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洪濤
從宏大敘事到日常生活——王安憶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評析
趙洪濤
(湖南科技學院 文法學院,湖南 永州 425199)
王安憶的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描寫了上海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到折返回歸的生活與心路歷程,表現(xiàn)了上海青年從時代宏大敘事回歸到日常生活的嬗變。這從三個方面表現(xiàn)出來:從集體主義到個體意義的轉變;從虛幻愛情到現(xiàn)實情感的回歸;從參與革命到服務社會的領悟。王安憶對知青下鄉(xiāng)生活沒有簡單憶苦或思甜,而用一種深邃的目光看待知青所受的磨難,使其獲得了更為宏闊的意義。在經(jīng)歷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后,雯雯從虛無、狂熱中成熟起來,回歸到平凡的生活狀態(tài),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生活意義。
王安憶;宏大敘事;日常生活;《69屆初中生》
王安憶的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描寫了上海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到折返回歸的生活與心路歷程,表現(xiàn)了上海青年從時代宏大敘事回歸到日常生活的嬗變。王安憶用冷靜的筆觸描寫了這群成長于特殊時代年輕人的追求、迷惘與回歸,在都市與鄉(xiāng)鎮(zhèn)的差異中探討他們的生存感悟。與一般知青小說不同的地方是,王安憶沒有一味地思苦或者憶甜,她立足又超越了具體時空,用一種深邃的目光看待知青們所經(jīng)受的磨難,視其為生命價值不可剝離的部分,從而使小說在對生命探索的過程中獲得了更為深遠的意義。閻連科說:“我看到的只有苦難……苦難、疼痛是我能夠觸及和把握的?!盵1]王安憶看到的不只是苦難,還有與苦難交織在一起的希望,其作品超出了苦難文學表現(xiàn)的窠臼。陳丹青談到《69屆初中生》時指出:“這是三十年來寫農(nóng)民和青年最沒有教條、最自然主義的一部作品?!盵2]
追本溯源,這也許與上海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系,夏志清說在一般青年女作家顧影自憐時,張愛玲卻很少這樣,“這原因是她能享受人生,對于人生小小的樂趣都不能放過”[3]。“小小樂趣”對王安憶也是有效的,她說:“上海給我的動力,我想也許是對市民精神的認識,那是行動性很強的生存方式,沒什么靜思默想,但充滿了實踐。他們埋頭于一日日的生計,從容不迫地三餐一宿,享受著生活的樂趣。就是憑這,上海這城市度過了許多危難時刻,還能形神不散”[4]。這使王安憶眼里的苦難并不只有單一的色彩,“痛苦原來是和歡樂摻和在一起的,苦和甜怎么分也分不開地攪和在一起,變成了一團忘也忘不掉的回憶,變成了一片抹也抹不掉脫的眷戀”[5]317。在經(jīng)歷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后,雯雯從虛無、狂熱中成熟起來,回歸到平凡的生活狀態(tài),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生活意義。
小說主人公雯雯生活在一個集體主義觀念盛行的時代,個體價值是隱匿不彰的,念小學時,雯雯不怎么和其他同學來往,只和家庭成分不好的娜娜交往,老師在她的學生手冊上就寫了:“只和個別同學接近,集體主義觀念很不強”[5]314。雯雯總想能夠為集體為國家做點什么,像革命英雄那樣炸碉堡、堵槍眼、打小日本和蔣介石,但苦于找不到機會,這讓她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為了體現(xiàn)出自己的集體觀念,雯雯等同學四處尋找義務勞動的機會,但都被拒絕,最終雯雯好不容易在托兒所找到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這讓她感到無比的幸福。