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延飛
我的同事姚燕琴老師是我的學生,2005年她讀初三,我教她歷史。2010年,我去鄭州師范學院培訓,她在那里讀大二。我請她一起吃飯,她說,老師,好像你沒有教過我??!我說,可能我記錯了吧。
其實,2005年,我因家庭原因想調走。燕琴的父親是村支書,叫姚建營,是一位工作了37年的老支書。當聽說我要走,他給我打電話說:“出來吃頓飯吧,不為別的,給你送送行。我現(xiàn)在叫人開車去接你,就這么說定了?!闭f完就把電話掛了,不容你推辭。老支書就是這倔脾氣,干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
那是八月的一個夜晚,大雨滂沱,我們坐著一輛紅色面包車,去馬坡“二蛋燒烤店”吃燒烤。下車時,地面積水有半尺深,服務員拿了幾個凳子放在水里,我們踩著凳子才下了車。
其實我也知道,這次吃飯就是“鴻門宴”。果不其然,坐到飯桌前,姚支書(我一直稱呼其為老哥)二話不說,“嘩嘩嘩”就倒了三杯酒,說道:“老弟,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但給你賠禮道歉,我先罰酒三杯?!闭f完一仰脖子,一連三杯白酒全干了。
接下來,姚支書又“嘩嘩嘩”倒了三杯白酒。我知道,平時他不敢多喝,他有高血壓,還有靜脈曲張。他又說:“老哥我實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我的閨女該上初三了,你卻要調走,我再喝三杯酒給你道歉?!闭f完,他又端起酒杯就喝,誰都攔不住。喝完這三杯酒,他又倒了三杯。
這酒,還能再喝嗎?一桌子人都看著我倆在那里互相道歉。就這樣,我的調動計劃泡湯了,我就成了姚燕琴的歷史老師。
記得那次在鄭州師范學院的餐廳吃飯,燕琴要去刷飯錢。我阻止她說:“等你上了班,自己賺到了錢,再請我吃飯?!?/p>
她想學習花木蘭
2012年,燕琴大學畢業(yè),順利考入縣發(fā)改委,工作較清閑。
次年2月,燕琴回家看望父親,看到父親在嘆氣:“燕琴,我就是想不通啊,你說咱這姚凹學校好好的,環(huán)境也幽靜,老師們咋就不愿意來呢?”
她問:“咋回事?”
父親說,馬上該開學了,校長說還缺三個老師。校舍建得這么好,愣是沒有人愿意來這偏僻的地方。
燕琴知道,這所學校是父親用心血換來的,是他一生的驕傲。因為這所學校,姚凹村這個不足七百人的村子,曾有一年考上過12個大學生,三年考上了28個大學生。這是作為村支書的父親最大的榮耀。
也許,就在那一刻,燕琴決定了:要考“特崗”教師,回到自己的村子做老師。她想學習花木蘭,“替父從教”。
于是,她開始瞞著家人,自己偷偷買書學習,準備考試。過程并不順利:2013年,筆試差5分;2014年,只差1分;2015年,她終于上岸。
就這樣,當年的“傻學生”成了我的“傻同事”。
干工作倒貼錢
2018年9月,我又回到了姚凹學校,和燕琴成為同事。原來的幼兒園、小學、初中以及九年一貫制學校都被撤并了,如今只剩下一個四十多名學生的教學點。人數最少的班級只有一個人,人數最多的班級也就10人左右。有人說,就這幾個學生,還能教不會?
你還別不服氣,就是有那么一兩個學生,怎么教都教不會啊。家庭條件好一點的,家長在縣城或鎮(zhèn)上買了房子,孩子也轉走了。家長腦子活一點兒的,要去發(fā)達地區(qū)打工或做生意,也要帶著孩子走。如今,農村孩子談對象,第一個條件不是男孩模樣是否端正,而是男方在縣城有沒有房子,這是剛需。說一千道一萬,沒有房子,女方連個面都不和你見,就是這么現(xiàn)實。除非男孩貌比潘安,很有本事,吸引女孩自己跑來。于是,農村日漸凋零。
沒有優(yōu)質生源,沒有好的學習氛圍,沒有教研環(huán)境——難,難,難。
為了激勵學生,燕琴想過很多辦法,如發(fā)獎狀、發(fā)表揚信、發(fā)榮譽證書,可孩子們拿回家隨手就扔了,而且家里墻面太粗糙,用膠水、透明膠根本就貼不上去。最后她發(fā)現(xiàn),還是發(fā)點零食最實惠:冰糖葫蘆、肉包子、法式小面包、巧克力、櫻桃、草莓、棒棒糖……后來,也獎勵一些小玩意:小魚缸、小花盆、小金魚、多肉植物、記作業(yè)的小本子、日記本、帶香味的橡皮……再后來,還獎勵格?;?、波斯菊、小葫蘆、向日葵的種子……
每天早上,一看到燕琴來學校提著大包小包下車,學生讀書便格外賣力,因為那包裹里有他們的期盼和驚喜。
我說,燕琴,你開個發(fā)票,學校給你報銷了吧。她回答,算了吧,校長,都是在超市和網上買的,哪有發(fā)票?況且這些東西都可便宜了,也不值什么錢。
此外,她買了兩棵山楂樹,種在校園里。她想兩年后和學生采摘山楂,一起做糖葫蘆。她還在校園的北邊種下了波斯菊、喇叭花、燒湯花、格桑花和薔薇,在校園前門種了郁金香、桂花樹,在操場邊種了一圈向日葵——她想告訴學生,我們要學習葵花精神,天天向上。她又在廁所邊種下一叢翠竹——她說可以給孩子講一講“竹子精神”;在后院種下一片蘭花、一樹三角梅、三株菊花——她說,梅蘭竹菊總算湊齊了,我們就教育學生“讀篇篇詩書,做謙謙君子”吧。
就這樣,別人上班賺錢,她居然倒貼錢。你說她傻不傻?
