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錫
1976年,我在當民辦教師,按規(guī)定暑假得參加生產(chǎn)隊“雙搶”。雙搶,即搶收搶插——把早稻收上來,將晚稻插下去。剛從講臺上下來的我,一時沒能適應突然早出晚歸長時間的體力勞動和酷暑炙熱,不到十天就患了惡性痢疾。
那天,隊長吹口哨通知各人管好家禽家畜,村周圍的稻田邊上都放了農(nóng)藥谷。我家養(yǎng)的六只鵝剛好長齊翅膀毛,老婆與我商量盡快賣掉。本地有圩場,且不說價格低,主要是賣不脫,能買雞鴨鵝吃的主要是煤礦工人。因此,我們這里的人大都是去資興礦區(qū)三都市場上賣,那里不但價格高而且銷量大。
從我們那里去三都,先走十余里小路到松毛嶺下,再上公路有三十里,如果全走公路那至少遠五里。但走小路從焦坪嶺涼亭到尹家石灰窯之間有段兩里多的山路傳說鬧鬼,所以,我們這里去三都趕場的農(nóng)民一般是走小路,但要結(jié)伴而行。
恰好同村好友前保要去賣鴨,我倆相約結(jié)伴半夜動身。
這天是農(nóng)歷二十二,民諺說“二十二三,月亮半夜光”。月出之際,我倆走完從焦坪嶺到松毛嶺下十余里小路再上公路,沿公路又走十余里到“宇字煤礦”,再改走鐵路直達三都。按往日的速度要到三都市場天才亮。但這次,我一路上頻繁瀉“火”,耽擱了許多時間。離三都市場還有五里左右天就大亮了,此時,我感到肚里像挖空樣的餓,兩眼須努力才能撐開,兩腿像灌了鉛拖都拖不動。
肚子又隱隱作痛,天亮前,隨便在路邊一蹲就解決了。但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你一個大男人光著屁股怎么拉得下臉?然而,再拖就會屙在褲襠里,我放下鵝籠邊解褲帶邊沖下鐵路,在路基旁褪下褲子火速擠出一泡,頓感輕松。
到了三都市場一看,這天賣家禽的特別多,一擔挨一擔,擺滿了大半條街。我和前保擠在三都百貨公司門口放下。
前保的鴨逐一賣了好幾只,而我一趟又一趟往百貨公司的廁所跑,鵝卻一只也沒賣出去。非但我的沒賣出去,還有很多人的都沒賣出去。買主都在等降價等家禽嗉囊的食物消化,那樣,買一只可以便宜幾角錢。
太陽當頂,鵝的嗉囊已經(jīng)完全扁下去了,終于來了一個工人要買一只,我討價七角一斤,他還六角五分。這時,我身后那個守候很久的農(nóng)民抓住兩只鵝籠說六角一斤全部要,還和那個工人爭起來,要我表態(tài)。我自然選擇農(nóng)民。那個工人悻悻離去。
于是過秤,六只鵝三十六斤半。農(nóng)民堅持抹去半斤零頭。我二話不說抹了。農(nóng)民把鵝一只只捉進他的籠里,再與我算數(shù),總價二十一元六角。最后付錢,他只付二十一元。前保指責他太那個了,斤兩減,錢上又揩油,眼光光少了一斤半的錢。那農(nóng)民卻把錢揣進口袋,滿臉堆笑說:“老表,買賣不成仁義在,我是一秤過。你不賣算了,錢是我的,鵝是你的?!毖劭唇稚系娜藵u漸少了,我生怕他悔口不買,加上肚餓心慌的,連說:“算了!算了!”
農(nóng)民付過錢打聲招呼走了。前保的鴨也賣完了。我把錢揣進褲腰上的表袋要往廁所跑,誰知一抬腿兩眼發(fā)黑栽倒在地。前保過來用手指掐住我的人中,大喊:“廖老師!廖老師!”
幸而我很快醒過來了。前保舒了一口氣,說是餓慌了,趕快去吃中飯。
三角錢一碗的面條有豬肝瘦肉再加一個荷包蛋,很誘人。我恨不得一口吃掉,但只喝了點湯,霸蠻吃了一個蛋和罩在面上的豬肝和瘦肉,再也吃不進。前保吃完后勸我強迫自己多吃點,還有幾十里路要走。想想也是,我像吃苦藥似的又吃了幾口,不料“哇”一聲全部嘔出來了,蛋、豬肝、瘦肉、面條原封不動一樣不少。前保托著我的腦門驚道,哎呀,高燒!
