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慶
論柳宗元天道觀
郭新慶
(中國柳宗元研究會,湖南 永州 425199)
天道觀是古人對天地宇宙和自然現(xiàn)象的認知,而歷代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其封建統(tǒng)治,借天命論把君權(quán)神化了。柳宗元是唐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他在繼承古代樸素唯物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嶄新的天說論。柳宗元的《天說》奠定了他哲學(xué)思想的根基,其《非國語》《時令論》《蠟說》公開揭露和批判天命論和封建迷信。柳宗元以一個叛逆者的形象,突顯了歷史上少有人能達到的思想高度。
柳宗元;韓愈;《天說》;《非國語》;叛逆者
《天說》是柳宗元﹑劉禹錫與韓愈有關(guān)“天人之際”的論戰(zhàn),寫于永州貶居后期,這是柳宗元哲學(xué)思想臻于成熟的標(biāo)志?!短煺f》奠定了柳宗元哲學(xué)思想的根基,其思想高度遠遠超過他的前代。章士釗說∶“子厚《天說》,固近乎今之唯物家言,照耀千年,如日中天?!盵1]394以此確立了柳宗元唐代最有影響思想家的歷史地位。
《天說》,不是天在說什么,或者說天在告訴人們什么,在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是柳宗元在論說天。天道尊遠,人不可及。無論是儒釋道,都懷著敬畏神秘的心情對待天。他們信奉天命,忌憚不敢說天。柳宗元《斷刑論》說∶“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非為聰明睿智者設(shè)也?!盵2]58一針見血,捅破謎底。柳宗元如此直言說天,這在其之前是少有的。柳宗元長年遭貶謫,困居在荒蠻之地,這不但沒令他屈服,反而磨礪出如此睿智的思想和膽識?!短煺f》是一篇數(shù)百字的短文,上下兩部分。占三分之二文字的上篇是引述韓愈關(guān)于天的說法,而柳宗元下篇的辯說只有不足二百字。韓愈那些說天的話,我們在他文集里找不到。吳文治據(jù)柳宗元《天說》“子誠有激而為是耶?”[2]386這句話,推測這是韓愈在貶為陽山令時向柳宗元私下說的牢騷話。照常理,韓愈多年后不可能沒來由地重提這些不經(jīng)意的話。劉禹錫《天論》說∶“余之友河?xùn)|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之言,文信美矣,蓋有激而云,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余作《天論》,以極其辯云?!盵3]139這段文字道出了柳宗元作《天說》背后的真正起因。韓愈早年官場不順,因得罪臟官李實被貶為陽山令。后因永貞革新時沒得到起用,他怨恨柳宗元等人,為此寫書信和作詩責(zé)斥柳宗元、劉禹錫,借以攻擊永貞革新是“小人乘時偷國柄”,誣蔑柳宗元等八司馬是“僥倖而速進者”,還說柳宗元和劉禹錫遭貶是天之賞罰[4]332。故此引得柳宗元和劉禹錫的不快,特作《天說》和《天論》回擊他。柳宗元《天說》和劉禹錫《天論》,是與韓愈有關(guān)“天人之際”的論戰(zhàn),這是唐代思想史上的大事件,其背后的政治原因是顯而易見的。韓愈其實是起了宦官和藩鎮(zhèn)傳聲筒的作用。元和八年(813年)六月,韓愈由國子監(jiān)博士改為史館修撰,其間他給一個劉秀才寫信,說:“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盵5]202借此為自己曲筆就史,為自己迫于宦官淫威幾度改寫《永貞實錄》辯解。劉禹錫連發(fā)《天論》三篇,其首篇憤憤地說:“法大弛則是非易位,賞恒在佞,而罰恒在直,義不足以制其強,刑不足以勝其非,人之能勝天之具盡喪矣,夫?qū)嵰褑识酱妫嗣琳叻疥惶釤o實之名,欲抗夫言天者,斯數(shù)窮矣。”[3]139-140劉禹錫說韓愈黑白顛倒,是非易位,賞在奸佞,罰在忠直,道義和刑賞“實已喪而名徒存”,還有何天理可言。韓愈認為天能“賞功而罰禍”,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因而“天聞其呼且怨,則有功者受賞必大矣,其禍焉者受罰亦大矣”,柳宗元說這是荒謬的。柳宗元用樸素的唯物論觀點解說了“天人之際”的思想,即闡明了他對天和人關(guān)系的看法。柳宗元說∶“彼上而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者,世謂之元氣;寒而暑者,世謂之陰陽?!碧鞗]有意志,天地、元氣、陰陽,與人能看到的果蓏、癰痔、草木一樣都是物質(zhì)的,它們的變化都是自然現(xiàn)象,那來的“賞功罰禍”?!肮Α薄暗湣笔侨耸篱g自己的事,與天地沒有關(guān)系?!肮φ咦怨?,禍者自禍”,這是人類自身的行為,由不得天,也怨不得地[2]286。短短數(shù)語,字字如雷。震撼千載,照亮了未來路。
