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奇嶺
□文學研究
論日記書信材料的閱讀史價值——以孫寶瑄、溥儀、柳亞子等為例
尹奇嶺
(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近年來閱讀史研究的興起與其他學術潮流一樣,是對西方學術熱點的跟進。作為私人敘事,日記書信是閱讀史材料集中的地方,通過作家的閱讀史研究作家的價值判斷、政治傾向、趣味偏好、審美取向等,更具學理性,可以借以破除一些習焉不察的偏見和謬誤,綜合眾多民國時期文人的閱讀史,則為人們深入研究民國時期社會轉(zhuǎn)型與知識接受和傳播之間關系打開一扇窗口。
日記書信;閱讀史;知識傳播;社會轉(zhuǎn)型
利用日記、書信材料追蹤作家閱讀史,是深入了解作家思想形成和變遷的有效手段。民國時期的學者文人,在日記、書信中有大量記學、論學文字。通過作家的閱讀史研究作家的價值判斷、政治傾向、趣味偏好、審美取向,更具學理性,可以借以破除一些習焉不察的偏見和謬誤。以魯迅日記書信為例,除了為一般學界所熟知的對蘇聯(lián)和東歐文學的提倡、介紹、翻譯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他也大量閱讀和收集墓志、碑刻、佛書等“國故”,以及日文、英文、德文的外語書籍,從閱讀材料可以領悟魯迅思想的復雜以及多源頭性,從而破除對魯迅思想僵硬的、模式化的理解方式。
在晚清,延續(xù)了幾千年的舊制度瀕臨尾聲時,社會大眾的閱讀物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尤其是1905年科舉的廢除,四書五經(jīng)的約束力從根本上失去權力保障。近代出版業(yè)的飛速發(fā)展,閱讀材料陡增,可供閱讀的書刊不僅數(shù)量劇增而且范圍廣泛。維系思想統(tǒng)一性的基礎無形中崩解,正如周作人概括的“王綱解紐”,為“維新”“革命”解開了思想的韁繩。
近年來閱讀史研究的興起與其他學術潮流一樣,是對西方學術熱點的跟進。閱讀史研究的淵源考辨,已有不少成果,大致脈絡清晰。就西方來看,閱讀史成為一種學術領域,與19世紀后期西方史學的轉(zhuǎn)向密切相關,這一史學潮流將視點從上層精英轉(zhuǎn)向下層民眾,研究視野急遽擴大,以往不被關注的大量材料被容納進來,如社會機構(gòu)的記錄材料、私人的日記書信等等。具體地說,閱讀史是從書籍史中“分娩”出來的,到20世紀80年代,法國夏蒂埃和美國達恩頓橫空出世,成功完成了書籍史向閱讀史的轉(zhuǎn)向,分別出版了閱讀史領域的經(jīng)典論著。此外還有加拿大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的《閱讀史》和新西蘭史蒂文·費希爾的《閱讀的歷史》堪稱經(jīng)典。當然,作為一個學術新領域,閱讀史研究不是單一學術領域影響的產(chǎn)物,而是跨學科綜合影響的產(chǎn)物。除書籍史外,閱讀史研究還深受法國年鑒學派以及傳播學的影響。年鑒學派的馬爾坦、費夫賀等人關注書籍的閱讀與流通背后的社會等方面因素,將閱讀看作是文化實踐,凸顯了閱讀史的地位。在傳播學方面,20世紀60年代,德國姚斯創(chuàng)立了接受美學,提升了讀者的地位,將對作者和作品的關注引向了對讀者閱讀的過程和閱讀效果的關注。以上是西方閱讀史的大略情形。
中國閱讀史的研究起步相對較晚。對閱讀史關注較早的有大陸的羅志田、臺灣的潘光哲等人。王鵬飛認為,中國閱讀史取得的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領域:一是史學領域,潘光哲的《追索晚清閱讀史的一些想法:“知識倉庫”“思想資源”與“概念變遷”》《晚清士人的西學閱讀史:一八三三~一八九八》、張仲民的《種瓜得豆:清末民初的閱讀文化與接受政治》是代表性成果;二是圖書情報學領域,王余光主編的《中國閱讀通史》洋洋十卷本,是代表性成果;三是傳播學領域,蔣建國在“中國報刊閱讀史”,卞冬磊在“晚清報刊閱讀史”,都有扎實的學術成果。西方漢學界對中國閱讀史方面的介入,也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果,如虞莉《中華帝國晚期的閱讀史,1000-1800》、何谷理的《中華帝國晚期插圖本小說的閱讀》、戴思哲《帝制中國的地方志編寫、出版與閱讀,1100-1700》、周紹明《書籍的社會史》、馬蘭安《構(gòu)建中國晚明時期新的閱讀公眾》等[1]。
