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雅蘭
大雨瘋狂地下著,我站在輕軌電車里,隨車晃動。
剛剛換了工作的我,如果不是因為地緣的關系,必須搭乘木柵線上班,還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會提起興趣坐坐電車。
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此時身邊的人都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我,有的人甚至欲言又止。整個車廂里,唯一不會讓我感到有壓迫感的,就是坐在我前方的一個年輕男子,因為此刻他正仰著頭,對著我張大了嘴,深深地睡著。
我在搖晃中咬了一口三明治??恐劬Φ挠喙?,我仿佛看到他們又皺了一下眉。
窗外是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見,但是幾道像是裂痕的閃電,掃過天空,幾秒之后,重重的雷聲從頭頂上打下來,電車上的人輪流驚呼。
只有那個男子,似乎不受任何影響。
我低頭看了他一眼,順便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啊呀!”男人忽然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他不停地咳嗽,好像有什么東西哽住喉嚨。這時候的他,表情有些許的驚恐。
“睡到被口水嗆到,怪誰!”我有點幸災樂禍。
“你……”他一停止咳嗽,馬上就抬起頭看著我,起先只是茫然的表情,隨即便恍然大悟,“你在吃早餐!你居然在我的……頭上……吃早餐!”
這下子,我終于明白了。
原來他不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而是我的三明治。
他開始氣急敗壞地嚷起來:“你難道不知道這里不能吃東西的嗎?”一邊說著,他一邊用力擦嘴。
“什么時候規(guī)定的?”我才第一次搭乘,完全不知道有這么回事。
“這不是重點?!彼坪跤行╁e亂了,“重點是……”
就在他準備說下去的同時,整個車廂外忽然閃過了一道強光,隨即“轟隆”一聲巨響,震得每個人的耳朵都麻了,電車就在這時突然失去前進的動力,疲軟地往前滑行了一點點,然后停了。
“被雷劈到了,電車被雷劈了……”車廂內擾擾攘攘的叫聲淹沒了一切。
“糟糕!來不及了?!?/p>
我看著手表,猜想第一天上班就遲到的下場,心里一陣焦急??墒牵矍八坪踹€有另一個人比我更倉皇,不是別人,就是剛才那個年輕男子。
就在男子企圖打開車門時,電車外面來了一個穿雨衣的工作人員,兩三下就開啟了車門,準備帶著乘客走下軌道,前往最近的車站。
一踏上緊急步道,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平衡感一向有問題,即使是再低的步道,只要看起來很狹窄,就會有隨時跌倒的可能。更何況軌道上到處有高壓電,如果不小心……
一想到這里,我腿都軟了。
“不行,不行,我走不動?!眮聿患翱辞宄懊娴娜耸钦l,我一把抓住他。
“又是你?!币晦D過頭,原來是那個年輕男子。
“我怕電?!蔽蚁M芰私馕业目謶郑拔遗赂邏弘?,怕閃電,怕被雷打中……”
“好啦,好啦,我?guī)阕?。”他有些無奈,“可是我趕時間,你要走快一點,不然的話就會錯過了?!?/p>
“錯過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找人?!彼卮鸬煤芸?,含含糊糊的,“我在找我的女朋友?!?/p>
在細密的大雨中我緊緊拉著他,快速跟著他的步伐,總覺得好急促。
“你們失散啦?”我一邊喘一邊問。
“嗯?!彼麘艘宦?。
表面上看他好像滿不在乎,可是我總覺得他走路的速度漸漸變慢了。
“你怎么會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你女朋友??!”