劉禹錫《天論》是柳宗元《天說》的解說篇,它對天人之際的論說更詳盡精彩,其中“天人交相勝”的思想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所謂“天人交相勝”,是說“天”和“人”各有其特定的“功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天人相分,“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天與人交相勝耳。”并說:“人能勝天者,法也?!盵3]139劉禹錫這一“法制”說得到柳宗元的認同。柳宗元在《答劉禹錫天論書》說:“天之能者生植也,人之能者法制也……法制與悖亂,皆人也?!盵2]503劉禹錫的“天人交相勝”,說天不是有意識地要勝人,是自然行為。而人是有意識地要勝天。春夏種植,秋冬收藏,就是人利用自然規(guī)律的主動行為。
劉禹錫《天論》里有不少論說精彩的片段,讓人讀了快意不亦。論“空”“無”,他說∶“空者,形之希微者也?!盵3]143何為“希微”,有注說:“無聲曰希,無形曰微?!边@是說“空”是一種物質(zhì)形態(tài)。房屋中和器皿中的空間,是依賴“物”(房屋和器皿)而存在的。人眼夜里看不到的東西,動物可以看到。世界沒有無形無象的東西,所謂“無形”,是說“無常形”。至于“苒苒之光,渾渾之輪”(指時間),他說:“時而言,有初、中、后之分。日而言,有今、昨、明之稱。身而言,有幼、壯、艾之期。乃至一謦欬,一彈指,中際皆具,何必求三生以異身邪?”[6]276這是說,時間,有開始、中間、結(jié)束之分;日期,有今天、昨天、明天之稱;就是人生,也有幼年、壯年、老年的不同時期。即使是咳嗽一聲,彈一下指頭這樣短暫的一瞬,也具備這樣的過程。人的生命只有今生,何必去求那身體以外的無謂的三生呢?這些論說,對佛教宣揚的“空”“無”和三生輪回的說教是多么尖銳的否定和批判??!佛教是唐代社會的時尚,劉禹錫和柳宗元都沒能擺脫這些時代的影子,他們都認為佛教有助于教化。在仕途失意,常居貶境的痛苦中,他們都向佛教去尋求慰藉。
《天對》是柳宗元對屈原《天問》的解答。屈原的《天問》是一倒裝句,不是天向人發(fā)問,而是屈原向天發(fā)問。游國恩說:“《天問》就是天的問題……天統(tǒng)萬物,無所不包,一切天文、地理、人事的紛然雜陳,變化莫測的現(xiàn)象,都可以統(tǒng)攝于天象天道之中,所以名曰《天問》?!盵7]404屈原《天問》的寫作時間找不到史料的佐證,但從它涉獵的宏大悠遠的內(nèi)容看,顯然不是一時一事所激發(fā)就能一揮而就的,應(yīng)是屈原一生思想積累的噴發(fā),它反映了戰(zhàn)國時期人的思想認識。屈原與柳宗元一樣,常年放逐荒野,游歷沅水、湘水間,在楚國首都郢城被秦兵攻破后,屈原的政治理想徹底破滅了,撫今追昔,尋古覓遠,屈原奔走呼號,他問天,問地,問蒼生。他用生命的呼喚寫出的《天問》,一直讓后人追思和探尋著?!短靻枴酚幸话倨呤鄦?,大多來自古代神話傳說,不少已經(jīng)失傳,后人很難理解。一直以來,無人能夠解答其中的奧秘。柳宗元不愧為“大儒”,他以非凡的氣魄和過人的學(xué)識,把屈原之問歸結(jié)為一百二十二條,用四言排比的句式,逐一作答?!短鞂Α肥恰捌孀鳌保w現(xiàn)了柳宗元的探精神,是柳宗元哲學(xué)著作中,規(guī)模最為宏偉的作品。宋代黃伯思說:“《天問》之章,詞嚴義密,最為難誦。柳柳州于千祀后,獨能作《天對》以應(yīng)之。深弘杰異,析理精博,而近世文家亦難遽曉,故分章辨事,以其所對別附于問,庶幾覽者瑩然,知子厚之文不茍為艱深也。”[8]67柳宗元是史上唯一能對答屈原《天問》的人,也是“深得騷學(xué)”的第一人。
屈原《天問》涉及天文地理,人事歷史。遠至開天辟地,人類起始,近及自然山水,封建群爭。奇思妙想,問難千古。柳宗元對答精到,辟古開今。我們僅就問答天地的幾則來解析,其絕倫之勢盡顯。以下見《柳河?xùn)|集》[2]227-240:
1.神話中說盤古氏開辟天地后才有世界,所以古人用開天辟地說宇宙的起源。
屈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柳對∶本始之茫,誕者傳焉。鴻靈幽紛,曷可言焉!曶黑晰眇,往來屯屯,厖昧革化,惟元氣存,而何為焉!
