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子
那個秋天,是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實施,家家戶戶在苞谷地里套種了各種豆類。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每一寸都是希望。眼瞅著到了收秋的季節(jié),雨卻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抽噎起來沒完沒了。
雨漸漸小了,男人坐不住了,挽起褲腿就出了門。隔著窗戶,女人看著男人的背影,趕緊溜下炕,抓起草帽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一把拽過掛在門閂上的化肥袋,邊喊邊追了出去。男人站在泥水中一臉不耐煩,又沒下雨!女人站在門樓下嗔怪,馬上掰苞谷了,千萬不能淋雨!對門正在疏通水道的四嫂聽了哈哈大笑,不會騷情胡情,不會睡覺胡蹬!女人被說得羞紅了臉,瞥見她家男人也出了門,好像逮住把柄一樣反擊道,我四哥也準備下地了,你趕緊給我哥也騷情去!
早等不及的男人們扛著鋤頭拎著耙子一溜帶串出了村,看到成片的苞谷浸泡在沒踝深的雨水中,個個臉上凝重悲愴。
額滴爺呀!這還讓人活不活!連日見不到太陽,苞谷葉已經(jīng)發(fā)霉,各種豆蔓纏繞在苞谷稈上,因不堪重負,苞谷稈彎下了腰,天花處的幾個豆莢,被蹦出綠芽的豆子頂?shù)眠珠_了嘴。再不收,就爛到地里了!大人們愁眉苦臉,唉,這天啥時候能晴?。?/p>
午飯時,椿樹下的老碗會,因為雨天被轉(zhuǎn)移到二爺家的門樓下。吃罷飯,抽一鍋煙,胡吹浪諞,是老碗會的主題。莊稼人的話題離不開土地。二爺蹴在門墩邊,看著一張張悶頭吃飯的臉,吸了一口煙笑罵道,一個個心壞得很,以前農(nóng)業(yè)社的時候,你們巴不得一年四季都下雨!這地一分,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二爺話音還沒落地,男人們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干農(nóng)業(yè)社,每天起早貪黑,一年到頭,溫飽都成問題,反過來還欠生產(chǎn)隊的,二爺,您老說句公道話,那日子過得恓惶不?
唉,要是這政策能早點來就好了!二爺長嘆了一聲。身為隊長,那時候,除了一冬三個月,二爺每天的任務(wù)就是睜開眼去巷口的大椿樹下,拽下挽在樹杈上的麻繩,一邊敲著鈴鐺一邊大聲喊著:“上工咧!上工咧!”鈴響了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出來。蹲在碾盤上抽煙鍋的二爺急了,氣急敗壞地從巷口喊到巷尾,一個個是不是掉到茅子坑了!上工不積極,分糧的時候,個個像餓狼一樣!
提起分糧食,門樓下又熱鬧開了。張三說,那年分苞谷,分了一夜,他拉著架子車都在打盹。王二說,那年李四婆娘為了多分二斤麥子,在地上滾得像個泥母豬。
唉,一句話,還不是窮嘛!要是家家糧滿囤滿,誰還爭那??!二爺說罷站起來,將煙鍋別在腰帶上走到門樓下,仰頭望著雨天。
這雨要是繼續(xù)下,咱就看著苞谷爛在地里?二爺忽然大聲問。一語點醒夢中人,×他先人呢,這跟雨慪氣磨自己洋工?
男人們一個個拍拍屁股,起身拿了碗筷,就都走了出去。各院開始吼起了男人的聲音,娃他媽,趕緊收拾東西,咱掰苞谷去!
早都收拾好了!就等著你發(fā)話呢。女人的大嗓門立刻從窗戶飛了出來。
椿樹巷里呼聲一片。男人們戴著草帽拉著架子車,躬身于半腿深的稀泥中,女人們披著塑料布跟在后面,支腿推著車子,娃娃們顧不得摔掉手中的“大炮”,也加入到隊伍中。二婆扭著小腳急匆匆追出來,對著雨中喊著,他大,把這塊油餅捎上!
哈哈哈,二伯,看額二媽多疼你!有人大笑道。
莊稼人的希望是土地,一旦涌出豪情來,摸爬滾打也在所不惜。
各家的地頭,大人娃娃紛紛挽起褲腿,光著腳蹚入冰冷的雨水,掰的掰,扛的扛,水深的地方,木盆木梒派上了用場,娃娃們推著盛滿苞谷的木盆木梒像一只只小船,在泥水中穿梭,一不小心,一個趔趄,就濺得一身泥。關(guān)中漢子粗獷豪邁,恨不得一次就把所有的苞谷都扛上,肩上的袋子必須裝滿裝實在了,才對得起吃飯用的大老碗!女人們也不甘示弱,鼓足力氣挎著苞谷袋,深一腳淺一腳跟在男人身后,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也只有土地,讓女人們忘了自己是女人,跌倒,爬起。肩上的苞谷袋里的泥水順著后背直到腳后跟,人人都成了泥人。
袋子滿了,架子車滿了,男人拉著濕漉沉重的架子車,躬身將肩上的袢繩繃得擰出水來,女人和娃娃跟在車后,埋頭使勁地推著,從地頭到路邊,幾步之遙,就像隔著一座大山。
二爺?shù)鸟壤K斷了,負重的架子車像一頭深陷在沼澤中的老牛,紋絲不動。
他叔,別急,緩緩氣,我們來了!
二爺?shù)鸟壤K斷了,負重的架子車像一頭深陷在沼澤中的老牛,紋絲不動。他叔,別急,緩緩氣,我們來了!
不知何時,西邊的地平線裂開了一道口子,太陽穿過昏暗的云層,將一抹晚霞掛在天邊。
哈哈,火燒云啊,老天爺終于睜眼了!
二爺開懷大笑著,余暉映紅了他那古銅色的臉,像一幅兵馬俑的剪影。
不知是誰吼起了秦腔,粗獷的聲腔從青紗帳里沖出,穿過田間地頭,震顫著天邊那抹遲來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