不用再趕路,讓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他忽然停下來說:“我從來不曾仔細地聽她說話,總是心不在焉,總覺得來日方長。直到她消失,我才發(fā)現,竟然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她?!?/p>
“那你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我覺得他在難過。
“我曾聽她說過,前一陣子換了新工作,每天要坐輕軌上班?!?/p>
然而,他并不知道她會出現在哪一站,所以每兩天便換不同的車站,在她的上班時間等著。
“今天輪到哪一站?”我問。
“大安站?!彼χ柭柤?。
“哇!還要好久才能走完?!蔽宜懔艘幌?。
終于,我們徒步走進車站,準備各自分散。
“喂!你的早餐還蠻好吃的?!迸R走前他忽然叫住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都可以在相同的時間相遇。
他和我一樣喜歡第一節(jié)車廂。還有,我開始每天帶不同的早餐請他。
大安站——鮪魚三明治。
科技大樓站——壽司。
麟光站——小籠包。
六張犁站——饅頭夾蛋。
只是,我不在輕軌上用餐。
“還是沒有等到人嗎?”這是我每天和他打招呼的方法。
“如果等到了,還會來吃你的早餐嗎?”他開玩笑地說。
“這么聽來,能吃到早餐反而是件不幸的事咯!”我有點不太高興。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有點不好意思。
“不用緊張,我也希望你哪天突然消失了,那就表示……”
“咦!我也可以假裝沒找到人,然后天天領取早餐?!?/p>
“唉……人心險惡?!蔽液鋈挥X得他蠻沒人性的。
辛亥站——鍋貼。
萬芳醫(yī)院站——蔬菜雞蛋三明治。
萬芳社區(qū)站——潛艇堡。
木柵站——甜飯團。
木柵站是我每天下車的地方,而他的尋人行程,總算也來到這里。
“今天一起吃早餐吧。”他踏出車廂,一邊對我說,一邊往護欄的方向走去。然后,我看到他靠著護欄,開始夸張地往前傾,等他停止動作,整個上半身早已探出車站外。
接著,他拿出了今天的早餐,準備吃起來。
“喂!你不是說,輕軌里面不能吃東西?!蔽蚁氲降谝淮伪唤逃柕那闆r。
“是啊。不過我現在是在車站外面吃??!”他指指自己在護欄外的上半身,詭異地笑著。
“這樣可以嗎?”我猶豫著,總覺得這種說法有些勉強。
他對著我,明目張膽地吃了起來,我緊張得不斷東張西望。
“一直都沒有找到……現在只剩最后一站了?!彼畔嘛垐F,突然這么說。
就像在對我宣告什么似的,而我,也不知道是替他感到失望,還是為無法再繼續(xù)這樣的早晨感到沮喪,總覺得心底怪怪的。
他的行程終于還是結束了。
每天早上,我依然變換著不同的早餐,只是他不再出現。剛開始的時候還不太習慣,偶爾不自覺地買了兩人份,那時,就會想起那將近一個月的奇特早晨。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經有兩個月沒犯這個錯誤的我,居然在今天早上又買了兩人份的早餐,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本以為這個習慣已被我徹底遺忘。
電車一站站地停靠,門開了又關了,可是我仿佛可以在每一站,看到他等著人的表情,然后,想起屬于這站的早晨。
木柵站到了,電車門緩緩開啟。就在這時,我居然看到一個讓人不可置信的畫面,他就靠在護欄上,對著我笑。
“你怎么會出現?”我很訝異。
“我在找人。”他輕快地回答。
“還沒找到嗎?都這么久了?!蔽覇?。
“我已經在淡水線看到她了,可是沒有叫她?!彼柭柤纾@好像是他的習慣動作,“因為我忽然覺得……我已經不確定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到原先的樣子?!?/p>
“這段找人的日子可不算短?!蔽矣柫怂活D,“你簡直在浪費時間嘛!”
“不會呀!我有一段特別的回憶。”他敲敲自己的腦袋。
“那……這次你又來這里等誰?”這下子我開始疑惑了。
“等你呀!”他又露出詭異的笑容了,接著便舉起手上的袋子,“因為我突然想到,我似乎從來沒有請你吃過東西。”
新一班的電車又到了,人群穿梭在我們之間,我側著頭笑起來,接過他手上熱騰騰的早餐。
(張秋偉摘自《雪落下的聲音》,北京出版社,陳卓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