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一
(山東社會科學(xué)院 文化研究所,山東 濟南 250002)
眾所周知,“互文”一詞屬古文修辭方法之一,有上下文義互相交錯,互相滲透,互相補充之意,多見于詩文。如果把“互文”之義應(yīng)用于文學(xué)作品解讀,則必定會給文學(xué)研究帶來認(rèn)識上的推進(jìn)和突破?!盎ノ摹痹谖膶W(xué)上的應(yīng)用出自于法國敘事學(xué)者羅蘭·巴特的論述:“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在一個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并以各種多少能辨認(rèn)的形式存在著其他文本”(1)王瑾:《互文性》,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目前,我國從“互文”視野研究文學(xué)作品的成果可謂鳳毛麟角。張偉、楊峰指出“《紅樓夢》對《水滸傳》存在明顯的‘互文’現(xiàn)象,悲憤之情正是由于借徑《水滸傳》才得到了表達(dá)”(2)張偉,楊峰:《互〈水滸傳〉之文,見〈紅樓夢〉之義——〈紅樓夢〉與〈水滸傳〉互文性瑣論》,《東岳論叢》,2019年第10期。;竺洪波論及《西游記》之時談到敦煌變文與《西游記》之間存在互文關(guān)系,一是“變文對《西游記》的多元性啟發(fā)和影響”,二是“《西游記》對變文的直接吸納和改造”(3)竺洪波:《敦煌變文與〈西游記〉的互文性考察——以〈降魔變文〉和〈唐太宗入冥記〉為中心》,《平頂山學(xué)院學(xué)報》,2020年第3期。。這些都為我們從“互文”視野解讀文學(xué)作品開辟了新的途徑?!堕L恨歌》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一首長篇敘事詩,全詩形象地敘述了唐明皇與楊貴妃之間的愛情悲劇。該詩對后世諸多文學(xué)作品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長恨”主題也成為眾多文學(xué)作品的追摹對象,紫氏部的《源氏物語》就是其中之一。葉渭渠曾言:“白樂天和紫氏部的文學(xué)思想,都帶有儒、釋、道雜糅的色彩”,指出“長恨歌的思想結(jié)構(gòu)是雙重的,諷喻與傷感兼而有之。這對于《源氏物語》思想結(jié)構(gòu)的形成,影響是巨大的。”(4)葉渭渠,唐月梅:《中國文學(xué)與〈源氏物語〉──以白氏及其〈長恨歌〉的影響為中心》,《中國比較文學(xué)》,1997年第3期。姚繼中把《源氏物語》喻為“日本平安時代的長恨歌,日本式的長恨歌”(5)姚繼中:《〈源氏物語〉悲劇意識論——兼論〈桐壺〉卷的悲劇意識導(dǎo)向》,《四川外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1年第4期。,足見二者之間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
《源氏物語》與《長恨歌》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首先表現(xiàn)在前者對后者故事情節(jié)的沿襲上?!对词衔镎Z》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時期為背景,描寫了桐壺帝、光源氏、薰三位主人公的生活經(jīng)歷和愛情故事,全書共五十四回,近百萬字,人物以上層貴族為主,也有中下層貴族、宮女、侍女及平民百姓,反映了平安時代的文化生活和社會背景。
其一,在故事主題上,《源氏物語》沿襲了《長恨歌》“愛情”主題。
《長恨歌》開篇既道:“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在無形中預(yù)言了唐朝由盛及衰的必然趨勢。王景霓就《長恨歌》的主題曾論到:“《長恨歌》是白居易懷著對國家盛衰的滿腔激情,用真切感人的語言和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形象,敘述了唐玄宗晚年不理國事寵愛貴妃,釀成安史之亂的時代悲劇的故事”(6)王景霓:《《長恨歌》主題試論》,《學(xué)術(shù)研究》,1980年第6期。?!