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上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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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早上，美好得幾乎接近完美。褐色的陳皮在爐上的白水里翻滾，漸漸將透明的玻璃壺染黃，先是淡黃，然后深黃。南方人喜歡用陳皮煮水，陳皮的香味里有藥香，有果香。飲食的味道如果過于單薄，則憑空多了種令人擔心的弱不禁風，藥香和果香混雜在一起，便有了豐富和復雜，經(jīng)歷過世事的人，也如這樣的陳皮水，醇厚，令人無端地信任、放心。

我常想起在古南街的這個場景。那天的黃小月穿了件碎花旗袍，改良后的旗袍頸子和腰卡得沒有那么緊，衣襟下擺開叉處也沒有那么高，保持了紡織品與皮膚之間必要的空隙，這讓坐在茶桌前的黃小月有種別樣的韻味，傳統(tǒng)里融合著一種現(xiàn)代感，端莊而又輕松。我看看她的手，十指如蔥。她蘭心蕙質(zhì)，看懂了我飄向她手指的眼神，她說：“你看，泥料是好的，否則幾年紫砂做下來，哪能不傷手呢?！?/p>

沸水剛止，小月抬腕斟茶。一把報春小壺，兩只敞口釘鑼紋玻璃小杯，配以明亮的沿街的玻璃窗，還有置于墻角的一架古箏，這一切都顯出一種明澈的小雅，令置身其中的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愜意。工作室位于古南街上首，外面的南山墻刷得雪白，墻上畫了梅枝，用行楷書寫著中唐詩人盧仝的《飲茶歌》：一碗喉吻潤， 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 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 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由內(nèi)而外，小月和她的工作室都散發(fā)著一種與傳統(tǒng)匠人不一樣的氣息。

小月有著年輕姑娘愛做夢的特性。2011年秋天，大學畢業(yè)的小月在成都一家科技公司做文員。一年后，她決定回家鄉(xiāng)。

她說，想尋一處喜歡的地方，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小店，想過開一家花店，店內(nèi)店外都要花氣彌漫，讓路過的人都能有個好心情;也想過開一家烘焙店，擺滿自己做的各式食品;還想過開一家小書店，圓自己一場由來已久的文藝夢。

姑娘的夢都有著碎花綿綢連衣裙一樣致密的紋理，又甜又柔，充滿令人立馬愿意為之付出行動的美好?；氐焦枢l(xiāng)后的小月，四下考量后，決定跟著表姐做紫砂壺。她覺得自己是喜歡紫砂的，如果沒有強烈的熱愛，不會一直走到現(xiàn)在。表姐那時在丁蜀的民主橋附近有間車庫，工作室就設在十來個平方米的車庫里，夏天沒有空調(diào)，常常熱得臉上手上都是汗，她自嘲為“夏天做壺，有點咸”。小月說，從早上開始做壺，一直到晚上十來點鐘才關了車庫的門回家，當時也不覺得有多苦，天天都能學到新東西，可能就忽略了所謂的苦吧。

2

不久，小月隨著表姐來到了古南街，自立門戶，獨自開了家“七碗茶”工作室，做壺，賣壺，從生產(chǎn)到銷售，她一個人全包了。“玩壺不知古南街，閱盡紫砂也枉然。”在這條街上，會遇到形形色色的游客，游客買壺有個特點，愛問各種問題，買之前有些人會上網(wǎng)百度，網(wǎng)上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感覺紫砂市場都被各種不懂裝懂的知識普及文章搞亂套了?！?/p>

那么，怎么樣才能在短時間里挑到一把好壺呢？

“如果不是為了收藏，只是為了泡茶喝，那么就簡單得多了，只要你覺得器形大方得體，出水順暢，那就是一把好壺。至于那些稀奇古怪的鑒別壺的方法，我們做壺的都沒有聽說過，噱頭大于實際?！蓖ǔ碣I壺的客人，有些在這之前明明都沒使用過紫砂壺泡過茶，但說出來的話層層疊疊，嚇人一跳。小月也是見怪不怪了。