我全身火燒火燎,腦袋痛得像要往下掉,趕緊撲在桌上,全身顫抖不止。
前保給我買來幾片西藥,服下后大概半小時,燒退了,頭不那么疼了,買了一碗五分錢的稀飯強迫自己吃下去。此時已是下午三點。
返回時,兩只篾籠由前保挑著,我拄根扁擔,沿鐵路路基下的人行道走。鐵路的鋼軌、枕木以及枕木下的青石卵石經(jīng)大半天的暴曬,早已吸足了太陽光,整個鐵路路基上騰起黑色的煙,像一座正在燃燒的石灰窯。我被烤得汗流不止,肛門發(fā)脹,愈加嚴重而又頻繁。我已顧不得羞恥,稍能避眼蹲下就屙。從三都到宇字煤礦只十里路,竟蹲了五次。
走到宇字煤礦一棵樹蔭下,我一屁股坐地上叫前保先走。前保說那怎么行?一起來就得一起回。我說真走不動了,前面是五七煤礦,在曹雄田那里住一夜。前保問我和雄田是什么關系,萬一他不肯呢!我說雄田妹夫在井下砸斷的左腿是我陪師父去治好的,應該沒問題,叫他告訴我家里,好放心。前保這才答應先走了。
然而,等我挨到五七煤礦,一問,雄田已下班回家去了。此時,太陽已經(jīng)唿住西山山頂,而回家的路還沒走完一半。
人一急,身上倒來了勁。我盡量忍住不屙,咬緊牙關加快腳步走到松毛嶺下天已黑透。沒月亮,幾顆稀疏的星星窺視朦朧的山路和模糊的田間小道,我摸索著走過松毛嶺,走過尹家田垌,爬上石灰窯,一頭扎進那段狹長的山路時,偏偏肛門又脹了,但我沒敢蹲下。民間傳說,陰間鬼魂是在天黑這陣和午夜時分相聚。我擔心一蹲下,鬼們呼一下就會圍過來。民間還有一種說法,走夜路不能太快更不能跑步,那是膽怯心虛的表現(xiàn)。我振作精神,把扁擔扛在肩上昂首挺胸不緊不慢地走著。還好,快到山口涼亭了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
不料剛長舒一口氣,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涼亭旁有個高大的黑影。傳說涼亭是鬼們聚會的場所,還傳說有病的人招鬼,看來這鬼撞道來了。我不由站住,暗囑自己千萬別虛膽,三十歲的人了,也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想到這里,叉開右手五指從下巴往頭頂擼了一把,頓覺陽剛之氣陡起;再索性睜大眼睛盯那黑影——微弱的星光下,涼亭旁松樹下的黑影下大上小,有身有頭,極像一個人,頭頂上有根細細的東西。這時偏偏一陣冷風刮來,那個黑影稍微動了動。我揣測,這不是上吊的死人就是傳說中的吊頸鬼。
我別無選擇,前面哪怕是活鬼也得過去。你不是學過點功夫嗎!我把羅漢澡巾往腰間一扎,勒緊,雙手掄起扁擔大吼一聲照準黑影當頭劈下,驚出我一身冷汗。
黑影沒半點反應,我也沒打在實處的感覺,只是“唰”的響了一聲,幾片葉子飄落在我身上手上。定睛一看,用手一摸,我的媽呀!哪是什么鬼??!原來是吊在松樹枝丫上的一蓬刺,上小下大,下面懸空,像人黑影沒半點反應,我也沒打在實處的感覺,只是“唰”的響了一聲,幾片葉子飄落在我身上手上。定睛一看,用手一摸,我的媽呀!哪是什么鬼??!原來是吊在松樹枝丫上的一蓬刺,上小下大,下面懸空,像人
頓時,肚子不餓了,人也輕爽了,膽子陡地大了。
老婆見我回來既高興又驚訝,一邊做飯一邊和我聊天。我說了沒在五七煤礦睡的原因和在涼亭旁打“鬼”的情形。老婆聽了,說,人都嚇死!
這回,我甜甜地吃了兩大碗湯飯,洗澡,上床,一覺睡到大天亮。頑固的痢疾和剛患的感冒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