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三處魚寓言的逍遙之辯與觀物之辯

馬元元，高恒天

(中南大學(xué) 公共管理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75)

莊子對北冥之魚、濠梁之魚、再到江湖之魚的建構(gòu)，可以為我們理解逍遙之辯與觀物之辯提供獨特的視角。筆者認為，莊子關(guān)于小大之辨有兩條進路：第一條進路也是第一層次的理解就是贊大抑小。首先是贊揚北冥之魚代表的大體，這條魚之所以謂“大”關(guān)鍵在于它能以道觀物，即從“鯤化鵬”中超越自我形體之局限性。其次知濠梁之魚得樂是一種大知，這處魚“得樂”折射出了超越狹隘的物我分判之界限。最后肯定江湖之魚“相忘”方可回歸自然是一種大愛，這里的魚表達出了莊子想要超脫世俗的仁義禮智價值體系的大道情懷。第二條進路也是第二層次的理解是解構(gòu)大小從而進入“齊”的逍遙境域。莊子心之所向的最高境界是同于大道的逍遙游，故而莊子尚大體、大知、大愛實際上是要人們超越小大的區(qū)分，解構(gòu)人的以己觀物的認知方式從而進入齊大小的超越境界，這亦是老子所談的“玄同”境界。

一、北冥之魚

(一)贊大——以道觀物

北冥之魚是莊子在《逍遙游》里構(gòu)建的第一條魚。鯤原本是一條北冥的大魚，在水中的鯤自然受水的限制不能向上飛，但鯤并未囿于現(xiàn)實之束縛而選擇積蓄力量化而為鳥，即鵬。大鵬脫離水的束縛能憑風(fēng)飛向與北冥相對的南冥，且其在飛行途中不是以己觀物，而是以天的視域即以一種第三者視角來觀萬物，這時大鵬看到的似乎是蒼茫一片，萬物玄同而無所分別。從“鯤”化“鵬”迎來的是從“北冥”到“南冥”境遇的轉(zhuǎn)換。觀察的角度一轉(zhuǎn)換，看到的景象便全然不同，這個“化”的過程其實就是一種突破自身局限的質(zhì)變。鯤化鵬不僅使它獲得了超越人世的視角，也讓它擁有了比水更廣闊的空間和比在水中游泳更輕松的天際翱翔。鯤在水中的游是一種不得不囿于自身境遇的以己觀物的游，而鵬在空中的游是一種主動超脫自身境遇轉(zhuǎn)而以道觀物的逍遙游。莊子強調(diào)水中和空中境遇的不同亦引出了空間、魚鳥以及視角的不同，這并非有悖于萬物齊一的思想。莊子并非泯滅萬物的差別，而是教人不要以己為中心去評判萬物，莊子認為，大道遍及萬物，甚至在屎溺之中。人亦要像大道一樣，無有偏愛地、平等地對待萬物。莊子借境遇、視角以及魚鳥的轉(zhuǎn)換來強調(diào)，人要敢于超越自身局限性進而超拔自身，要學(xué)會用以道觀物的方式認知自身與外物。

(二)抑小——以己觀物

我們來看《逍遙游》對蜩、學(xué)鳩的描述。蜩與學(xué)鳩采取的是“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的安于現(xiàn)狀的態(tài)度，并對徙于南冥的大鵬提出“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的疑惑和嘲諷?？梢?，蜩與學(xué)鳩偏安于自己周圍的樹木和地面，看似達到了自恰的狀態(tài)，實則是一種“溫水煮青蛙”的狀態(tài)?！靶　闭哙笥谧晕艺J知故而以己判己、以物觀物，其所展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世俗之人的局限性，而擁有闊遠視域之“大”者因為知道世間尚存無限之所在，因而擁有主動突破自我、脫離桎梏的精神。莊子借用鯤鵬比作胸有大志追求逍遙的大體之人，以蜩與學(xué)鳩比作那些追求功名利祿的世俗之人。因而“大體”和“小體”孰高孰低自見高下。究其本質(zhì)，鯤鵬實為一體，正因其有高闊的眼界故能超越以己觀物認知方式。鵬是鯤前期積蓄力量大而化之的，故“小體”與“大體”之相形見絀是不言而喻的。

