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云
(集美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位于歐洲西部大西洋中不列顛諸島上的英倫半島,南面與法國的英吉利海峽、多佛海峽相望,東面是北海,與其他大陸都不相連,因為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形成了悠久的海洋文化與文學傳統(tǒng)。英國的海洋文學肇始于公元8世紀的盎格魯-薩克遜時期的《貝奧武莆》,此時的《貝奧武莆》是以書面文學面世(1)《貝奧武莆》在公元6世紀是以口頭文學的形式流行于民間。,其中就出現(xiàn)了旅行、航海等詞語,之后一大批作家有意無意地養(yǎng)成了難以割舍的海洋情結,并由此促成了英國海洋文學成為英國文學領域中的一大景觀。比如18世紀的丹尼爾·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Crusoe,1719)、《辛格頓船長》(CapitalSingleton,1720)和19世紀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金銀島》(TreasureIsland,1883)等等都是著名的寫實類的海洋小說。到了20世紀,英國的海洋小說進入了繁榮期,同時也是創(chuàng)新變革時期。這一時期英國的海洋小說創(chuàng)新變革主要體現(xiàn)在力求擺脫傳統(tǒng)的敘述方式的傾向十分強烈,敘述形態(tài)呈多元化趨勢;實驗意識、變革精神也格外強烈,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異彩紛呈。[1]45-46正如勃蘭兌斯所言,英國作家一直是海洋景色“最佳的描繪者和闡釋者”。[2]10伍爾夫就是英國具有海洋情結的典型代表之一,她的每一部小說都與大海聯(lián)系在一起,并賦予小說中的人或物以海洋氣息,所以她的小說也被研究者們列入海洋文學的范疇。[3]196她的第一部小說《遠航》就是以大海為背景,小說中有大量的關于海洋的描寫,海水意象很自然地出現(xiàn)在她的小說中,其他小說如《到燈塔去》《達羅維太太》《海浪》等有關于大海的描寫,海水的意象比比皆是。同時伍爾夫又是意識流寫作和女性寫作的先行者,法國女性主義文學代表艾琳娜·西蘇曾說過,“女性的海是女性自己造就的,它充滿了魚或者沒有一條魚,它幽暗或者透明,它是紅色的或者是黑色的,它風急浪大或者風平浪靜,它狹窄渺小或無邊無涯。女性自己就是大海,是沙土、珊瑚、海草、海灘、浪潮、游泳者、孩子、波濤……波浪起伏的海洋……”[4]205-206此番對女性與海洋的贊美之于伍爾夫可謂恰到好處。筆者將對伍爾夫海洋小說的創(chuàng)作作一縱向梳理,以便從伍爾夫的海洋小說中挖掘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及其他海洋小說的詩化的情感學說的美學價值和美學意義。
伍爾夫在1922年出版的《論再讀小說》(OnRe-readingNovels)(2)該文是給珀西·盧勃克(Percy Lubbock)1921年出版的《小說技巧》(The Craft of Fiction 1921)寫的書評。中闡發(fā)了她對小說的形式、創(chuàng)作技巧、情感等問題的思考。她認為“書本身并不是你(讀者)所看到的形式,而是你所感覺到的情感,作者的情感越強烈,用文字所表達出來的東西就會因為沒有瑕疵而更加精準。每當珀西·盧勃克提到形式,似乎總有什么東西阻隔在我們與我們所閱讀的書之間,覺得有種異樣的東西存在,它需要被直觀地和各種情感聯(lián)系在一起,使我們自然地感知并簡單地命名……以至于在珀西· 盧勃克先生要求我們用眼睛來區(qū)別形式時,我們竟然什么也看不見。 但我們有一種獨特的滿足感,我們所有的情感都蓄滿待抒,它們像書一樣形成了一個整體保存在我們的心中……在寫作和閱讀中情感是首要的?!