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艷艷女史《草蟲花蝶圖》藏印考

俞潔

（作者單位：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

鄧椿《畫繼》記載艷艷為任誼妾，善著色山水，另明代張丑《清河書畫舫》又記其購得艷艷款《著色春山》，其《草蟲花蝶圖》于2004年為上海博物館所購藏，此后多次展出，填補了艷艷在畫史研究中的實物空白。本文著眼于《草蟲花蝶圖》藏印相關(guān)問題展開考證，并提供材料補充。

一、艷艷畫作流傳環(huán)境

現(xiàn)存可見仿古設(shè)色草蟲長卷多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此類長卷形式面貌與《草蟲花蝶圖》相似，然有氣度格調(diào)上的差別。經(jīng)上海博物館研究人員研究，以《草蟲花蝶圖》繪畫面貌、落款、倪淵藏印為依據(jù)，鑒定為真跡。為此后畫面的研究奠定基礎(chǔ)。

據(jù)上海博物館研究員單國霖先生研究資料，圖卷上鈐有宋內(nèi)府藏?。壕硎租j“雙龍”圓璽，卷末鈐“秘閣之印”朱文大璽，騎縫鈐“紹興”連珠半印。雖然吳湖帆先生一一辨寫所鈐印章，然經(jīng)博物館研究人員對比驗證，諸印與傳世宋內(nèi)府印俱不合。南宋權(quán)相賈似道曲腳“長”字封半印二方，亦與傳世此印不合。1

以明代蘇州地區(qū)作偽為例。邱士華在《拼嵌群組——探索蘇州片作坊的輪廓》一文中，以祝允明鈐印為群本，通過整理比較做出推斷：偽印包括搭配偽跋出現(xiàn)的私人印章，以及假裝曾經(jīng)內(nèi)府收藏或精鑒家收藏的收傳印記。由于蘇州片大量制作的需求，重復(fù)使用這些偽印以節(jié)省時間、成本的可能性極高。2

以宋內(nèi)府藏畫為底本進行編寫的《宣和畫譜》中，記載關(guān)于女性的書畫作品僅曹氏、越國夫人王氏二人，全部為宮掖女性。艷艷所作不應(yīng)收藏于宋內(nèi)府中。也正應(yīng)和了博物館研究人員的驗證。另據(jù)《玉臺畫史》宋代女性畫家名錄，關(guān)于宮掖女性的記載與名媛目，較之姬侍與名妓則更多。湯漱玉與汪遠孫將艷艷歸于姬侍一卷，是由于畫論中有關(guān)她的記載甚少，只有《畫繼》簡單介紹了她是任誼的妾室，也多是因為艷艷嫁與任誼、與有畫名的宋氏家族有關(guān)而記。說明艷艷在出嫁之前所出“良家”，并不是什么官名顯赫的家庭。

誠然，這卷設(shè)色草蟲長卷的形制與作偽的作品極為相似。那么作偽者在收到這樣一卷作品時，僅憑艷艷的名氣無法令人信服此作年份上達宋朝。經(jīng)過明代商業(yè)化仿古浪潮，《草蟲花蝶圖》也加蓋偽印后流傳坊間。

二、艷艷夫婿書畫社交

韋賓在《繪畫與兩宋士大夫的生活》一文中，講到士夫社會交往中的繪畫，按行為性質(zhì)分為借畫、贈畫、雅集3，以增進感情。艷艷畫以自娛之外，她的畫作在一定程度上也作為任誼官場社交的輔助而存在。

任誼友邵溥，字澤民，為春官時，才仲正在太常，與之同部，相好甚密。鄧椿《畫繼》卷八“銘心絕品”中記“河南邵澤民侍郎溥家，徽宗花鳥百扇圖、董奴子叢花圖、戴嵩牛圖、徐熙荷花鵝圖、李成偃松圖”。以邵澤民所藏畫目來看，其多喜花卉題材?！短瞥嬩洝分杏浂?、梁廣等能品下六人“皆以花鳥、松石、寫真為能，不相讓也”，可見其對于設(shè)色花鳥寫真畫甚為喜愛，由此可以推斷盡寫生之能的艷艷，她的畫作應(yīng)該是受到邵澤民喜愛的。

另外，鄧椿于《畫繼》第八卷“銘心絕品”中記載與河南邵澤民侍郎共游。卷四“王沖隱”條，記“嘗于邵氏見《竹棘》《雪禽》”；“喬仲?！睏l記“一日作《河中圖》贈邵澤民侍郎，至今藏其家”；卷五“智永”條，記“嘗作《瀟湘夜雨圖》上邵西山”?？芍嚧慌c邵澤民交往甚密，或于邵處得以窺見艷艷手跡。