晚清民國以來,列強的入侵及知識精英群體內(nèi)生的拯世濟民的激情,共同催動中國社會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從一個有幾千年歷史的農(nóng)耕社會更新為一個近現(xiàn)代的工業(yè)社會,吁求一場知識更新運動,拋棄掉束縛社會發(fā)展的傳統(tǒng)沉疴,補充新鮮的知識血液,成為近代中國的必然選擇。談到知識更新,閱讀史的變遷便成為一個核心內(nèi)容。在這一時段,閱讀者、閱讀對象、閱讀動力、閱讀效果、閱讀習慣、閱讀的地域性差異等等與傳統(tǒng)相較發(fā)生了重大變遷。從閱讀者來看,隨著學堂大量建立,讀書識字的人大幅增加,讀者群體廣泛化。從閱讀對象來看,伴隨著印刷資本主義的擴展,以及“西學東漸”,大量廉價的書刊出現(xiàn),社會上的閱讀物豐富起來?!皬膫鹘y(tǒng)的四書五經(jīng)和諸子著述,擴展到承載西方新知識、新觀念的內(nèi)容。從形式上說,從原來的主要閱讀書籍,擴展到圖書、報紙、期刊、宣傳冊等多樣化的知識載體。”[1]從閱讀的動力上說,隨著科舉制在1905年被清政府廢除,“舉業(yè)”已從歷史中薅除,實用之學大興,除了傳統(tǒng)固有的升官發(fā)財夢,“啟蒙”“救亡”成為很多讀書人的動力。從閱讀習慣說,近代以來有個閱讀方式和習慣的變革,從讀經(jīng)要求的精讀,到讀報刊需要的泛讀,從背誦需要的朗讀,到博覽需要的默讀,從單一知識追求的公眾閱讀,到私人趣味下的私下閱讀。從閱讀的地域性差異看,朱至剛指出,地理空間和社會層級影響著閱讀主體的分布?!吧碓诤诵幕蚴沁吘墔^(qū)域,對他們能日常閱讀的書籍數(shù)量多少、品類豐寡,勢必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從人數(shù)上看,后者在任何時段都是大多數(shù)。”[1]
閱讀有影響社會人心之力,發(fā)生大影響的思想觀念總是通過閱讀來傳播的。1919年4月20-21日,顧頡剛在給葉圣陶的信里說:“試看嚴又陵的《天演論》給中國社會以極大的影響,大概中國所以能改革的這樣快速,他這一本書大有功效。然《天演論》是從生物學出來的,生物學又在數(shù)理化博物諸科出來的,他沒有將生物學同數(shù)理化博物諸科相關的常識介紹給大家,憑空譯一本《天演論》,所以生出來的影響,便是躐等的改革?!跞鈴娛场畠?yōu)勝劣敗’,成了口頭的習語,強權的護符論;到現(xiàn)在情形的擾亂拂逆,他可要擔當些罪孽了?!盵2]這段文字不僅說出了《天演論》對社會進程的巨大影響,也指出了它的副作用。然而匡正的手段無論是“科學常識”還是“確當?shù)娜松^”,其實還是要通過書刊文字的閱讀傳播來實現(xiàn)。下面結(jié)合具體的日記書信材料,來談談晚清民國以來的閱讀變化。
勒龐說:“每個時代的人都在一個由相似的傳統(tǒng)、意見和習慣組成的基本環(huán)境中成長,他們不能擺脫這些東西的桎梏?!盵3]然而,過渡時期,正是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桎梏被打破的特殊時期,共享的基本環(huán)境處于危機狀態(tài),從而為新因素的介入預留了缺口。晚清民國正是一個過渡時期,西方的強勢入侵,驚破了清朝江山永固的迷夢,變革圖存成為知識精英的共識。舉凡政治、經(jīng)濟、軍事、教育、文化、制度等等方面,都面臨調(diào)整和更迭。所有的變遷總是與思想認識有關,而思想認識的更新又是與閱讀材料的新因素加入有關。除舊學之外,“西學東漸”風力正勁,這些“西學”翻譯為中文后,通過近現(xiàn)代報刊、書籍廣泛傳播,以閱讀為中介,引發(fā)了知識精英階層的“思想風暴”,其后的“改良”“革命”潮流,皆是思想文化變遷的結(jié)果。在日記書信中,有大量材料記載著當事人的閱讀經(jīng)歷,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思想文化變遷與社會變遷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
若以閱讀物為考察對象來選取個案的話,孫寶瑄的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孫生于1874年,死于1924年,正好經(jīng)歷晚清民初這一時段。孫寶瑄生活于標準的仕宦家庭,父親孫詒經(jīng),哥哥孫寶琦,岳父李瀚章,皆為賢達之士。他愛好讀書,家藏萬卷,涉獵廣泛,愛交友,好友如嚴復、章炳麟、梁啟超、譚嗣同、張元濟等人。在孫寶瑄的《忘山廬日記》里,記錄了大量日常的閱讀生活??疾焖谕砬鍟r段的閱讀內(nèi)容,可以窺見當時上層知識精英閱讀內(nèi)容之一斑。下面把孫寶瑄1893-1908年間具體閱讀內(nèi)容分列如下:
一是舊學方面:
1893-1894年:《左傳》《南史》《北史》《漢書》《明史》《明史紀事本末》《文史通義》《通鑒》《皇朝經(jīng)籍志》《皇朝經(jīng)世文編》《明紀》《先正事略》《列朝兵制大略》《致直隸訥制軍書》《群書治要》《游仙詩》《招隱詩》《應詔觀北湖田收》《贈從弟》《雜詩》《登江中孤嶼》《七發(fā)》《秋聲賦》《月賦》《閑情賦》《圓圓曲》《北山移文》《禪林寶訓》《離騷經(jīng)》《冊九錫文》《張良廟教》《奏記詣蔣公》《挽王可莊》《湖山草堂圖》《豐樂亭記》《禪林寶訓》《虎丘夜集圖》《國朝別裁集》《梅村集》《熙朝新語》《王彥章畫像記》《樊侯廟災記》《六臣記》《晁錯論》《南海廟碑》《臣事論》《蒯通論》《續(xù)辭類纂》《名實說》《唐兩京城坊考》《圣哲畫像記》《策秀才文》《陳情表》《封建論》《明儒學案》《危言》《閱江樓記》《三國演義》
