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昌(湖南 永州)
北宋著名書法家黃庭堅,有一幅傳世書法作品《次韻叔父帖》,全稱為“次韻叔父夷仲送夏君玉赴零陵主簿”。他吟詩相送即將赴任零陵的友人夏君玉:“茅茨雖長貧,終有懿親在”“羈旅苦地偏,江湖見天大?!蹦悄?,他剛好三十五歲,恰是風華正茂。
不想,二十四年之后,他自己也踏足“羈旅苦地偏”的零陵。而且,還不是像夏君玉那樣到零陵為官,而是被朝廷除名后途經(jīng)零陵所在的永州,去往更偏荒的“羈管”地——廣西宜州。
黃庭堅像
黃庭堅攜家?guī)Э谥郯l(fā)鄂渚,經(jīng)長江,越洞庭,溯湘江,艱難跋涉,一路向南,于崇寧三年(1104年)三月初六自衡州進入永州祁陽。到四月二十八日,他從清湘(今廣西全州,時永州府轄)出發(fā),只身離開永州。其間,停留永州五十三天,那才是他一次真正的“羈旅苦地偏”。
祁陽城南五里的湘江東岸,一片蒼崖峭壁的亂石崗,卻是一處山巒嶙峋、巍然突兀的勝景地。唐廣德元年(763年),從長安貶謫而來的一代文豪元結(jié),先后兩次出任道州刺史。數(shù)年間,他藉舟上下,每每途經(jīng)這怪模怪樣的石巒山崗,他都無心暇顧。大歷二年(767年),已是他刺史道州的第二任上。某日,他乘船途經(jīng)祁陽,適逢瀟水和湘江陡漲,無法溯江而上,只好泊舟崖下,稍作歇停。沿著山腳一條潺潺細流的清淺小溪逆行,他爬上了可覽湘江波涌的懸崖陡壁,極目望遠,從此愛上了這個地方?!跋罒o名稱者也,為自愛之,故命浯溪?!比缓?,他又命名一處怪石為“浯臺”,在浯臺上修建一座“浯亭”,自撰《浯溪銘》《浯臺銘》《浯亭銘》刻于浯溪崖壁上,遂開浯溪摩崖石刻之始。771年,元結(jié)修書一封,差人去找他的好友顏真卿,托其揮毫書寫自己十年前寫就的那篇《大唐中興頌》,將之鐫刻在崖石之上,這便是堪稱曠世之作的“三絕碑”。
素來“文崇次山、書學魯公”的黃庭堅,平時見過許多此碑的拓本,對《大唐中興頌》素有研究。今次也途經(jīng)湘江之濱的祁陽浯溪,他讓船夫靠岸在石崖下,登岸游覽,得以真正見到原碑?;叵胩瞥嵌尾豢盎厥椎谋瘺龉适拢俾?lián)想到蔡京等奸臣當?shù)?,民間怨聲載道,外敵虎視眈眈,國家日益混亂,他寫下一篇大氣磅礴、詩書俱佳的《書摩崖碑后》。
春風吹船著吾溪,扶藜上讀《中興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鬢成絲。
明皇不作苞桑計,顛倒四海由祿兒。
九廟不守乘輿西,萬官已作鳥擇棲。
撫軍監(jiān)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
事有至難天幸耳,上皇躕蹐還京師。
內(nèi)間張后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
南內(nèi)凄涼幾茍活,高將軍去事尤危。
臣結(jié)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賞瓊琚詞。
同來野僧六七輩,亦有文士相追隨。
斷崖蒼蘚對立久,凍雨為洗前朝悲。