盵5]738-739伍爾夫在分析和批判盧勃克將小說“形式”等同于小說“技巧”的基礎上提出了“書本身并不是讀者所看到的形式,而是所感覺到的情感”,消解了傳統(tǒng)小說所強調的“形式技巧”學說,用“情感”將形式與內容融為一體。此外,伍爾夫還在《狹窄的藝術之橋》(TheNarrowBridgeofArt,1922)中曾預言未來小說的情感屬性。未來的小說像詩歌一樣,很少關注人物的住房、收入、職業(yè),而是關注人物對玫瑰、夜鶯、黎明、日落、生命、死亡、命運所懷有的情感。[6]1560作為實驗派的現(xiàn)代主義的伍爾夫,一直致力于探索現(xiàn)代小說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她一方面在隨筆散文中從理論層面闡釋她的情感學說,同時在海洋小說的實際創(chuàng)作中不斷地摸索如何將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命運、人與自我的各種情感通過心物交感的場景,傳達出語言所無法描寫的復雜情感的感知,特別是瞬間情感的感知,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探索不可避免地經歷了一個從起步到成熟的過程。
伍爾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遠航》(TheVoyageOut,1915)是采用比較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風格,《遠航》的故事開始于倫敦,步入中年的安布羅斯夫婦搭乘“歐佛洛緒涅”號前往南美洲,船主是這對夫婦的親戚。作者對船上的情況進行了描寫,比如,船主的女兒雷切爾(Rachel)早年喪母,是一個單純、不諳世故的姑娘,她自我封閉,雖已成年(小說開始時她已24歲)卻對社會、政治、兩性關系、愛情、婚姻等一無所知。作者在把雷切爾這個人物形象推進社會之前作了種種鋪墊,從第一章到第六章講述的是“歐佛洛緒涅”號離開倫敦開往南美洲的航行,小說中很自然地出現(xiàn)了一些“親海 ”的描寫:……她的頭腦無可避免地陷入夢幻般的混亂狀態(tài),同時頭腦進入一種融合的狀態(tài)并幸福地擴張,與甲板上的淺白色的地板上的氛圍融合,與大海的氛圍融合……它像一個薊種子冠毛球一樣親吻著大海,升高,再吻大海,再升高,再親吻,直至消失在視野之外……”[7]29雷切爾對大海的瞬間感受通過人的觸覺、心理感覺表現(xiàn)得十分生動,并且將這種觸覺的美感提升到人與大海的情感關系,讓讀者感受到個體生命對海的依賴以及大海的包容與淡定,折射出伍爾夫樸素的“海人合一”的情感關系和生態(tài)意識。
伍爾夫于1919年發(fā)表的第二部小說《夜與日》(NightandDay)的故事發(fā)生在遠離海邊的倫敦,但是小說中的主人公凱瑟琳不時地“又覺得自己被寧靜的氛圍包裹起來,好像聽見莊嚴的海浪拍岸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但是她知道,必須將現(xiàn)在與這個舊影集中的照片里的過去連接起來……”[8]95住在倫敦的瑪麗工作了一天之后,回到家收拾好房間,坐在房間,安靜、寬敞的房間讓她“想起蘇塞克斯高高的丘陵、泛著銀光的微波蕩漾的海面”,[8]37“寧靜的邱園里除了凱瑟琳和拉爾夫外,沒有其他人,風吹在樹上的嘩嘩聲是倫敦人沒聽過的,猶如從遙遠的深不可測的海洋中甜甜的空氣飄送來的”[8]280,伍爾夫通過描寫凱瑟琳、瑪麗對大海的瞬間聽覺、嗅覺感受讓讀者感受到幽靜的大海讓身居城市的人心靈寧靜的親海情感。