雯雯忙著張羅義務勞動與家庭規(guī)范產(chǎn)生了沖突,保姆阿寶覺得雯雯“野了”,以告訴父母相挾,雯雯全不在意,在她看來,集體比家庭重要。王安憶善于表現(xiàn)人在某種環(huán)境影響下的內(nèi)心活動,閻連科對王安憶的《我愛比爾》十分推崇,他說:“小說中有個情節(jié)使人久久想念,稱頌不已。她寫一群女罪犯在監(jiān)獄里邊,因為春天到了,百草皆綠,萬物花開,一切植物都從冬眠中蘇醒過來。而這些女罪犯也因為春天的到來而性情復蘇,她們莫名地煩躁和激情。于是,開始了彼此之間對對方人格和肉體的辱罵和打鬧”[6]。
在理想的感召下,雯雯不顧家人的苦苦勸阻,執(zhí)意要到千里之外的安徽淮北農(nóng)村插隊落戶,她不想像表哥那樣做一個碌碌無為的小市民。小說寫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一次在人民廣場游行,媽媽在水果店買了甘蔗想送給雯雯,但雯雯見到媽媽卻沒有去接甘蔗,而是轉身進入了游行的隊伍。媽媽拿著甘蔗佇立在街頭很掃興。這個情景言約意豐道出雯雯的精神世界,她看不上小市民那種過小日子的習氣,內(nèi)心向往著大而無邊的理想世界,認為那個世界才是蕓蕓年輕人的歸屬。
雯雯喜歡熱鬧的場景,在她看來這意味著集體的力量與精神。與同時代作家在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時喜歡跳出敘事說教不同,王安憶貫穿于作品中的道理都是建立在敘事的基礎上,不突兀,不游離。葉兆言在《閑話王安憶》一文中說:“王安憶私下里說過的一段話對我很有啟發(fā)。她認為優(yōu)秀的作家,不是布道的牧師,也不是技藝高超的調(diào)酒師。作家是什么,也許永遠也說不清。作家是瘋子或被放逐者,是不同于牧師和調(diào)酒師之外的第三種人?!盵7]正因如此,《69屆初中生》給讀者以自然化、生活化的感覺。
雯雯在下放地大吳村的生活很艱苦,村里承諾的單人宿舍遲遲沒有兌現(xiàn)。書記讓雯雯住在蘭俠媽家里,蘭俠媽當著雯雯的面毫不客氣地說只讓住到收麥,雯雯舉目無親,傷感油然而生。村民生活困難,他們以各種原因從雯雯那里借錢借物,最后不是不還就是還不起,雯雯自己也不寬裕,就拒絕了人們的訴求。隊長被拒絕后,就把雯雯的勞動任務加重了,這讓雯雯感到既委屈又生氣。小說將生活在淮北村民的形象寫得很立體,既寫出了他們的狹隘自私,又寫出了他們的善良質(zhì)樸。與雯雯最合得來的是蘭俠,她從不要雯雯任何東西,雯雯過年回上海,她在雪地里踏出一條路送她去碼頭,雯雯上船后她難過得直抹眼淚。
村里的知青為了獲得招工、讀大學的機會,開始出現(xiàn)分歧,村里紹華祖奶奶去世之后,幾位知青合著送了一個花圈去,知青小楚不聲不響另外送了一塊幛子,這讓其他人怫然不悅,知青間的感情出現(xiàn)了裂縫。小說不動聲色地將雯雯理想的面紗一塊一塊撕掉,裸露出生活的本來面目——那是滿目瘡痍的現(xiàn)實。這是王安憶小說的魅力所在,陳思誠曾對王安憶表示:“我喜歡看你的小說,就是因為你把普通人寫得很豐富”[8]219。
雯雯想組織一個宣傳隊去外地討口糧,大家貌似熱情挺高,但大家并沒有把這個真當回事情,只說說而已,不明就里的雯雯還熱情高漲,等到蘭俠告訴她真相,雯雯陷入深深的失望中,現(xiàn)實好像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讓她變得意興闌珊。雯雯所希望的東西不會在這樣的群體中開花結果,如同王安憶與陳思誠交談時所說:“理想的最大敵人根本不是理想的實現(xiàn)所遇到的挫折、障礙,而是非常平庸、瑣碎、卑微的日常事務”[8]218。
雯雯過年前回到了上海。在回家的日子里,雯雯享受著過去她排斥和不屑的小日子,“回到上海之后,雯雯一直覺得很幸福,她對上海挺滿意。她依然要買菜、燒飯,依然是很空閑,可她不覺得無聊和煩悶。她像是打了一場惡戰(zhàn),這會下了陣地,精神松弛下來,覺出了疲倦。她感覺有點綿軟,很愛睡覺。睡著時,像是醉了,又甜又醇。半睡半醒著,她覺得身輕如一片羽毛,隨著和風飄蕩”[5]235。在以知青為表現(xiàn)對象的小說中,上海常具有使人煥然一新的功能,灰頭土臉的知青們在下放的地方黯淡無神,回到上海馬上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在葉辛的《蹉跎歲月》中,下放知青華雯雯“一回上海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經(jīng)過精心修飾,變得愈加嬌美可愛了。她穿件大紅的尼龍棉襖罩衫,透明的尼龍荷葉花邊,窄小的袖口,高領襯,標準的中西式貼袋,頭發(fā)用電梳子燙成了幾個卷兒,全毛嗶嘰褲子,高幫棉皮鞋。盡管在鄉(xiāng)下插隊落戶,她還是很快補上了沒在上海期間的缺檔衣服,趕上了一九七一年初的時髦樣裝”[9]。
