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雄
最近和朋友聊天,我開始“鼓吹”:人老了,要注意穿著打扮了。原因很簡單:年輕人氣血旺盛,“體”蓋過“衣”;老年人,骨衰肉垂,就需要靠外在裝扮撐一下精氣神了——打扮穿衣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氣味,老人比約會的姑娘更需涂抹一點(diǎn)香水,使自己成為一塊歷經(jīng)歲月仍具魅力的“沉香”。
我的這個觀點(diǎn),其實(shí)來自澳大利亞的一些經(jīng)歷。約二十年前,我經(jīng)營著一家小清潔公司,其中有一份合同,是為一家慈善機(jī)構(gòu)做家庭清潔。服務(wù)對象大都是老弱病殘。多數(shù)老人生活上無力講究,屋子里往往有一股“老人味”,使人聯(lián)想到陰濕秋天里的殘枝孤影,難免讓人悲傷。
有的老人則完全不一樣。其中有一個客戶,是位叫“瑞秋”的獨(dú)居老太。第一次去,進(jìn)了門,我就眼前一亮:她穿著一件鮮亮的黃色襯衣,化了淡妝,她蹣跚移動時,還攪起盈盈的香氣。
當(dāng)我開始打掃時,發(fā)現(xiàn)她的柜子、床頭擺放著許多不同顏色的玻璃瓶,有的是香水,有的是香油草,另有一些彩盒,里面是干的碎花,紅紅綠綠。我回頭向外望,見她坐在陽光里,出神地望著窗外的一角海天。我很感慨:一位行動不便、眼睛不好的老人,卻試圖在自己的小屋里營建起一個有香味的世界,一個不靠腿腳和視力便可盡情嗅聞、隨意感驗(yàn)的世界。
我為瑞秋打掃衛(wèi)生約有十個月的光景,兩周一次,每次都有半小時的閑聊。她總是有點(diǎn)幽怨和憂傷,而不像一般老人“知命”“耳順”。但正是這些情緒使她顯得不安、不棄又不甘,以致我在多年后的今天還記著,并寫在這里。
另一個關(guān)于香水的故事發(fā)生在十多年前。那時我已開起了出租車,晚睡晚起。我在園子里放了把椅子和一張小木桌,平常坐在那里喝咖啡、抽煙,看一會兒書。籬笆的另一邊,住著一位孤老太,八十多歲。有時,我坐在籬笆邊,隔壁突然傳來一陣椅子響,我便知道她也來了,坐在了那一邊,一股香水味飄來,若即若離。她的背影被籬笆的縫隙碎成斑斑駁駁、若隱若現(xiàn)。她裝扮隆重,一絲不茍,似乎是做好了準(zhǔn)備,在等待某個久未兌現(xiàn)的承諾,或等待一個不速之客的闖入。
一個深夜,我下晚班回家,洗澡后就跑到園子里抽煙。那天是滿月,如水的月光瀉在草坪上,晶瑩而水靈。
正在此時,隔壁燈亮了,“吱呀”一聲,園門開了,一個佝僂的身影背著月光,斑斑駁駁地走向籬笆,照例一聲不吭,帶著一片暗香。她坐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生起一種“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情景,然后扶著籬笆慢慢地走來走去,似情深而慮重。她來回移動的身影,透過籬笆的縫隙,灑在我家的草坪上,如一出幕布破碎的皮影戲,想一遍一遍地修復(fù)重來。我突然覺得:她今夜一定在等待什么,但又不知道她到底在等待什么。
過了幾天,房地產(chǎn)公司的人來看隔壁的房子,原來老太已搬到養(yǎng)老院去了。我想,那一夜,想必是她獨(dú)立生活的最后一夜。我亦能想象,她一定裝扮得體面優(yōu)雅,在社工的攙扶下走出屋子,像是最后一場演出的謝幕。
由于鄰居之間交流不多,我對這個老太幾乎一無所知,也談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我住在那里時,每次踏進(jìn)園子,仿佛都會聞到一陣暗香,感受到一種秋菊傲霜、冬梅傲雪的孤芳自賞。其實(shí),唯自賞者,才能賞人而人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