“作為買家，還是要盡可能地尊重手工作品的不完美，手工的魅力就在于它是獨一無二的，不像機器制品那樣，千篇一律，喜歡手工就不能要求它有機器的精致，二者不可兼得?！庇行┛腿四玫揭话褖?，喜歡將壺蓋沿著壺口轉(zhuǎn)一圈，以為連頭發(fā)絲都插不進一根就是好壺。其實，手工制品未必能完全達到這一步，對于一把好壺來說這也未必有什么實際意義。起初，紫砂壺是沒有整口這個說法的，匠人講究的是心到手到，一氣呵成，再說，透氣性是紫砂壺特性，密不透封的壺蓋也并無多少實際價值，但因為人們越來越追求壺色的鮮艷光亮，越來越追求壺蓋與壺體的嚴絲合縫，于是行業(yè)里漸漸就出現(xiàn)了拋光壺、整口壺，壺越做越精致，越做越漂亮，整口與拋光自然也就成了制壺過程中必不可少的工序。

小月好學，心知肚明紫砂壺的這些來龍去脈，所以無論是做壺還是與客人交流，她都從容自若，在尊重客人選擇的同時，也會適當?shù)叵驅(qū)Ψ浇榻B一點關于紫砂的知識。這讓我想起本雅明，他說德國文學家從不愿錯過去遷就公共圖書館人群閱讀水平的機會。古南街上的小月，有著她獨特的人生意義，她通過生活中那些平常、飄忽不定的途徑，向人們呈現(xiàn)著紫砂那不可言說的美感。

日升月落，青石條小路每天迎來送往，日子一天天過得不重樣。小月也由一位青澀的創(chuàng)業(yè)者慢慢成長為內(nèi)心篤定的紫砂藝人。在古南街上，她結(jié)識了同行郭陽。小月說：“我們兩個都不太喜歡與外界打交道，都喜歡做壺，累了疲乏了，就看看自己種的那些小花小草，應該說我們都屬于內(nèi)心里很安靜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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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條尚保留了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特質(zhì)的街上，小月的人生既遵循著某種秩序，又融進了現(xiàn)代生活的理念。她家里長了幾十棵茶樹，每年大約可以做到三十來斤的紅茶。山上有一片竹園，小月和父母上山去挖了鮮筍來賣，“掙不到多少錢，采上4.4斤的鮮葉才可制成1斤紅茶，100斤鮮筍才能曬到8斤筍干，成本很高。雖然我們早就衣食無憂了，但種茶、挖筍也是多年來的一種生活習慣，操心勞作這些事，讓人心里特別安逸。”匠人的生活離不開手的勞作，勞作可以讓人在生活里浸潤，做出來的東西才有日常煙火氣。

結(jié)婚后，小月和郭陽把工作室搬到了川埠的方井。

臘月底的某一天，晚上十點多鐘，郭陽還在燈下做壺。從起初學壺開始，郭陽就做的是全手壺。全手壺的手法多種多樣，其中最傳統(tǒng)的手法被稱為古法。古法制壺的特點之一是用木轉(zhuǎn)盤煞凹，相比現(xiàn)代感十足的鐵轉(zhuǎn)盤工藝，木轉(zhuǎn)盤煞凹的身筒泥門更緊，彈性足。但木轉(zhuǎn)盤在使用時不太容易做到平衡，因為轉(zhuǎn)盤的底是凸出來的，壺手必須要經(jīng)過長時間訓練才能掌握使用的技巧。鐵轉(zhuǎn)盤使用起來比較穩(wěn)當，比木轉(zhuǎn)盤用起來順手;但木轉(zhuǎn)盤制作的壺，筒身更加飽滿有張力。不過，壺燒成后，除非是頂尖的行家才能看出這種細微的差別，所以現(xiàn)在使用木轉(zhuǎn)盤的人少之又少，但一直致力于古法制壺的郭陽仍舊堅持用木轉(zhuǎn)盤做紫砂壺，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他說就是喜歡手工，手工是紫砂壺的靈魂。