对词衔镎Z》則描寫帝王、皇子和上層貴族集團里的紛亂復(fù)雜的情愛糾葛,重點刻畫了源氏父子三代的荒淫好色生活,并從側(cè)面烘托貴族統(tǒng)治階層之間的權(quán)力爭斗,揭示日本貴族社會盛者必衰的“無?!敝?。由此可見二者在故事主題上的一致性。紫氏部以“上皇耽于女色而廢弛朝綱”為主題創(chuàng)作《源氏物語》,絕非巧合,而是由于其深受白居易詩歌影響,模仿《長恨歌》思想主題之果,其在《源氏物語》的首卷《桐壺》開篇就提及唐明皇專寵楊貴妃之事,寫到:“大家側(cè)面而視,相與議論道:‘這等專寵,真正教人吃驚!唐朝就是為了有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亂。’這消息漸漸傳遍全國,民間怨聲載道,認(rèn)為此乃十分可憂之事,將來難免闖出楊貴妃那樣的滔天大禍來呢?!?7)[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豐子愷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
其二,在情節(jié)線索上,《源氏物語》與《長恨歌》都有兩條情節(jié)線索。
第一條情節(jié)線索是“重色”。在桐壺帝與妃子更衣之間的愛情故事中,桐壺帝獨愛更衣,復(fù)又痛失更衣,最后又迎娶了與更衣有著相似樣貌的藤壺女御,桐壺帝沉迷女色而不理朝政。這與《長恨歌》中唐明皇專寵楊貴妃棄朝政而不顧,導(dǎo)致楊氏專權(quán)、朝野不滿,引發(fā)安史之亂,最終走向衰落的故事情節(jié)十分符合。第二條情節(jié)線索是“長恨”。在桐壺帝之子光源氏與眾多女子的感情糾葛中,與光源氏相戀的女子大多紅顏薄命,與光源氏的愛情終未能長久,最終以“長恨”收尾??梢哉f,《源氏物語》中所呈現(xiàn)的“重色——鐘情——別離——長恨”的故事發(fā)展走向,是對《長恨歌》的故事情節(jié)的吸收。唐明皇與楊貴妃之間的愛情同樣是由重色至長恨。王昑就此曾寫到“通過玄宗重色的慘痛遭遇,表現(xiàn)了詩人對玄宗昏迷聲色,荒誤國政,招致禍亂,造成失去一切的終生長恨的感嘆”(8)王昑:《幻境與長恨——論〈長恨歌〉的情節(jié)和主題》,《齊齊哈爾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4年第3期。。因此,紫式部創(chuàng)作《源氏物語》之時借鑒了白居易的《長恨歌》,在情節(jié)構(gòu)思上存在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紫氏部通過“重色”與“長恨”兩條線索揭示了荒淫奢靡的宮廷生活背后所隱匿的“無?!敝?。
其三,在故事細(xì)節(jié)上,《源氏物語》中出現(xiàn)了多處《長恨歌》中的典故和場景,二者之間相互呼應(yīng),互文關(guān)系十分明顯。
熟知《長恨歌》中的典故和場景,為我們解讀《源氏物語》提供了重要的“前理解”。前述張偉、楊峰以“互文”解讀《水滸傳》《紅樓夢》之時就言及“前理解”對于研究文學(xué)文本的重要性(9)張偉,楊峰:《互〈水滸傳〉之文,見〈紅樓夢〉之義——〈紅樓夢〉與〈水滸傳〉互文性瑣論》,《東岳論叢》,2019年第10期。。在《源氏物語》的《桐壺》一回中,更衣病逝,“命婦”(宮中女官)從更衣娘家取來更衣的衣衫梳具等遺物,呈與桐壺帝。桐壺帝看罷,“想到:‘這倘若是臨邛道士探得了亡人居處而帶回來的證物鈿合金釵……’但作此空想,也是枉然。便吟詩道:‘愿君化作鴻都客,探得香魂住處來’”(10)[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9頁,第10頁,第187頁。。這段描寫恰與《長恨歌》中的“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遙相呼應(yīng),亦是對《長恨歌》中“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這一楊貴妃死后托臨邛道士寄語唐明皇的場景的借鑒和引用。另外,紫氏部在描寫桐壺帝思念更衣之時,直接引用了《長恨歌》中的詩句“太液芙蓉未央柳”,“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作連理枝”(11)[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9頁,第10頁,第187頁。。在《楊桐》一回中,六條妃子去桂川觀看祓禊儀式,再度入宮,憶起往亊,感慨萬千。