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平
一只白蟻、兩只白蟻、三只、四只……是一群白蟻,和它們辛勤構(gòu)筑的巢穴。
成群共處,即反應(yīng)的場所。東北佬仰鼻朝天說癟犢子,四川佬說瓜皮兒,貴州佬說麻麻皮,廣東佬說撲街。云南佬嘴拙,下巴抖擻,舌尖無所適從,氣鼓鼓憤懣好一會兒,說:說我個雞樅!激昂過后,云南佬捋直聲帶,抖擻開舌頭,接著雞樅往后延,鼻音跟著往上洪亮——“菌兒!”其聲趾高氣揚(yáng),渾厚而充滿熱情。自夸從而自豪,至少在“菌”這事上云南佬底氣十足。說了這么多,還是那么晦澀,總有人滿懷疑惑——那么,“菌”到底是什么?無知者無畏地說:菌,也就是蘑菇。于是云南佬底氣十足地維護(hù),然后反駁:菌子,絕不是蘑菇。這般論調(diào)有違科學(xué),話可不能說得太絕,補(bǔ)充解釋:菌,絕不是一般的蘑菇。以上爭論只針對云南本土,云里霧里的外地佬繼續(xù)保持好奇。一口濃重的廣東腔調(diào)整了吐字然后發(fā)音:唔講了個無笱用啦,就問什么什么菌最好吃啦?還是那口云南腔做出文不對題的糾正:是菌子的菌,不是細(xì)菌的菌。
這個云南的故事先從廣東說起。電風(fēng)扇呼呼轉(zhuǎn),廣東七月的制衣廠宿舍熱烘烘、悶沉沉。在云南籍打工仔牛黃繪聲繪色對菌子進(jìn)行口頭烹飪中,有限的想象分泌著無限的口水??谡f無憑又滿足不了好奇心,廣東腔們云里霧里聽膩了,不耐煩而又不失闊氣地插上一句:佛跳墻的老廣只認(rèn)松茸。另一個打工仔青頭為牛黃補(bǔ)上一句:松茸太低端。于是引來另一個廣東腔的好奇地插嘴:網(wǎng)上說一到雨季,你們云南人就開始試毒?然后菌子讓你們百毒不侵?青頭猛地有些激憤,拉下臉來惡狠狠說:你懂個雞樅!
“雞樅”也是菌類,放在這兒是個萬分憤慨的語氣詞,入鄉(xiāng)隨俗類似于“撲街”。
那天牛黃他爹創(chuàng)收完畢歸家途中拾到一朵黃土雞樅菌,碩大如斗笠般,小心翼翼扛在肩上往家趕。剛到家門的時候就遇到媳婦難產(chǎn),于是張鍋搭灶燉菌湯。鄉(xiāng)野傳聞菌湯有舒筋滑腸助產(chǎn)之效用,服之,牛黃果真哧溜一聲落地了。不過牛黃他娘終還是沒能逃過大出血,接生的八婆搖頭晃腦講得頭頭是道:菌湯本來喝一碗,她卻喝了兩碗,滑腸過度崩了血。牛黃他爹日后每每食菌必激昂:貪嘴的死婆娘。那天一起食菌湯的還有隔壁家待產(chǎn)的婆娘,食用之后肚子咕嚕響,本想痛痛快快放個屁,沒承想腹中的胎兒不矜持,哧溜一聲也出跟著滑了出來,這個急躁的孩子被取名叫青頭。牛黃算是幸運(yùn)的,死了娘,不過沒有斷了奶。從此牛黃和青頭,蠶豆擠著豌豆,如同兄弟,或者他們就是兄弟,牛黃和青頭生下來就是兄弟。
