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珍珠融匯中西的女性思想研究
——論其對儒家思想的借鑒與反撥

李秀梅

(江蘇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100)

賽珍珠(Pearl S.Bulk)既是一位在中西文化哺育下成長起來的、以中國文化為主要創(chuàng)作主題的作家,也是一位行走在中西文化之間、傾其一生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與傳播的社會活動家。她跨越中西的成長經(jīng)歷和接受中西兩種文化熏陶的教育經(jīng)歷造就了其多元化的文化視野。她將自己出生的國家——美國稱為“母國”,將養(yǎng)育她的中國稱為“父國”,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集于一身,游刃有余地在兩個世界之間穿梭,并采用“中西文化交匯的視角進行創(chuàng)作”[1]。

作為一名成長于第三世界的女性作家,賽珍珠對中國女性命運極為關注。她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中國女性形象,她們或在文化交匯中遭遇毀滅,或左右搖擺、不知所措,或奮力拼搏、涅槃重生。她的女性觀也一直是學者們研究的熱點,這一點可以“中國知網(wǎng)”收錄的有關論文窺探一二。1994—2020年間，以“賽珍珠”和“女性”為關鍵詞發(fā)表的論文共有295篇。分析上述論文可以發(fā)現(xiàn),透過作品解讀女性的力量和堅忍不拔的品行以及從女性主義、生態(tài)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角度探究賽珍珠的女性觀成為大多數(shù)研究者的行文選擇[2-4]。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有不少學者提及她獨特的東西方生活的經(jīng)歷,卻很少以儒家文化作為切入點探究東西方文化交織之下賽珍珠的女性意識。實際上,賽珍珠的女性觀既與她的跨文化經(jīng)歷和生活境遇息息相關,又與她站在中西文化交融的視野下對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不斷審視密切關聯(lián),她在早期作品如《東風·西風》《大地》《母親》和《群芳亭》中就很好地融入了這一思想。

一、推崇“仁愛”“克己”的儒家典范

雖然賽珍珠的童年是在中西文化的雙重熏陶下長大的,但中國文化最先在她小小的腦海中扎下根。在家里,唯一能夠跟她講英語的父母都忙于傳教工作,尤其是父親經(jīng)常長途跋涉外出傳教。照顧她的工作主要由女傭王媽完成。王媽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跟她同吃同住。她不但教會了賽珍珠說中國話,還經(jīng)常給她講述中國的傳統(tǒng)故事,故事中那些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成為她最早的文學啟蒙。

除了用耳朵去聽,年幼的賽珍珠還學會了用眼睛去觀察。她經(jīng)常在王媽的帶領下走街串巷,去認識外面的大千世界。這是一個純正的中國人的世界,每個人不論地位、性別、年齡,全都尊崇儒學大家孔子,并將他的思想準則作為行為標準。生活是一本活生生的教科書,尤其對年幼的賽珍珠來說,在中國的生活給了她學習中國傳統(tǒng)文化無盡的營養(yǎng),讓她體會到中國文化的精妙之處,對其世界觀的形成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賽珍珠還在母親的安排下拜中國老師孔先生為師，系統(tǒng)學習了中國文化?？紫壬且晃粚W問極高的儒家學者,他將儒家文化的精髓悉數(shù)傳授給了年幼的賽珍珠,提升了她的文化修養(yǎng)。從此,中國文化便在賽珍珠的文化構(gòu)成中占據(jù)了半壁江山。即便她后來系統(tǒng)學習了英語,并用英語進行創(chuàng)作,但在選擇題材時,她總是不由自主地選擇最為熟悉的中國題材而非美國題材。在創(chuàng)作中,她也坦言總是先用中文構(gòu)思,然后再把中文翻譯成英語，由此可見中國文化對其創(chuàng)作的深遠影響。

