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夜幕降臨,我就來到路口尋找牙齒。那是我的一顆門牙,我記得被哥哥一腳踢進草叢中了。少了這顆門牙,我一睡著就會做噩夢,因此我爬到水井邊的榕樹上,整夜地講解二元一次方程組。黃伯說,你再這樣折騰下去,整個寨子要被你攪亂。我說,那我能怎么辦?黃伯說,去把你的牙齒找回來就好了。我相信記憶不會欺騙我,當時夜色漸濃,四下黑沉沉的一片,我忍著疼痛說,哥,你真下得了手?哥哥又憤怒地一腳踢過來,但這次是踢在地上,那顆潔白的門牙彈起來,沿著一條y=-x2+3(-3≤x≤3)的曲線飛進野草深處??晌艺伊苏咭皇膫€晚上,牙齒的半點影子都沒見到。草叢里蟋蟀成群,在我腳邊跳來跳去,尋一處隱蔽的地方,狂鳴起來。嫂子養(yǎng)的花狗又過來吃蟋蟀了,他撲到我腳邊,咬到一只肥碩的蟋蟀,抬頭嚼碎吃下。我突發(fā)奇想,我的牙齒早已變成一只蟋蟀,長得肥肥胖胖的,被花狗掉吃了。我伸手摸他的頭,喊了一聲,花狗。他被嚇一跳,迅速跑到一邊,汪汪幾聲,轉(zhuǎn)身慢慢走回寨子。
我有些傷感,以前我經(jīng)常夾肉給花狗吃,現(xiàn)在他竟然不認識我了?;ü废г谝股校蚁胂笏氐郊?,蹲在廚房門口,伸出舌頭,哀求一般地盯著正在吃飯的哥、嫂。那么母親呢?母親舀一碗飯菜坐在廂房里吃。今晚看不到星星,母親會不會邊吃飯邊望著夜空呢?我小時候經(jīng)???,每次母親都指著西天邊最亮的那顆星星對我說,那是你爸,他在看著你,別哭了。按母親的說法,我現(xiàn)在也變成了一顆星星,她在浩瀚的夜空中找到我了嗎?我想回家看母親,可她不愿讓我回去。她經(jīng)常在深夜里小聲地哭,說,幺兒,就當是為了我,你不要回家來,怕嚇著你嫂,她懷孕了。稍停又說,我心里面很難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托夢給母親,讓她放心,我永遠都會聽她的話。
我決定放棄尋找牙齒,繼續(xù)講課,今晚就講勾股定理吧。我爬到榕樹頂端,看到一根細小的樹枝上坐著一個黑影,他舉起酒瓶喝了一口,嘟囔著什么,顯然已經(jīng)醉了。對于這種喝醉的,我一向都不理睬,我清清嗓子,開始講課:大家知道3、4、5這三個數(shù)有什么特殊的性質(zhì)嗎?那個黑影突然問,你是老田吧?我轉(zhuǎn)眼看他,他的臉模糊不清,但我想肯定是我的學(xué)生,他們喜歡叫我老田。我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是誰,便問,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些驚喜地說,你真是田老師呀,我是張大漢,你忘記了嗎?我說,張大漢,想不到會在這遇見你,你還好嗎?他站起來把酒瓶遞給我,興奮地說,老田,來一口。我擺擺手拒絕道,我不能和你喝酒。他說,別這么嚴肅。他向我走來,搖搖晃晃的,險些摔下樹枝。我說,你自己喝吧。他說,好吧。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扔掉酒瓶,回到那根細小的樹枝躺下,不一會鼾聲就響起了。我繼續(xù)講課:3、4、5是一組最常見的勾股數(shù),32+42=52,大家還能找出相類似的一組數(shù)嗎?講到這,一陣風(fēng)吹來,樹枝左右晃動,那個黑影飄走了。
有人在樹下叫我。我扒開樹葉,看到拄著拐杖的黃伯。他說,你沒找到牙齒嗎?我說,我的牙齒變成一只蟋蟀,被狗吃了。黃伯驚慌地說,這是很危險的。我感到疑惑,他又接著說,你快下來,跟我去找那條狗。我說,我還得講課呢。他說,你還講什么課,這關(guān)系你以后的生活呀。他的表情一驚一乍,我不喜歡,但還是沿著樹干滑到地上。黃伯問,是誰家的狗?我說,我嫂養(yǎng)的。黃伯臉色都變了,拉上我往寨子走去。走一會我停了下來,黃伯轉(zhuǎn)過臉來看我,催促道,快走呀。我說,我剛才是開玩笑的。黃伯閉上左眼,歪著頭用右眼看我。我說,再說我也不能回家,我答應(yīng)過我媽的。黃伯就這樣盯著我,好一會才恢復(fù)常態(tài),嚴肅地說,你怎么能答應(yīng)那個世界的人呢?我有點生氣,說,她是我媽呀。黃伯說,那又怎樣?我懶得理他,往一邊走去。黃伯說,你不要這樣。我頭也不回地說,那我還能怎樣?黃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今晚你托夢給他們。我沒有回答,但我想這是個好辦法。