鯤和鵬追求的境界都是“逍遙游”，北冥之魚象征的是“大體”，亦是逍遙的化身。徐復(fù)觀先生曾這樣解讀《莊子》之“游”：“游者，象征無所拘礙之自得自由的狀態(tài)?！盵1]350“游”字亦是整部《莊子》的中心。莊子自當(dāng)是知道“人無所逃乎天地之間”的現(xiàn)實，故而教人可以承認自身局限性的同時，像北冥之魚一樣“忘”形以“游”心，“大體”與“小體”的區(qū)分最根本的亦是“心”之大小的區(qū)分。

(三)齊小大方得逍遙游

解構(gòu)大小之分的方法是以道觀物，而齊大小則是以道觀物的結(jié)果，這里的解構(gòu)大小之分的本質(zhì)，是解構(gòu)以己觀物所造成的狹小與固執(zhí)，而不是解構(gòu)事物本身的大小區(qū)別。無小大之分別的超越境界似乎是莊子《逍遙游》的畫外音。

首先從莊子其人、其作品及其所處時代背景來分析。莊子，姓莊，名周，宋國蒙人，曾做過蒙地漆園吏，一生不慕名利，逍遙自在。莊子生活的時代和齊宣王、魏惠王差不多。莊子所生活的宋國處于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交匯區(qū)域，是其思想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重要原因。莊子文章風(fēng)格富有南方色彩，思想奔放，多用寓言明志，帶有超現(xiàn)實的色彩。莊子的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莊子》中。莊子的生活環(huán)境可以稱得上慘烈，諸侯爭霸愈演愈烈，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宋國是一個弱小的國家，處于內(nèi)憂外患之中，外有強大的齊國、魏國和秦國的打壓排擠，內(nèi)有史稱“桀宋”的宋王偃殘暴統(tǒng)治。人們?yōu)榱怂^的“仁義”和名利等而“危身棄生以殉物”，整個社會充斥的橫流的欲望。莊子認為“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的原因是社會充斥著各家思想的流弊。莊子批駁自以為站在制高點的各家學(xué)說的爭鳴局面，認為儒家和墨家的思想不但不能直抵人心深處反而使人變得更加虛偽和痛苦，故而呼吁人們要“絕圣棄知”、“安情”、“順命”，追求個人的“逍遙游”、社會的“至德之世”。于是，“小”也好，“大”也罷，在莊子看來只是一時一地的分辨，仍然脫離不開人思維的結(jié)果和價值的判定，這自然不符合莊子想要以“道”觀物后萬物一齊、是非一齊的思想。

其次，從《莊子》文本來考察超越“小大之辨”視域下的解構(gòu)性思維。在《逍遙游》中鯤鵬、蜩與學(xué)鳩、宋榮子和列子甚至是堯等，無論是小者還是大者都未能到達逍遙游的層次，反觀之由莊子虛構(gòu)許由、居住在藐姑射之山的神人才是行逍遙之游者，即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無待”者。也就是說，世俗生活中的肉體凡胎無論是小大是永遠不會上達到逍遙境界，因為受到形體、社會關(guān)系、欲望和認知等方面的限制永遠不可能成為道體本身，至多只是擁有無限接近“道”的心之所向。莊子似乎教給世人的是讓人不要再做徒勞的功夫去妄求認知這個世界，人一經(jīng)降生于世便是處于“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處境。他更多的是要讓人“離形去知”，只有這樣才能免于“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的危害，這是一種只有對主體本身及其思維、認知的解構(gòu)才能上達的境域。由此，超越“小大之辯”的無小大之境界，正是以“道”觀物、萬物“適性”自足之境界。因此，希冀上達至超越境界的人并非憑借其大體、大知或大時空所進入的，而是因為其用無知、無名、無我、與物無間隔的心觀照天地萬物，只此一心雖在俗世亦能體悟“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逍遙游”。