1897-1898年:《周禮》《周禮注疏》《莊子》《管子》商君書》《列子》《朱子語類日鈔》《無邪堂答問》《圣武記》《白虎通》《中國度支考》《大清會典》《石渠余記》《周書》《呂氏春秋》《漢書》《后漢書》《史記》《隋書》《唐書》《魏書》《晉書》《遼史》《元史》《金史》《宋史》《明史》《史通》《皇清經(jīng)解》《明儒學案》《文獻通考》《華嚴經(jīng)》《大乘起信論》《六祖壇經(jīng)》《文心雕龍》《戴東原集》《東原年譜》《中論》《潛夫論》《鹽鐵論》《困學紀聞》《說苑》《四益館叢書》《莽蒼蒼齋詩》《三代沿革論》《辨微論》《潛書》《大云山房集》《樊南文集》《隨園詩話》《顏氏學記》《齊名四術》《儒門醫(yī)學》《黃書》《明堂針灸圖》《延年益壽論》《說文解字》
1901-1903年:《中庸》《易》《尚書》《道德經(jīng)》《戴記》《論語疏》《春秋繁露》《左傳》《公羊解詁》《詩譜序》《哀江南賦》《王船山遺書》《式訓堂叢書》《東華錄》《北史》《政務處條議明辨》《通典》《西廂記》《水滸》《西游記》《聊齋志異》《論衡》《老子》《品花寶鑒》《石頭記》《今古奇觀》《無行經(jīng)》《晉書》《通鑒論》《神仙通鑒》《止觀輔行》《呂祖全書》《龍舒凈土文》《天臺小止觀》《冠導本俱含論》《唯識論述記》《八大人覺經(jīng)》《林間錄》《楞嚴經(jīng)》《妙玄節(jié)要》《凈土十凝》《大彌陀經(jīng)》《俱舍論》《瑜伽師地論》《歸田瑣記》《抱樸子》《道藏全集》《仙史》《皇朝掌故匯編》《續(xù)經(jīng)世文編》《申鑒》《考古類編》《耿庵詩稿》《癸已類稿》《論語稽求篇》《郁光集》《西齋偶得》《說文》《說文通訓定聲》《無能子》《顧黃公集》《感舊集》《空山堂今始考》《墨池編》《玉磐蘭》《駢體文鈔》《西域考古志》《曾滌笙家書》《何大復集》《李滄溟集》《憨山年譜》
1906-1908年:《玉露》《九經(jīng)古義述》《山海經(jīng)》《楚辭》《筆塵》《古歡錄》《管制議》《西齋偶得》《風雅廣逸》《集韻》《經(jīng)世文編》《官場現(xiàn)形記》《劫后英雄略》《燕丹子》《胡子知言》《薛子道論》《閱史郄視》《平書》《通鑒評語》《蘿摩亭札記》《丹鉛續(xù)筆》《消暑隨筆》《八家四六文選》《郁離子》《鶴山筆錄》《落帆樓文稿》《茗柯文編》《灌畦暇語》《快書》《池北偶談》《綠雪亭》《考古質(zhì)疑》《丹鉛總錄》《國史大臣別傳》《蒿庵閑話》《松窗雜錄》《輿地廣記》《傷寒總論》《古今說海》《今石文字記》《積古齋鐘鼎款識》《古韻標準》《四聲切音韻表》《薛浪語集》《存學篇》《世說新語補》《學界罪言》《青箱雜記》《三箱從事錄》《癸巳類稿》《法苑珠林》《德安城守記》《居業(yè)堂文集》《樵香小禮》《潞城考古錄》《乾坤大略》《蘭臺奏疏》《博物志》《西域傳補注》
二是新學方面:
1893-1894年:《海國圖志》《萬國史記》《中西紀事》《西事類編》
1897-1898年:《新學偽經(jīng)考》《西學述略》《電學須知》《光學》《心靈學》《植物圖說》《地學稽古論》《獸百種論》《幾何原本》《交涉公法論》《萬國公法》《日本政記》《日本外史》《日本新史》《明治新史》《孔子改制考》《天演論》《全體學》《天文圖說》《太平洋島受道記》
1901-1903年:《西學探源》《飲冰室自由書》《哲學論綱》《國法泛論》《譯書匯編》《國家學》《憲法精理》《憲法比較論》《萬法精理》《萬國憲法志》《公法論綱》《民約論》《政法哲學》《政治學提綱》《原富》《教源論》《開皇三寶錄》《政治學》《佐治芻言》《物競論》《理財學》《普通妊娠法》《胎內(nèi)教育》《男女交合無上之快樂》《男女造化新論》《衛(wèi)生學答問》《生殖器》《男女交合新論》《日本新地圖》《萬國新地圖》《日本游學指南》《宇宙形質(zhì)論》《各國國民公私全考》《李鴻章傳》《李鴻章》《日本維新兒女英雄奇遇記》《仁學》《古教匯參》《現(xiàn)今世界大勢論》《黑奴吁天錄》《中國魂》《埃及近世史》《生利分利之別論》《歐洲財政史》《名學》《中國最新度支》《財政四綱》《吾妻鏡》《農(nóng)學初級》《傳種改良答問》《修學篇》《讀書法》《經(jīng)國美談》《社會學》《日本制度提要》《日本國史略》《日本政黨小史》《埃及史》《支那文明史》《土耳其史》《俄羅斯大風潮》《英國工商業(yè)發(fā)達史》《族制進化論》《道德進化論》《二百年后之吾人》《地球之過去未來》《帝國主義》《外交通義》《精神之教育》《理財學綱要》《鬻子》《政教進化論》《續(xù)包探案》《哲學要領》《哲學原理》《群學肆言》《愛國精神談》《中英商約駁議》《西湖圖志》《心理教育學》《泰西學案》《自助論》《支那地圖》《萬國商業(yè)志》《白山黑水錄》《露瀨格蘭小傳》
1906-1908年:《日本憲法》《泰西禮俗新編》《電術奇談》《法國司法組織》《政教考》《空同子》《朝鮮近世史》《意大利游記》《越南游歷記》《出使九國日記》《日本交通史》《日本維新三十年史》《鐵路臆說》《中國鐵路指南》《軌政要覽》《郵政講義》《滿漢通行刑法律》《戰(zhàn)血余腥記》《血史》《日本劍》《馬氏文通》
三是報刊方面:
1893-1894年:《邸報》
1897-1898年:《知新報》《萬國公報》《清議報》《時務報》《蘇報》
1901-1903年:《清議報》《匯報》《新民叢報》《大公報》《格致匯報》《政法學報》《新聞報》《新世界學報》《中外報》《格致報》《日日新聞》《大陸報》《浙江潮》《順天時報》《新小說報》《湘報》
1906-1908年:《東方雜志》《時報》《北京日報》《外交報》《國粹叢編》《京報》《滬報》《浙江日報》《神州報》《順天時報》《惠興女報》《政藝通報》《大同報》[4]
從以上列舉中,可以看出孫寶瑄日常閱讀生活的概貌,隨著年份不同,閱讀的內(nèi)容在發(fā)生著變化。中上層知識分子因為得風氣之先,率先閱讀了很多傳統(tǒng)“知識庫”中沒有的內(nèi)容,于是“由相似的傳統(tǒng)、意見和習慣組成的基本環(huán)境”便在他們心中被打破了,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穩(wěn)定性也失去了基礎。就孫寶瑄的閱讀史來看,戊戌變法是一個重要的分界點,其后新學方面的書刊閱讀量明顯增加,1903- 1904年達到更高水平。從閱讀的大致走向看,從讀四書五經(jīng)的“舉業(yè)”之文為主,到讀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文為主,從關注本國歷史,到關注別國歷史,從傳統(tǒng)醫(yī)學的讀物,到西方生理衛(wèi)生的讀物,從本國異端書冊,到西方啟蒙思想家的書籍,甚至書單中有理工科的一些書籍,如電學、地學等等,眼界一步步開闊,閱讀量也非常驚人。有論者指出:“從整體上來看,孫寶瑄閱讀的書籍1893、1894年以我國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的舊學書籍為主,介紹西方學說的新學書籍雖有閱讀,但比較少,只有4本。1897年之后西學書籍開始多了起來,在1901年至1903年之間,他的閱讀主要以國人翻譯的西學書籍為主,再輔之以部分傳統(tǒng)的舊學書籍和報紙。在1906年至1908年,這三年間主要以讀報紙為主,再輔之以以前讀過的舊學書籍,而新學書籍比較少。在不同時段,他所閱讀內(nèi)容側(cè)重點的不同,這本身可以反映一種社會的變化?!盵4]
溥儀的日記,李淑賢說是“愛新覺羅·溥儀的最后遺產(chǎn)”,是她從火舌下機智搶救下來的僅有成果。李淑賢回憶說,文革發(fā)生不久,為了緊跟“革命”,溥儀決定燒掉他的“筆記本、日記本、詩文冊一類東西”。于是,溥儀一頁一頁撕,讓妻子李淑賢一頁一頁地燒。李淑賢覺得很可惜,就想出一個辦法——謊稱有人敲門,乘著溥儀去開門的時間,從“火堆前搶救出十幾本日記和筆記”[5]。
溥儀是末代皇帝,一生命運多舛。他生于1906年2月7日,死于1967年10月17日。1908年11月13日,兩歲多的溥儀受到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召見。第二天光緒帝駕崩,幼童溥儀入承大統(tǒng),同年12月2日,正式繼位,史稱宣統(tǒng)皇帝。從1911年起,6歲的溥儀開始在毓慶宮讀書,先后擔任帝師的有陸潤庠、陳寶琛、易克坦、徐坊、朱益藩、梁鼎芬和莊士敦,都是享有盛名的人物。從1914年起9歲的溥儀開始寫日記,宮內(nèi)的生活千篇一律,日記所錄也如流水賬,卻為我們保留了一份末代皇帝的讀書單。這份書單對于我們了解皇家的教育內(nèi)容、教育理念等方面非常重要。下面將日記中部分讀書內(nèi)容選錄如下:
1914年11月13日:讀《左傳》“晉侯賞桓子狄臣千室”至“是無善人之謂也”,《禮記》“八十者”至“[百工]各以其器食之”。[5]3
1914年11月14日:讀《左傳》“夏,成周宣榭火”至“執(zhí)南郭偃于溫”,《禮記》“道路”至“為田九萬億畝”。[5]3
1914年11月15日:讀《左傳》“苗賁皇使”至“郤獻子為政”,《禮記》“自恒山[至于南河]”至“其余六十億畝”。[5]3
1914年12月8日:在養(yǎng)心殿溫習《左傳》《禮記》《書經(jīng)》,寫大“福”“壽”,寫仿。[5]8
1914年12月28日:在養(yǎng)心殿溫習《左傳》《禮記》《唐詩》《四書》,寫仿、寫“?!薄皦邸弊帧懾?。[5]11
1915年1月1日:讀《左傳》“秋會于沙隨”至“宋齊衛(wèi)皆失軍”,《禮記》“是月也”至“草木蚤死”。[5]12
1915年1月7日:在養(yǎng)心殿寫仿、寫大匾、寫大“福”“壽”字,溫習《左傳》《禮記》《唐詩》《四書》《孝經(jīng)》。[5]12
1915年1月15日:在養(yǎng)心殿寫仿“開筆[大吉]”,溫習《左傳》《禮記》《唐詩》《四書》《孝經(jīng)》《書經(jīng)》。[5]13
1915年6月17日:在養(yǎng)心殿溫習《左傳》《禮記》《唐詩》《四書》《書經(jīng)》《孝經(jīng)》,寫仿,寫大匾。[5]30
1916年1月1日:讀《左傳》“冬[十月丙申]”至“[能用力]于王室也”,《禮記》“子曰”至“而不可使為亂”。[5]49