(一)繼承儒家“仁愛”精神

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由先秦諸子百家時期的孔子及其弟子首創(chuàng),其思想核心是“仁愛”。戰(zhàn)國時期，經(jīng)孟子、荀子等人的不斷發(fā)展,逐漸成為“百家爭鳴”中的重要一家。思想核心也由“仁愛”逐漸向“仁政”轉(zhuǎn)變。西漢時,董仲舒進一步深化和推廣儒家思想，并促使?jié)h武帝實施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使儒家思想享有了“君權(quán)神授”的地位。此后的2000多年,儒家思想處于絕對的正統(tǒng)地位。宋代理學“以儒家思想為基礎，吸收佛教和道教思想形成了新的儒學”[5]。朱熹是宋代理學的集成大成者,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他以“天理”的名義壓抑個人欲望。明朝王陽明進一步將宋明理學發(fā)展為主觀唯心主義的心學。儒家思想經(jīng)歷代學者的闡釋和傳承,早已深深印刻在國人的靈魂深處,成為中國人一切行為活動和思想文化的規(guī)范和基石。

儒家思想對賽珍珠一生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她對儒家經(jīng)典無比欣賞,并將其奉為處世準則。她自言，“從孩提時起,孔子就影響我的思想,我的行為,我的個性。孔子是我的參考系”[6]59。當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開展之際,新知識分子揪住“儒學”和一切舊道德的說教文章不放,對它們進行大肆抨擊；而賽珍珠則在多種場合表達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繼承的擔憂,她明確表達了對先秦儒學的尊重,慨嘆“恐怕還要經(jīng)過相當長的時間,中國人才會重新認識孔夫子這個最偉大的人物對中華民族的貢獻有多大”[7]196。她在晚年仍對儒學滿懷深情,“我不能忘記孔先生和他教給我的儒教倫理和一些高貴的思想。直到今天當我聽到人們的那些庸俗的、所謂‘孔子’說的玩笑時,我的內(nèi)心就發(fā)顫”[6]41。她甚至預言，“他的話是永存的,因為它們是真理,真理總有一天要勝利的。會有那么一天,孔子將回到他自己的國家”[8]。

縱觀賽珍珠的一生及其塑造的中國女性形象,可以看出她是先秦儒家“仁愛”精神的追隨者?？鬃釉凇墩撜Z》中提到“仁”的次數(shù)多達上百次,對“仁”十分重視?？鬃釉唬叭硕蝗?而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梢?“仁”是孔子針對中國社會“禮崩樂壞”的文化危機和社會價值斷裂造成的社會動蕩而提出的解決之道,是為后世“重建社會禮樂文化秩序,改進人際道德關系,改善民生,興建和諧有序的社會”[9]而創(chuàng)建的一整套思想體系,是儒學者出世、入世的基本行為準則。而“愛”是“仁”的本質(zhì)和最基本的內(nèi)涵，“樊遲問仁,孔子曰愛人”(《論語·顏淵》)，“仁愛”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和價值所在,是儒家思想長久不衰的重要基石,同時也是《論語》的核心概念。

孔子所謂的“仁愛”從孝悌之愛開始,所謂“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論語·學而》)。賽珍珠作品中的不少女性是孝悌之愛的踐行者?！洞蟮亍分邪⑻m與王龍結(jié)婚后,第二天一早就為咳嗽的公公端茶倒水,盡一個兒媳的責任;《母親》中的“母親”對自己的婆婆關照有加,她總是體諒婆婆一個人孤獨,有時間就陪她說話。即便被丈夫拋棄還一如既往地照顧她,甚至在婆婆病重時花大價錢給她買壽衣,又在她去世后一個人操持她的葬禮,可謂將孔子倡導的“孝悌之愛”演繹得淋漓盡致。