書中描寫到:“她十六歲上入宮,當(dāng)已故皇太子的妃子,二十歲與皇太子死別,今年三十歲,重見九重宮闕。感慨之余,便賦詩道:‘我今不想當(dāng)年事,其奈悲哀涌上心’。”(12)[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9頁,第10頁,第187頁。在六條妃子身上明顯有楊貴妃的影子,楊貴妃亦是在十六歲時入宮,后與皇上死別。在《蜉蝣》一回中,熏大將把一副名為《芹川大將物語》畫贈與大公主,此畫描繪的是畫中人物遠(yuǎn)君戀慕一位公主,在一天晚上不堪相思之苦便走入公主房間的情景。熏大將深感畫中遠(yuǎn)君與自己無二,悲嘆自己命苦,便賦詩道:“秋風(fēng)吹荻凝珠露,暮色蒼時我恨長?!?13)[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下),第1013頁。該詩句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是對《長恨歌》中的“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化用。
紫氏部在《源氏物語》中共塑造了400多個人物,性格十分鮮明的就有50余人,幾乎每一回都有新的人物形象登場,而這些人物之中很多都與白居易及其詩歌有所關(guān)聯(lián)。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紫氏部所塑造的兩大男主人公——桐壺帝與光源氏。換言之,桐壺帝與唐明皇、光源氏與白居易之間在人物形象上有著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
其一,桐壺帝與唐明皇在“悲劇”形象上有著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
關(guān)于桐壺帝與唐明皇,田德明論述到:“桐壺帝和唐玄宗都是一朝皇帝,更衣和貴妃都不是皇室正室,卻同樣受到特別的寵愛,但是好景不長,都死于非命,而這些皇帝又都做不了主,只能憂憂郁郁生活。兩國事何其相似,痛苦、憂傷是他們的共同點?!?14)田德明:《〈源氏物語〉與白居易的詩歌》,《江漢大學(xué)學(xué)報》,1992年第4期。正如田德明所指出的,桐壺帝與唐明皇之間有兩個共同點,一是二人身份相同,都是一朝皇帝;二是對妃子用情至深,但是終不長久,空留“長恨”。由此可見,二人之間有著明顯的互文性。
對于第一個共同點,無需贅言。對于第二個共同點,《長恨歌》中的“李楊愛情傳”是在刻畫一個悲劇,重在一個“恨”字;《源氏物語》中桐壺帝與更衣的愛情亦未能長久,更衣病逝對桐壺帝而言無疑也是一個“悲劇”。周承珩就《長恨歌》中唐明皇的人物形象論述到:“(楊貴妃死后)那個‘重色’的唐玄宗,已經(jīng)在詩人的筆下,升華為一個因失去愛,而陷入悲悲切切無限哀痛的‘重情’的帝王?!詈笫?quán)之后,成為“落魄”的帝王,過著高級囚徒生活,孤苦寂寞,以淚洗面,在思念中痛苦地渡過他殘存的晚年。白居易對唐玄宗人物形象的評價,不難看出,他既是悲劇的制造者;又是悲劇受害者的藝術(shù)形象。”(15)周承珩:《試談〈長恨歌〉的人物形象》,《寧波師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4年第3期。
不得不說,白居易對唐明皇的內(nèi)心世界描寫的極為細(xì)膩?!皻w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四句,用情景交融手法,寫出唐明皇思念貴妃、以淚洗面的悲戚心情?!跋Φ钗烇w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兩句,則描寫了唐明皇宮中徹夜無眠,夜空中飛來飛去的螢火蟲更加勾起了他思念之情,只覺此恨綿綿。白居易通過這兩個細(xì)節(jié)描寫,寫活了唐明皇悲痛、孤寂、落魄的悲劇形象。