柳宗元說,有關(guān)天地形成之前的虛妄說法,都是荒誕的人傳述的。而巨神開天辟地的傳說,混亂不清,沒什么好說的。晝夜交替,往來運動變化,蒙昧中生出萬物,這都是因為元氣的存在,那里是誰創(chuàng)造的。
2.萬物由何而生的問題。柳集《天對》篇有注說∶“《谷梁子傳》∶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后生。王逸以為天地人非也。”《淮南子·天文篇》說∶“‘陰陽’合‘和’而萬物生?!边@里的陰、陽、和,是指陰、陽、天或陰、陽、天地(地是附屬于天的)。這就是三合之說。柳注“王逸以為天地人非也”,顯然是否定有“人格神”的存在,這與柳宗元《天說》里主張的天人相分思想是一致的。
屈問∶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柳對∶合焉者三,一以統(tǒng)同,吁炎吹冷,交錯而功。
陰、陽、天參合在一起,由元氣統(tǒng)控著。元氣變化生出冷暖,而交替作用又促使萬物變化。
3.古人有天方地圓之說,并認為天有九重。
屈問∶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柳對∶無營以成,沓陽而九。轉(zhuǎn)輠渾淪,蒙以圜號。冥凝玄厘,無功無作。
柳宗元說,天沒人營造而成,陽氣積聚形成九重天。天體渾淪,象車輪旋轉(zhuǎn),被加上“圜”的稱號。陽氣在高遠幽深處凝聚自然形成天,這不是誰的功勞,也沒誰創(chuàng)造。
4.天地運行的樞紐。聞一多說∶“古代關(guān)于天體的傳說,多緣星象而生?!北倍菲咝?,斡為七星之柄,而“制斗之轉(zhuǎn)者為柄”?!稘h書·天文志》說,北斗七星轉(zhuǎn),它后面的維星亦轉(zhuǎn),天隨之。為此把“斡維”說成是運轉(zhuǎn)的樞紐。
屈問∶斡維焉系?無極焉加?
柳對∶烏徯系維,乃麋身位!無極之極,漭彌非垠?;蛐沃?,孰取大焉!
柳宗元說,那里用拴繩子來固定天的位置!天無邊無際,沒有盡頭,要能加放在什么上面,又怎會稱其之大呢!
5.天地八柱的問題?!痘茨献印さ匦纹氛f:“天地之間,九州八柱?!蓖跻葑ⅲ骸把蕴煊邪松綖橹??!痘茨献印ぬ煳钠芬读凶印珕柶氛f:“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p>
屈問∶八柱何當(dāng)?東南何虧?
柳對∶皇熙亹亹,胡棟胡宇!宏離不屬,焉恃夫八柱?
柳宗元說,天廣大無際,運動不息,那來的棟梁和房檐!宏大游離不相粘連的天空,要什么八柱來支撐!