最后，“小大之辨”隱含的泯滅小大之分的超越境界滲透著審美藝術(shù)的自由精神。莊子正是在解構(gòu)了人以己觀物的思維方式、價值判斷，超脫理智的藩籬后才能飛升至自由之精神的藝術(shù)境界。莊子追尋的自由只有在自然中能夠追求，這里的自然指的是沒有殺戮，沒有所謂的“仁義”的束縛，萬物一齊，各順其性的狀態(tài)。

二、濠梁之魚

《莊子·秋水》建構(gòu)的第二處魚，叫作儵，是濠河之魚。有一天，莊子和惠子路過濠水的橋上。莊子說：“你看這些儵魚在下面游得多么快樂。”惠子卻說：“你又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快不快樂？”莊子立刻答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魚之樂到底是可知還是不可知的呢？

(一)以道觀物方知魚之樂

莊子言“魚之樂”是一種價值判斷，而惠子“安知魚之樂”之問屬事實認知。有些學(xué)者是肯定莊子的說法的。如成玄英說：“惠子云子非魚安知魚樂者，足明惠子非莊子，而知莊子之不知魚也。且子既非我而知我，知我而問我，亦何妨我非魚而知魚，知魚而嘆魚？夫物性不同，水陸殊致，而達其理者體其情，是以濠上彷徨，知魚之適樂；鑒照群品，豈入水哉!”[2]540王夫之說：“知吾知之者，知吾之非魚而知魚也。惠子非莊子，已知莊子是莊子非魚，即可以知魚矣。”[3]148物各適其性，順?biāo)熳匀蛔允亲畲蟮臉?。莊子的濠梁之魚自然是得到了適合自己生存發(fā)展的外在環(huán)境，遠離外在束縛，故而可以說是得到了快樂。魚在濠河自由暢快悠然自得類似于人在世間與物為春得養(yǎng)天年。莊子據(jù)此反對惠子蔽于辭而不知實的錯誤。惠子代表的是一種小知，而莊子能與物為春代表的是大知。莊子的破除物我之間隔關(guān)鍵在于其以道觀物故能知魚之樂。

(二)大知亦無知

莊子在《逍遙游》和《齊物論》中對“小大之辨”的態(tài)度并不矛盾?！跺羞b游》中莊子贊賞作為大體的鯤鵬，并不是教人一味的崇尚大，這里的大是一種接近于“道”的大。就像老子談道與名的關(guān)系時：“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盵4]47莊子對大的崇尚旨在消解小大之分從而以“齊”的視角觀照萬物。

《齊物論》開篇講到了南郭子綦達到“吾喪我”狀態(tài)，而后又對天籟、地籟和人籟進行辨析。由于“人籟”是人囿于自己認知而發(fā)出的言論，故遠比不上天籟、地籟。自然而然就可以得出無論是大知小知、大言小言皆會蒙蔽自我，傷神害體。如：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z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fā)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fù)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fù)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蜇，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5]52

從上述文字可以看出持有各種認知、言論并以此進行論辯的人會陷入無邊的泥淖中。這種人無論睡覺還是清醒都保守自己的形體和成見，終日疲敝不堪卻沉溺于俗世的形形色色勾心斗角，由此而產(chǎn)生喜怒哀樂之情態(tài)。所以在莊子看來，以己觀物之成見均是小知，只有以道觀物的無知之知、不言之言才是真正的大知、大言。

莊子在《齊物論》中還講到“成心”是造成是非、大知、小知的根源所在。世界萬物本來是“道通為一”的“和”的狀態(tài)，人應(yīng)該采取的是“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的態(tài)度?？墒?，人卻固執(zhí)的以己為天下貴，形成自己的偏見，從而以心分判事物，這樣就會陷入有封界的分離狀態(tài)中。人會以貴己賤物、以自我為中心的態(tài)度來評判自我和世界，進而來評判是非，這就是言、知。莊子最痛恨那種自以為參悟大道的人去辯論、傳授自己的思想學(xué)說，所以他才會說“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于是莊子以齊是非消解了“成心”之知。