我坐在原野上,抱著自己,有點想流淚。對面是一片長滿野草的梯田,隱約傳來母親的哭喪聲。我似乎看到父親倒在一塊狹小的田里,血把田水都染紅了。我家有一塊田被羅家的田包圍著,他家每年都挖我家的田坎,那一年父親終于忍不住,和他家鬧了口角,他家剛成年的小兒子一鋤頭敲在我父親的后腦勺上,我父親一聲不響地倒下。那把鋤頭哥哥放在床腳,他說等羅家的小兒子坐牢出來,他就一鋤頭敲在他頭上。可幾年后,哥哥為了吃上幾塊粘牙的糖,把鋤頭翻出來當廢鐵賣掉了。那時候我和哥哥還很年幼,每當母親在我們面前流淚,哥哥就說,這個仇我一定要報,而我總是沉默不語。流了一陣眼淚,母親又對我們說,我再苦也要把你們兩兄弟撫養(yǎng)長大,你們要好好讀書。也許母親的這些嘮叨影響到了我,使我一路順暢地從小學(xué)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然后考上特崗教師。夜風(fēng)吹來,野草輕輕晃動,我打了一個哆嗦。如今很多人都出去打工,那片梯田早已被野草覆蓋,我已經(jīng)不能從中找到屬于我家的那塊田。
我整理好情緒,又開始想講課。抬起手腕看時間(沒戴表),現(xiàn)在正上晚自習(xí)。我站起來徘徊一會,開口道:角平分線上的點到角兩邊的距離相等,反過來說,角內(nèi)部到角兩邊距離相等的點在角平分線上……身后傳來一聲嘆息,接著說,看來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世界。我回頭,又是黃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跟過來的。我說,我總得找點事情做,要不太孤單了。黃伯走近我,用拐杖指著我,在我眼前畫了一條蛇。蛇吐出蛇芯,在我臉上舔了舔,我害怕得后退幾步。黃伯說,不要怕。接著他又為蛇畫了四只腳,蛇便往茫茫的夜空爬去了。黃伯坐下來對我說,我們來談?wù)勅松?。我說,人生是一杯酒。我記得這是同事聚餐時一個禿頂?shù)母毙iL說的,那天晚上他醉趴下了,被五六個老師抬著塞進車里。黃伯說,人生是一條蛇,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爬走了。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想不到黃伯還挺有意思的。我在他旁邊坐下來,回想著我短暫的一生,確實有點像一條蛇。黃伯說,剛才我說的話都是為你好,你不要生氣。這時候,黃伯腳邊的拐杖睡著了,輕微地打著呼嚕,發(fā)出淡白色的光。黃伯笑著說,這家伙很貪睡。
遠處燃起一堆磷火,十一個男孩蹲一邊,把各自的骨頭放進火中。黃伯說,他們是中學(xué)生,被水淹死的,所以總是感到很冷。我仔細一看,他們都理了〇〇后最流行的發(fā)型。我說,多么可憐呀。黃伯說,有什么可憐的,在哪一個世界都是生活。我不想跟黃伯爭辯,于是說,我去看看他們。黃伯說,你去吧,我的拐杖還沒醒。我走過去說,大家都坐好了,那我們就開始上課。他們疑惑地看著我。我笑著說,我是你們的新老師,教數(shù)學(xué),剛從另外一所中學(xué)調(diào)過來的。他們顯得很興奮,笑著問,你原先是哪個學(xué)校的老師?我說,上關(guān)中學(xué),你們原先是哪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呢?他們爭著回答,我們是花江中學(xué)的,離上關(guān)不遠。我說,是的,我去年還去過你們學(xué)校,對了,你們是怎么來到這的?他們指著一個胖男孩,異口同聲地說,你問他。胖男孩沉默著,好一會后有些歉意地說,我偷開家里的面包車帶我的這幫兄弟去縣城打架,途中翻進河里,所以就到這來了。稍停,胖男孩低沉地說,兄弟們,算我對不起你們。其他男孩說,大家都是兄弟,說這些干嗎。