6.傳說黑水邊有仙人,長壽不死。
屈問∶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柳對∶仙者幽幽,壽焉孰慕。短長不齊,咸各有止,胡紛華漫汗,而僭謂不死。
柳宗元說,傳說的仙人虛無縹緲,這樣的長壽誰羨慕。人生命有長短,終都要死的。為何編造的沒有邊際,說什么仙人不死!柳宗元向來不信鬼神,更對迷信妄說不屑一顧。
7.《天問》辭尾屈原提出“天命反惻,何罰何佑?”之說。
柳對∶天邈以蒙,人幺以離,胡克合厥道,而詰彼尤違。
柳宗元說,天高遠迷蒙,人渺小與天相離,為何要把兩者扯合在一,責(zé)問天賞罰不公呢!
僅僅數(shù)段對答,已充分展示了柳宗元“天人之際”的哲學(xué)思想和反天命、反迷信的思想?!短靻枴泛汀短鞂Α废笠粚︽⒚闷?,成為流傳千古的絕唱。宋代高似孫說:“柳宗元《天對》,精深環(huán)古,成一家之言,《離騷》而后,一人而已。”[8]137-138
《國語》是儒家推崇的典籍,是歷代統(tǒng)治者和士大夫文人頂禮膜拜的經(jīng)典,而敢于公開連篇累牘非《國語》的,歷史上只有柳宗元。全書六十七篇短文,分上下兩卷:上卷三十篇,書前有一段小序;下卷三十七篇,篇尾附跋文一篇?!斗菄Z》是讀書觀感式的寫法,先引述需要“非”的詞句段落,隨后加以批駁。《非國語》涉及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一小段一小段,一小篇一小篇,舉凡政治、歷史,思想、人倫,無不品之有味,入眼快人。柳宗元寫《非國語》的原因,《非國語》序說:“左氏《國語》,其文深閎杰異,固世之所眈嗜而不已也,而其說多誣淫,不概于圣。余懼世之學(xué)者溺其文采而淪于是非,是不得由中庸以入堯舜之道,本諸理作《非國語》。”[2]746《國語》披著儒家經(jīng)典的外衣,內(nèi)里藏著有許多荒誕不經(jīng)的東西。它文辭華麗內(nèi)容雜亂,喜好詭異之說,背理錯亂不通,伴著離奇古怪和荒誕無稽的事情,以光彩明亮的樣子引誘后生。柳宗元說這是用文采華美的外表罩著陷阱啊!如果不明確地揭示其真相,被華麗文采迷失跌倒的人就會更多了,這樣人們就不會守中庸而信奉堯舜之道。為此柳宗元作《非國語》,在書里標(biāo)記出《國語》的種種的誣妄之說,以告示天下的讀書人。
《非國語》是《天說》的箋釋篇,柳宗元把反對“天命論”和“天人感應(yīng)”的思想引申于對《國語》“誣淫”之說的批判。我們翻檢《非國語》,這一類篇章占了近一半。柳宗元通過對大量事例的批駁,詳盡地闡發(fā)和詮釋了自己的思想,語言之精彩,論說之透辟,說理之生動,這不僅反映了柳宗元思想和文學(xué)的功力,也可看出他寫作時付出的艱辛。
1.斥“天命論”和“天人感應(yīng)”說。幽王二年(前780),涇、渭、洛三條河流域發(fā)生地震。大夫伯陽父說:“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辈柛赣藐庩柖忸嵉菇忉尩卣?,這說明已具有初始的唯物觀認識??僧?dāng)時人又不可能逃出“天命”的束縛,伯陽父最終還是把地震原因歸于人事,認為這是周要滅亡的征兆。他預(yù)言說:“天之所棄,不過其紀(jì)?!惫艜r一紀(jì)為十年。周幽王公元前781年即位,公元前771年被西方的犬戎部族殺死,西周滅亡了,其間正好十年。左丘明以此宣揚命運天定。這些都是天人感應(yīng)之說。柳宗元在《三川震》批駁說,山川河流,是天地間的自然物。游移天地間的陰陽元氣,“自動自休,自峙自流”怎么會為人打算考慮?“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怎么會為人做安排?