紫氏部對桐壺帝的塑造很大程度上模仿了《長恨歌》中的唐明皇的形象。陶力就此論述到:“作家(紫氏部)卻把大部分篇幅給予了桐壺帝。她以極細(xì)膩的筆觸描寫了桐壺帝的心理與感情。在這個人物身上,安史之亂后于愛情失落的悲哀中一蹶不振的凄涼天子唐玄宗的投影清晰得不能再清晰?!?16)陶力:《貴族階級的精神沒落史──〈源氏物語〉中的男性形象系列、兼論〈源氏物語〉與〈長恨歌〉(上)》,《杭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4年第1期。紫氏部在《桐壺》一回中寫到:“皇上對她過分寵愛,不講情理,只管要她住在身邊,幾乎片刻不離。結(jié)果每逢開宴作樂,以及其他盛會佳節(jié),總是首先宣召這更衣。”(17)[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2頁,第3頁,第6頁,第221頁,第226頁。不難看出,這段描寫與《長恨歌》中的“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一句十分相似。更衣病重不起,桐壺帝便對更衣說:“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時,也得雙雙同行。想來你不會舍我而去吧!”(18)[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2頁,第3頁,第6頁,第221頁,第226頁。后更衣出宮回娘家,桐壺帝滿懷悲痛,不能就睡,只覺長夜如年,憂心如搗。后又聽聞更衣于娘家病逝,便心如刀割,神智恍惚,一味籠閉室內(nèi),枯坐凝思。更衣雖然離世已久,但桐壺帝依舊難以釋懷,書中寫到:“每逢舉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吊唁,撫慰優(yōu)厚。雖然事過境遷,但皇上悲情不減,無法排遣。他絕不宣召別的妃子侍寢,只是朝朝暮暮以淚洗面。”(19)[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2頁,第3頁,第6頁,第221頁,第226頁。此處因思念妃子更衣而終日“以淚洗面”的桐壺帝的形象與《長恨歌》中對唐明皇的刻畫是具有同一性的。
其二,光源氏和白居易在“左遷”事件上有著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
吳秀君對于光源氏與白居易的相似之處亦評價到:“至于(光源氏)左遷形象的刻畫,具體來說,再沒有比白樂天江州司馬時代的作品所刻畫的形象更為得心應(yīng)手的了”(20)吳秀君:《論〈源氏物語〉對白居易詩歌的接受》,湖南師范大學(xué),2017年碩士論文,第15頁。。光源氏是《源氏物語》中繼桐壺帝第二個出場的男主人公,在《須磨》一回中,光源氏漸覺世路艱辛而離開京都,從而流放須磨。這是紫氏部模仿降職被貶江州司馬之時的白居易而刻畫的人物形象。光源氏的“左遷”形象與被貶之時的白居易在人物性格上具有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
紫氏部在描寫光源氏離京前往須磨前準(zhǔn)備行李時寫到:“客中所用物件,僅選日常必須之品,并且不加裝潢,力求樸素。又帶些必要的漢文書籍。裝白居易文集等的書箱和一張琴,也都帶去?!?21)[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2頁,第3頁,第6頁,第221頁,第226頁。紫氏部為讓光源氏的人物形象更加貼近白居易,在其離京行李中專門點出了“白居易文集”(即《白氏文集》)。光源氏力求行李樸素,卻把《白氏文集》作為日常之物隨身攜帶,可見當(dāng)時研讀《白氏文集》在日本的皇宮貴族之間流行之盛。這與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有很大的關(guān)系。自嵯峨天皇始,白居易詩文就成為了日本天皇的必修課,并在日本宮廷之內(nèi)就設(shè)立了《白氏文集》的侍讀官(22)高文漢:《試析中國古代文學(xué)對源氏物語的影響》,《日語學(xué)習(xí)與研究》,1991年第1期。。
從光源氏樸素的行李可以看出,紫氏部把光源氏刻畫成了一個退隱者泰然自若的形象。面對也許處境艱難的流放之地,光源氏只隨身攜帶“日常必需之品”,與其身份相配的華美服飾和鋪張用具一概不帶,宛然一副面對流放安之若素的心情。光源氏在須磨的住處亦是一切從簡,書中寫到:“其地離海岸稍遠(yuǎn),是幽靜而荒蕪的山中。自墻垣以至種種建設(shè),均甚別致,與京中絕不相同。有茅葺的屋及蘆葦編的亭子……”(23)[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2頁,第3頁,第6頁,第221頁,第226頁。。