磷火熄滅了。男孩們說要回人間看看,說完站起來就走。我說,我跟你們?nèi)グ桑蚁牖貙W(xué)??次业膶W(xué)生。他們很高興,簇擁著我說,好的,順路帶我們?nèi)ツ愕膶W(xué)校轉(zhuǎn)一圈。樹枝上停著十二只黑色的大鳥,都閉著眼睛,顯然已經(jīng)睡著。我們悄悄飄到空中,突然跳過去騎在鳥背上。鳥全部被驚醒,驚叫著搖動身體,我們緊緊抱住鳥脖子。我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帶我們一程吧。僵持片刻,那些鳥才不情愿地起飛。不多時就到了上關(guān)中學(xué),為了感謝這些鳥,我撕下右臉上的一塊肉扔給他們,他們爭搶著飛走了。我?guī)粋€男孩往翠槐大道走,他們高興地叫著跳著跑到前面。一個男孩突然說,看,那里有個小姐姐。隨即他們一齊喊,小姐姐,偶遇了。我一看,是我的學(xué)生羅雪梨,她被嚇得不知所措。我趕緊朝她喊,羅雪梨,快過來,我保護你。她看見我,沒有半點猶豫,就從那條鵝卵石小路朝我跑過來,停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我對她笑了笑,她突然瘋一般地大喊大叫,轉(zhuǎn)身跑向教學(xué)樓。那十一個男孩朝我揮揮手,飄出圍墻走了。
我不知不覺來到教師宿舍樓下,看到三樓上校醫(yī)的宿舍亮著燈。我飄到她的窗外,那個離過婚的男體育老師在里面,他們正開心地談著什么。我朝電燈吹一口氣,電燈滅了,體育老師摟住她的腰,我把吹出去的那口氣吸回,電燈又亮了。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她拿起手機接聽,是值班老師打來的,說有個女學(xué)生出現(xiàn)了緊急情況,讓她趕緊去看看。體育老師松開手,和她急匆匆走出宿舍,順手拉上門,卻忘記關(guān)燈了。我突然想起黃伯的話,抬起手腕看時間(沒戴表),母親他們應(yīng)該休息了,托夢時間已到。我飄進校醫(yī)的房間,把她桌上凌亂的書整理好,關(guān)掉電燈,離開學(xué)校。
母親已六十高齡,我不想麻煩她。我想只能托夢給哥哥,唯有他能幫我找回牙齒。托完夢我準備去找黃伯,看到誰在竹林里抹眼淚,我走過去看,竟然是張大漢。我笑著說,你酒醒了?他直盯著我,表情慢慢發(fā)生變化。我說,以后少喝點酒。他站起來,猛地一拳打在我額頭上。我晃動幾下,一陣疼痛往心里鉆。我蒙住額頭,喊道,張大漢,我是田老師。他又一拳打過來,吼道,打的就是你。我后退幾步,緊張地問,你怎么了?他捏住我的脖子,質(zhì)問道,當初你為什么要砸我的手機、沒收我的香煙?我試著移開他的手,發(fā)覺他力大無比。我說,我那樣做都是為你好呀!他嚷道,如果你是為我好,我現(xiàn)在就不會在這里了。我說,你來到這里是因為你自己輟學(xué)、酒后騎車摔倒。他一拳打在我嘴上,吼道,如果你不砸我的手機、不收我的香煙、不罰我掃地、不三番五次給我父母打電話,我會輟學(xué)嗎?我的頭腦嗡地響了一聲,重重地倒在地上。緊接著他對我拳打腳踢,我都快失去了意識。這時候我聽到有人說,別打了,他已經(jīng)傷得很重,全身都長了白毛。張大漢這才住手,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了黃伯。我覺得有點兒累,又閉上了眼睛。
從今天下午第三節(jié)課開始,她就莫名感到煩躁。肚子痛好像沒怎么間斷過,時而一下一下地痛,時而又持續(xù)地痛。她想,會不會痛著痛著就昏死過去呢?第二節(jié)晚自習(xí)的上課鈴聲響過一會,她還手捂著肚子趴在桌上,語文老師朝她喊道,羅雪梨,那幾首古詩你都背下來了嗎?她抬起頭搖了搖。語文老師說,那就趕緊背,別一直趴在桌上。接著又說,你們默默背書,能背了就上來背給我聽。肚子痛減輕了一些,她松開手,坐直身體??吹胶芏嗤瑢W(xué)都在背書,但她不想背,翻出本子開始寫申請。
學(xué)校從沒訂過校服,但今年不知道校長發(fā)什么瘋,竟然要求訂校服,每個學(xué)生交一百二十塊。她問舅媽要錢,舅媽說,哪有這么多錢,你媽上個月發(fā)來的錢,現(xiàn)在只剩下五十塊了。媽媽每次都只發(fā)兩百塊錢的紅包給舅媽,舅媽每個星期給她二十五塊或者三十塊,好在她得了住宿生生活補助,吃飯不用愁,除了來去車費還剩下五塊或者十塊當作零花錢。每次媽媽和她通話都說,你要節(jié)約點,你的兩個弟弟馬上要讀初中,我每個月還要還貸款。她拿舅媽的手機給媽媽發(fā)微信,等了一會沒有回復(fù),撥打媽媽的最新一個號碼,竟然打不通了,她接過舅媽給的二十五塊錢就來學(xué)校了。