回上海的日子里,雯雯恢復了對過年的熱情,她忙著張羅年貨、下廚做菜、走親訪友、饋贈禮物。大吳村好像離她越來越遠。假期結束后要回去,雯雯一時買不到回大吳村的票,她反而感到一陣輕松,這與她當初插隊時的急迫心情不可同日而語。王安憶對回上海后做短暫停留時的雯雯內(nèi)心世界刻畫得極具張力,賴翅萍指出:“在日常生活實踐個體形象的塑造中,王安憶最擅長塑造的是女性形象。究其原因,既因為王安憶的女性身份,也源于王安憶對城市與女性關系的審美認識”[10]。
變化的不只對小日子的態(tài)度,雯雯對招工、念大學也萌生出興趣。村里有一個推薦讀大學的指標,雯雯與小高、小楚展開明爭暗斗。雯雯約小高去公社打聽招生的消息,小高滿口答應,第二天雯雯去找他時,發(fā)現(xiàn)小高早就動身去了公社,這時雯雯才明白,一旦有了利益沖突,小高就不再是送她上火車時那個竭盡全力照顧她的小高了。有了這次失敗的經(jīng)歷,雯雯變得慎重起來,她特別從上海帶來煙酒以備不時之需。雯雯三天兩頭往公社、縣城跑,有話沒話找招生干部聊,這時的雯雯目標特別明確,就是為得到一個招生指標,離開大吳村。曾經(jīng)雯雯是多不屑于招生與招工一類的事——這種變化讓省里下放干部老梁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印象中的雯雯并不熱心這些個人升遷的事情。在生活的起落中,雯雯也覺得自己“退步”了。后來雯雯去縣城百貨商店工作。有天晚上有賊入室盜竊,雯雯等八個女孩聽到玻璃碎落的聲音,哆嗦著不敢出聲,她安慰自己:“這是人的本能,自衛(wèi)的、求得安全感的本能”[5]298。雯雯從集體主義理想的熱情中脫身而出,回歸到個人的生活訴求,這體現(xiàn)在她堅定想離開上海到想盡辦法回上海的過程。
雯雯心里,愛情既是嚴肅的,也是美好的,它是對世俗生活的超越。雯雯被達吉雅娜的愛情感動得熱淚盈眶,《紅樓夢》和《呼嘯山莊》里主人公愛情的纏綿悱惻也深深感動著她。雯雯沉浸在文學中的愛情世界里無法自拔。雯雯對愛情的態(tài)度很矛盾,當她收到匿名的情書時,顯得驚慌失措,恨不得將信剪爛。漸漸地,雯雯內(nèi)心平靜了下來,甚至她開始想寫匿名信的人了。寫信人的形象慢慢滲透到雯雯的思想中來。雯雯對愛情的期盼是很奇怪的,既包含著打發(fā)個人寂寞的考量,又有著不能言說的顧慮——就像她幫助了同學卻不能熱情洋溢地寫進作文里,當她收到寫信人的“我愛你”的告白時,雯雯顯得有些失望,這不符合她對愛情的認知,愛情應該是不逾矩的,一旦說出來就逾越了雯雯內(nèi)心那根安全線的尺度,從“沒什么”變得“有什么”了。
王安憶將雯雯的愛情觀以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的方式寫了出來,看起來云山霧罩,其實心中藏有千千結。愛情在小說的語境中是一件不合時宜的事情,“在這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時代,結婚好像是一樁極不適宜的事”[5]164。雯雯之所以從抵觸到漸漸接受是因為她內(nèi)心有對美的渴望,尤其是她深受文學作品的熏陶。王安憶在小說中的愛情觀帶著對身體的排斥,這也許是她受到顧城影響的緣故,王安憶在《蟬蛻》一文中談道:“曾有一回聽顧城講演,是在香港大學吧,他有一個說法引我注意,至今不忘。他說,他常常憎惡自己的身體,覺得累贅,一會兒餓了,一會兒渴了。當時聽了覺得有趣,沒想到有一日,他真的下手,割去這累贅”[11]。追求雯雯的男孩叫任一,雯雯對他的認識一直都處在模糊的狀態(tài),那是一種理想與詩意并存的狀態(tài)。