成為同學中的“異類”
由于燕琴大學學的不是教育專業(yè),所以上課和備課對她來說,是陌生和艱難的。于是他決定:不會就學。白天要上課、批改作業(yè),沒有時間讀書,晚上把孩子哄睡后,她才開始練習寫字、讀書、寫作。朋友喊她去逛街,她不去;同學聚會時,人家談的是如何化妝、去哪里做美容,她卻跟人家談讀書、聊寫作。
有朋友說她:咦,咋越來越像書呆子了,教書把自己教傻啦?不就是小學生嘛,至于費那么大勁兒嗎?
不是教師,不了解教育的甘苦;不是教學點的教師,難以體會什么是孤立無援,什么是欲哭無淚。即使第一天你領讀了幾十遍的課文生詞,第二天還是有學生說:“老師,我還是不會讀?!蹦且豢?,你深深體會到的是頭要爆炸、人要崩潰的感覺。
五年級學生不會拼音,b、d不分,q、p不分,那就再從聲母開始教起。三年級學生不會寫作文,燕琴就和學生一起寫下水作文,有時間就帶著學生做游戲、養(yǎng)魚、種花草,只為增加學生生活體驗,讓孩子在寫作文時有可說、可寫的事。
“噙著凍涼道不出冷水來”
做了很多工作,寫了近20萬字的教學反思,把自己還八成新的棉衣送給貧困孩子,每天練字20分鐘,在孩子休息后要觀看名師優(yōu)質課視頻一個小時,強忍著瞌睡早上五點就起床寫教學心得,在中午吃完飯后把兩個“后進生”叫到辦公室單獨輔導……
可惜,別人能有一說十,她和我一樣笨,敏于行而訥于言,她有十連一都說不出來。用老百姓的話說,這叫“噙著凍涼道不出冷水來”。
這樣的老實人據說很吃虧,你說呢?
這樣做會不會影響她的將來
前年暑假,由于工作中的一點失誤,燕琴得罪了一位學生家長。這個家長和她丈夫不停地發(fā)微信、發(fā)短信用惡毒的語言謾罵她。燕琴每天早上起來都不敢看手機,因為一打開滿屏幕都是未接來電、未讀信息。拉黑對方的手機號,對方換個手機號繼續(xù)。
家人勸燕琴報警,可她卻想到,一旦報警,警方介入,若因為此事對方被拘留,政治上有了污點,將可能影響孩子的前途。
于是,她索性把手機關機,換了手機號碼,她想用寬容之心化解矛盾。
開學后,我才知道這些。說實話,看了那些信息,我都氣得晚上睡不著覺。
可想而知,那些天她承受了多少委屈。那時她懷孕六個月,正是身體最難受的時候,而對方選擇在這個時候攻擊她,就是想看她的笑話。我問她當時為什么沒有報警,她卻說:“官司打贏了,人家也會說我是仗著父親的背景欺負人。誰叫我是村支書的女兒呢?說不定借此機會,人家會給父親也安一條罪狀呢。算了,只當沒有聽見。”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她不愧為有著37年黨齡的老支書的女兒。
“傻”姑娘的根源在哪里
我常常在想,這個傻姑娘為什么這么“傻”?
原來,因為燕琴有一個傻父親。不足七百人的村子,姚支書卻要籌資五十多萬元建學校,真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求爺爺告奶奶,四方募捐,面對冷言惡語,仍然面帶微笑,把“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掛在嘴邊——用姚支書自己的話來說:“只要你愿意捐款,就是讓我給你磕個響頭我都愿意?!苯虒W樓終于蓋起來了,原來說好兌現(xiàn)的捐款卻遲遲沒有到位。那年春節(jié),包工頭帶著老婆孩子住在他家里不走。無奈,姚支書賣了自家的一圈麥子,才把包工頭送走。
燕琴還有一位“傻班主任”,她初三那年教她的朱智輝老師,在這所學校一待就是16年。別人都調走了,他始終還留在這里。
有其父必有其女,有其師必有其徒。
為夢堅守
本來,燕琴有兩三次機會調回縣城去,那樣至少不用起早貪黑,不用受奔波之苦??墒?,她還是留了下來。她說,姚凹學校是她的母校,是她夢想起航的地方,是她一心掛念著的地方。這里是她的家,她要把自己的青春和熱血揮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
“我也是來自農村的孩子,我始終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我能夠影響甚至改變孩子的一生。”
就是這樣一種樸素的信念,讓燕琴6年來堅守在這所鄉(xiāng)村教學點,堅守著對教育的信仰,堅守著教育夢想。她不放棄每個學生,不考慮自己的付出會不會得到回報。
如今的她,正一步步走進學生的內心,正在用自己的雙手實現(xiàn)著一個夢——讓姚凹小學變成最美的鄉(xiāng)村學校,變成孩子們童年生活中最美的樂園。
在此祝愿這位“傻”姑娘夢想成真。
(作者單位:河南省洛陽市孟津區(qū)常袋鎮(zhèn)姚凹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