在《白氏文集》的《草堂記》中,記載了香爐峰下白居易的草堂陳設(shè):“堂中設(shè)木塌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三兩卷?!卑拙右诪椴萏妙}詩《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作“五架三間新草堂,石階桂柱竹編墻”。而光源氏離京行李中也有“一張琴”、“漢文書籍”,在須磨的住處亦是“茅葺的屋及蘆葦編的亭子”,這與《草堂記》中的描寫幾乎完全一致??梢姡鲜喜繉庠词享毮プ√幍拿鑼懯菂⒄樟税拙右椎摹恫萏糜洝?。此外,在《須磨》一回中映射白居易詩歌的地方也有幾處。如帥皇子與三位中將來為只身赴須磨的光源氏送行之時,光源氏對鏡自憐。這與白居易《對鏡吟》中的“閑看明鏡坐清晨,多病姿容半老身。誰論情性乖時事,自想形骸非貴人”相對應(yīng)。不難看出,紫氏部在塑造光源氏之時,一直在思索著心目中理想的白居易形象。
白居易的“長恨”主眼與紫氏部的“物哀”審美意識均以“悲劇”為底色,表現(xiàn)出二者之間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堕L恨歌》,歌長恨。在《長恨歌》中,無論是感人至深的“李楊愛情傳”還是風(fēng)云變幻的政治朝廷,均以“悲劇”收場,“長恨”成為一切故事的“主眼”,起首道“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至尾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從“求不得”到“無絕期”,“長恨”似乎直接或間接、有形或無形地貫穿于整篇詩歌之中。紫氏部在創(chuàng)作《源氏物語》時在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塑造上均借鑒了《長恨歌》的“長恨”情節(jié),但同時她也在追摹《長恨歌》的基礎(chǔ)上,孕育了日本“物哀”美學(xué),完成了自己從“長恨”到“物哀”的審美意識轉(zhuǎn)化,確立了古代日本“物哀美”這一感情表達(dá)模式。
《源氏物語》中出現(xiàn)“物哀”一詞就有14次之多。日本著名學(xué)者本居宣長(1730-1801)在其著作《源氏物語疏證》中論述《源氏物語》是以“物哀”為宗旨的,后人進(jìn)一步概括了《源氏物語》中“物哀”一詞所體現(xiàn)的審美趣味,其內(nèi)涵大致是指人由于外在環(huán)境觸發(fā)而產(chǎn)生的一種傷感、凄楚、低沉、悲愁、纏綿悱惻的感情(24)王向遠(yuǎn):《“物哀”與〈源氏物語〉的審美理想》,《日語學(xué)習(xí)與研究》,1990年第1期。。葉渭渠則把《源氏物語》的“物哀”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對人的感動,以男女之間的戀情最為主;第二,對人生百態(tài)的感動;第三,對自然的感動,特別是四季景物引發(fā)的無常感。(25)葉渭渠:《日本文學(xué)思潮史》,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第184頁。不難發(fā)現(xiàn),“傷感、凄楚、低沉、悲愁、纏綿悱惻的感情”與“長恨”的感情如出一轍。
其一,“物哀”所體現(xiàn)的對人的感動、對人生的感動以及對四季景物的感動在《長恨歌》中也有所映射。
在《源氏物語》的《總角》一回中,二女公子與大女公子有一段思念亡父的對話。二女公子對姐姐大女公子說:“我適才夢見父親,他滿面愁容,在這里環(huán)顧四周。”大女公子更加悲傷,說道:“自從父親亡后,我常想在夢中拜見,豈知一次也不曾見過”,心想:“近來我日夜思念父親,或許他的靈魂在這里彷徨,亦未可知”(26)[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下),第848頁。。這似乎借鑒了《長恨歌》中的“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兩句,雖然白居易所歌詠的是男女愛情,而紫氏部所描寫的父子親情,但兩者在表達(dá)思念之情,即對人的感動上是相通的。