對于郭陽身上的這種認真勁兒，小月是喜歡的，便忍不住拍了郭陽的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還寫了幾句感嘆，“人生很多事急不得，你得等它自己熟。”郭陽的父親老郭看到后，留了條言：“永遠不要稱自己為老師，這個年齡還是要謙卑。在任何人面前永遠把自己當一個渴求知識的小學生。”

老郭做壺和做人一樣認真，是有規(guī)矩的人。

論起公公的手藝和人品，小月也是佩服的，她說：“郭陽他爸一有新壺出來，立即就有人買走，買壺的都是他的老主顧，買到后來鐵粉家壺的存量，比郭陽爸爸的存壺還多?！?/p>

郭陽制壺的手藝并不是跟著老郭學的。

小月說，郭陽的爸爸說花錢才會好好學，自己父母管得不嚴，跟著外面的師父，嚴師出高徒，得上規(guī)矩，才能學得出來。

學手藝首先是學做人，學規(guī)矩。學徒期間，郭陽一早就到了師父的工作室，打掃衛(wèi)生、給師父泡茶，樣樣做得講究。手藝人不會只跟一位師父，學到一定程度就得找一個水平更高的師父去。至今，郭陽先后拜了三位師父。他說，除了師父外，我對外沒有什么交道，一心一意做壺，少了許多干擾和誘惑，挺好的。

雖然外面有師父教，但該說的話老郭一句不少，他對小月和郭陽的指點，屬于四兩撥千斤。有一天老郭看到小月在搓壺把手，說了一句，“把手即使再好看，得起碼要手指能放進去，得彎得起來，不能兩指伸不進去，只能捏著把手，那樣難看。得記住，壺是為茶服務的?！毙≡聦宸翗O，說他身上有老派手藝人的那種文氣。

丁蜀有一批專門賣紫砂工具書的人，以安徽籍居多，他們有組織有紀律，按區(qū)域劃分，每個人包干一兩個街區(qū)，中飯過后，便拖輛帶輪子的小推車沿街叫賣，車上放個二三十本書，挨家挨戶地問，書要不要？老郭只要一聽到這種聲音，連著招呼道，進來，進來，快進來?！肮柕陌职忠恢倍继幱趯W習的狀態(tài)，他可愛看書了，郭陽像他爸，常常捧本書琢磨半天?！笔彀雮€月就會換一批書，更新很快，所以買書看書也成了老郭的生活常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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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陽為人沉默。但頭腦里裝滿了自己的想法，內(nèi)心極有主張。問他做壺的過程中什么最重要。他說，線條。線條是壺的靈魂。他以手上正在做的一把笑櫻壺為例，這是當年顧景舟制的壺樣，周總理以此當作國禮送給日本政府，因為壺上有三條線，所以取名三線壺。但作為國禮送出去，用這個直觀簡單的名字體現(xiàn)不出文化，莊重不夠，于是改稱笑櫻壺。郭陽手上這把正做著的壺，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一口氣制作了三把笑櫻壺的身筒，每把身筒的節(jié)奏感都不同，“每個人的個性都是獨立的，我做不出顧景舟的味道，只能盡量做出自己對笑櫻壺的理解?！彼麑⑸硗采系木€條提高了一點，顯得更加堅挺、有力。

畢業(yè)于揚州大學電子信息專業(yè)的郭陽，從小就喜歡壺，他的喜歡體現(xiàn)在他從小就能看明白一把壺好在哪里，說白了，就是他跟美、跟壺能產(chǎn)生共鳴。“一看到邵大亨的壺，一眼就能知道那壺好在什么地方，我喜歡做的是仿古壺、掇球壺這一類節(jié)奏感強一點的傳統(tǒng)壺。所謂好壺，就是要有味道，線條要有彈性，有韌勁，有活力，不能是死氣沉沉的。”

“真正好的東西，都是有文化托底的，所以好壺如果遇不到有文化的人，一般人往往也欣賞不來。”郭陽說起一件趣事，有把顧景舟的井欄壺，放在一位朋友的店里，跟其他人的壺放在一排，也沒特意貼標簽說明這是誰誰的壺價值幾何。店里人來人往，看壺的買壺的都有，顧老的那把井欄壺混跡其中，無人問津。直到一周后，壺邊上貼了“顧景舟井欄壺”的名牌，才有好多人圍過來，連連贊嘆大師了不得。