1916年1月30日:在養(yǎng)心殿寫仿,溫習《左傳》《禮記》《唐詩》、[十二]字頭《單清語》、《圣諭廣訓》。[5]52
1916年2月26日:讀《左傳》“秦伯使辭焉”至“敗吳師于軍祥”,《公羊傳》何休序。[5]54
1916年2月27日:讀《左傳》“秋七月”至“吾以志前惡”,《公羊傳》“元年”至“母以子貴”。[5]54
1916年4月14日:在養(yǎng)心殿寫對聯(lián),在長春[宮]寫仿,溫習《左傳》、《公羊傳》、《單清語》、《滿洲孝經(jīng)》。[5]58-59
1916年5月25日:讀《易》“乾”至“吉”,《詩》“關雎”一什,《公羊傳》“冬”至“記異也”。[5]64
1916年7月30日:在長春宮寫仿,在建福宮寫“?!薄皦邸贝笞郑陴B(yǎng)心殿溫《易經(jīng)》,在延輝閣溫《詩經(jīng)》,在絳雪軒溫《孝經(jīng)》,在毓慶宮溫《書經(jīng)》,在鐘粹宮溫《庭訓格言》,溫《左傳》。[5]70
1917年1月1日:讀《詩》“潛”、“雍”二篇,《公羊傳》“至仲孫何忌及邾婁子盟于枝”。[5]83
1917年1月28日:讀《谷梁傳》“元年春”至“蹈道則未也”。[5]85
1917年11月16日:讀《周禮》“七事者”至“則國有大刑”。[5]92
1914年溥儀八周歲,每天學習內(nèi)容都是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必須接受的教育內(nèi)容,如《左傳》《禮記》《書經(jīng)》《唐詩》《四書》《孝經(jīng)》等,再就是臨帖練字。1916年十周歲的溥儀日常功課中增加了《圣諭廣訓》《公羊傳》《滿洲孝經(jīng)》《易經(jīng)》《詩經(jīng)》,其中《圣諭廣訓》是清朝歷代皇帝的語錄,《滿洲孝經(jīng)》也是傳承祖訓家風的。1917年,溥儀十一歲,日常功課增加了《谷梁傳》和《周禮》。從以上書單可以看出,幼童溥儀在一群婦人和遺老的包圍下,沿襲舊習,在教育內(nèi)容上幾乎沒有更新。
在清代,皇族的教育是非常嚴格的,一年四季幾乎沒有空閑。在《溥儀日記》里,我們發(fā)現(xiàn)即便是除夕和大年初一也是很忙,雖不讀書了,但卻有“禮儀訓練課”。1917年1月22日,是甲子年的最后一天,這天的日記中,溥儀寫道:“封筆大吉,拜五宮全佛,拜四貴妃?!盵5]84第二天,是舊歷乙丑年,也就是大年初一,儀式更加繁瑣,溥儀在日記中寫道:“開筆大吉,拜五宮全佛,遂如坤寧宮,詣西案北案君前拈香行禮,遣永祥如東陵閣佛前,拈香禮畢。朕遂如承乾宮,又遣永祥如孝全皇后御容前,拈香行禮,畢。又至西暖閣朕詣孝定景皇后,拈香畢。毓慶宮、建福宮、斗壇、養(yǎng)心殿、千秋亭、萬春亭、妙蓮花池、凝暉堂、廣生樓,皆遣人恭代行禮,乾清宮立寫寶殿欽,翊坤宮朕行禮,遂如太極殿,詣敬懿貴皇妃、莊和皇貴妃、榮惠皇貴妃、端康皇貴妃行禮畢,御乾清宮受諸王大臣賀畢,乃如養(yǎng)心殿。”[5]85此時的溥儀雖已退位,但宮里的規(guī)矩一點未亂,行禮如儀,照舊如常。1918年,溥儀12歲。這年的1月13日,是庚申年的第一天,所謂“開筆大吉”。溥儀按照規(guī)矩梳洗打扮之后,舉行“開筆大吉”儀式,書寫春聯(lián)和“福”字賜給親寵大臣。這一天比較特殊,溥儀不僅寫了日記,還畫了一幅圖,賜給老師梁鼎芬。梁家把這幅圖裝裱,成為長卷,并請了著名的遺老題跋。這幅圖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為紙本,日記部分縱18.2厘米,橫27.2厘米。在這幅少年的涂鴉上,居然還有幾十名舊臣遺老的題跋[5]95。溥杰在《“關門皇帝”的一則日記》中寫道:“盡管中國歷史上幾千年的皇權制度在辛亥革命時被推翻了,但清代的一些遺老遺少,還眷戀著過去。在一個還是孩子的溥儀一文一畫后面,竟有幾十位‘名人’題跋、吟詩、作賦。甚至已是‘五四’運動之后的年代了,還稱‘宣統(tǒng)××年’,還自稱‘臣’者,其中有朱汝珍、胡嗣瑗、鄭孝胥、朱益藩、黎湛枝、趙爾巽、王季烈、陳夔龍、葉爾愷等等。”[5]97-98
隨著年齡的增大,溥儀的閱讀面也在拓展。1921年1月5日,在日記中,溥儀寫道:“8時上課,同溥杰、毓崇共讀《論語》《周禮》《禮記》《唐詩》,聽陳[寶琛]師講《通鑒輯覽》。9時半餐畢,復讀《左傳》《谷梁傳》,聽朱[益藩]師講《大學衍義》及寫仿、對對聯(lián)。11時功課畢,請安四宮。是日,莊士敦未至,因微受感冒。遂還養(yǎng)心殿,書‘?!畨邸秩畯?,復閱各報,至4時餐。6時寢,臥帳中又讀《古文觀止》,甚有興味?!盵5]99-1001月6日:“早4時即起,靜坐少時,至8時上課,仍如昨日所記。至12鐘三刻余,莊士敦至,即與溥佳讀英文。3時功課畢,還養(yǎng)心殿。”[5]1001921年,溥儀十五歲了,日常的學習內(nèi)容里增加了英文,他的閱讀自主性也大了,包括閱覽各報,及《古文觀止》。1922年,溥儀十六歲時獨立自主做了一件具有傳奇色彩的事,就是在電話簿上看到胡適的名字,直接打電話給胡適,要求見他。這件事在胡適日記里有三處記載。