1922年出版的第三部小說《雅各的房間》(Jacob’sRoom)通常被認為是伍爾夫創(chuàng)作的一個轉折點,小說對主人公雅各的外貌描寫很少,形象似乎有些單薄,而且摒棄了所有的物質細節(jié),努力捕捉人物的瞬間體驗與感受,通過大海意象的串聯(lián)來凸顯雅各以及雅各身邊的幾位女性(特別是雅各的寡居的母親、雅各的4位女朋友)的女性意識、女性欲望。小說的開頭寫的就是寡居的貝蒂·弗蘭德斯帶著年幼懵懂的雅各及她的哥哥在海灘上,“因為她(貝蒂)的筆尖扎在那里,所以淺藍色的墨水從金筆尖緩緩地涌出來,湮滅了那個句號。她的目光凝注,慢慢地,淚水盈滿了眼眶。整個海灣在顫抖,燈塔在搖晃,恍惚中,她覺得康納先生的小游艇的桅桿彎曲得猶如陽光下的蠟燭。 她趕快又眨眨眼睛,所有事故是可怕的,桅桿是直直的,海浪是均勻的……”[9]1貝蒂·弗蘭德斯的瞬間的視覺、心理感受——顫抖的海灣、搖晃的燈塔都是她的內心世界的瞬間情感反應,因為雅各的父親是在海上遇難去世的?!捌痫L了,她取下帽夾,看了一眼大海,又重新把帽子夾好,起大風了,海浪出現(xiàn)了暴風雨來臨時慣有的不安,像個不安分的生靈”。[9]90整個《雅各的房間》都與大海息息相關:墨水、 眼淚、 海浪交融成為情感的回憶與宣泄。在整個小說中,沒有傳統(tǒng)小說那種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小說中處處都有由海浪所引起的人物的瞬間情感感知。
在早期的《遠航》 《夜與日》 《雅各的房間》3篇小說中,現(xiàn)實主義小說成分仍然占主流,但伍爾夫側重于人物的瞬間感受,比如對雷切爾、凱瑟琳、雅各的媽媽等與大海的瞬間情感體驗、視覺感受、嗅覺感受、觸覺感受的描寫,不同程度地凸顯了傳統(tǒng)的英美小說較少涉足的心靈交感、心物交感等人的情感百態(tài)。
在1922—1933年,伍爾夫發(fā)表的《達羅維太太》(MrsDalloway,1925)、《到燈塔去》(TotheLighthouse,1927) 、《海浪》(TheWaves,1931)是英國海洋小說發(fā)展到繁榮期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稀世明珠,[1]45與傳統(tǒng)小說的內容和形式迥然不同的是:它既沒有故事情節(jié),也沒有人物的連貫行動;讀者甚至看不清小說中每個人的面貌和身材,但是,他們那些行云流水般的內心活動,讓讀者感同身受:有時朦朧得連自己都一時難以說清,但卻有一種纏綿的力量,讓人久久縈繞于心。伍爾夫認為“現(xiàn)實”是客觀“物象”與主觀之“意”的契合,是通過隱喻來表達人的情感的最高境界,即它的表現(xiàn)形式是“意象”,她對意象的理解幾乎達到了“大象無形”的境界:作者自由大膽地從想象中選擇和使用所有準備好的意象和象征,她希望能通過意象和象征無意識地再現(xiàn)大海的聲音,因為“意象”就是心物交融、“情景交融”的主客體合一的境界。[10]43換句話說,人的情感與物象的內在生命的溝通經常顯現(xiàn)為相互適應的過程,人要尋求與自己的情感生命相適應的對象,同時也希望對象的形態(tài)能更適應于自己的生命需求。
《達羅維太太》敘述的是1923年6月中旬的一天發(fā)生在倫敦的事情,遠離海邊,小說中的人物雖然身處繁華都市,身邊的事物總是讓她/他們聯(lián)想到海以及與海有關的景物。在小說的開頭,早晨出門買鮮花的達羅維太太感覺“早晨的空氣多么清新,多么寧靜,當然比現(xiàn)在要沉寂些;猶如微波拍岸,像微浪輕吻,寒冷刺刺,(對于當時的她,一個十八歲的姑娘來說)又有些清冷肅穆,[11]5海水的意象總是不時地纏繞在達羅維太太的頭腦里,“現(xiàn)在她不愿意對世界上的任何人評頭論足,她覺得自己非常年輕,與此同時又不可言狀的衰老……每當她觀看那些過往的出租車時,總有只身在外、漂泊于海上的感覺,她總覺得日子難挨,危機四伏,[11]10-11讀者感到達羅維太太身在陸地,而心在海洋,即使堅實的陸地亦不能夠承載她跌宕起伏的心潮,只有海浪的起伏才能帶動她那涌動的心潮,從美學角度看這番描寫,伍爾夫有意調動讀者的多種感官——伴隨微浪輕吻,寒冷刺刺的觸覺、海浪在拍打的聽覺,美景、香氣混合的視覺和嗅覺等,使得過著充實的物質生活的她,仍然覺得迷茫和孤獨,好像置身海上,無邊無際,無依無靠。伍爾夫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意象的作用,引發(fā)人的情感,“海浪”多次出現(xiàn)在作品中,讓文中的客觀現(xiàn)實的物(空氣、過往的出租車等)與達羅維太太的“情緒”(瞬間感受)、意象(海浪)巧妙地相互交融,讓她自己所承受的生活的壓力融入海洋的氣息,讓讀者領會到了言已畢而意無窮的境界。