就象老婦用鍋煮飯時湯水沸騰溢出,老農(nóng)用井水澆地水流奔騰激蕩一樣,這都是自然物自身的事。天地?zé)o邊無際,陰陽無窮,彌漫交錯,“或會或離,或吸或吹”,象車輪象機械,誰能知道它?西周滅亡是人事所為,而把它歸罪于山川地震,柳宗元說他不能贊成這些說法[2]748-749。靈王二十二年(前550)谷水、洛水泛濫,將淹王城,靈王不聽兒子太子晉的諫說,堵水避災(zāi)。《國語》認為這是違背“天意”,因而導(dǎo)致王室衰亡。柳宗元《谷洛斗》說,“天將毀王宮”而不堵水,這是作王的大罪,不這樣做怎么能守得住先王的國家呢?所以他認為“壅之誠是也。王室之亂且卑,在徳”,不能用谷、洛這件事征兆王室的衰敗[2]755-7756。
《國語·晉語》記載,晉大夫趙宣子聽說宋人殺死宋昭公后,要求出兵伐宋,認為這是反天地違背人倫的事,要受天的懲罰。晉為宋的盟主不去討伐,也會遭禍的。《伐宋》批駁了這一說法,說天怎么會知道好惡懲罰呢?古時候殺君奪權(quán)遠過于宋人的多了,照樣長壽過著享樂的日子。這顯然是直刺天能賞罰的謬說??闪谠谶@里并不反對伐宋,認為盟主討罰殺君的人是應(yīng)該的[2]777。
《國語·周語》記載了宣王料民太原的事。宣王在幽王之前。料民,就是普查戶口。大夫仲山父反對說:“民不可料也……無故而料民,天之所惡也,害于政而妨于嗣。”宣王不聽,“卒料之”,結(jié)果到幽王時,西周滅亡了。前面說三川震,“源塞,國必亡”,這里又說宣王料民“妨于嗣”而致國亡。柳宗元在《料民》篇批駁了這一“天人感應(yīng)”的說法,其文曰:“吾嘗言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故孔子不語怪與神。君子之諫其君也,以道不以誣;務(wù)明其君,非務(wù)愚其君也。誣以愚其君,則不臣?!绷谠?zé)斥這種“愚誣”之說,指出那不是“明其君”,而是“愚其君”。他認為西周的滅亡是幽王“悖亂”造成的,而不是“料民”遭天所惡而受到的懲罰[2]749-750。
2.批神怪迷信?!秶Z》里有許多談神說鬼、荒誕迷信的的東西,“甚至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2]506。柳宗元從來不信這些,《非國語》逐個對它們進行了批駁?!渡窠涤谳贰方衣读恕爸芑萃跏迥辏猩窠涤谳贰敝囌f的虛弱本質(zhì),指出:“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所謂足,足乎道之謂也,堯舜是矣?!睙o道者乞求鬼神,力量虛弱的人信奉神靈、鬼怪之說。僅僅幾句話,其荒誕不經(jīng)就被批的彰顯無遺了[2]750-751?!恫軇フ搼?zhàn)》記載的長勺之戰(zhàn)是我國古代歷史上著名的以弱勝強的戰(zhàn)例,柳宗元《問戰(zhàn)》篇首先肯定了曹劌“言獄”取信于民是“知戰(zhàn)之本”,但對《國語》祭祀不豐足神靈不會降福的說法,也予以批駁。說對國家存亡和有關(guān)百姓命運的事,不求實際而求神道,是很危險的。柳宗元認為,戰(zhàn)爭必須做好各種準(zhǔn)備,如果但憑曹劌的幾句問話去打仗,那是會誤國害社稷的[2]759-760?!恫贰氛撧q占卜之事。柳宗元說:“卜者,世之余伎也,道之所無用也?!睂@些無助于治世之道的沒用的多余技藝,圣人用它,“蓋以驅(qū)陋民也”,這顯然是騙民之術(shù)[2]764?!抖颉放g星象預(yù)測的迷信?!妒弭~生》批駁據(jù)嬰兒像貌和哭聲斷定吉兇禍福?!饵S熊》是駁夢卜的。柳宗元對怪夢解釋說,這是“好事者為之”。他認為,凡是人受到了過度的刺激,就會“魄動而氣蕩,視聽離散,于是寐而有怪夢”,哪來得什么神奇鬼怪[2]782?
