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野
關于編輯的段子很多。最著名的應該是這個:一位被這一地雞毛的工作和難以應對的生活折磨透了的編輯想去跳崖,在死亡的萬丈深淵前,他停住了腳步。他想了想此生未了事,噢,對了,那個已經(jīng)編校完成的作品還有一個字沒有改正,于是,回頭,奔赴辦公室,修改那個字,重新投入到這無常世間。
我們能記住的段子是那些生動準確地講出了某個群體特點的故事。我說的編輯是指文學報刊編輯,是那些身兼編輯和校對兩個工種的——文學編輯。文學編輯就是這樣一種人,他們念念不忘的是那些字詞句,念念不忘的是心底那份放不下的責任。
我就是一個文學編輯,年輕時做過市級文聯(lián)的綜合性文學刊物《金海岸》的編輯,后來做過省里某個行業(yè)報的文學副刊編輯,世紀之交開始做《詩刊》編輯。往往是這樣的,即使那個錯字不在我的工作范圍內(nèi),當有人說,你們發(fā)的某個作品里有個錯字時,我也會立即面紅耳赤,覺得這份恥辱就是我的。
編校工作確實需要一份恪盡職守的責任心。小時候,我經(jīng)歷過的一種勞作,很像校對這個工種。秋天,魯東南的山地里收過了花生,我們會到田里去,撿拾收獲后落下的花生,有的花生在田地表面,有的花生還埋在土地里,我們帶著籃子、鐵爪鉤,一遍一遍,在地里翻找花生。那時花生對我們很重要,窮人也需要吃油啊,我們用撿拾到的花生到油坊里換半斤油準備過年。田地翻了幾遍,還在翻,但每一遍都有花生,雖然花生越來越少。錯字就是這樣,如總也撿不完的花生,雖然修正了錯字換不來油,但會讓我們的工作更體面吧……
既然做了文學編輯,有人說,你就不應該寫作。有人又說,既然是文學編輯,不會寫作,哪里能成?!我是后面意見的堅定擁躉者,理由顯而易見,在行才有可能稱職吧?前者狹隘地以為,文學編輯有發(fā)表的便利,我覺得這就像不讓廚師吃飯一樣的混賬邏輯。并且,寫作本是天馬行空的事,而長期的編校工作容易使人嚴謹與自律,還容易看到發(fā)表的虛幻與無效。我認識幾位優(yōu)秀的老編輯,可稱編輯家,本身是創(chuàng)作的大才,卻詩名文名并不大,在后廚里勞作久了,他們對桌上的盛筵已然興味索然。
90后小說家陳春成有一個很特別的短篇《傳彩筆》,其中的巧構和辭采令我吃驚!小說寫到,縣城作家葉書華夢中遇見一位老人,傳給他一支神筆,這支筆能令寫作者達成“宇宙意義上的偉大”,能讓寫作者通天達地一樣地描述一切,但其作品生前死后卻無人知曉,只有自己知道了他創(chuàng)造的一切。葉作家夢中醒來,果真在寫作時文字紛紛揚揚,——“我像在雪中舞劍,總能在萬千雪花中擊中最恰當?shù)囊欢洹薄八猩皆篮托嵌?,所有云煙,所有錦緞和燭光,所有離別,所有帝王的陵墓,古往今來每個春天豪擲的所有花瓣,這些事物都將隱藏于我體內(nèi)某個神秘的角落,并在我無聲的吟誦中逐一閃爍”。我以為,陳春成的這個短篇隱藏著一個嚴肅的問題,就是一位寫作者到底需要現(xiàn)世榮耀還是自證菩提?對于外界給予的獎賞,寫作者應該保持適度的警惕,適度的距離,才不至于讓個人化的精神生活沉入出人頭地的世俗泥淖。
我也許就是那個從懸崖前回了頭的文學編輯,我很緩慢地在為尊嚴與自由寫詩。我也夢想得到陳春成小說中的那樣一支彩筆,只寫給自己看,寫出最好的詩篇??磥磉@只是個夢想了,在寫作這個行當里,我肯定是個平常人,所以非常感謝《星星》詩刊,給予我這幾首小詩的展示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