今天早上,班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對她說,只有你沒交校服費了。她說,我不訂可以嗎?班主任說,這哪行呀,學(xué)校規(guī)定所有學(xué)生都訂。她說,我沒有錢。班主任問了情況,帶她去校長辦公室,把她的情況說給校長聽,校長正在忙,沒聽完就對她說,你寫申請上來,學(xué)校給你免校服費。走出校長辦公室,她對班主任說,我不會寫申請。班主任說,很簡單,就把你的家庭情況寫出來,然后說希望學(xué)校給你免校服費。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道,寫多少字?班主任說,三四百字就可以了,寫好了拿來給我看。
她想了好久終于寫出第一句話:我小的時候,父親突然瘋了,母親帶我去外婆家,讓我跟外婆住,母親出去打工,后來就嫁在外省了。寫到這,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爸爸的容貌。她模糊地記得,那時候她和父母在浙江,媽媽經(jīng)常帶她待在一間潮濕的房子里,爸爸每天起早去上班,天黑后才回來。有一天很晚了爸爸還沒回來,媽媽抱著她出去找。媽媽邊走邊說,你爸不會出事了吧?她當時沒管那么多,只覺得瞌睡得很,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被媽媽的哭聲驚醒,她也跟著哭起來。她記得父親躺在爛水溝里,滿身酒氣,她和母親的哭聲引來很多人。不一會救護車開過來,那些人幫醫(yī)生把爸爸抬進車里,隨后媽媽抱著她也上了車,很快就到了醫(yī)院。
同桌移動桌子,她回過神來,原來同桌要去講臺上背書給老師聽。盯著本子上的幾行字,怎么也寫不出下一句。她感到有人在身邊坐下來,轉(zhuǎn)過臉去,是嬉皮笑臉的蘇勇。她給蘇勇一個嫌棄的眼神,沒好氣地轉(zhuǎn)臉回來。蘇勇問,你背好書了嗎?她懶得回答。蘇勇湊過來,看著她的本子問,你在寫什么?她趕緊把本子合上,不耐煩地說,你管呢。蘇勇還是嬉皮笑臉的,繼續(xù)問,給我寫信嗎?從上個月起蘇勇就開始追她,偶爾買糖、寫情書放進她的桌箱,每次她都直接扔進垃圾桶。她不會答應(yīng)蘇勇,他臟兮兮的頭發(fā)和衣服褲子總讓她覺得惡心。她又轉(zhuǎn)過臉去,惡狠狠地盯著蘇勇,提高聲音說,你走不走?不走我就給老師說了。同桌恰好背完書,語文老師吼道,不要鬧,你們都背好了嗎?蘇勇只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語文老師吼了蘇勇幾句,然后朝她喊,羅雪梨,你上來背。她說,我背不了。語文老師說,那你還大聲喧嘩?她氣鼓鼓地翻開語文書,默讀著語文書上的古詩,一句也讀不通,她合上書本。肚子又隱隱地痛起來,她手捂著肚子趴在桌上??戳舜巴庖谎?,校園里的路燈又灰又黃,好像有幾只飛蛾在燈光處飛。她想,我得靜下心來,沒必要生這種不值得生的氣。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肚子的痛好像減輕了。她又想,繼續(xù)寫申請吧,寫三百字就可以抵一百二十塊錢。她把手伸進衣服里,撫摸著肚子,好像聽到田老師的聲音:角平分線上的點到角兩邊的距離相等,反過來說,角內(nèi)部到角兩邊距離相等的點在角平分線上……她愣了一下,隨即在心里笑自己,怎么會突然想到田老師呢。肚子的痛完全消失了,她翻開本子,用語文書把寫好的那幾行字擋住,然后拿起筆繼續(xù)往下寫。
她覺得靈感來了,一口氣寫道:外婆死后,我跟舅舅家住,我母親在外省結(jié)婚又生了兩個孩子,而且每個月還要還貸款,因此我母親沒有錢給我交校服費,我舅舅家的經(jīng)濟情況不好,也沒有錢給我交校服費。她感覺同桌一直東張西望,便抬頭看了同桌一眼。同桌輕聲問,你在寫什么?她說,沒寫什么。同桌伸手過來,說,我能看看嗎?她緊緊地壓住,說,我寫的是日記。同桌說,好吧,那你繼續(xù)寫。和同桌說幾句話,靈感突然消失了。她數(shù)著寫好的字,還不到兩百個。她使勁地想,還要寫點什么?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個畫面,這些畫面都是靠她零星的記憶片段拼湊而成的。