3.駁亂政害民?!斗菄Z》還有力的批判了統(tǒng)治者亂政害民?!睹佟贩磳Α叭稳宋ㄓH”的作法,主張任用官吏要按照人的才能,而不應(yīng)依據(jù)姓氏門第?!堵酒汀放u公子揚干犯罪卻斬殺他無罪的仆人頂替,柳宗元認為這無法嚴明刑法,還會遺害后人。《大錢》談?wù)撳X幣輕重的利害,柳宗元以利民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體現(xiàn)以民為本的理政思想?!恫唤濉放u藉田飾禮的騙民作法,柳宗元認為,這樣裝模作樣的“勸農(nóng)事”,“未若時使而不奪其力,節(jié)用而不殫其財”,“取之也均以薄”來得實際。求福,“不若行吾言之大德也”[2]747-748。這簡直是對封建禮教扇耳光,是對虛假政治的鞭撻。蘇東坡在《答江季恭》里說:“子厚為學(xué),大抵以禮樂為虛器。”[8]43這算是說到點上了。
柳宗元是以極大的勇氣冒風(fēng)險寫《非國語》的。他在給呂溫和吳武陵的信里說,自己受“黜辱”,就象泥土里的蚯蚓和螞蝗一樣,發(fā)出來的聲音,誰會去聽?可他堅守“世之知言者”的評價準(zhǔn)則,而不理睬那些沒有見識人的指責(zé)。他認為自己的書有教后生,“宜垂于后”,如果因此而受到罪罰,就是千秋百代,他也不會感到遺憾和慚愧[2]508-509。柳宗元的為人之道是唐代歷史上一個很奇特的現(xiàn)象,他長期遭貶,不但位卑職輕,又居于偏遠的荒蠻之地,可他的為人品格征服了許多人,他的思想和文學(xué)又像璀璨的啟明星一樣,照亮了唐代社會,至今還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學(xué)史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華。宋、元時,有人作《非非國語》,“泛泛如浮云掠空而過”,今已不得見,可柳宗元的《非國語》巋然不動,還在受到人們的喜愛,仍然在傳誦著。
《時令論》和《斷刑論》是柳宗元哲學(xué)思想的兩篇重要代表作,寫作年代不詳。施子愉《柳宗元年譜》認為作于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并批注說:“二論謂天道與人事無關(guān),駁斥漢儒‘五行政治’之謬說?!盵9]78《斷刑論》與《時令論》是相輔而行之作,名則論斷刑,實則是對《時令論》觀點的進一步闡發(fā)。章士釗評《斷刑論》說:“本文旨言斷刑,而不啻為《天說》之鐵板注腳,謀之人心以熟吾道一語,是子厚一生經(jīng)綸最得力處。”[1]110“謀之人心以熟吾道”[2]57,這是柳宗元《斷刑論》里說的話,所謂“謀之人心”是說研究謀劃人的心理和想法;“以熟吾道”是要引導(dǎo)人了解和遵奉他所主張的思想和道義。柳宗元這里說的“道”是他一生遵守并反復(fù)論說的“大中之道”。柳宗元所主張的“大中之道”與當(dāng)時社會流行的所謂儒道不一樣,柳宗元處處非議他們,他用自己的“大中之道”溯本清源。從某種意義講,柳宗元是那個時代“禮法”制度的叛逆者。柳宗元為守護自己的“大中之道”,一生孤獨痛苦著。
《時令論》是批駁《月令》的,有上下兩篇。《月令》篇出自《禮記》和《呂氏春秋》。《禮記》里的《月令》篇是有人從《呂氏春秋·十二紀(jì)》中“抄合”編就的,后來被當(dāng)作治理國家的根本法規(guī)。唐代對《月令》十分重視,玄宗開元中,大臣張悅以高宗顯慶年的《禮記》注解前后不一樣,要求重新刊定作為唐禮,這就有了《開元禮》,也稱《大唐開元禮》。到貞元年間,朝廷又對《開元禮》和《月令》做了修定,簡直到了神圣不可犯的地步。柳宗元在《監(jiān)祭使壁記》里,詳細地記述了他“主祀事”,行《開元禮》的情形。繁雜刻板的禮儀形式,牲牢酒醴菜果貢品的耗費,他認為其禮其樂,“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教有余也”。他說:“圣人之于祭祀,非必神之也,蓋亦附之教焉?!盵2]432柳宗元反對鬼神迷信,他主張用祭祀來佐教化,事天地教敬,事宗廟教愛,事有功烈勸善。《時令論》批駁《月令》,反對假借時令行神道這一思想。