宋詩人陳與義自1127年靖康之變后南遷避難，1131年抵達南宋首都臨安。改任中書舍人，不久以徽猷閣直學(xué)士身份知湖州。其間經(jīng)過湖南，與任誼交往甚切。以“胸懷非世人”“毫端有疇昔”寫任風度。據(jù)《皇宋中興兩朝圣政》記載：“鐘相陷澧州，守臣黃琮等十余人皆為所殺，澧陽縣丞葉畬戰(zhàn)死。”4另據(jù)胡寅《斐然集》所記建炎三年（1129）：“澧州通判任誼竭取民之膏血，以彥舟，因以自潤。百姓怨苦，乃從鐘相為寇?！?可知任誼任作澧州通判時并非良官，百姓以怨抵抗。任誼與包括艷艷在內(nèi)的家屬，或于北宋末的亂戰(zhàn)中喪命。而陳與義在得艷艷作品后帶往湖州也不無可能。

三、《草蟲花蝶圖》藏印

《草蟲花蝶圖》卷首鈐有“吳興倪淵”白文印。倪淵（1268-1345），字仲深，浙江烏程人。與趙孟同從著名學(xué)者敖繼翁學(xué)經(jīng)史，用薦湖州路學(xué)錄，調(diào)杭州路學(xué)正，升教授，改湖州路學(xué)教授，除當涂縣主簿，以富陽尹致仕。趙孟《人騎圖卷》卷后亦有倪淵題跋，署款“倪淵”，蓋“仲深”朱文印。趙孟所書《行書歸去來辭并序》卷后有題跋署款“吳興倪淵”，并鈐“喬木清風”白文印。

“吳興倪淵”白文印下方所鈐方印“□西伯玉”，吳湖帆認為也是倪淵印，實則應(yīng)為宋代“隴西伯玉”藏印。隴西李氏為位于隴西郡（狄道縣）的李姓士族?！缎绿茣ぷ谑沂老当怼份d隴西李氏奠基人為秦隴西郡守李崇，從秦漢至隋唐間所出名士眾多，以唐代為重。李氏隴西郡望在唐代奠定，“隴西”成為大唐李氏家族的標識。南宋鄭樵《通志》卷二十八《氏族略》述：“其后隨為隴西成紀人，故言李者稱隴西。”6以此，“隴西伯玉”印所屬應(yīng)為李氏伯玉。

臺北故宮博物院在2020年4月展出米友仁《云山得意圖》，其后第二段、繼米友仁字題之后宋代曾覿（1109-1180，河南開封人）作跋，其中所提到的“伯玉出以相示，因書其后”，似表明此卷經(jīng)過伯玉收藏，然此跋所議皆為米芾書法，似為后人所割裱黏綴。并且，據(jù)宋《周密集》中所記，李伯玉字純甫，當史嵩之柄國時，為太學(xué)博士。景定間（1260-1264），除禮部尚書、侍讀7。據(jù)此，不可能如題跋中所述在紹興壬午（1162）與曾覿共鑒《云山得意圖》。另李伯玉與曾覿都字純父（甫），甚為蹊蹺。

關(guān)于此段題跋，劉佳妮在《圖像與文本的互融——米友仁〈云山得意圖〉跋文考釋》中提到：“李琪家藏子子孫孫永為寶用”為明代駙馬李琪的用印，其父為追隨朱元璋的開國功勛，朱以長女臨安公主嫁與。8

隴西伯玉印與李琪家藏印并非處處聯(lián)蓋，筆者將相關(guān)內(nèi)容整理如下：

“隴西伯玉”?。骸恫菹x花蝶圖》（朱文方?。ⅰ对粕降靡鈭D》（朱文方?。?、《唐尉遲乙僧刷色天王象卷》（白文方?。?。

“李琪家藏子子孫孫永為寶用”?。骸毒懦蓪m醴泉銘》《云山得意圖》《唐尉遲乙僧刷色天王象卷》。

以上為鈐李伯玉、李琪藏印圖卷。清代文人誤將伯玉、李琪混作一人，即南宋末李伯玉。清阮元所寫《石渠隨筆》中有記米友仁《云山得意圖》一卷，寫“以隴西伯玉李琪家藏二印為玉印之精者”9。另清孔廣陶《岳雪樓書畫錄》中記吳榮光鑒米家《云山得意圖卷》：“于南宋時尚且藏李伯玉家，故有李琪家藏子子孫孫永為寶用十二字長印，又有隴西伯玉四字方印”。10此外，清端方記李伯玉藏《唐尉遲乙僧刷色天王象卷》時記李琪所鈐收藏章，亦為“李琪家藏子子孫孫永為寶用”，另鈐蓋“隴西伯玉”白文方印。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九成宮醴泉銘》拓本也曾為李琪所藏。