此外,伍爾夫還采用了海水以及與之相關的意象:海上女妖、在洪水中掙扎的漁民的慘白的面孔、達羅維太太神奇的雙手等等傳神地描述了彼得(達羅維太太年輕時的戀人)內心的復雜微妙的情感及情緒,讓讀者產生豐富的聯(lián)想,原文的描寫如下:
這些都是幻象……或者仿佛在碧海瓊波上的跌跌撞撞的女妖們在他的耳畔喃喃細語……或者像漁民在洪水中掙扎,力圖想擁抱什么,慘白的面孔浮上水面……仿佛由天空和許多樹枝組成的一個人形從洶涌的海面升起,(他年齡大了,已過五十),恰似被吸出波濤的海浪,以便用她(達羅維太太)神奇的雙手灑下同情、理解和原諒。[11]64
海水的意象同時也常??M繞在退伍軍人賽普蒂默斯的頭腦里,戰(zhàn)爭給賽普蒂默斯留下的后遺癥在伍爾夫的筆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八?賽普蒂默斯)仍然高高地躺在巖石上,像個溺水的水手趴在巖石上。我趴在小船的邊沿,掉入水里,他想。我沉入了海底,已經死了,現(xiàn)在卻又活了……他只想睜開眼睛,但是就感覺眼皮上壓著千斤重擔,萬分恐懼”。[11]77戰(zhàn)爭就像海水一樣壓得賽普蒂默斯喘不過氣來,他從戰(zhàn)場上一回來就深深地陷入一種被遺棄的漩渦里。賽普蒂默斯的妻子莉西婭雖然沒有參加過戰(zhàn)爭,可是她擔心丈夫隨時會自殺,丈夫參戰(zhàn)前二人生活的美好回憶讓莉西婭的情緒時好時壞。伍爾夫在小說中對海浪意象的巧妙運用讓讀者不由自主地厭惡戰(zhàn)爭、反對戰(zhàn)爭?!啊?莉西婭)不知道在何處,兩眼一抹黑應該就是如此;突然,一塊暗礁好象驟然出現(xiàn),她就站在礁石上,訴說著幾年前她是如何在米蘭結婚成為賽普蒂默斯的妻子。作為妻子她永遠不會告訴別人他瘋了!暗礁旋轉著墜落下去,她隨之一起墜落、墜落。因為塞普蒂默斯已經‘去了’,她也想‘走了’,如他所揚言的那樣:自殺一一撲倒在馬車輪下!但是他依然穿著破舊的衣服獨自盤著腿,坐在座位上,大聲地嚷著?!盵11]27-28
《到燈塔去》(1927)是伍爾夫繼《達羅維太太》之后創(chuàng)作的又一部重要小說,被許多評論家稱為是伍爾夫所有作品中最完美的一部。在這部小說中,大海承載著期待和回憶。拉姆齊夫人六歲的小兒子詹姆斯請求母親帶他到燈塔去。母親疼愛兒子,答應了,條件是如果海上天氣允許出航。由于天氣原因,沒能成行。拉姆齊夫人離開人世后,拉姆齊先生帶著家人坐船出航,小兒子詹姆斯終于得償所愿,但是歲月流逝,物是人非。在小說的開始,海水意象體現(xiàn)在在家陪孩子們讀書的拉姆齊夫人的想象中:
海浪拍打著海岸,發(fā)出單調的聲響,常常恰似有節(jié)奏而又舒心的節(jié)拍應和著她的思緒,特別是當她和孩子們坐在一起時,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唱著一支古老的搖籃曲:“我在保護著你們——我是你們的支柱”;但是有時候,特別是當她心不在焉地做著手頭的活計的時候,那海浪聲突然失去了往日的溫柔,倒像是魔鬼般的鼓點無情地敲擊著生命的節(jié)拍,使人想起小島的毀滅,即淹沒在大海的漩渦里。那聲音還警告著忙于瑣事而不知光陰流逝的她:一切都像彩虹一樣瞬間即逝——現(xiàn)在,那原本一直隱藏在其他聲音里的海浪聲,突然沉悶地在她耳邊回蕩,使她驚懼地抬起頭來。[12]27-28
孩子們都在洗澡,只有大海的聲音一陣陣傳來……她(拉姆齊夫人)又看見那道光……仿佛它正用銀色的手指觸摸著她頭腦中某個密封的容器,這個容器一旦打開,會讓她身心都充滿了快樂,那是她曾經體驗過的一種既微妙又強烈的快樂。而那道銀光使洶涌的海面變成了銀色,顯得更加明亮。天色漸晚,大海退去了蔚藍的顏色,那道光碾過純檸檬色的海浪,波浪翻卷、高漲,轟然拍碎在海灘上;眼中滿是狂喜,極度的喜悅像潮水一般涌上心頭,所以她(拉姆齊夫人)覺得:我知足了!我知足了!。[12]99