《時令論》開篇指出,以《月令》“為大法”不是圣人所為。圣人所做的是按一年十二月七十二節(jié)候,推測天時,記算節(jié)氣,以順應(yīng)寒暑變化的規(guī)律,讓萬事萬物不違時宜,讓人類提前做好生產(chǎn)生活的準(zhǔn)備。圣人這是要告訴人們什么呢?柳宗元的結(jié)論是:“然而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已矣。”可《月令》里說的不是這樣。柳宗元說:“觀《月令》之說,茍以合五事配五行而施其政令,離圣人之道,不亦遠乎?”[2]53《尚書·洪范》里有“敬用五事”之說。所謂五事,指貌、言、視、聽、思,這應(yīng)包括人的所有行為。五行,指木、火、土、金、水五種物質(zhì),古人用這五種物質(zhì)來解說世界萬物的起源和物質(zhì)的多樣性。五行說最早見于《左傳》《國語》和《尚書·洪范》。五行說后來被人神秘化了,尤其其是漢代,充斥了大量的宗教迷信。柳宗元認為,把節(jié)氣時令和五事、五行混在一起用來推行政令,這是有背于圣人之道的。
柳宗元認為:“凡政令之作,有俟時而行之者,有不俟時而行之者?!毙枰磿r令而行的,如春天修水利,夏季除草施肥,上秋種麥蓄菜,入冬修倉習(xí)武;不需要等待時令而行的,有選才任賢,審判案子,修改法令,撫恤孤寡,經(jīng)商買賣等等?!稌r令論》里各列出了幾十項。柳宗元說:“變天之道,絕地之理,亂人之紀(jì),舍孟春則可以有事乎?作淫巧以蕩上心,舍季春則可以為之者乎?”《月令》里規(guī)定,孟春不能做“變天之道,絕地之理,亂人之紀(jì)”的事,春季不能“作淫巧以蕩上心”。柳宗元反問,難道過了這樣的季節(jié)就可以做這些事嗎?《月令》說,反時令會遭各種天災(zāi)人禍,以至寇戎來掠,“兵革并起、道路不通、邊境不寧、土地分裂、四鄙入堡、流亡遷徙之變”。柳宗元說:這都是“瞽史之語,非出于圣人者也?!盵2]53-55
《時令論》下篇批駁“取仁義禮智信之事,附于《月令》”,妄言《月令》為“防昏亂之術(shù)”。柳宗元說:“未聞其威之以怪,而使之時而為善,所以滋其怠傲而忘理也;語怪而威之,所以熾其昏邪淫惑而為禱禳、厭勝、鬼怪之事,以大亂于人也。”柳宗元說,做善事還要規(guī)定時間,還得用“五行”等迷信禱告以及怪異的話和事來脅迫人,這是“以大亂于人也”。柳宗元又說:“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信也?!辈怀ァ对铝睢愤@樣的“大惑”,不樹立“大中”之道,而去講圣人之道,柳宗元說他是不會相信的。柳宗元最后發(fā)誓說:“用吾子之說罪我者,雖窮萬世,吾無憾焉爾!”[2]55-56柳宗元反對《月令》這一類“淫巫瞽史”,所面臨的壓力是可以想見的,而他義無反顧的勇氣和膽識,刺透紙背,讓人每讀至此頓生敬意。
《斷刑論》僅存下篇,是答辯之文。從內(nèi)容上看,《斷刑論》延展了《時令論》的論說,突顯天道與人道相分的思想。柳宗元說,圣人賞罰是為了懲勸人。而說“賞以春夏而刑以秋冬”,這是騙人的。秋冬做了好事,要等到春夏才獎賞,做好事的人會怠慢消極了;而春夏犯了法,要等到秋冬才懲罰,做壞事的人也不在乎,這是驅(qū)使天下人犯罪。只有即時刑賞,才能“驅(qū)天下之人而從善遠罪也”。柳宗元認為,講天命而不講人事,這是糊涂不知事理?!吧n蒼者”上天怎么會知道和干預(yù)人事,又為什么要勉強遷就時令去諂媚它。自然界的雷霆和雪霜,不過是一種物質(zhì)性的氣罷了。春夏雷霆,“破巨石,裂大木”,是木石犯大罪了嗎?秋冬雪霜,摧殘草木,是草木有大罪嗎?難道是雷霆和雪霜懲罰萬物嗎?柳宗元說,雷霆和雪霜那會什么懲罰,這是效法“天命”人的糊涂之說。柳宗元主張說:“順時之得天,不如順人順道之得天”[2]56-58。這種非天,講人事,重人道的思想太難能可貴了。它如同昏暗的夜空里一束閃電,劃過了歷史的長河。柳宗元期盼能實現(xiàn)自己美好的愿望,也即是天時得以順應(yīng),大和能夠到來,他追求的“大中之道”得以實現(xiàn)。這里說的大和,也稱太和,指陰陽之氣調(diào)和,自然界沒有災(zāi)害,社會沒有戰(zhàn)亂的升平景象。