發(fā)現(xiàn)爸爸變瘋是出院回老家后不久。那天晚上全家人坐在月亮下乘涼,爸爸突然大笑一聲,口齒不清地說著什么。全家人感到納悶,大聲喊他,怎么喊他都沒有反應(yīng),爺爺推了他一把,他才像從夢中醒過來,茫然地看著大家。后來爸爸的這種情況時不時就會發(fā)生,家人懷疑他的腦部受了影響。根據(jù)現(xiàn)場的情況分析,大家一致認為他是酒后摔傷,當時醫(yī)院也沒給出明確的受傷原因。有一天半夜,爸爸又開始自言自語,接著起床磨菜刀,邊磨邊說,那個打我的頭、把我推到溝里的人,你好好等著,有一天我要把你殺了……家人感到疑惑,莫非他是被人打傷的?可等他清醒,問他喝醉后的各種細節(jié),他表示什么也記不住。爸爸的情況越發(fā)加重,發(fā)作的時候提著刀舞動。有一次爸爸舞動刀的時候,動作過大且刀沒拿穩(wěn),刀飛出來落在她腳邊。第二天早上,媽媽就把她帶去外婆家了。
她對外公沒有多大印象,外公常年在外做生意,逢年過節(jié)才回家住幾天,整天聽著手機里播放的葫蘆絲,從不和她多說一句話。她讀一年級的時候,外公突然在外面死了,舅舅把外公帶回家,她沒看到高大的外公,只見到一小堆骨灰。外婆很寵她,每個星期六都會帶她去鎮(zhèn)上趕場,給她買她喜歡的東西。四年級第二個學(xué)期,外婆生病了,進醫(yī)院住一段時間又回到家中,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幫忙。媽媽回來服侍外婆兩個星期又回去了,她想請假在家照顧外婆,但外婆不允許,對她說,雪梨,你去學(xué)校好好讀書,周末再回來,我一時死不了的??赏馄旁诖采咸扇齻€多月就去世了,外婆去世的時候她在學(xué)校,周末回家才聽說外婆死前突然喊她的名字。她抱著外婆的棺材哭了很久,是幾個親戚強制性把她拉開的。
外婆的葬禮結(jié)束,媽媽猶豫著要不要帶她走,她看出了媽媽的心思,便懂事地說,我就在這住吧。她依舊住在老房子里,以前她和外婆住在里面,現(xiàn)在只剩下她一個人。舅舅擔心她害怕,叫她去跟表妹睡,她說,外婆對我這么好,我怎么會害怕呢?一個星期就只回來睡兩天晚上,每到飯點她就去舅舅家吃,吃過飯洗了碗又回老房子。有一次她剛到舅舅家,比她小三歲的表弟說,一到吃飯就來了。她心里頓時一陣洶涌,但她表面上裝作很平靜。舅舅舅媽表妹都呵斥表弟,似在給她賠禮道歉,可她還是只吃了半碗飯,這天晚上她沒有洗碗,回到老房子就放聲大哭起來。第二個星期她把外婆留下的鍋瓢碗洗凈,自己在老房子里煮飯。舅舅過來勸她,她堅持著要自己煮著吃。舅舅便給了她一袋米一罐油,讓她自己去地里摘菜。到了假期她想去媽媽那邊,但媽媽在電話里說,你過來干嗎,你在家里不好嗎?她說,好的。掛了電話,回房間獨自流淚。
語文老師說,已經(jīng)有十個同學(xué)背下來了,其他同學(xué)還不快點。她回過神來,想起申請寫不下去了。她把寫好的部分默讀一遍,心想就在這結(jié)束吧,明天早上拿給班主任看。這樣想著,她寫下最后一句:希望學(xué)校給我免校服費,謝謝。肚子像被針刺了一下,她一個激靈,痛了起來。這股痛一直持續(xù)著,像一條射線一直向前延伸,她捂著肚子胡思亂想。不一會她感到月經(jīng)要來了,趕緊把本子收好放進書包,翻出衛(wèi)生巾,叫同桌讓一下,去跟語文老師請假。語文老師看著手機說,下課再去。她說,我特殊情況。語文老師看了她一眼說,那去吧。