其詩用敘事語展開,自然入題,明陳“半世看墨本”后,不具體寫碑,不說碑文經(jīng)風歷雨留下的滄桑痕跡,也不評顏真卿字體如何蒼勁有力,卻徑自傾吐由碑文內(nèi)容引發(fā)的懷古之思與感慨。以“何乃趣取大物為”一句作論,說唐肅宗急于登上皇帝寶座,逾越了本分;舉元結(jié)文和杜甫詩說明當時社會并不安定,人民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直接亮出對“中興”的否定態(tài)度。詩尾交代同游人,與詩首遙相呼應,看似寫景敘事,卻使人感受到詩中籠罩著一股悲涼之氣。
今觀碑刻,詩文前有如下詩引:“崇寧三年三月已卯,風雨中來泊浯溪,進士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同至《中興頌》崖下,明日,居士蔣大年、石君豫,太醫(yī)成權(quán)及其侄逸,僧守能、志觀、德清、義明等眾俱來,又明日,肖褎及弟襃來。三日裵回崖次,請余賦詩。老矣,不能為文,偶作數(shù)語。惜秦少游已下世,不得此妙墨镵之崖石耳?!痹谠娢暮螅瑒t見有“宋豫章黃庭堅字魯直。諸子從行相、棁、梠、楛,舂陵尼悟超(同來)”和“……此詩……未及上石,稿藏子發(fā)秀才家,迺以私錢刻之中興碑側(cè)”等字樣。
詩人嘆息,同被列為元祐黨籍的秦少游已先逝去,不能幫他將詩鑿刻石崖之上,以此暗示詩人內(nèi)心難以排解的孤寂。
黃庭堅一連三天流連在浯溪碑林,除《書摩崖碑后》外,還作有《答浯溪長老新公書》《浯溪圖》二詩和《書次山欸乃曲二首并跋》《書陶靖節(jié)詩》《東崖題記》題刻。從落款看,每次陪伴的人各有不同,而這些人的名字,都分別被他寫進不同的詩文題記中,總共達二十人之眾。
三月十四日,黃庭堅離開浯溪碑林后,乘船繼續(xù)向南進入零陵。此后,他在柳宗元十年羈旅之地短暫寓居,伴友游歷。至今,在朝陽巖還留有其詩作《游朝陽巖》:
意行到愚溪,竹輿鳴檐肩。冉溪昔居人,埋沒不知年。
偶托文字工,遂以愚溪傳。柳侯不可見,古木蔭濺濺。
羅氏家瀟東,瀟西讀書園。筍出不避道,檀欒搖春煙。
下入朝陽巖,次山有銘鐫。蘚苔破篆文,不辨瞿李袁。
嵌竇響笙磬,洞中出寒泉。同游四五客,拂石弄潺湲。
浯溪黃庭堅《書摩崖碑后》碑局部
黃庭堅《游朝陽巖》碑刻
俄頃生白云,似欲駕我仙。吾將從此逝,挽牽遂回船。
這首刻在朝陽巖西側(cè)石壁上的詩,尚有詩引:“(崇寧三年)三月辛丑,同徐靖國到愚溪,過羅氏修竹園,入朝陽洞。蔣彥回、陶介石、僧崇廣,及余子相,步及余于朝陽巖?!痹瓉?,黃庭堅一行,在來游朝陽巖之前,同一天還先游愚溪,憑吊了柳公。故,在詩行里,他先對柳宗元以愚命溪發(fā)出深深感慨,然后再游覽朝陽巖,再讀元結(jié)《朝陽巖銘》,寫下這首《游朝陽巖》,對朝陽巖有如仙境的景物風光大加贊賞。
乾道七年(1171年),黃庭堅的一位叫黃虨的侄兒,出任永州知州軍事。四月間,“百五日”,黃虨父子及表侄同游朝陽巖,“觀伯父太史題刻,嘆慨久之?!?/p>
但是,黃庭堅讓其侄兒“嘆慨久之”的詩刻,后來卻因種種原因消失了,并未見于朝陽巖。這與詩人當時處境不無關系。直到清咸豐、同治年間,楊翰來任永州知府,他苦覓此詩不得,又命人補刻其詩及其畫像。楊翰在其《跋朝陽巖刻山谷像》記補刻黃庭堅詩題。