《源氏物語》對四季景物的感動則體現(xiàn)在對雪、月、花等景色的描寫上。范作申就曾指出,《源氏物語》若失去了景色描寫,就失去了其價值(27)范作申:《日本傳統(tǒng)文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992年版,第57頁。。無獨有偶,白居易也曾寫過一首小詩——“五歲優(yōu)游同過日,一朝消散似浮云。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著重點出了“雪月花”。由此可見,雪、月、花在白居易和紫氏部的文學(xué)世界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在《明石》一回中,有一天月色閑靜,光源氏眺望碧波無際的海面,覺得像極了從前居住的二條院中的池塘,于是心中涌起無限相思。便吟唱起古歌謠:“昔居淡路島,遙遙望月宮。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庇仲x詩道:“無邊月色溶溶夜,疑是身居淡路山?!?28)[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249頁。這與《長恨歌》中的“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兩句在表達(dá)因景色而感動上可謂異曲同工,雖然一個是在表達(dá)思鄉(xiāng)之情,而一個是在表達(dá)相思之苦。
在《薄云》一回中,紫氏部在描寫明石姬母子分離時,便借用“霰雪”抒情。書中寫到:“過不多天,已是嚴(yán)冬臘月,霰雪紛飛。明石姬更覺孤寂?!銒陕暱奁饋?。繼而吟道:‘深山雪滿無晴日,魚雁盼隨足跡來?!?明石姬女兒的)乳母哭泣著安慰她道:‘深山雪滿人孤寂,意氣相投信自通’?!?29)[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330頁,第52頁,第123頁。漫天霰雪襯托出明石姬為了女兒前程而送走孩子的痛苦,無奈與孤寂。在《長恨歌》中雖然沒有“雪景”的描寫,但在“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兩句中也可以多少看到二者之間的共通之處。白居易以鴛鴦瓦上的重重霜花和翡翠被的冰冷來襯托唐明皇的孤寂之情。
紫氏部在《源氏物語》中擅于用花來塑造人物形象,甚至以“夕顏”、“末摘花”等花名為書中的女性角色命名。因此以“花”造“人”是《源氏物語》的一大特點。紫氏部在描寫女主人公紫姬性格時寫到:“棣棠花開滿枝頭,嫩黃悅目,源氏一看便流下淚來,只覺得觸目傷心?!戏蛉松钪O各種花木的性質(zhì),知道它們開花孰早孰遲,巧妙地配置栽種。因此各花按時開放,相互銜接,庭中花香不斷?!?30)[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下),第722頁。由此可見,紫姬乃愛花之人。在《夕顏》一回中,光源氏去訪問六條院,途徑一戶人家,墻圍長滿蔓草,草中星點著些許白花,便獨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嬌!”隨從隨即答道:“這里開著的白花,名叫夕顏”。光源氏又道:“可憐啊!這是薄命花?!?31)[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330頁,第52頁,第123頁。果不其然,園中女子在于光源氏短暫相守之后便送了性命。在《未摘花》一回中,紫氏部為常陸親王家的小姐取名“末摘花”(32)“未摘花”意為紅花,摘下來可做紅色染料。此女子鼻頭一抹紅,所以把她比作未摘花。,暗指此女子相貌丑陋,在書中借用光源氏之口寫到:“明知此色無人愛,何必栽培未摘花?”(33)[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330頁,第52頁,第123頁。。與之相對,在《長恨歌》中也有以“花”比“人”的詩句——“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fēng)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白居易把芙蓉花開比作貴妃的臉,柳葉兒比作眉毛,同時,以“春風(fēng)桃李”“秋雨梧桐”來襯托物是人非、冰冷寂寞之感。
其二,紫氏部“悲美”審美意識是對《長恨歌》“長恨”之主眼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和轉(zhuǎn)化。
《源氏物語》中的愛情無疑的悲情的,但紫氏部并沒有把筆致凝聚在“悲”和“恨”上,而是以客觀的眼光、冷靜的心態(tài)來審視“悲”中之“美”。王曉燕就此論述到:“悲美作為最優(yōu)先的審美價值取向源于《源氏物語》。小說以悲為美,熔寫實精神與唯美傾向于一爐,把風(fēng)雅、幽玄、物哀等美感特征編織在悲美這一文化網(wǎng)絡(luò)之中,體現(xiàn)了日本民族特有的審美情趣?!?34)王曉燕:《悲美之源——論《源氏物語》的審美情趣》,《社會科學(xué)家》,1999年第3期。