最后，我們看到的是莊子和惠子的辯論以莊子偷換論題“我知之濠上也”駁倒能言善辯的惠子告終。這個結(jié)局也從反面論證，言語和邏輯在大道面前是蒼白無力的。后又有莊子在《德充符》篇中說惠子：“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边@也就是表明莊子拒斥惠子這種自以為掌握天下之大道理而到處與人爭辯的行為，他認為這些辯論都是被添加了人的好惡、情感的東西，與“大辯”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濠梁之魚得樂猶如人得道以與世俗處。濠梁之魚教人不要囿于自身對物之成見，更不要以世俗之社會評價體系去溺物傷性，總而言之教人有“大知”，要“不遣是非以與世俗處”。

三、江湖之魚

莊子建構(gòu)的第三處魚是江湖之魚。《莊子·大宗師》中這樣談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泉水干涸后，魚兒一起被迫在陸地上相互噓唏給彼此濕氣，這樣的狀態(tài)當(dāng)然是比不上魚兒遨游于江湖之中。莊子借魚的困頓來描繪文明狀態(tài)下人的困頓，文明狀態(tài)下的圣人君主自以為自己得到了大道而教化人們習(xí)得仁義禮制，卻使人們陷溺于虛偽、造作和痛苦的桎梏之中，這俗世的仁義根本比不上人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自由無待的狀態(tài)。小愛是社會化的、世俗的仁義道德，即以己觀物在道德實踐中的運用；大愛則是處于自然狀態(tài)下淳樸的道德仁義亦即以道觀物在道德實踐中的運用。

(一)小愛——以己觀物的道德實踐

莊子對文明的批判折射出來的亦是對人回歸自然狀態(tài)的憧憬。他一方面認為世俗價值判斷即道德性的認知是對人的戕害，另一方面也對知識性的認知即科技文明持否定態(tài)度?！肚f子·天地篇》有這樣的論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5]372人如果追求機巧的機械，就會做機巧之事，爾后，就會有機巧之心。人受到機心的驅(qū)動，人就不再純潔，因此人的本真就喪失了。莊子承認機械能給人帶來的好處，但那些好處與其所帶來的壞處相比是很少的，它帶來的壞處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它破壞了人的道德源頭——人心，而人心的破壞是最大的破壞。技術(shù)的使用還會破壞物性，如伯樂善治馬，卻使馬之本性喪失。莊子之所以主張拋棄技術(shù)，正是他看到了技術(shù)的雙面性，看到了技術(shù)隱藏的危險。

(二)大愛——以道觀物的道德實踐

相濡以沫象征人間小愛，相忘于江湖展現(xiàn)出來的是人間大愛。正所謂“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魚之樂就在于“相忘”，忘記所謂的仁義禮智，忘記人與人之間的綱常倫理，回歸到至德之世的大愛中去。就像老子所講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不仁”、“相忘”恰恰是大仁大愛。

莊子的“道”具有無限性、整體性和自由性的特點，宇宙的整體就是這種順道的混沌狀態(tài)。莊子追求的自然是沒有殺戮，沒有所謂的仁義的束縛，萬物一齊，各順其性的狀態(tài)?！肚f子·盜跖》中描述自然狀態(tài)為：“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莊子描繪的太古時代呈現(xiàn)一片祥和之景象，那時的人住在樹上，安靜閑暇，優(yōu)游自得，幾乎沒有社會關(guān)系，和麋鹿生活在一起，更沒有害人之心，這正是道德鼎盛的時代?！肚f子·馬蹄》描摹的這種自然狀態(tài)的人為：“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他的意思是處于至德之世的人行動舉止十分持重，眼神純凈。人與萬物和諧共生，不分彼此，禽獸成群，草木茂盛。人與禽獸在一起生活，人己、物我平等而自由，更沒有什么君子小人之分。

《莊子》三處魚的寓言從不同的視角揭示了其人生旨趣之所在——乘物以游心。在他的理想世界里，自己可以是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