別人。有時候我感覺這樣挺好,有時候也感到寂寞難耐,但總歸是過下來了。是的,我就如幽靈一般,飄蕩于這座城市,穿行于各條街道。然而,因為這樣,我與這座城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似乎也更清楚地看見了它。那段時間,我換過一些工作,做過推銷員、快遞員、送水工,爬過城市的很多樓房,拍開了很多鐵門。我也曾經(jīng)把自己打扮成要辦事的樣子,去過很多政府機關(guān),接觸過很多辦公室里的公務人員。我還喜歡選擇星期五休息,去法院里轉(zhuǎn)轉(zhuǎn),旁聽正在舉行的庭審。由此,我似乎窺見了這座城市內(nèi)里的一些層面,發(fā)現(xiàn)了一些關(guān)于它的秘密。漸漸地,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成了一個幽靈,我在這里存在,可是人們看不到我。我還可以在隨處飄飛,去到各個會議室、會客室、餐廳、房間,所有那些深藏的地方,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
這樣聽來,這故事有些離奇了。
是有些離奇,但卻是我所經(jīng)歷的。
你說過,幽靈是不可以離船上岸的,可是你這個幽靈,在你的故事里卻上岸了??梢娔氵@個故事,越編越見漏洞。不,我最初是船上的幽靈,已在船上漂游了萬千年。后來,我被賦予了新的使命,成了幽靈的使者。從此,我在生與死兩界之間自由來回,我在船上和岸上兩個所在往返穿梭,我為那些無法回到岸上的幽靈們送信……
你還送信?你又送給誰?
難道,我現(xiàn)在不是把信送給了你嗎?我述說的這個故事,不也是你想聽到的嗎?難道,你還沒有自覺到,你也是一個幽靈嗎?
我也是一個幽靈?
你寫小說,你是一個幽靈。
你的意思,寫小說的人,都是幽靈?
誰心中藏著秘密,誰憋著有話要說,誰就是幽靈。
我眼里似有淚意。這些年來,我蝸居在書房,出沒于文學活動的小群體,與工作上的那幾個人來往,在此之外就是巨大的黑體,我常常也感覺到,我不過是潛藏在這座城市,割裂在某個幽密之所,與所有的他人完成了隔離。很多時候,我回身要找一個說話的人,可是找遍了卻還是無法找到,最終,我借助于暗夜里的一塊電腦屏幕,來說出隱藏在心中的話。
可是,你以小說來說出內(nèi)心,小說也暴露了你的內(nèi)心。
是吧,我已經(jīng)說出了那些話,可是我又常常在說出的那一刻,就同時祈望那些話不要傳到別人的耳朵,我為泄露了內(nèi)心的秘密感到憂心。
大多時候你還是選擇沉默,更多更多的話你還是留在了心里。
我感覺被他逼到了墻角,對他也恨不起來,只是漠然而視。
他又說,在這座城市里,還有著許許多多的幽靈,他們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隱藏在我們所看不見的逼狹角落。他們?nèi)缥疵脑谏?,?nèi)心因藏匿著深重的秘密而備受折磨。他們想要說出自己的話,只能在黑夜里于虛空中臆造一個無形的“樹洞”。他們是你的同類,都是些沒有下船的幽靈;可是他們又不是你,他們跟你不一樣。
沒有下船的幽靈?也許是吧,這些年來,我一直站在這城市的岸上,瞭望前方空茫無際的彼岸。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這是劉子淵托我給你送的信。
劉子淵?他的確是我的少年同伴?
他曾經(jīng)出生,真實活著,如今也還存在,卻也是你所虛構(gòu)。因為你太孤獨,陷入迷茫,無法找到排解,因此虛構(gòu)出了一個劉子淵。你也通過他,來反思自己。劉子淵,同時也就是你自己。他是曾經(jīng)的另外一個你,是你的另外一種可能性,在曾經(jīng)的某個人生節(jié)點上,他走上了一條與你完全不同的路,他代替你去完成了另一種可能性。
我心中似乎有了大悟,然而也似乎有著大不解。
他說,然后你還將發(fā)現(xiàn),你是“他們”中的一個,你也是“他們”的全部,你是所有同類所有幽靈的共同體,所有的秘密你都必須承擔。他說,你只能完成一種可能性,你也必須背負所有未能實現(xiàn)和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可能性,你就是整個過去所疊加累積的全部,所有的已知和未知都集合一身。他說,這也是你的使命,你終將只能一個人在戰(zhàn)斗!
看向窗外,江水還在流淌,兩岸是黑黢黢的山體。原來船已駛出了城市。
我說,那么,你到底是誰?
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是幽靈的使者,我為所有的幽靈送信,我還為那些居于岸上的幽靈擺渡。
這船駛向哪里?
駛向珠江,進入大海,去往彼岸。
何處是彼岸?
我也不知道。
這船,最終還會回到這座城市嗎?
然而,船里早已沒有了他,回顧周身,只是一艘飄零的船。
虛空中傳來他漸遠的聲音:你的信我已送達,我還有別的信,該趕往下一處了。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