《長恨歌》中對李楊愛情的審美可以定義為“長恨”,“悲”中有“嘆”,“嘆”中有“恨”。作者白居易以“此恨綿綿無絕期”結(jié)束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由此可見一斑。春平論及物哀這一概念曾言:“知物哀(35)日本江戶時代,本居宣長系統(tǒng)論述了“物哀”的精神實質(zhì),并在《紫文要領(lǐng)》中論述了“知物哀”,指出“對于事物,善的就是善的,惡的就是惡的,悲的就感到悲,哀的就感到哀,懂得體味這些事物,就叫做知物哀”。者首先是好色之徒。見色而心動乃人之常情,但如果只愛慕紛繁之色,也不去體察色易無常的道理,不懂珍惜,則流于輕浮,這也并非知物哀者,知物哀者必重視情?!?36)春平:《日本美的根芽〈源氏物語〉與物哀》,《文明》,2019年第8期?!堕L恨歌》中有“好色”的部分,但在“體察色易無?!鄙蠀s是不足的。紫氏部繼承了《長恨歌》的“好色”,但所著眼的并非是“好色”造成的“長恨”,而是“好色”造成的“無常”之道。日本學(xué)者柳田圣山談及日本人性格之時以花期短促的櫻花為例曾寫到:“與其因為飄落而稱無常,不如說突然盛開是無常,因無常而稱作美,故而美的確是永遠(yuǎn)的。”(37)[日]柳田圣山:《禪與日本文化》,何平,伊凡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1年版, 第51頁。紫氏部正是以這種“無常”為美。由此,對紫氏部而言,悲哀、無常是永恒之美。
紫氏部筆下的光源氏與眾多女性之間的情愛糾葛完美體現(xiàn)了愛情的“無?!?。光源氏四處獵艷,把與自己相識的女子悉數(shù)安置在六條院中,苦心經(jīng)營,但六條院正如《紅樓夢》中的大觀園一般最終走向衰敗,人生須臾幾十載,終是落得一場空??梢哉f,光源氏本身就是“無常”之道的真實寫照。在《魔法使》一回中,光源氏看到六條院中景致,想到一切物是人非,便吟詩道:“春院花如錦,亡人手自栽。我將拋舍去,日后變荒臺?!?38)[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722頁。此時的光源氏已深感自己來日無多,心中便泛起一絲無常之感。
此外,紫式部在“悲美”愛情的“無?!敝郎?,還體現(xiàn)在其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上。她以悲哀和憐憫的筆調(diào),賦予了眾多女性形象“悲劇”的美感。比如聰慧理智、柔中帶剛的空蟬,又比如內(nèi)心柔弱、心思單純的夕顏,再比如勇于反抗、桀驁不馴的浮舟……無論他們地位高低、美貌與否,最終只能淪落為男人的玩物或者政治聯(lián)姻的犧牲品。葉渭渠在評論《源氏物語》中的女性角色時寫到:“(紫氏部)通過源氏的戀愛、婚姻,揭示了一夫多妻制下婦女的悲慘命運。在貴族社會里,男女婚嫁往往是同政治利益聯(lián)系在一起的”(39)引自葉渭渠為《源氏物語》作的“前言”,[日]紫氏部:《源氏物語》(上),第3頁。。
在《葵姬》一回中,左大臣把女兒葵姬送給光源氏,是為了加強自己的聲勢;在《明石》一回中,明石道人為了求得富貴,強迫自己女兒嫁給光源氏;在《新菜》一回中,朱雀天皇在光源氏40歲得勢之時把16歲的女兒嫁給光源氏,也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在《浮舟》一回中,常陸介為了謀取高官,把自己女兒許給了左近少將,而左近少將之所以答應(yīng)迎娶常陸介的女兒,則是為了利用他雄厚的財力。王曉燕對于這些充滿悲劇色彩的女性角色論述到:“這些女性的悲哀是非常真實的,她們是充滿了日本式美的藝術(shù)形象。這種美,表面上裝飾得十分風(fēng)雅,內(nèi)心卻蘊藏著更多的哀嘆,帶著婉約纖柔、纏綿悱惻的悲美色彩。”(40)王曉燕:《悲美之源——論《源氏物語》的審美情趣》,《社會科學(xué)家》,1999年第3期。
反觀白居易筆下的楊貴妃,何嘗不是宮廷政治風(fēng)云中的犧牲品。讀完《源氏物語》,再細(xì)品《長恨歌》中的李楊愛情,就不會覺得那么苦澀了。居易樂天,自有一番超脫之感,絕然不會執(zhí)著于“長恨”之悲,應(yīng)是在歌“長恨”之美。紫氏部應(yīng)是把白居易的隱匿之義刻畫地更加具體形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