“好壺的價格不一定高，因為價高賣不出去，長期這樣的話，勢必影響做壺人的信心，大家就不太愿意再做好壺了，不會再堅持做自己了，或許就會去迎合一些大眾的需要，所以這也是手工藝人的一種孤獨?！辈贿^，這種孤獨也是必要的，可以促使人沉下心來，認真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床坏絻?nèi)心，手也會失去方向。

“我爸有自己的追求，我與他在觀念上還是有所差異，個人追求審美與他也是有差異的，他做的是他認為最好的壺，他跟紫砂名利圈沒有牽扯，那種開口閉口就認職稱的，他也交往不了?！惫枌Ω赣H的這段評價，讓我想起當年王獻之對父親王羲之書法的一句評價，謝安要他比較與王羲之的書法之高下，作為一位飽讀詩書的學者，怎么能輕言自己的本領優(yōu)于他人呢，更何況這人還是自己的父親，但王獻之又是那么一個才氣橫溢、獨具個性的年輕人，于是，他以“固不同耳”回復了謝安。郭陽的骨子里，有種清高，但他的不流俗并不尖銳，反而有種充滿韌勁的柔和，他說，“

喜歡極端的東西，過于夸張的壺形，我不太接受，我喜歡一些中庸的壺，力道在壺本身，而不完全取決于外形?！?/p>

相比于郭陽的內(nèi)斂、低調(diào)，小月對世事更靈活、通達。她常常在朋友圈里分享養(yǎng)壺的知識，說到底，是希望從自己手上出去的壺，都能被人善待。什么壺都可以養(yǎng)，但不是什么壺養(yǎng)來都有意義。有些人不注重茶壺的清潔，但茶壺的美，和茶垢沒有任何關系。有些人為了“養(yǎng)”得快，茶葉不倒出來，在壺里一直放著，但這樣泡茶，會影響喝茶人的健康。茶壺的包漿源自時間，那種擦得锃亮的只能是燈泡。她對紫砂的介紹，通俗易懂，如果當真從學術上去嚴謹?shù)刂v紫砂壺的“泥形工款”，估計較少有人能看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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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為人和氣，人緣好。說到附近的同行誰誰誰，她都是一臉歡喜，都是夸贊對方。她感覺自己一路走來，是被命運溫柔相待過的，所以她也以同樣的溫暖去回報生活。當初裝修房子，自己買了石灰水爬到梯子上把墻刷了一遍，以為這樣就算完工了，隔了一天來看，發(fā)現(xiàn)房東不聲不響又幫著刷了一遍墻。小月為此感嘆了許久，她說做手藝的人連手上的一坨泥都那么認真對待，何況對待人呢，更是很實在的。

在街上，小月有位談得來的小伙伴叫小金，泰州人，小金的先生是東北人。平日里，先生制壺，小金守著門店。每到春天，小金一定要到蜀山上挖點野蒜，晚上煎一鍋雞蛋餅。小金習慣在中飯后去蜀山上散步，順手采束野花回家插在陶瓶里，煮上一壺紅茶，她便覺得生活里的詩和遠方全都有了。離小金的不遠處，有一簇高大的木香樹。木香花開的時節(jié)，整條街上都是香味，那是小月和小金所覺得的一年中最美的時候，兩個人會在花樹下喝茶，聊點關于紫砂壺的軼事。

小金家的貨品很少打折，她用一句“空谷幽蘭”來注解不打折的原因。若得識蘭人，與群獨幽香，識得紫砂的人，自然能與那份獨特的美相對無言。

小月這群年輕人，最打動我的，是他們的朝氣蓬勃。對個人而言，實現(xiàn)美好生活最可靠的支撐是奮斗，是誠實的勞動，正是因為有無數(shù)個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的奮斗，才共同構(gòu)成了這個時代的蓬勃活力。

韓麗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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