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淚水的愛

謝小娟

一

愛是什么？我一直迷惑不解。

孩子筆下的愛，形態(tài)各異，唯一相同的便是“愛的內(nèi)涵”。

與往常一樣，我們進行著單元測試，這次測試的作文題目是以“愛”為主題寫一篇作文。測試中，孩子們都埋著頭，寫著他們心中關于愛的樂章。他們是那么認真，那么虔誠。有的孩子都寫得忘乎所以，連我站在他身旁很久都沒發(fā)現(xiàn);有的孩子邊寫邊咬著筆桿，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咬文嚼字;有的孩子閉目凝思，好似已經(jīng)陷進了愛的回憶里……

當改到江娟同學的作文時，我的內(nèi)心大為震撼，不僅題目新穎，而且內(nèi)容感人。作文題目是《沒有淚水的愛》，內(nèi)容是這樣的：

母愛是一滴甘露，親吻干涸的泥土;母愛是一泓清泉，時刻滋潤我的心田;母愛是一縷金色的陽光，讓你即使在嚴冬也感到無比溫暖。它用細雨的溫情，用鉆石的堅硬，期待著閃著碎銀的泥土的肥沃?？墒怯讜r的我并不明白母愛到底是什么，只覺得媽媽并不愛我——她沒有溫柔細心的關切，亦不會對我百依百順，更沒有給我買心心念念的玩具和零食。直到我上小學三年級，外婆給我講了這件事，才讓我對媽媽的看法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剛出生兩個星期時，被媽媽帶到外婆家住。因為是寒冬臘月，所以每家每戶都燒著木炭烤火，外婆家也不例外。木炭燒好了，我被外婆摟在懷里睡覺。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外婆只好把所有的門窗都緊緊關住，結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中毒”了。外婆心慌眩暈，四肢乏力，迷迷糊糊地松了手，就這樣，在外婆懷里的我一下子滾入火盆中，整張臉直接摔進炭火里。大約過了幾分鐘，媽媽聽見我的哭聲才闖了進來，她一把把我從火盆里抱起來沖向醫(yī)院。那一年，她帶著我跑了幾十家醫(yī)院，可由于我的臉部傷勢過于嚴重，沒有一家醫(yī)院敢醫(yī)治我。最后在媽媽的反復央求下，還是南昌的一家醫(yī)院勉強地收留了我……說到這，外婆嘴唇微微顫抖著，淚水又一次溢出眼眶，一滴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的臉上慢慢地滑下來，落在她的衣襟上。年過花甲的她，低下了頭，彎下了那本應該筆直地挺立著的腰。她用衣角擦了擦眼睛繼續(xù)說道：“在你住院期間，都是你媽媽夜以繼日地照顧著你，但她始終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當時我怕她被這種壞情緒悶壞，就勸她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吧。可她卻告訴我說，不能在你面前流淚，因為她不僅要堅強起來，撐起這個家，她還希望你也能和她一樣堅強……”此刻的外婆已泣不成聲。雖然她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但淚還在流著。她雙唇緊閉，任憑眼淚肆無忌憚地順著臉頰滴落在地板上。我也不禁悄然落淚，這淚水中包含著千滋百味，我為我那不堪回首的不幸，也為我如今擁有如此丑陋的面孔，還為我這堅強的媽媽而心酸。

在日常生活中，我的媽媽也是一個不輕易被打倒、不輕易流淚的人。無論她遇到了怎樣的挫折，她都積極勇敢地面對。她一直告訴我要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也是她教會了我怎樣成長。

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媽媽對我的愛不是一份關切、一絲順從、一份禮物、一滴淚水所能表達的，在我看來，媽媽對我的愛比天還大，比海還深。是的，一滴甘露，一泓清泉，一縷陽光，這些最平凡的東西，也最能體現(xiàn)最偉大、最無私的母愛。

二

看完作文后，我不禁想起了剛開學報到時的場景。當時，在五（3）班的教室外圍著很多學生，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口音，而她最先映入我眼簾，因為她的臉有三分之二被燒毀了，整張臉都被那丑陋又恐怖的疤痕占據(jù)。說實話，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嚇了一跳，我很憐憫她，但同時也在心里默默許愿：但愿她不是我們班的孩子，否則我該如何天天面對這恐怖模樣?？烧l知，當我走進教室上第一節(jié)班會課時，那個坐在角落中的她再次闖入了我的視線——她叫江娟。