黃庭堅滯留永州時,城南郊外的淡山巖也是他去處之一,他在那留有《題永州淡山巖》二首題刻。詩成十二年后,政和六年(1116年)由淡巖僧人智暠摩勒上石。
其一:
去城二十五里近,天與隔心俗子塵。
青蛙秋蟲不到耳,夏涼冬暖總宜人。
巖中清磬僧定起,洞口綠樹千家春。
惜哉次山世未顯,不得雄文才翠珉。
其二:
淡山淡姓人安在,征君避秦亦不歸。
石門竹徑幾時有,瓊臺瑤室至今疑。
回中明潔坐十客,亦可呼樂醉舞衣。
閬州城南果何似?永州淡巖天下稀。
浯溪也好,朝陽巖也罷,他一路循踏著元結(jié)的足跡乘興攬勝。而他在淡山巖,寫下“惜哉次山世未顯,不得雄文镵翠珉”的句子,與其說淡山巖未顯于世,是因為元結(jié)沒來留下“雄文”,不如說他是在為元結(jié)錯過了淡山巖美景而惋惜。第二首更是巧借周貞實在淡山巖“避秦亂循居不歸”的傳說,盛贊巖洞美景“天下稀”。
黃庭堅《題永州淡山巖》碑拓
黃庭堅《太平寺慈氏閣》書法,書寫及供圖/唐幼鐸
零陵太平寺,原是蔣琬故居所在。東漢時,零陵人建蔣琬公祠紀念他,到唐代改祠建寺,更名龍興寺。柳宗元貶謫永州司馬時,曾撰《永州龍興寺東丘記》,稱贊:“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極,辟大門可以瞰湘流。”宋元豐四年(1081年),龍興寺又易名太平寺。
與柳公同為貶逐之臣的黃庭堅,當年來到零陵,對柳公喜愛的這座古寺,不但登臨其上,且還留下一首《太平寺慈氏閣》:
青玻瓈盆插千岑,湘江水清無古今。
何處拭目窮表里,太平飛閣暫登臨。
朝陽不聞皂蓋下,愚溪但見古木陰。
誰與洗滌懷古恨,坐有佳客非孤斟。
據(jù)元本詩注“晚與曾公袞同登”句可知,黃庭堅是在某個傍晚由曾紆陪同登臨的。他在詩中,寫太平寺及慈氏閣位置之高,寫登臨所見遠景,然后聯(lián)想到歷史人物元結(jié)和柳宗元。
元結(jié)撰《朝陽巖銘序》,自言“愛其郭中有水石之異,泊舟尋之,得巖與洞,此邦之形勝也,以其東向,遂以朝陽命之”;柳宗元為《愚溪詩序》,改冉溪為愚溪,并言:“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威以愚辱焉?!比缃?,盡管山水依舊,但賢人已逝,黃庭堅瞬間心生悲涼。他進而想到自己人生失意、抱負落空、前程無望,雖有“佳客”結(jié)伴登高,斟酒澆懷,也自覺難以澆滅這百結(jié)千愁。
盡管黃庭堅彼時“百結(jié)千愁只問酒,一杯更比一杯涼”,但是,他間或也有朋友間的戲詠之樂。比如,跟鄉(xiāng)間居士李宗古的和詩,《山谷集》中可查的,黃庭堅共寫了四首。
李宗古,名唯,是零陵當?shù)匾幻邮?,也是蔣湋的姻家。他有一妻一女,主要靠養(yǎng)鷓鴣、鸚鵡營生。黃庭堅通過陪伴在身邊的蔣湋,認識了年老、跛足卻也有幾分情趣的李宗古。而且二人見面后,因年歲相近,心境略同,談得頗為投機。
其《戲詠零陵李宗古居士家馴鷓鴣》二首,以戲謔筆調(diào)描寫鷓鴣與主人的和樂關系。
其一:
山雌之弟竹雞兄,乍入雕籠便不驚。
此鳥為公行不得,報晴報雨總同聲。
其二:
真人夢出大槐宮,萬里蒼梧一洗空。
終日憂兄行不得,鷓鴣應是鼻亭公。
“行不得”,本為鷓鴣鳴叫之聲“行不得也哥哥”的省聲。這里一語雙關,將主人的病足與鷓鴣的叫聲綰結(jié)起來,顯示出禽鳥與主人的憐愛關系,幽默有趣,令人捧腹。