隨著和任一交往的深入,雯雯的愛情有了生活的內(nèi)容,“雯雯真想叫他來,馬上來?!獛タ匆粓鲭娪?,每半小時必斷一次片;她還要帶他在館子里吃一頓飯,那廚子會有這等本事,在一只鍋里同時盛出四個不同的菜;她還將帶他去買菜,買五角錢一斤的清水大閘蟹,燒給他吃。凡是雯雯走過的路,看到的景色,生活過的地方,她全希望他能體味一下”[5]289。這與雯雯過去設想的愛情之路判然有別,過去那條路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過去她對愛情是遮遮掩掩的?,F(xiàn)在,雯雯主動告訴周圍的朋友,她們都知道雯雯的男友在江西插隊落戶。任一從江西來看雯雯,雯雯為他織毛衣、做飯,這些原本俗不可耐的瑣事在感受到愛情意義的雯雯眼里也具有了意義。
當愛情有了生活的內(nèi)容后,矛盾也開始產(chǎn)生。為了幫助雯雯走捷徑回到上海,任一帶著一袋子煙酒從上海風塵仆仆來到縣城,跟公社、大隊領導拉關系,他在酒桌上跟領導套近乎的本事讓雯雯瞠目結舌,才見一會的人任一能跟他熟絡得像多年故友。任一順利完成了在雯雯看來不可能的任務,但雯雯覺得任一變得陌生了,她真想把他帶來的煙酒統(tǒng)統(tǒng)踩碎。小說寫任一穿的破襪子,“襪子上破了一個洞,后跟的顏色很深,可以看出那是很硬的一塊,是讓腳汗浸透了板結的。濃重的腳臭彌漫了整個屋子。雯雯感到一陣嫌惡,她站起身走出了房間”[5]315。兩人的矛盾在生活的細節(jié)上引發(fā)出來,在這之前,愛情都是浮在生活表面的東西,一旦進入到生活的深層次,矛盾會隨時產(chǎn)生。
雯雯的愛情從最初的虛無落實到日常生活中來,她曾經(jīng)賦予了愛情太多的希望與理想,當理想與希望在現(xiàn)實面前頻頻碰壁后,雯雯不得不轉而從日常生活中尋找填充的內(nèi)容,她將那些曾經(jīng)抗拒的東西納入愛情的世界中來。在一切都變成現(xiàn)實之后,夢想成了明日黃花,雯雯開始懷念在淮河邊小城的生活,那時候她還可以做回家的夢?;氐缴虾V?,雯雯被分配在壓瓶蓋的工廠,每天機械作業(yè),四周一片喧囂,雯雯發(fā)現(xiàn)生活一眼可以望到頭,曾讓她絞盡腦汁想回來的上海,如今看來不過如此。
雯雯讀書的時候正值文化運動風起云涌。老師們從高高在上的權威變成了眾所矢之的對象,老師批評學生不敢像過去那樣戟指怒目,變得溫順起來。新舊教育路線處在交替的過程中,舊的教育路線被推翻了,新的還在摸索中。學校的學風變得自由散漫,學生可以在上課時隨意離開教室,老師不敢過問,一問便受到學生的質(zhì)疑,到底是“圣賢書”重要還是“窗外事”重要?老師對學生的質(zhì)問噤若寒蟬,對學生的閑散學習風氣放任自流、聽之任之。
學生們受到文化運動的洗禮,他們積極回應著火熱時代的號召,以反叛的姿態(tài)表明自己的覺悟與上進。絕大部分課程最終被停止了,獨有政治課一枝獨秀,但內(nèi)容基本脫離了課堂教學,大多以辯論會、報告會為主。雯雯對去學校提不起興趣了,她三天兩頭缺課。雯雯在群情洶涌的游行活動感到興奮與激動,狂熱的集體活動讓雯雯找到了存在感,這是她喜歡的生活。雯雯變得自我,她不喜歡人云亦云地喊口號,老師勸她也無濟于事。
經(jīng)過下放的波折從外地回到上海后,任一讓雯雯好好學習考大學,雯雯覺得這沒什么用,學了幾天就學不下去了。在壓蓋廠做了一名普通女工后,雯雯感到人生變得灰暗無趣。姐姐霏霏考上了師范學院的中文系,姐夫也考入復旦大學生物學系,任一為自己不是正規(guī)大學生只是工農(nóng)兵學員懊惱不已,躊躇滿志準備考數(shù)學專業(yè)的研究生。雯雯對學習始終提不起神來。任一喜歡逛書店,她喜歡逛生活用品店。任一帶雯雯去參加同學聚會,他們能說會道,還會唱悲傷的歌,雯雯更覺得與他們之間存在著障礙,同時她感到與任一之間也隔著很遠的距離。別人都在忙著各奔前程,或者幸福地生活著,雯雯感到自己一無所有。只有與生產(chǎn)組女工娟娟阿鈺在一起時,雯雯才平靜下來。
雯雯的生活好像煙霧漸漸散去,什么都顯出清晰的輪廓,生活在不斷祛魅。她看到姐姐伏案寫小說,發(fā)表在省級刊物上,雯雯覺得小說失去了神秘感,她不再被小說的悲歡離合感動了,生活也好像如此,“她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看穿了”[5]338。姐姐要雯雯請假照顧外甥,理由是大家都很忙,她覺得雯雯閑得無聊。任一也在忙,連著幾個月沒有來找雯雯。雯雯在一堆忙碌著的人之間顯得多余,她變得敏感起來,看到孩子們打鬧也會情不自禁地傷感起來。這一細節(jié)極為傳神,它使復雜敏感的雯雯形象躍然紙上。雯雯開始思考自己的事業(yè),為了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報考了戲文系,并緊鑼密鼓地復習。這其實渺茫的希望充實了雯雯的生活,雖然雯雯鉚足干勁備考,但她卻失敗了。