古時的神農(nóng)氏是傳說教百姓種五谷的神,他在農(nóng)歷臘月作蠟祭,用染成紅色的鞭子鞭打草木,以勸農(nóng)事。后來蠟祭成了一種愚民的手段,充滿了迷信的色彩。唐代設(shè)一百八十七方神,年末依據(jù)發(fā)生旱災(zāi)、水災(zāi)、蟲蝗、瘟疫的情況,取消有災(zāi)一方神靈的供品,不祭祀它們。柳宗元貞元十九年(803年)十月任監(jiān)察御史里行,按唐代禮制監(jiān)察御史監(jiān)祭祀。年終蠟祭時,柳宗元“主祀事”,可他卻背行自己的身份寫《蠟說》,直接批駁蠟祭的虛偽。柳宗元說:“神之貌乎?吾不可得而見也。祭之饗乎?吾不可得而知也。是其誕漫惝恍、冥冥焉不可執(zhí)取者。夫圣人之為心也,必有道而已矣,非于神也,蓋于人也。以其誕漫惝恍、冥冥焉不可執(zhí)取而猶誅削若此,況其貌言動作之塊然者乎!是設(shè)乎彼而戒乎此者也,其旨大矣。”柳宗元說,神什么樣,誰能看到?祭祀的東西神吃沒吃,誰又知道?柳宗元認為,古代圣人設(shè)蠟的用意,必定有其道理。這就是“非于神也,蓋于人也”[2]296。一言蔽之,圣人只為民而不為神。而設(shè)蠟祭神是為了警戒人事。柳宗元進而結(jié)合社會實際說,旱災(zāi)、水災(zāi)、蟲蝗、瘟疫等自然災(zāi)害,不是人為造成的,所以要懲罰神;而殘暴、昏庸、貪得無厭、懶惰無能等社會行為,不是神造成的,這應(yīng)該懲罰人?,F(xiàn)在古圣人之道不顯了,蠟祭只有表面形式流傳下來,徒有虛名,原先設(shè)教的本意也被隱沒了。柳宗元以蠟祭之事分割幽明,是要申張“天人相分”的思想,其目的是趨重人治。柳宗元反對拿傳說牽強附會。他說“致雨反風(fēng),蝗不為災(zāi),虎負子而趨”等傳說,不過是“偶然”現(xiàn)象而已。這樣解答,雖不盡有力,但還是很巧妙,很有說服力的。柳宗元在《蠟說》篇末慨嘆道∶“茍明乎教之道,雖去古之?dāng)?shù)可矣。反是,則誕漫之說勝,而名實之事喪,亦足悲乎!”[2]297在唐代迷信猖行的社會,敢說出知道圣人蠟祭的道理,就可以去掉祭祀形式這樣的話,這是需要有多大的勇氣??!柳宗元是那個時代的叛逆者,也是歷史傳統(tǒng)的反叛者。他的所謂“愚癡”和“不識時務(wù)”,讓他經(jīng)歷了一生的磨難和痛苦,而正是這一經(jīng)歷,磨礪和撞擊出如眼的思想火花,照亮了那個時代和后來的社會。
[1]章士釗.柳文指要(上)[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0.
[2]柳宗元.柳河?xùn)|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3]劉禹錫.劉禹錫集箋證[M].瞿蛻園,箋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韓愈.韓昌黎詩系年集釋[M].錢仲聯(lián),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高海夫.唐宋八大家文鈔·昌黎文鈔[M].西安:三秦出版社, 1998.
[6]劉禹錫.劉禹錫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7]譚介甫.屈原新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8:404.
[8]吳文治.柳宗元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9]施子愉.柳宗元年譜[M].武漢:武漢大學(xué),1957.
2021-04-12
郭新慶(1949-),男,遼寧大連人,中國柳宗元研究會常務(wù)理事,研究方向為柳宗元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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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校:潘雁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