第一次是在1922年5月24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我因為宣統(tǒng)要見我,故今天去看他的先生莊士敦(Johnson),問他宮中情形。他說宣統(tǒng)近來頗能獨立,自行其意,不受一班老太婆的牽制。前次他把辮子剪去,即是一例。上星期他的先生陳寶琛病重,他要去看他,宮中人勸阻他,他不聽,竟雇汽車出去看他一次,這也是一例。前次莊士敦說起宣統(tǒng)曾讀我的《嘗試集》,故我送莊士敦一部《文存》時,也送了宣統(tǒng)一部。這一次他要見我,完全不同人商量,莊士敦也不知道,也可見他自行其意了。莊士敦是很穩(wěn)健的人,他教授宣統(tǒng),成績頗好;他頗能在暗中護持他,故宣統(tǒng)也很感激他。宮中人很忌莊士敦,故此次他想辭職,但宣統(tǒng)堅不肯放他走。”[6]第二次在5月30日,為了見溥儀,胡適沒有去上課,他在日記中記錄了見面的情景:“清帝在殿的東廂,外面裝大玻璃,門口掛厚簾子;太監(jiān)們掀起簾子,我進去。清帝已起立,我對他行鞠躬禮,他先在面前放了一張藍緞墊子的大方凳子,請我坐,我就坐了。我稱他‘皇上’,他稱我‘先生’。他的樣子很清秀,但單薄得很;他雖只十七歲,但眼睛的近視比我還利害;穿藍袍子,玄色背心。室中略有古玩陳設,靠窗擺著許多書,炕幾上擺著今天的報十余種,大部分都是不好的報,中有《晨報》、英文《快報》。幾上又擺著白情的《草兒》,亞東的《西游記》。他問起白情,平伯;還問及《詩》雜志。他曾作舊詩,近來也試作新詩。他說他也贊成白話。他談及他出洋留學的事,他說,‘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糜費民國許多錢,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謀獨立生活,故曾要辦皇室財產(chǎn)清理處。但許多老輩的人反對我,因為我一獨立,他們就沒有依靠了?!盵6]680溥儀抱怨說有些新書找不到,胡適答應可以幫忙找,談話大概進行了20分鐘。第三次在6月6日,胡適日記中抄錄了一首名為《有感》的詩:“咬不開,捶不碎的核兒,關不住核兒里的一點生意;百尺的宮墻,千年的禮教,鎖不住一個少年的心!”[6]689這首詩顯然是寫宣統(tǒng)帝溥儀的。從胡適的日記中,可以看到溥儀的閱讀受到時代風尚影響,已經(jīng)將注意力放在新學上,思想和追求與列祖列宗們也大有不同。
然而,溥儀最終還是走上了一條復辟皇權、充當傀儡的不歸路?;蛟S“閱讀是很容易從記憶中剝落、風化掉的東西”[7],真正決定一個人行事的還是現(xiàn)實的利益計較。也就是說,閱讀帶來的思想認識的改變能否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政治的選擇,是需要實踐檢驗的。
柳亞子是民國時期著名舊體詩人,反滿詩社南社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也是南社事務的主持者?!八摹ひ欢卑l(fā)生后,柳亞子避難日本。1927年5月至1928年4月,柳亞子在日本避難時寫了《乘桴日記》,日記分為兩部分:前半部以江南唐瑛署名,后半部以隱芝居士署名。下面以1927年7月份為例,抄錄幾條日記中有關閱讀的信息:
7月3日:甘君假我周作人先生所著《雨天之書》,即翻閱一過,藉消永晝。[8]
7月4日:從李君處假閱《天籟》兩卷,錢塘悟癡生輯,光緒三十四年日本東京并木活版所出板,上??茖W儀器館發(fā)行。內(nèi)容多顧頡剛《吳歌甲集》所未采,頗可寶貴也。[8]8
7月13日:閱蒯斯曛君著《凄咽》,暨蔣山青君著《秋蟬》,兩君均青年作家也。[8]9
7月14日:閱郁達夫君著《曼殊作品雜評》,及羅建業(yè)君著《曼殊研究草稿各一首?!穂8]9
7月23日:閱曼殊翻譯小說《慘世界》。[8]10
7月24日:閱商務書館翻譯小說《孤星淚》,書為法人囂俄原著,實即《慘世界》之下半部也。[8]10-11
以上列舉只是日記中七月份的書單,并非全貌。檢視《乘桴日記》(江南唐瑛)中閱讀刊物和書籍,大致如下。一是期刊類:《語絲》《莽原》《北新》《白露》《狂飆》《文字同盟》《王國維專號》《小說畫報》《幻洲半月刊》《創(chuàng)造月刊》《國聞周報》《現(xiàn)代評論》《時事新報》,共13種期刊。二是書籍類:《曼殊詩集》《蘇曼殊書札集》《曼殊文集》《蘇曼殊及其友人》《譯詩集》《蘇曼殊年譜》《話雨樓遺集》《左傳菁華錄》《定庵詞》《煙霞萬古樓詩集》《定庵全集》;周作人《雨天之書》、蒯斯曛《凄咽》、蔣山青《秋蟬》、郁達夫《曼殊作品雜評》、錢塘悟癡生輯《天籟》、徐祖正《蘭生弟的日記》、陶晶孫《盲腸炎》、劉半儂譯《法國短篇小說集》(第一冊)、魯迅《華蓋集續(xù)編》、鐘敬文編《魯迅在廣東》、日本武者小路實篤著魯迅譯《一個青年的夢》、魯迅《野草》、陳衡哲《西洋史》、俄國阿爾志跋綏夫著魯迅譯《工人綏惠略夫》、郁達夫《寒灰集》、郁達夫《日記九種》、金聲《北伐從軍日記》、周全平《苦笑》、王任叔《監(jiān)獄》、法國古爾蒙著篷子譯《處女的心》,共31種之多,其中關于蘇曼殊的7種,關于魯迅的4種,關于郁達夫的3種,關于翻譯的4種。