“仁愛”不僅限于孝敬父母、友愛兄弟,愛人的對象非常廣泛,它泛指與“己”相對的一切“他者”,不僅包括自己的親人,還包括除親人以外的所有人,不論其身份、地位、國籍、種族如何。作為一名女性,賽珍珠以儒家倡導的“仁愛”為己任,對每一個國家的人民都充滿友愛之情。她說:“讓我們從現(xiàn)在起忘掉國家和民族吧,只記住我們同住一個地球,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盵10]這正是受了孔子“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思想的影響。當日本民族主義高漲、法西斯肆意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妄圖破壞地球家園的和平時,賽珍珠奮勇而起,立刻拿起手中的筆,深情地與中國人民站在一起,聲援中國抗戰(zhàn),討伐日本侵略者。不僅如此,她還利用自己的一切資源,為中國抗戰(zhàn)募集了數(shù)額可觀的抗日物資。賽珍珠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使她與中國和中國人民之間的感情彌足珍貴,她把中國當作自己的第二祖國,把自己當作中國人民的一員。她在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演講中稱:“中國人民的生活也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后永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7]389她對中國的熱愛幾十年不變,到晚年還念念不忘地要回來探望。賽珍珠也熱愛日本人民,與其保持著深厚的友誼。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她一面揭露軍國主義者的罪惡行徑,一面替日本人民主持正義,堅決在日本人民與軍國主義者之間劃清界限。賽珍珠博愛的人類主義精神是對儒家“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最好闡釋。她在小說《群芳亭》中,巧妙地安排了吳夫人在神父安德雷死后,為繼續(xù)完成他未盡的事業(yè)而將所有的孤兒接到家中進行精心照料的情節(jié),這一安排正是得益于儒家“仁愛”精神的指引。她說:“我們以全球為家,為人類而生存,沒有敵人,也不恨任何人。如果我們沒有恨,就逃避不了愛。”[7]293她的“天下一家”的情懷是“孝悌之愛”上升到“泛愛眾”的具體體現(xiàn),即由“愛親”逐步發(fā)展到“愛眾”。在這種情懷的指引下,她真切地看到，“天底下所有的人共用著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分享著同一個天空”[11]。

(二)發(fā)揚儒家“克己”精神

在“仁愛”的方式上,孔子推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即用所謂的“忠恕之道”來規(guī)范和約束自己的行為,接納和寬恕別人的行為,提高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鬃映珜в谩翱思簭投Y”來戰(zhàn)勝個人的私欲,按照社會典章制度和行為規(guī)范來約束、提升自我,從而變成一個真正的無私之人,最終實現(xiàn)“仁愛”的目的。這種“仁愛”的方式使群體意志凌駕于個人意志之上,并制約著個人意志。個人意志只有符合社會所認可的道德規(guī)范時才能得到社會的肯定與認可,反之則會受到懲罰。君子應在主觀上加強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在實踐中親身躬行,不斷“克己”“修己”,方能“復禮”,最終達到“天下歸仁焉”的境界。

賽珍珠非常認同儒家這一思想觀點。她在《群芳亭》中塑造的吳夫人就是“克己”“修己”的典范,被稱為“儒家理想女性”[12]。她才情過人,遠勝家里任何一個男丁,是吳家“大觀園”里真正的掌權(quán)者。在40歲之前,她壓制自己所有的愿望,嚴格遵守男權(quán)社會對一個女性的所有規(guī)范: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然而,40歲生日之后,她決意要照拂她的精神需求,不再與丈夫同床入眠,而是搬到了書房中,在導師安德雷的引領下與自己展開對話,尋求精神上的自由和獨立。有學者認為，雖然“吳夫人是賽珍珠筆下最具有鮮明女性意識和強烈自我實現(xiàn)要求的女主人公”[13],但她從未搬離吳家大院,既為兒子包辦婚姻,又為吳姥爺納妾,因而其女性意識不斷遭受詬病。筆者認為，吳夫人不完美的女性主義意識恰恰是由于其扎根儒家思想,是符合人物的生活語境和時代特色的。

吳夫人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和教化,早已將“克己”“修己”融入到了日常修養(yǎng)中。她在“‘女德’、‘女容’、‘女言’、‘女工’等方面無一不是其他女性的典范”[12]。在女容上,吳夫人到了40歲依然保養(yǎng)有道,宛若24年前剛成婚之時;在女言上,吳夫人說話柔和,做事果斷;在女工上,吳夫人對刺繡了如指掌;在女德上,吳太太對長輩奉孝悌之愛,對愛人體恤憐愛,對子孫關心疼愛?？梢哉f,吳夫人是儒家女性的完美代言人。