經(jīng)過操場邊上時,看到一個人在打籃球,應(yīng)該是哪一位老師。她沒多看,急匆匆往廁所跑去。她曾聽說中學(xué)鬧過很多次鬼,大多發(fā)生在廁所這邊。想起鬧鬼的各種恐怖細節(jié),她四處看,覺得陰森森的,不禁一個哆嗦,但還是鼓起勇氣往里走,找一個干凈的蹲坑。她脫下褲子蹲下去時,聽到有水從天花板掉到地板上的聲音。她四處看,沒看到有水掉下,借著微白色的燈光看,整個天花板也沒漏水的痕跡。她撕開衛(wèi)生巾,又聽到有水掉下。她開始感到害怕,匆匆處理好后,跑出廁所。跑到外面回頭看,水龍頭處竟然站著一個女生,正把頭發(fā)散開。廁所門邊有三個水龍頭,太陽很大的中午,女生們會相約著過來洗頭發(fā),她也來洗過。但現(xiàn)在是晚上呀,怎么會有人在這里洗頭?而且剛才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根本就沒看到有人。那個女生雙手把頭往上一提,頭就離開了脖子,然后把頭放到水龍頭下沖洗。她驚叫一聲,那個女生也被嚇一跳,趕緊把頭放回脖子上,把已經(jīng)淋濕的頭發(fā)收攏到背后,轉(zhuǎn)過臉來對她笑。天哪,女生的那張臉跟她的一模一樣。她大叫著跑開了。
她想,先去操場給打籃球的那位老師說??膳艿讲賵鲞吷蠒r,一個人都沒看到,但籃球依舊像是被人在操控著?;@球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拍一下,撞在地上彈起來,又被拍一下,又撞在地上彈起來,緊接著兩只看不到的手抓住籃球,往籃圈投去……她大腦一片空白,緩慢地朝教學(xué)樓走。即將走到翠槐大道時,看到一群穿著白衣服的男生,他們發(fā)現(xiàn)她,高興地朝她招手,無聲地喊著什么,然后向她跑過來。她像是瞬間清醒了一般,感到頭發(fā)根立起來。這時候她聽到有人喊,羅雪梨,快過來,我保護你。她順著聲音看去,竟然看到田老師。他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來學(xué)校上課,聽說生病請假了,難道今晚回學(xué)校了?她沒有猶豫,從那條鵝卵石小路朝田老師跑去,停在離田老師一米遠的地方。田老師穿著紅色衣服,咧嘴對她笑。她看到田老師少了一顆牙齒,再仔細看,田老師的右臉沒有肉,只看到白森森的骨頭。她突然瘋一般地大喊大叫,轉(zhuǎn)身跑向教學(xué)樓。
你突然醒過來,感到迷迷糊糊的,昨晚的夢縈繞在心頭。在夢中,你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四周亮著溫馨的白光,響著音樂般的長嘯,讓你覺得全身舒爽。你好奇地往前走,看到石壁上刻著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殺狗取牙。這個夢讓你覺得有點累,坐起來點燃一支煙。抽了幾口,妻子醒了,她一睜開眼就說,我就知道你在抽煙,你還想不想生個健康的孩子?你只得起床,開門去外面抽。
天才蒙蒙亮,雞鳴從屋后傳來。你坐在石梯上,屁股有些冰涼。你抽完煙扔掉煙頭,回頭看到花狗朝你搖尾巴。你腦海里頓時出現(xiàn)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殺狗取牙。你默想一會,找來一根繩子,捆住花狗的脖子,把它拉到廚房門口,拴在那棵從沒結(jié)過果的棗樹上。你去廚房端出昨晚的剩飯剩菜倒在棗樹下,花狗忙不迭地吃起來。接著你去后屋撿幾根干柴,你打算燒一鍋水。天色又亮了一些,看到柴堆后站著一個人,你被嚇一跳。再定睛看去,是羅老四,他手里提著一把菜刀。十年前,羅老四總是提著菜刀滿寨子轉(zhuǎn)悠,重復(fù)著同一句話:那個打我的頭、把我推到溝里的人,你好好等著,有一天我要把你殺了……他家為了治好他的病,逼他吃下無數(shù)的中西藥,后來他就說不出話了,但依舊提著刀四處轉(zhuǎn)。你指著羅老四說,來我家干嗎,快滾。羅老四張開嘴做出大笑的樣子,卻沒笑出聲音來。你拿起一根柴,裝作要打他。羅老四把刀揣進褲包,往前伸直雙手,像電視里的僵尸那樣跳著遠去了。你抱了幾根干柴,回廚房生火。
天已大亮,水也燒開了。你走出廚房,花狗搖著尾巴抬頭看你,顯得很興奮。樹下的飯菜已被吃光,你感到特別滿意。你把繩子收了一截,讓花狗的脖子貼在樹干上?;ü啡該u著尾巴,在你重新捆緊繩子時,它還伸出舌頭舔你的手。你拿來一把鋤頭,腦海里閃現(xiàn)出兩個畫面。你朝花狗走近,它似乎預(yù)感到什么,悲鳴著奮力掙扎。你認為自己是個殺生不眨眼的人,可現(xiàn)在你卻舉起鋤頭猶豫著?;ü氛埱笠话愕乜粗?,它睜大的眼睛里透露出無邊的驚恐。你最終還是下手了,鋤頭砸在狗頭上時,你的眼睛隨之閉上。你沒有聽到一聲狗叫,睜開眼時,花狗已經(jīng)死了。母親恰好開門走出來,她問,你這是干嗎?你說,殺狗。母親朝廚房門口看了一眼,沒再問什么,就坐在石梯上梳頭。你從廚房把熱水端出來,開始燙狗、拔毛。