檢視《乘桴日記》(隱芝居士),日常閱讀的書刊如下。先說期刊,與上面列舉的比較,有延有增。主要有:《語絲》《現(xiàn)代評論》《洪水》《小說世界》《文學周報》《新女性》《真善美》《小說月報》《沈鐘特刊》《少年雜志》《兒童世界》《國學門月刊》《太陽月刊》,共13種。再說書籍類,主要有:《紅樓夢本事辨證》《石達開日記》《磨劍室詩詞》《唐五代詞選》《孽?;ā罚ǔ醵帲躲y匣》《法網(wǎng)》《沖積期化石》《最后的幸福》《翠英及其夫的故事》《花圈周年》《少女日記(上卷)》《少女日記(下卷)》《苔莉》《使命》《流浪》《旅心》《斷片的回憶》《性而已》《圣母像前》《魯拜集》《革命的故事》《俄羅斯文學》《堪克賓》《短褲黨》《戰(zhàn)線上》《野祭》《血痕》《談虎集》《楊貴妃之死》《雞肋集》《過去集》《慫恿》《鴿與輕夢》《文藝與性愛》《志摩的詩》、魯迅《熱風》、劉大杰《渺茫的西南風》、王獨清《死前》、蹇先艾《朝霧》、陶晶孫《音樂會小曲》、魯迅《吶喊》、周全平《夢里的微笑》、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白采《絕俗樓我輩語》、周作人《澤瀉集》、雪林女士《李義山戀愛事跡考》、胡云翼《西泠橋畔》、焦菊隱《女店主》,共49種。
從以上列舉可以看出,柳亞子的日常閱讀主要集中在文藝和文史方面,不同于傳統(tǒng)文人閱讀集中在舊體詩詞、詩話、史籍等方面,而是與時俱進,閱讀的注意力主要在當下的創(chuàng)作及翻譯,一改閱讀尊崇前賢的“向后看”傳統(tǒng),更多致力于眼前的“新文學”方面。另外,也可看出柳亞子的閱讀趣味,閱讀眼界,也都與傳統(tǒng)文人有很大區(qū)別。
中國傳統(tǒng)儒家書籍傳遞一種穩(wěn)定的意識形態(tài),服務于既定的權力機制、社會構(gòu)架,是社會生活的建構(gòu)力量。近現(xiàn)代以來的書刊,漸漸從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分離出來。儒家典籍在此過程中,漸漸歷史化,因西方典籍及其攜帶的思想觀念勾兌進來,儒家思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影響力降低。
在有識之士看來,中國欲圖強,必須引入西學。1896年,梁啟超在《西學書目表序例》中說:“故國家欲自強,以多譯西書為本;學子欲自立,以多讀西書為功。此三百種者,擇其精要而讀之,于世界蕃變之跡,國土遷異之原,可以粗有所聞矣。抑吾聞英倫大書樓所藏書凡八萬種有奇,今之所譯,直九牛之一毛耳……今之譯出者何寥寥也?彼中藝術,日出日新,愈變愈上,新者一出,舊者盡廢。今之各書譯成,率在二十年前,彼人視之,已為陳言矣。而以語吾之所謂學士大夫者,方且詫為未見,或乃瞠目變色如不欲信?!盵9]經(jīng)過晚清變法,到民國初年,西學的重要性已不待言。1913年9月,林紓在給兒子林璐的信中說:“吾意以七成之功治洋文,以三成之功治漢文。漢文汝略略通順矣。然今日要用在洋文,不在漢文。爾父讀書到老,治古文三十年,今日竟無人齒及。汝能承吾志、守吾言者,當勉治洋文,將來始有啖飯之地?!盵10]陳平原指出:“現(xiàn)代大學所需要的,是知識淵博的學者,而非趣味高雅的文人——借用傳統(tǒng)術語,那就是大學里的文學教授,開始從‘文苑傳’向‘儒林傳’轉(zhuǎn)。如此大趨勢,對于林紓等傳統(tǒng)文人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盵11]雖然林紓對西學十分反感,他說:“學生出洋,只有學壞,不能有益其性情,醇養(yǎng)其道德。然方今覓食,不由出洋進身,幾于無可謀生。”[11]129可見潮流所向,順昌逆亡,西學已大行其道了。
民國時期,胸懷壯志的才俊之士只要有條件,多數(shù)會選擇去發(fā)達國家經(jīng)受西學的洗禮。近現(xiàn)代以來重要知識分子沒有出過洋的是很少的,西學影響中國的規(guī)模和范圍雖不可能做精確的量化研究,但其極端重要性無人可以否認,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無不如此。舉凡孫中山、蔣介石、瞿秋白、王明、王國維、陳獨秀、魯迅、胡適、陳寅恪、胡先骕、李四光、陳省身、饒毓泰、葉企孫、侯德榜、盧嘉錫、林巧稚、徐悲鴻等等各界精英,都有海外經(jīng)歷。當年,俞平伯到英國剛剛兩周多就因想家而歸國,傅斯年大為惋惜,1920年8月1日,他在給胡適的信中說:“一句話說,平伯是他的家庭把他害了。他有生以來這次上船是第一次離開家。他又中國文先生的毒不淺,無病呻吟的思想極多?!薄拔易詥栁沂車牡睦垡呀?jīng)不淺,把性情都變了些?!盵12]
關于東西文化的優(yōu)劣,一直伴隨著激烈的論爭,論者眾多。1923年12月16日,王國維與胡適有一段漫談,也涉及東西文化的對比問題,頗有意思,抄錄如下:
往訪王靜庵先生(國維),談了一點多種。他說戴東原之哲學,他的弟子都不懂得,幾乎及身而絕,此言是也。戴氏弟子如段玉裁可謂佼佼者了,然而他在《年譜》里恭維戴氏的古文和八股,而不及他的哲學,何其陋也!