吳夫人40歲之后就跟吳老爺分床而眠,并堅持為他納妾,這既是“克己”的重要體現(xiàn),也彰顯了儒家對子嗣的重視。她把男人比作種子,把女人比作土壤,認為“上天重視生命……擔心人類滅絕,始終把生孩子放在首位,所以,男人最后的一顆種子必須要種。男人老了,種子一定要種到肥沃的土壤里,這樣,最后的種子便會結(jié)出強壯的果實”[14]37。她還認為“任何人過了生育期,還纏著男人不放,那是違抗天命”[14]37。她主動退讓,為吳老爺納妾,除了能解放自己的身體,傾聽和感受自我的內(nèi)心需求,更為重要的是為了延續(xù)吳家血脈,興旺吳家人丁。

吳夫人雖然搬出了與吳老爺就寢的屋子,卻并沒有拋家棄子,而是留在家中繼續(xù)對家庭盡責。這正是受到了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引領,是對“克己復禮”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她嘗試在“小我”和“大我”之間架起一座橋梁,既能夠顧全“大我”,又不委屈“小我”,換言之,她在自我意識和社會束縛之間尋求一種平衡,既滿足個人精神上的獨立發(fā)展,又能對家庭和社會盡到義務。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這是很了不起的。賽珍珠把吳太太比作她房間那幅國畫上的攀登者,雖看不出性別,卻可清晰地看到他孤身一人在層巒疊嶂的山峰間努力攀登[14]29。吳夫人在離開原來房間時什么都沒帶,只帶走了這幅畫,可見這幅畫既表明了吳夫人當時的處境,也傳達了吳夫人那時那刻的心境。因而有學者稱，“《群芳亭》塑造的理想女性吳太太,既體現(xiàn)了儒家理想女性的美德,也在所扮演的各種女性角色中挑戰(zhàn)父權(quán)傳統(tǒng),彰顯女性的勇氣和思想”[12]。

雖然追求內(nèi)心獨立的吳夫人最后也沒有搬離吳家大院,依然跟丈夫同住一個屋檐下,但這也恰恰從另一個方面反映了儒家思想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程度。在以“仁愛”為準則的中國文化中,人們以不同的方式演繹著父母之愛、家庭之愛、同胞之愛,甚至對全人類的愛。愛是中華文化的命脈，置身其中的每個人都是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教導下長大的。賽珍珠深刻領會了這種“愛”的精神,這與其深入學習并認同儒家的“仁愛”思想是分不開的。

二、構(gòu)建和諧、發(fā)展的兩性秩序

儒家思想以“仁愛”為前提,倡導人與人之間和諧共存的關系,但男女之間的和諧共生關系卻被排除在外。實際上,孔子曾專門發(fā)聲稱“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論語·陽貨》),將女性與小人聯(lián)系在一起,表明了他對女性的否定態(tài)度。除此之外,孔子在提到“孝”時也間接提到了女性,如“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論語·里仁》)里的“母”也是女性,但此處的“母”更多的指向女性的母親身份,而非一個性別?！澳浮钡牡匚灰策h不能與父相提并論,“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論語·學而》)的論斷將父親的權(quán)威地位絕對化,因而有學者說“孔子的女性觀的特色是:弱化女性的‘色’,無形中誘導女性將母性作為自己的行為規(guī)范,冷漠輕視中又給了女性看似溫柔敦厚的希望”[15]。此外,儒家思想發(fā)展到宋明理學階段逐漸教條化,將“天理”與“人欲”直接對立起來,極大壓抑了人的欲望。處于社會底層的女性在這一思想的壓制下更是苦不堪言。