雯雯仍然做著壓蓋廠的女工。一次,在回家的公交車上,雯雯遇到一位臨產(chǎn)的孕婦,她主動請纓將孕婦送到了醫(yī)院。安頓好孕婦走出醫(yī)院,雯雯忽然感到一陣“開朗、明澈”,驀然之間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是一些很平凡的事情,這也是她的價值之所在。雯雯決定做“一個好人,一個少煩惱的人,一個有少許價值的人”,雯雯經(jīng)歷了一個錯誤的時代,這已經(jīng)無法改變,與其怨天尤人,不如踏踏實實生活下去。走在漏下碎銀般陽光的梧桐樹下,雯雯覺得自己被碎銀包圍住了,她與梧桐樹、太陽融為了一體,“她的‘我’好像沒有了,又好像更博大了,博大得無邊”[5]349。雯雯將自己的生活放在遼闊的歷史、地理中比較,這樣個人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種渺小并不讓雯雯覺得悲觀,反而讓她感到平靜。
有了這樣的認識,雯雯開始努力考電大中文系。在單位,她變得平和、寬容,因為她內(nèi)心無比的充實。雯雯從一個熱衷于參加革命運動的少女成為在生活中尋覓到人生意義的女人,曾經(jīng)她活在時代的價值判斷中,她的腳步跟隨著錯誤的時代軌跡,現(xiàn)在她活在自己領會的生活意義中,普通的工作、生活對她而言才是最真實、最重要的意義。王安憶曾說:“上海給我的動力,我想也許是對市民精神的認識,那是行動性很強的生存方式,沒什么靜思默想,但充滿了實踐。他們埋頭于一日日的生計,從容不迫地三餐一宿,享受著生活的樂趣。就是憑這,上海這城市度過了許多危難時刻,還能形神不散?!盵12]在另一篇文章《朝圣》中,王安憶這樣表達了自己的生活觀:“就這樣,風俗畫,那些有人物、有生活的圖畫,總是它讓我安靜下來。我喜歡人世的熱鬧,中國古畫的山水總是有寂寞之感,水墨亦是虛無,所以傾向?qū)憣嵉奈鳟?。在二維平面中由透視原理、明暗影調(diào)立體出來的具體和生動,讓人喜悅”[13]。研究者在論及上海文學時喜歡將張愛玲與王安憶相提并論,這一比較并非牽強附會。兩人都喜歡世俗的生活并形諸文字,從而形成了帶著鮮活生活氣息的小說風格。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69屆初中生》存在著一些不足,它的文學價值與王安憶后來問鼎茅盾文學獎的《長恨歌》不可同日而語,《69屆初中生》有著概念化的痕跡,但我們不必對此吹毛求疵,這是一個作家在文學探索路程上大多會遇到的問題。王安憶在小說中表現(xiàn)的真誠令人感動,她與作品中的人物一起浮沉跌宕,一起在時代的洪流中掙扎與奮爭。王安憶力透紙背地刻畫出《69屆初中生》里雯雯這一人物形象,這是一個值得琢磨的文學形象,她有著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與精神進化的軌跡。王安憶在雯雯身上付諸了自己的生命體驗,從而使她溢出紙面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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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673-2219(2021)04-0066-04
2021-01-05
2019湖南省教育廳重點科學研究項目“遺民視角下清初張岱小品文與當代散文觀念的拓展”(項目編號190A190);2017年湖南省哲學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新世紀中國‘非虛構’鄉(xiāng)土文學研究”(項目編號17YBA188)。
趙洪濤(1974-),男,湖南永州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與文化。
(責任編校:咼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