筆者認為，根據(jù)歷史所載，與曾覿交往的“伯玉”與南宋末期李伯玉并非一人，明朝駙馬李琪之收藏印與隴西伯玉印并無聯(lián)系。然《云山得意圖》題跋中所鈐兩枚印章，似為一人所蓋，此處又為一疑點。綜上，《云山得意圖》圖中“隴西伯玉”印，極有可能為清人加印。

《草蟲花蝶圖》中，倪淵印蓋于隴西伯玉印上方，為其之后所鈐。其中所鈐“隴西伯玉”印，與《云山得意圖》跋中曾覿友伯玉藏印形制一致。然細看《草蟲花蝶圖》中“隴西伯玉“章中，“伯”字中人字旁結(jié)構(gòu)曲度與《云山得意圖》中有所不同，且色質(zhì)更為古樸。

此外，《草蟲花蝶圖》卷末下方有鈐印“玩齋□□”白文方印，應(yīng)非吳湖帆所鑒宋人印。“玩齋”為元代貢師泰號。貢師泰為宣城人，以國子生中江浙鄉(xiāng)試，除泰和州判官，舊充應(yīng)奉翰林文字，出為紹興府推官，復(fù)入翰林遷宣文閣授經(jīng)郎。至正十四年（1354）擢吏部侍郎，除浙江都水庸田使。撰有《玩齋集》，楊維楨為其作序。

“玩齋□□”左有“槐村士□永珍寶玩”白文長印。以“槐村”地名為號者眾多，多為清代地方志中所記名士，有《乾隆泉州府志》記陳冠世、《欽定日下舊聞考》記大通橋（地處今北京）槐村義士周珍、《兩浙軒錄》記海寧馬遇知、《同治鄱陽縣志》記徐世德號槐村，等等。

四、結(jié)語

宋代的女性畫家在畫論中記載甚微，更不論像艷艷一樣妾室身份的畫家。她的畫家身份背后，有著極富畫名的宋氏家族。邵澤民與任誼交好，鄧椿在與邵澤民的交往中嘗見艷艷手跡遂加之記錄。

對于藏印，筆者在吳湖帆、單國霖等學(xué)者的研究基礎(chǔ)上做了存留問題的考據(jù)，發(fā)現(xiàn)卷首右下角中，倪淵印下所鈐白文方印內(nèi)容應(yīng)為“隴西伯玉”，其內(nèi)容形制與米友仁《云山得意圖》中方印相同，所屬為南宋李伯玉。然兩方“伯”字形狀不同之處仍待考證。卷末“玩齋”一印，據(jù)考為元朝貢師泰印，其號“玩齋學(xué)者”，或為此白文方印內(nèi)容。另“槐村士”印則應(yīng)為清朝所加蓋。

注釋：

1.浙江大學(xué)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宋畫全集》第二卷第一冊，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285頁。

2.邱士華《拼嵌群組——探索蘇州片作坊的輪廓》，《偽好物：16～18世紀蘇州片及其影響》，臺北故宮博物院2018年，第351頁。

3.韋賓：《宋元畫學(xué)研究》，甘肅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9頁。

4.[宋]佚名：《皇宋中興兩朝圣政》宛委別藏影宋抄本卷七。

5.[宋]胡寅：《斐然集·崇正辯》，岳麓書社，2009年，第288頁。

6.任向紅、冉彬：《宗族觀念與姓氏延續(xù)——隴西李氏文化符號影像》，《圖書館與情報》2020年第4期。

7.[宋]周密：《周密集》第3冊，楊瑞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79頁。

8.劉佳妮：《圖像與文本的互融——米友仁〈云山得意圖〉跋文考釋》，《中國書法》2019年第22期。

9.[清]阮元：《石渠隨筆》卷三，錢偉強、顧大朋點校，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1年，第51頁。

10.[清]孔廣陶：《岳雪樓書畫錄》卷二，柳向春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