靜庵先生問我,小說薛家將寫薛丁山弒父,樊梨花也弒父,有沒有特別意義?我竟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希臘古代悲劇中常有這一類的事。
他又說,西洋人太提倡欲望,過了一定限期,必至破壞毀滅。我對此事卻不悲觀。即使悲觀,我們在今日勢不能不跟西洋人向這條路上走去。他也以為然。我以為西洋今日之大惠不在欲望的發(fā)展,而在理智的進步不曾趕上物質(zhì)文明的進步。
他舉美國一家公司制一影片,費錢六百萬元,用地千余畝,說這種辦法是不能持久的。我說,制一影片而費如許資本工夫,正如我們考據(jù)一個字而費幾許精力,尋無數(shù)版本,同是一種作事必求完備盡善的精神,正未可厚非也。[13]
王國維在學術上多有發(fā)明,但在政治上擁護皇權。1924年8月11日,在日記中,錢玄同寫道:“叔平謂王國維因研究所對于大宮的事件之宣言中有‘亡清遺孽盜賣古物’之語,且直稱溥儀之名,大怒,于是致書沈、馬,大辦其國際交涉,信中有‘大清世祖章皇帝’、‘我皇上’等語?!盵14]在文化上,王國維持文化保守立場,1922年5月29日,他在回復顧頡剛的信中說:“頃閱胡君適之《水滸》《紅樓》二考,犁然有當于心,其提倡白話詩文則所未敢贊同也?!盵15]王國維與胡適的閑談,可以看作是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過招,顯然胡適占有上風。西學東漸以來,如何調(diào)適中西,就成為一個重大的現(xiàn)實問題。晚清時期,張之洞等人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五四”新文學革命一段時期,胡適等人提出“全盤西化”。實際上,自從西學進來后,“中學”再也不是原汁原味的“中學”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也吸收借鑒了西方的方法論,幾乎無人可以例外。學問精湛如王國維,不是也要借用叔本華來闡釋《紅樓夢》嘛。然而,問題遠沒有這么簡單,更為深層次的問題是,無論何種學說,何種主義,何種觀念,必須要“服水土”,才能發(fā)揮正面作用,否則就會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種種齟齬。
在日記書信中,有大量材料可以作為研討閱讀史變遷的資源。閱讀對社會的改變根本上說是通過改變閱讀者來完成的。晚清民國,傳統(tǒng)知識庫引進了新內(nèi)容,即所謂的“西學”。對西學的引進和接納有一個“中國化”的歷程,就是說要解決中國現(xiàn)實問題,滿足中國人的情感的、審美的需求。
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對于人類社會來說,閱讀是知識獲取的主要渠道。莎士比亞、歌德、列夫·托爾斯泰都談論過閱讀好書籍的重要性,將其比喻為是全人類的營養(yǎng)品、與高尚人的談話、開啟智慧的鑰匙等。近年來,很多國家已經(jīng)將“全民閱讀”提升到了國家戰(zhàn)略、國家工程的層面,并以立法的形式進行確認。近半個世紀以來,人類在倡導閱讀方面力度不斷增大。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倡議“走向閱讀社會”(1972年),1995年宣布了4月23日為“世界讀書日”。美國進行立法引導閱讀:《閱讀卓越法》(1998年)、《不讓一個孩子落伍》法案(2001年)。日本也一樣,出臺了《兒童讀書推進相關法律》(2001年)等等。我國在宣傳、立法等層面也在不斷推進“閱讀強國”的建設。[16]
當然,關于閱讀的研究還有更為復雜的問題。諸如閱讀與意識形態(tài)、閱讀與審美趣味養(yǎng)成、閱讀與知識再生產(chǎn),等等。在個體的意義上說,閱讀與知識傳統(tǒng),閱讀與政治見解,閱讀與思想革命,閱讀與個體期待,以及如何通過閱讀進行自我培養(yǎng)、自我教育,都是值得深入探討的話題。教育系統(tǒng),出版系統(tǒng),整個社會機器所出品的閱讀材料,涉及社會管理的一部分,應該自在自為,順其自然,還是介入規(guī)范,控制傳播,則涉及到更高層面的制度選擇,而社會控制模式選擇,背后是復雜的權力關系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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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陳平原.古文傳授的現(xiàn)代命運——教育史上的林紓[J].文學評論,2016(1):
[12]王汎森,潘光哲,吳證上.傅斯年遺札[C].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10-11.
[13]胡適.胡適日記全編·4[M].曹伯言,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13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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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Reading the Scholars’ Letters and Diaries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 Taking Sun Baoxuan, Henry, Liu Yazi as Examples
YIN Qi-l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29, Anhui)
In recent years, the rise of study of reading history, like other academic trends, is a follow-up of western academic hotspots. As a means of private narrative, letters and diaries are places where much concentrated reading history material lies. Through the writer’s reading history, it is more academically rational to do research on their judgements, political inclination, tastes and preferences and aesthetic orientation, and it can also eliminate some prejudices and fallacies that are often ignored. The comprehensive research on many scholars’ reading history opens a window to deeply 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cial transformation and knowledge acquisition and diffusion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
letters and diaries; reading history; knowledge diffusion; social transformation
2021-09-01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日記書信中現(xiàn)代文人私人敘事研究(1917-1949)”(15BZW163)。
尹奇嶺(1970- ),安徽淮南人,博士,阜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5.11
I210.7
A
2096-9333(2021)05-007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