你把狗毛拔完、把狗尸體洗凈時,妻子起床了。她提著牙刷和漱口杯站在門口,有些驚訝地問,你在干嗎?你看她一眼,說殺狗。她問,哪來的狗?你說,花狗。你看到妻子愣了一下,隨后驚叫著說,你把我養(yǎng)的花狗殺了?你說,殺了,昨晚上我做了個夢。妻子把牙刷和漱口杯扔在地上,沖過來推了你一把,喊道,你為什么把花狗殺了?你正把狗頭割下來,兩手沾著血。妻子踢了你一腳,喊道,你為什么把花狗殺了?你突然站起來,朝妻子吼道,殺了就殺了,你有完沒完?母親從廚房出來,對你們說,一大早上的,吵什么。妻子哭起來。母親伸手想把她扶到一邊,她手一甩,打在母親的臉上。你知道妻子是無意中碰到的而已,但你卻以此為借口,吼道,你為什么打我媽的臉?母親對你說,你小聲點行不?接著又去扶妻子。妻子甩開母親,哭著回房間,砰地把門關(guān)上。
你破開狗的肚子,取出內(nèi)臟。這時候你聽到妻子打開門,你回頭看到她提著一袋衣服往院子走去。她走下石梯的時候,你朝她喊,你要去哪?她沒有回答,只顧快速地走。母親從廚房跑出來,手里拿著鍋鏟,對你說,快去把她追回來。你說,管她的。母親連鍋鏟都沒放就追上去,喊道,聽話,快回來。妻子回頭看到母親追她,便小跑起來。母親在石梯上踩空摔了一跤,鍋鏟甩到一邊,她沿著石梯滾下去。額頭出血了,但她顧不上,站起來又去追妻子,腳一瘸一拐的。你朝母親喊道,你不要追了,等她慢慢走。母親停下來,又朝妻子喊了幾聲,妻子頭都沒有回,她轉(zhuǎn)一個彎,就到土坡那一邊去了。母親哭著走回來,撿起鍋鏟走上石梯,對你說,這個家要被你搞散伙。你切開狗的胃,倒出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一顆潔白的牙齒混合在這些食物中,刺了你的眼睛一下。你撿起牙齒反復(fù)看,確定是弟弟的門牙。小時候吃魚,一根魚刺卡在弟弟的兩顆門牙之間,你幫他把刺拔出來,就發(fā)現(xiàn)了他門牙的特別之處。你把牙齒拿到水盆里洗凈,放進褲包里。
你扛起鋤頭往后山走去。你要把牙齒還給弟弟,免得他掛念著什么,到處游蕩。你又想起昨晚上的夢,肯定就是弟弟托給你的。走到黃泥堡時,你看到妻子站在十字路口,一輛白色的越野車正從她娘家的方向開過來,你知道那是她弟弟的車。一分多鐘,車就在十字路口停下來,妻子上車后,車掉了頭,沿著來路開回去。這是你的第二任妻子,結(jié)婚兩年終于懷孕,你認為這是你吃了很多中藥的結(jié)果。對于妻子,你是了解的,她最多回娘家一個星期就會打電話叫你去接她。你摸了摸褲包,牙齒還在,你加快腳步往前走。
這一個多星期以來,你心里面也很難受,雖然你覺得自己的心腸硬,但畢竟是你唯一的親弟弟。你感到深深后悔,要是那天你們別喝醉酒就好了,可是你們都喝得半醉,正在興頭上,回家的路上因一些瑣事起爭執(zhí)動了手。你一腳踢過去,弟弟后退幾步,你沖向前,一拳打在他的嘴上,一顆門牙隨之掉下。他愣了一下,吃驚一般地說,哥,你真下得了手?你憤怒地一腳把牙齒踢進草叢中。這時候弟弟像是瘋了,朝你撲過來,你閃身一讓,撿起一塊石頭,敲在弟弟的后腦勺上,他身體搖晃一下,做出想逃跑的動作,可接著就倒下去了。弟弟痛苦地掙扎半分鐘左右就一動不動了,你酒完全醒了,扔下石頭,去抱弟弟。你不停地搖著他,使勁掐他的身體,他都沒有醒過來。最終你放棄了,癱坐在地上。天已經(jīng)黑了,你收好弟弟的手機和錢包,抱起他的尸體跑到后山。你準備扔進山洞,但突然想到頭一天干活把鋤頭放在地里,于是決定把弟弟埋在自家的地里。你三下五除二挖好一個坑,把弟弟放進去,從地邊砍了兩片芭蕉葉蓋住,然后開始填土,只填平齊地面。一切忙完后,你坐下來,感到鼻子一酸,眼角浸出淚水。又坐一會,你擦掉眼淚,扛著鋤頭回家。妻子已經(jīng)睡覺,母親正在廚房洗腳,你在母親面前跪下。母親問你怎么回事,你說,我不小心把弟弟打死了。母親愣了一下,緊接著……(此處略去兩百字)為了不影響妻子順利生下孩子,你和母親商量,用弟弟的手機卡給他任教的學(xué)校發(fā)短信請假。