婦女問題一直是賽珍珠小說的重要命題,也是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依據(jù),佩爾·哈斯特龍(Pel Harstren)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中談到《大地》所提到的問題中,“最嚴肅最憂郁的問題是中國婦女的地位問題”[16]。賽珍珠關注女性問題并不偶然。作為女性作家,她能夠?qū)ε缘谋瘧K命運感同身受;東西方生活的經(jīng)歷讓她得以深入兩個不同的國度,體察婦女們遭受父權(quán)迫害的程度和反抗意識;她籠罩在父權(quán)制陰影下的童年和第一次失敗的婚姻,也迫使她不斷思考女性如何在社會和家庭中爭得一席之地。賽珍珠雖推崇儒家的“仁愛”思想,卻沒有全盤接收其全部思想。她清晰地看到“孔子把女性看得很卑微……他不斷宣講女性的隸屬和下等”[6]60。為此她斗膽猜想,或許這是由于孔子有一位厲害且霸道的妻子[6]60。賽珍珠從自身經(jīng)歷出發(fā),一直為構(gòu)建和諧的兩性秩序而努力,體現(xiàn)出她對儒家壓抑女性欲望的反撥。

(一)擺脫父權(quán)制陰影的桎梏

在男權(quán)社會中,平等是奢侈品,賽珍珠的父母以及她自己的不和諧婚姻讓她深切體會到女性很難在婚姻中得到平等互愛。賽珍珠的父親賽兆祥決定與母親凱麗結(jié)合并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出于出國傳教的需要。婚后,他對家庭實行父權(quán)統(tǒng)治。他將自己的事業(yè)視為神圣不可侵犯,將女性視為自己的附屬品。他認為，“如果一個女人為他持家生子并隨時聽他吩咐,這就足夠了”[17]23。他對女性輕視的態(tài)度及對女性的需求漠然處之的做法讓凱麗極為憤怒。賽珍珠在論及父母婚姻關系時寫道，“這樁婚姻中最顯著、最令人心酸的現(xiàn)實即是一種殘酷的差別,這種差別由賽兆祥毫不動搖的鎮(zhèn)靜與凱麗永恒持久的悔恨構(gòu)成”[17]23。

賽珍珠在第一段婚姻中也飽受性別歧視。丈夫布克在性情和價值觀方面與賽兆祥極為相似:“他帶著一套傳統(tǒng)的關于婦女未知的概念而結(jié)婚……對女性在男女關系中可能成為平等伙伴的觀念不以為然”[17]67。“他對待賽珍珠的態(tài)度就像是中國農(nóng)民對待他們的妻子一樣,認為她的作用是絕對實際的——努力干活、自攢錢財、做飯、打掃和養(yǎng)育孩子——他根本不會在乎她進一步的需求”[18]。他甚至不支持賽珍珠寫作,對她的才華不以為然?？傊?“他沒能對她作為一個妻子、母親、愛人、家人和作家的需求做出反應”[17]69,導致兩人最終形同陌路,以離婚收場。母女二人極為相似的婚姻狀態(tài)讓賽珍珠意識到父權(quán)制是造成男女兩性關系失衡的罪魁禍首,她除了不斷抨擊父權(quán)制對女性身心的摧殘,還努力為女性在婚姻和社會中尋找出路。

母親凱麗將責任置于自身欲望之前,卻在婚姻中喪失了自我的遭遇對賽珍珠的觸動很大。離婚后的賽珍珠沒有卻步不前,她在學校讀書時種下的獨立自主的精神之種此刻在心里漸漸發(fā)芽,她開始“將自己看作自己的代言人,珍視自己的才能,認為她們個人的需求是合理合法的”[17]69。她勇敢地走出了第一段婚姻的陰霾,拋棄了父權(quán)制在其身上設置的枷鎖,與出版商理查德·沃爾什(Richard Walsh)結(jié)婚?；楹笏o老友瑪格麗特·湯姆森(Margaret Thompson)寫信談到她的婚姻時,說“自己‘平生頭一次’真正感到幸福,‘如今一切都好了——都上了正軌’”[17]207。再婚讓賽珍珠對男女兩性關系有了更為深刻的領悟,她不再抱有“夫唱婦隨”的傳統(tǒng)心理,轉(zhuǎn)而認為“婦女明確自己的身份應以自身為依托,別管女性這一概念所暗含(更多的是規(guī)定)的社會關系和角色分工……婚姻若是幸福,夫妻倆可以把對方當作伴侶和知己……她(賽珍珠)不愿意以丈夫為坐標給自己定位”[17]208。她清醒地認識到女性的價值絕不是通過作為男性的附屬而實現(xiàn)的,而是通過建構(gòu)自己獨立自主的身份方能在社會和婚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尖銳地指出，在男女兩性關系中，“女性需要的是平等,而不是男性‘故作高尚’地給予婦女的特殊照顧,那純粹是歧視”[17]208。

