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如今的果園是自己的了。
父親領(lǐng)著松松在果園里做活,無非是剪剪枝、修修土埂,說不上怎么累。松松閑下來就喜歡攀到樹上。在高處,她可以望見一片原野。她如今18歲了,個子不高,緊緊地貼在樹木的粗丫上。她從樹上下來時,那個粗丫還熱烘烘的。如果是杏樹、桃樹或李子樹,她就能發(fā)現(xiàn)上面有一塊塊透明的膠狀硬塊,心里咕噥一聲“樹鰾”就扳下來,裝到小口袋里。
松松喜歡樹鰾的色彩,有的金黃,有的潔白,都那么晶瑩透亮,可愛極了。她知道樹鰾都是從樹木的傷口、裂縫中流出來的——想到這里,她的心就猛地一動。她覺得樹鰾絕不是平平常常的東西,它或許是大樹干涸凝結(jié)的血液和精髓。
有一棵老李子樹結(jié)了不知多少李子。父親是那么喜歡這棵樹,它身上也常常滲出又大又亮的樹鰾來,讓松松驚嘆不已。有一次下起小雪來,一連下了三天。雪停下來,松松走到了園里。她從老李子樹身邊走過,一下驚呆了:它身上掛滿了閃亮的樹鰾!她站在那兒,直瞪瞪地望著它。后來她輕手輕腳地走近了,伸手搭在樹干上。她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樹鰾都是從老樹的裂縫中流出來的。她看得心都揪緊了。
松松以后每走近這棵老李子樹都要停一會兒。她對父親說:“這棵樹快死了!”父親看也不看女兒一眼,咕噥一句:“胡謅!”松松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因為她知道樹鰾都是樹木流出來最寶貴的東西。她心里有些可憐那棵老李子樹。不久,老李子樹真的死了。父親看著這棵樹,又看看一邊的女兒,嘴里發(fā)出不解的一聲:“哼?”
父親費(fèi)力地挖出老李子樹的軀體。好粗大的一棵樹呀!他把這樹的細(xì)枝丫全除去了,只留下一截粗粗的樹干。它后來被歸到那堆干木材里——父親把所有老死的樹木都放在那兒,正盤算著用它們打一套漂漂亮亮的組合家具呢!
一件件家具開始進(jìn)入組裝階段了。松松對小木匠說:“這些樹都死了,又給你做成了家具!”小木匠說:“它們這會兒就不是樹了。你得說:一個衣櫥、一個大立柜——你得這么說?!彼伤牲c點頭。停了會兒,她突然問了句:“你知道它們都是怎么死的嗎?”小木匠抬起頭,搖了一下?!笆沁@樣——”松松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塊樹鰾,“它呀,一絲一絲從樹木的裂口里往外滲。后來干結(jié)成這樣了,你看看吧——它原來像血液一樣在樹的身上流著,樹才活。樹鰾都從樹的傷口里滲出來了,最后,樹也就死了?!毙∧窘痴J(rèn)為樹鰾和木膠差不多,于是就用樹鰾替代木膠往家具的榫縫里灌。松松看著樹鰾湯汁一絲絲地滲入縫隙里,心里一陣陣寬松。她相信它們又開始轉(zhuǎn)活了。
一件件家具神氣地立起來,瞅著屋里所有的人。父親用手拍它們,它們發(fā)出聲音。松松想象著那些樹鰾正滋潤著它們,在全身的脈管和肌膚里周流不息?!斑@些家具是活的,爸?!彼龘崦f。父親點點頭:“可不!都是活的。組合家具嘛,并到一塊行,分開也行,都是活的。”松松再不言語。
父女兩個合計了一下,把一套嶄新的組合家具放在一個大間里。父親讓女兒睡在里面。松松日夜都能嗅到淡淡的油漆味。夜里,最安靜的時候,她老覺得它們在看她。這天夜里她沒有睡著,后來,她聽到這套組合家具里的咳嗽的聲音。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白天,她打開每一件家具看,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一些木屑,什么也沒有。父親說:“這是接縫的地方響——大約新家具都要響響的。它們剛剛變成了柜子什么的,筋骨不順?!?/p>
松松盯著立在墻邊那一溜兒高高大大、放著淡淡光色的東西,心想著不是別的,這是些復(fù)活了的精靈??!那些嶄新的家具夜間仍然響著?!斑@些精靈!”她在心里叫一聲。
(大浪淘沙摘自《美妙雨夜》,作家出版社,Shand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