現(xiàn)在你來到地里,看看四處沒有人,便著手扒開土。拿開芭蕉葉,看到弟弟的尸體,你嚇了一跳。弟弟的右臉少了一塊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難道是鋤頭挖到的?你檢查一下,并不是。你從包里拿出牙齒,輕輕扳開弟弟的嘴,細心地把牙齒放回原處。這時候你突然發(fā)現(xiàn),弟弟的尸體沒有半點腐爛,脖子長滿細小的白毛,你看他的手臂,也有同樣的白毛。你趕緊扒開弟弟的衣服褲子,他全身上下都長滿細小的白毛。你感到一陣恐懼,看來弟弟埋在這里“犯”了,得請先生選合適的墳地重新安葬。你又把弟弟埋好,坐在一邊苦想,心里越發(fā)地痛。最后你做了一個決定:投案自首。
想著馬上就去投案自首,回家的途中,你感覺輕松多了。遠遠地,你看到黃泥堡上有一個人在燒火,走近些認出來是羅老四,再走近些,你看到他在烤一塊巴掌大的肉,正嗤嗤地冒著油。羅老四回頭看到你,趕緊撿起放在旁邊的刀站起來說,那個打我的頭、把我推到溝里的人,你好好等著,有一天我要把你殺了……你驚訝得半張著嘴,羅老四不是已經(jīng)變成啞巴好多年了嗎,怎么現(xiàn)在突然能說話了?他平靜地看著你,而你卻感到心里亂糟糟的。你覺得此地不能久留,趕緊走了。
十年前在浙江,你花一個月的時間調(diào)查,搞清羅老四的行蹤。那天晚上,你看到他下班后和兩個同事去燒烤攤喝酒,你知道機會來了。你準備好鐵器,躲在一邊守著。等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才起身離開,羅老四和兩個同事分開后,獨自沿著經(jīng)常走的那條路回家。你保持著二十米的距離跟蹤。走到一條爛水溝邊上時,羅老四蹲下身,吐了起來。你做了一次深呼吸,四處看看沒有人,掏出鐵器跑過去,用力敲在羅老四的后腦勺上。你以為他會往前倒進爛水溝,但誰知他卻往后一仰,倒在地上。這時候你看到遠處有車駛來,燈光越來越近。情急之下你把羅老四推進爛水溝,一溜煙跑了。
回到家,你平靜地對母親說,媽,我去自首。母親問,你說什么?你說,我想好了,我去自首。接著你把做夢和殺狗等事情說給母親聽,母親聽了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努力壓制自己的哭聲,聽起來讓人感到難受。你說,媽,我去自首后,你就請一個先生,把弟弟重新埋了。母親沒有回應(yīng)。你又說,媽,你聽我的,我必須要去自首,要不我怕這輩子過得不安生。許久后,母親點點頭。你笑了。你說,媽,給你講一件事情,爸爸的仇我已經(jīng)報了,羅老四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其實是在浙江時被我打的。母親又輕聲地哭起來。你擁抱母親,母親竟然如此瘦小。母親在你懷里抽泣著,你看到她的頭發(fā)居然全部白了。母親突然說,你去自首了她怎么辦?還有幾個月就要生了。你說,媽,把弟弟埋好后,你就把她接回家,等孩子生下來,你們把孩子帶大,我坐滿牢就回家。母親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你說,就按我說的去辦。母親沒有回答。你說,媽,你聽到?jīng)]有?母親點點頭。最后你松開母親,去正屋為父親上香燒紙。你說,爸,原諒我吧。你打開一瓶白酒,倒了滿滿一碗,雙手端起來說,爸,我敬你一杯。然后把酒倒在還沒燃盡的紙上,接著又倒了滿滿一碗,一口喝盡,騎上摩托車往鎮(zhèn)上趕去。
你把車停在一棵榕樹下,理了理衣服,挺胸走進派出所。你在第一間辦公室看到兩個警察,你敲敲門,走進去對他們說,我殺死人了。他們應(yīng)該是聞到了一股很濃的酒氣,以為你只是喝醉了報假案。年輕的警察站起來,朝你吼道,出去。你說,我真殺死了人。你打了一個嗝,差點吐出來。年輕警察指著你,吼道,滾出去!你說,我真殺死了人,不信你們跟我去看。年長的警察也站起來,用眼神示意年輕警察,年輕警察便走出了辦公室。
年長的警察問,你叫什么名字?
你說,我叫田興國。
你殺了誰?
殺了我弟。
你弟叫什么名字?
叫田興家。
你看到年輕警察拿著一副手銬走進來,你立即把雙手朝他伸過去。年長的警察突然抓住你的雙手,把你的手反到背后,將你按在桌子上。年輕的警察用手銬銬你的手,他動作不熟練,弄了半天才銬好。你感到兩股冰涼從手腕傳遍全身,皮膚上好像起了雞皮疙瘩。
責(zé)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