《李宗古出示謝李道人苕帚杖從蔣彥回乞葬地二頌作二詩奉呈》,則是李宗古出示自己作品后、黃庭堅的奉和之作。
其一:
提攜禪客扶衰杖,斷當姻家葬骨山。
因病廢棋仍廢酒,鷓鴣鸚鵡伴清閑。
其二:
詩書傳女似中郎,杞菊同盤有孟光。
今日鷓鴣鳴蹇蹇,他年鸚鵡恨堂堂。
第一首寫李宗古晚年與所養(yǎng)二禽相伴的清閑生活。第二首,前兩句贊揚李家有女美似文姬,有妻賢如孟光。后兩句反映馴養(yǎng)的二禽與主人生命相伴的深情。
黃庭堅這四首詩,與他平時的詩作風格迥異,情趣別樣。讓人覺得,倒像是他平常時日走出城郭去訪獨居山林的老友,吟詩以助酒興,相互間惺惺相惜。人生終有孤獨,塵世本來荒涼。但此時的黃庭堅,并沒顧影自憐。特殊心境之下,依舊見他自我超然,當屬可敬可仰。
黃庭堅《代書寄翠巖新禪師》詩中說:“又將十六口,去作宜州夢。”據(jù)此,后世都知他此番赴宜州貶所家眷一行有十六人。
這十六人,具體都有誰呢?筆者遍讀多版本研究文章,發(fā)現(xiàn)諸方家對此均是含混不清,無有明確交代。經(jīng)反復查閱,旁證考究,可大致確定為如下名單。
首先,當然是黃庭堅自己一家,包括黃庭堅本人、子黃相、黃相妻石氏、黃相生母趙氏(黃庭堅未正娶入門的妾)及黃相的孩子一人以上,共不少于五人。其次,是亡弟叔達的家人。黃庭堅在《與死心道人書》中曾言:“某自分寧過萍鄉(xiāng),般取知命(叔達)一房,同赴太平?!币馑际钦f,他赴太平州任和返江州時,都是帶著去世的弟弟一家同行的。他這次赴宜州貶所,當然也是如此。據(jù)雙井堂《黃氏宗譜》和《金字諧牒》記載,知命之子有柞、械、柜、梠、柦、棁六人。而梠、棁兩人的名字,已直接出現(xiàn)在浯溪《書摩崖碑后》題刻里,再加上知命之妻,知命一房至少有三人以上隨行。另據(jù)黃庭堅貶途過衡山所寫《禮思大禪師題名記》和浯溪《書摩崖碑后》所載同行人,尚有堂弟仲堪(叔父黃廉之子)和其他侄輩枌、梓、椿、楛四人。所以,隨黃庭堅到達永州者,不計家仆隨從,至少有十三人。
黃庭堅的初衷是攜帶家眷去往宜州,后改變想法,又一度打算將他們安置在桂林。但到達永州之后,他突然得知,原主政桂林、待人十分寬容亦算得上朋友的程節(jié),恰在這時病逝。桂林當權(quán)者,換成了蔡京的親信王祖道。生存和安居的環(huán)境變得有些險惡,加之天氣越來越暑熱難耐,“骨肉不可復將行,因盡室留零陵”(《與李樂道書》),他只好將親眷托付給零陵的李彥明、徐靖國等人照顧,自己只身前往宜州。他抵達宜州即致信李彥明,生出感慨:“骨肉久寓貴部,陰被忠厚之蔭多矣,未知所以為報也。會合之期渺然,臨書增情,千萬珍重?!?/p>
李宗古詩二首 書法 曹雋平
獨居宜州的黃庭堅,與兒子黃相、侄兒黃棁等留在永州的家眷頻有書信往來。據(jù)其日記《乙酉家乘》記載,僅崇寧四年(1105年)正月初一至八月二十九日期間(尚不計日記中空白的四十余天),他們之間確切的收、寄信次數(shù)近二十次。思念情愫之濃烈,盼團圓心情之熱切,可見一斑。但是,崇寧四年(1105年)九月三十日,黃庭堅突然病逝在廣西宜州南樓。于是,十七個月前他依依不舍地離開永州,與家人無可奈何的揮手作別,竟成了傷情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