故事在時光中繼續(xù)……

漸漸地，在相處中，我發(fā)現(xiàn)雖然她遭遇不幸，但她卻有一副很好聽的嗓音?？赡苁且驗樽约旱倪@張臉，所以她任何時候都是埋著頭，靜靜地坐著。那一天的常態(tài)課上，我采用“開火車”的形式讓學生輪流朗讀課文。當輪到她時，她依舊低著頭，雙手緊緊握著，面如土色，緊張的汗珠也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在我一次次的鼓勵下，她慢慢地站了起來，一段優(yōu)美動聽的朗誦聲飛進了每個人心里。當她讀完后，班上每個學生都為她送去了熱烈的掌聲。接下來的語文課上，她的每次朗讀，都能把全班孩子帶到不同的文字世界里。在一次次的被“點名”朗誦中，她也開始改變了，課堂中的她，有時會抬起頭看黑板，有那么幾次我們的目光能交匯。每每這時，我都會送去會意的微笑，一開始她會急忙躲避，后來也回應我以微笑。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張“猙獰”的面孔掛上微笑，其實也是一樣的美麗動人。慢慢地，我們目光交匯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她臉上的微笑也越來越多了，她也從偶爾抬頭聽課到后來一直盯著黑板聽課。課后的校園里，有時也能看見她和朋友一起散步的身影。

我還記得，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堂公開課，激動又緊張的我?guī)ьI著一群同樣緊張的孩子拉開了課堂的帷幕。課堂有序地進行著，在課文朗讀這一環(huán)節(jié)中，舉手的孩子不多。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個角落，但這一次我們的目光沒有相遇——她靜靜地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依舊緊握著雙手。正當我打算放棄等待時，驚喜的一幕發(fā)生了：她屏息凝神，慢慢地舉起了那只我期待已久的小手，我們的視線在這原本凝固的空氣中再次相遇。她忐忑不安地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用她那飽含深情的嗓音讀著課文。果不其然，她的朗誦讓在場的聽課老師也為之動容，喝彩的掌聲在教室里不斷響起。

她這一次的主動展示，也讓管理廣播室的曾老師注意到了，曾老師請她下午去廣播室試音。就這樣，她從一個低著頭不吭聲的孩子，變成現(xiàn)在校園里時常飄揚著她的聲音的播音員。后來，她主動報名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舞臺上，她落落大方，充滿自信，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從此，她的聲音飄出了學校，傳到了縣城、市里，甚至省城……她讓我再一次為之觸動，這一次不再是因為她臉上的疤痕，而是她那美好又向上的精神。是啊，面對困難，面對很多人“異樣的眼神”，她卻依然積極，依然努力前進。這樣的精神，怎么不讓人為之動容呢？

這么久以來，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疑惑：她的臉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呢？可是我一直都沒敢去打聽，直到看了她的作文才明白。而她卻能從這苦難中學到堅強，學到奮斗，學到更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是多么難得。最后我給她的作文打了滿分，并且寫下這句話：“你是個堅強、樂觀、向上的女孩，所以你是幸福的。也謝謝你，孩子，是你教會了我如何生活?！?/p>

沒有淚水的愛，是多么堅強。曾經(jīng)，我為了孩子之間的一點小爭執(zhí)而氣急敗壞，為了生活中的一點小挫折而失聲痛哭，為了工作中偶爾的不順而苦惱難過?？伤?，一個僅僅12歲的女孩，卻能有這樣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卻能如此努力地靠近陽光。想到這，我慚愧不已。

我想說：謝謝你，江娟，是你給我上了一堂人生大課，教會了我如何面對生活的難題。此刻的我還想對你說聲對不起，我不應該有逃避你的心理，更不應該去憐憫你……

三

時光一晃而逝，許多年過去了。前兩天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我接了，電話那頭是一個嗓音極好聽的女孩，還沒等我開口詢問，對方就自報家門了：“娟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江娟啊，好久不見，好想你呢。我現(xiàn)在在廣東這邊做播音員呢。哦，對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guī)啄昵邦A約了上海一個醫(yī)院皮膚科的號，最近收到通知下星期就可以去做移皮手術了。我想下次我們再見的時候，我也會漂漂亮亮的。其實我一直想親口對你說聲謝謝，是你的鼓勵，讓我走出了這黑暗的自卑;也是你的等待，讓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優(yōu)點，讓我有更多的勇氣面對生活……”“我也要謝謝你呢，是你讓我‘重生’。祝你手術成功，期待我們漂漂亮亮地再見面……”我說。

人海茫茫，每一場相遇都是奇跡。如果說愛有顏色，我想它一定是五彩斑斕的;如果說愛有姿態(tài)，我想它一定像昂揚向上的向日葵;如果說愛有溫度，我想它一定是彼此相擁時對方傳遞來的溫暖。

（作者單位：江西省吉安市韶山路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