正如法國女性主義文學代表艾琳娜·西蘇所言,女人本身就是大海。小說中多處的“海浪”意象讓讀者感受到拉姆齊夫人一方面享受著為人母的天倫之樂的美妙情緒,同時又有一種對歲月已逝的莫名的恐懼,讓讀者深受感染。
海水意象也體現(xiàn)在拉姆齊夫人的小女兒卡姆身上,當詹姆斯成功地駕船到達燈塔時,卡姆盡情地體驗著海水流過指尖的觸覺:“原來小島就是那樣子,卡姆想,又用手指劃過海水……但是海水流過手指時,蓬霧狀的海藻拂手而過,她不愿意正兒八經地去編造一個故事,她想要的是那種冒險和逃生的感覺……從她深深插入海水的冰冷的手中,噴射出一股快樂的泉水”。[12]276-277因為這快樂有一種好象死里逃生和冒險的感覺,卡姆用手感覺著海水,海水給予了她溫柔的撫慰,她感受到一種新鮮的冒險感和興奮感??穼K乃查g觸覺感受讓讀者在閱讀小說時能感受到“溫柔的海浪撫摸”,帶著讀者進入小說中的人物的內心世界,隨著他們的情緒一起一伏。
伍爾夫的《海浪》(TheWaves,1931)是海洋文學的巔峰之作。該小說不僅用太陽和海浪的升起沉落來比喻人的一生,整部小說的文本運行節(jié)奏,比如小說中的人物的言說、情感、思想、意識脈動的節(jié)奏,均應和著太陽和海浪的升起沉落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一張一弛,一生一滅,形成一種完美和諧的對應。所以伍爾夫說 “她是按著節(jié)奏而不是情節(jié)來構思《海浪》?!盵13]316由此可見,《海浪》完全背離了傳統(tǒng)小說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海浪》中除了以太陽升起降落對應于文本中的6個人物的意識的此消彼長、情感變動外,伍爾夫還巧妙地將海浪的升起沉落的節(jié)奏對應于人物的脈搏和呼吸,滲透于人物的思緒、意識、情感、言說脈動之中,讓文本 “活起來”,突破形式的局限,進入傳神的境界,表現(xiàn)生命的真實。伍爾夫的《海浪》旨在表現(xiàn)生命之真諦,所以伍爾夫借《海浪》中伯納德之口多次闡述對生命的理解:“生命是圓球、有重量、有深度、是完整的”,[14]158-159“生命的晶體、生命的球體并非堅硬、冰冷,是可以觸碰的,它的外面裹著一層薄膜”。[14]159-171伍爾夫把生命比喻為“圓球”,切合“海浪”喻示著生命的圓滿性、完整性和循環(huán)性,也充分體現(xiàn)了她對生命的熱愛。[15]326
此外,伍爾夫還多次借《海浪》中伯納德之言“我不是單個人,我是許多人”[14]185重申她關注的不是一個人的生命,而是所有人的生命。所以《海浪》中的6個人物是沒有容貌、行為的描述,而6個無形的人的言說構成了《海浪》的主體部分。小說對6個人的生命成長歷程的描述迥異于傳統(tǒng)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把人的自我意識、情緒變動、海水的升降、太陽的運行規(guī)律作為分界線,不再以出生、戀愛、結婚、成功等事件作為分界線,這亦體現(xiàn)了伍爾夫在《海浪》中主要通過超越生命之常形來展現(xiàn)生命的真實以及密切生動地表達人物的思想情感。
有人把《海浪》比喻成一部由九個樂章組成的音樂作品,每個樂章分為引子和正文,每個引子都是一篇精致的散文詩,跟在引子后面的正文對應于小說中的伯納德(Bernard)、蘇珊(Susan)、羅達(Rhoda)、奈爾維爾(Neville)、珍妮(Jinny)、路易斯(Louis)的6個人物各自的人生階段的瞬間的內心獨白,即童年時代、學生時代、青春時代、中年時代、老年時代的內心獨白。
樂章1 引子:水天一色,海面漣漪微皺;正文:兒童時期的6個人的話語詞匯簡單明快、多樣,6個人的情感單純平靜,6人聚合。
樂章2 引子:太陽冉冉升起,藍色的、綠色的海浪扇形地掃過海岸,繞過岸邊的海冬青的花穗;正文:中學期6個人有各自的想法,思維多樣、雜亂,情緒易激動,自主意識日漸增強;女孩和男孩分離。