(二)探索女性解放之路

賽珍珠眼中的兩性平等絕不是一句空話,而是以兩性的交流對話為基礎的。在男權(quán)專制的封建社會,君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的統(tǒng)治地位長盛不衰,兩性關系嚴重失衡。女性要么缺少話語權(quán),成為沉默者或者失語者,要么淪落為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附和者或傳聲筒?？傊?女性無法表達自己的真實立場,在兩性關系中常淪為隱身人,被動接受男性的差遣。

1.倡導兩性間的對話

賽珍珠在小說《東風·西風》中通過楊桂蘭講述她和丈夫、父親和母親、哥哥和他的美國妻子等幾組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故事,集中探討了婚姻家庭中的男女關系,其中桂蘭母親和桂蘭的婚姻最有代表性,不但為研究者提供了可供探討的范本,也為尋求和諧的兩性關系提供了思路。

桂蘭的母親采用順從男性的方式處理兩性問題。她是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代表,雖出身名門、高貴典雅、精明能干,卻并不幸福。她的丈夫妻妾成群、風流成性,將一群姨太太統(tǒng)統(tǒng)交給她管理,卻很少與她溝通對話。桂蘭一廂情愿地覺得，“只要她為我父親養(yǎng)育了一個兒子,他就沒有理由對她不滿”[19]395。在父親忙于飲酒作樂時,母親總是孤身一人讀著圣賢書。對于丈夫的不忠,母親選擇了隱忍和接受，甚至還把自己的做法當作典范教給女兒。他們夫妻之間猶如主仆,妻子唯唯諾諾地接受丈夫的頤指氣使,逆來順受、心甘情愿地為丈夫犧牲自己的一切,滿足丈夫一切荒誕的需求。

婚后,桂蘭發(fā)現(xiàn)母親傳授的一套封建婦道完全派不上用場。留學歸來的丈夫反對因循守舊的傳統(tǒng),更加崇尚西方的生活方式。他要求桂蘭放棄以前耳濡目染的傳統(tǒng)儒家思想,與他平等對話。他還立下夫妻平等宣言:“你不是我的財產(chǎn),不是我的奴隸,我希望我們能平等相處?！盵19]405他的話猶如一聲驚雷,令桂蘭不知所措。她開始從生活方式、審美意識上改變自己,嘗試以平等友愛的方式與丈夫生活。改變后的桂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變了,她漸漸意識到，只有“夫妻平等相待才能有精神溝通和思想共鳴,才能有美妙的愛情和幸福的婚姻”[20]。

從賽珍珠對整個小說的情節(jié)和故事結(jié)局的安排上不難看出，逆來順受并非她所贊成的解決之道,只有像桂蘭一樣積極地迎接新事物,大膽地改變自己,消除雙方差異,并在平等的基礎上展開積極對話和溝通，才能擁有美滿幸福的婚姻。

2.關注女性的性需求

婚姻是賽珍珠關注女性家庭地位的一個重要場域。在她看來,儒家思想除了強調(diào)男性對女性的統(tǒng)治和占有,通過“夫為妻綱”來禁錮婦女的自由、剝奪婦女的權(quán)益之外,很少關注女性的性需求。她大膽打破這一清規(guī)戒律,積極倡導人性意義上的婦女解放。賽珍珠跟丈夫布克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她想要從婚姻的束縛中獲得解放,卻在清教傳統(tǒng)和社會禮教的重壓下無法實現(xiàn),她在給埃瑪·懷特(Emma E·White)的信中說，“你知道,現(xiàn)在我的日子真難熬,你想想看,我這樣年復一年地下去行嗎?愛上沃爾什之后,再也無法忍受有名無實的婚姻,特別是無法和布克過性生活,‘一想到這就惡心的要命’”[17]180。她積極地尋找掙脫婚姻的人性理論依據(jù),并在中國小說中找到了一些支撐點，“愛情和性欲是合二為一的,沒有什么好讓人羞恥的”[21]60。多年之后,她又專門對婦女的人性解放問題做了更為詳細的闡釋,她認為婦女解放可以接受一個婦女離兩次婚[22]。

賽珍珠還以自己的經(jīng)歷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小說《母親》,雖然小說成稿后,賽珍珠宣稱因質(zhì)量低劣想放棄此書,真實情況卻是“它有內(nèi)心獨白的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讓人看穿她心底的秘密,即性愛和女兒給她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17]187?！赌赣H》是賽珍珠關注女性需求的一次大膽嘗試,她通過關注“母親”長久以來備受壓抑的性需求,倡導從人性視角來關愛女性、解放女性的身心,為幾千年來備受壓抑的女性松綁。“母親”珍視自己可以不斷做母親的權(quán)利,但是她的丈夫卻好高騖遠,開篇不久便棄家而去。小說用了大部分的篇幅描寫“母親”的孤獨、絕望以及她對性生活和生育的向往。“母親”在痛苦和煎熬中度日，在封建禮教的逼迫下守了活寡,終日郁郁寡歡。賽珍珠理解和關心“母親”的性需求,為她安排了與管家的茍合,讓其壓抑已久的性欲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宣泄。茍且雖給“母親”帶來了麻煩,事后令“母親”后悔不已,但“母親”的冒險一搏的確令人印象深刻。這既展現(xiàn)了“母親”勇于沖破封建婦道的藩籬,大膽正視自我內(nèi)心的需求,也表明賽珍珠從人性視角關愛女性的身心健康,不空談女性解放?！八?賽珍珠)追求的婦女解放,也正是一種人性意義上的婦女解放”[21]62,是她對幾千年的封建糟粕的一次有力的正面回擊。

賽珍珠是一位“對現(xiàn)代中國的形成和發(fā)展有特殊視角的見證人”[14]11。她對兩種文化兼容并蓄,為其采取“雙重視角透視中西文化”[23]提供了條件,使她得以用批判性思維對中西文化進行全面審視。賽珍珠雖長在中國,卻并不局限于中國,她在成年后返回美國讀大學并短暫工作的經(jīng)歷,讓她有機會接觸西方最新的思想動態(tài),幫助她跳出中國式思維,堅定了她發(fā)展兩性和諧共生關系的思想。

三、結(jié)語

賽珍珠的女性觀是其對中西方生活經(jīng)歷的映射及其對中西文化的感悟。她自小在中國生活的經(jīng)歷使她有機會近距離、直觀地感受中國人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她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系統(tǒng)學習讓她能夠深入地理解和接受中國文化，而她父母的美式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以及她后來在美國學習和生活的經(jīng)歷又讓她能夠不時地跳出中式思維的禁錮,理性地審視中國文化。她既繼承了儒家文化中的“仁愛”“克己”精神,理解并闡釋中國傳統(tǒng)女性緣何遵循儒家傳統(tǒng),又結(jié)合自身的跨文化經(jīng)歷,反撥儒家輕視女性的思想,并以自身兩段婚姻經(jīng)歷和感悟為藍本,試圖為中國女性找尋到一條通往兩性之間和諧共生的康莊大道。因此,賽珍珠的女性觀帶有中西合璧的特色,而這也正是其跨文化和多元文化身份在女性觀上的具體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