樂章3 引子:太陽升起了,波浪像擊鼓似的拍打著海岸,像勇士般沖上海岸;正文:20歲前的6個人的情感激烈,思維敏銳,伴有許多困惑,風趣、坦然、傷感、熱情、煩惱、憎惡、怒恨等諸多情感雜糅;6個人通常處于分離狀態(tài)。
樂章4 引子:已經升起的太陽直射在海浪上,海浪滾滾;正文:25歲前的6人的個性熱烈、語言犀利、信心十足;6人聚合。
樂章5 引子:太陽高高地掛在天頂,浪頭一個接一個涌起又猛然落下,像猛獸蹬腳,浪花碎裂飛濺;正文:25歲的6個人遭遇人生打擊,情緒低落,思想轉入較深層次;6人分離。
樂章6 引子:太陽不再高高地掛在天頂,日光傾斜,海浪洶涌堆積,浪花迸然四散;正文:30多歲的6個人意志堅定、愛情濃烈、生活終日忙碌;6個人基本處于分離狀態(tài)。
樂章7 引子:太陽落得更低,海浪不再涌到較遠處的水潭,開始退潮,呈現(xiàn)出珍珠似的白色的沙粒;正文:中青年時期的6個人情緒迷惘,思想慢慢透視生活的迷霧,心態(tài)逐漸趨于平和,生活節(jié)奏放慢;6個人處于分離。
樂章8 引子:太陽正在沉落,海浪似倒塌的墻壁,暗淡無光;正文:中年時期的6個人陷入沉思,看透一切,生活變得空明、虛無;6人聚合。
樂章9 引子:太陽落山,又出現(xiàn)海天一色,海浪遠遠地退離海灘,在黑暗中發(fā)出嘆息聲;正文:老年的伯納德獨自回顧一生,目光超然、深邃,進入無我境界;眾人消逝。
《海浪》中由9部引子+樂章構成的散文詩的海洋小說和傳統(tǒng)小說及其他海洋小說的區(qū)別在于:它將不再告訴讀者關于它的人物的住房、收入、職業(yè)等情況,而是密切生動地表達人物的思想情感。在樂章9中,老年伯納德的內心獨白展現(xiàn)了他直面死亡的勇氣和對生的希望,“是的,這是一個永恒的開始,永不停息地潮漲潮落。我心中涌起波浪,不斷高漲,我意識到心中涌起新的渴望,猶如一匹驕傲的駿馬……迎面感覺有敵人走來,這個敵人就是死亡,我要向敵人猛撲過去,絕不服輸,絕不投降。海浪拍岸紛紛碎?!盵14]199伍爾夫在小說的結尾用一句“海浪拍岸紛紛碎”傳神地將海浪與生命、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寓意新生中孕育死亡,在死亡中獲得新生的海浪的生死循環(huán)、聚散離合的象征意義。
有道是:“女人都是水做的”,所以女性生命的特質都是流動的,女性寫作具有水的特點。水是生命之源,江河萬川匯聚大海,當一個人由新生走向死亡之后,其靈魂又在水中得以安息,最終達到生命的永恒,這恰恰詮釋了伍爾夫在1941年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等原因,走入大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讓靈魂回歸大海,展現(xiàn)了她面對死亡這個敵人,以大海為伴的悲壯情懷,所以她“要向敵人猛撲過去,絕不服輸,絕不投降,海浪拍岸聲聲碎?!盵14]199伍爾夫特色的海洋小說除了前面所涉及的特點以外,它將對晨曦、海洋、夕陽、生命、死亡、命運的描寫付之于小說中人物的感官,從而調動人的觸覺、視覺、聽覺、嗅覺等各種感覺,并使它們產生了各種獨特的情感的美學效果。小說中通過海水以及與海浪有關的意象引發(fā)人對死亡的情感,從而折射出伍爾夫對生命的獨特領悟與尊敬。大海在地球上占70%的面積,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均與海洋相關,海洋在伍爾夫筆下顯得水乳交融。在伍爾夫的海洋小說中,場景不是太復雜,景物不是太繁多,但是它一定要表達心與物的和諧交感,真實而有意味,這也是伍爾夫對心物交感的理解和她所倡導的情感美學觀念。在伍爾夫看來,海水并不重要,海水中漂浮的木頭、海邊的巖石也不重要,可是當作家的眼睛看出海水、海水中漂浮的木頭、海邊的巖石等能表達人與它們之間活生生的情感關系之后,它們就是非常重要了,因為它們表現(xiàn)了一種與人類的生命共存的情感美,所以它們的意義是無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