小時候,時值雨季,青頭他爹從山上拾回來一背簍菌子,種類、顏色、性狀各異。為了確保安全,坐在火塘邊上重新對菌子進(jìn)行挑選。青頭爹手中拿著一朵灰白色的菌子跟五歲的青頭和牛黃兄弟倆傳授經(jīng)驗:這種菌子叫作白毒傘,奪魂索命是閻王。為了讓青頭增加印象,毒菌被遞到青頭的小手中:毒菌,燒掉它!青頭拿著白毒傘菌把玩,無趣了,就丟進(jìn)火塘。怎奈何扔的時候分了心,扔出的菌子偏了方向,誤打誤撞落進(jìn)了火塘邊上的草藥罐中。白毒傘的神經(jīng)毒素在當(dāng)晚發(fā)生作用,一貫沉穩(wěn)的青頭爹異?;钴S,他說:鬼怪,月亮旁邊多個了個太陽。然后起身又唱又跳,指著空無一物的手板心:有群小人在手掌上斗地主!一雙血紅的眼睛望著墻壁上畫報,梗著脖子拿額頭往墻上撞,堅定地認(rèn)為他看見了田螺姑娘。毒素影響到他的視覺,五彩斑斕的星空正在虛幻地抖動。這樣的虛幻一直持續(xù)到天亮,然后他進(jìn)入癲狂,身有巨力,聞訊趕來的五六個大漢都奈何不了。青頭爹聲嘶力竭哇啦啦喊,他看見了天的具象,虛幻的天很矮,打著旋兒,觸手可及。如蒙感召,口吐白沫,撕碎衣服,赤身裸體往屋外跑。在院里挺立的姿勢很英勇:我宣布,要上天。話剛說完隨即一口鮮紅噴出,把院子邊上的草叢染得鮮紅。咿咿呀呀有什么物件落下后,青頭爹渾身痙攣栽倒在地上吐著血沫沫。不知所以的牛黃和青頭在邊上玩,他們還不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五六個大漢抬著門板上昏死過去的青頭爹往衛(wèi)生院急匆匆趕去的時候,牛黃吸溜著鼻涕伸著一只小手跟在后邊攆:舌頭,舌頭!人命關(guān)天的速度,牛黃沒有追上。于是牛黃將手中血污污的物件隆重交給了青頭:還給你,你爹的舌頭。青頭也跟著吸溜著鼻涕,將手里的物件扔給了狗:是你爹的舌頭!
青頭媽死了丈夫,牛黃爹死了老婆,都挺絕望。青頭媽越來越抑郁,牛黃爹越來越萎靡。人們一致給出意見:要不你倆湊一湊,相互幫襯著過日子。異口同聲地,觀念挺超前:不行!對孩子的成長教育不好。于是青頭媽給牛黃做飯,牛黃爸給青頭買糖果。他們一起上小學(xué),一起上初中。他們學(xué)習(xí)好著咧!青頭是班長,牛黃是生物課代表。牛黃說:長大了我們要當(dāng)科學(xué)家。青頭更正:我們長大了要當(dāng)生物科學(xué)家。為什么呢?牛黃和青頭異口同聲說:我們要把菌子里的毒,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直到有一天,兄弟倆推開房門。一條長凳上,令人目瞪口呆,青頭瞪大眼睛看見赤裸的牛黃爸,牛黃張大嘴巴看見衣衫不整的青頭媽。
一切都在這天發(fā)生變化,青頭和牛黃都目瞪口呆看著牛黃爸和青頭媽的結(jié)合,他們才是一個整體。牛黃和青頭奪門而出,牛黃對青頭吐唾沫:你媽不要臉。青頭對著牛黃擤鼻涕:你爸欺負(fù)我媽,你爸不要臉。牛黃說:我是我爸養(yǎng)的。青頭說:我是我媽生的。爭論中區(qū)分出牛黃的爹和青頭的媽,這對于兄弟倆的情誼是致命性的。牛黃的反對最為堅決和激烈,然后換回了他爸幾個大耳刮子。那天牛黃爹喝了酒,耳刮子扇得生風(fēng),朝著牛黃吼:憨雜種。牛黃把這種暴揍傳遞給青頭,牛黃痛揍了一頓青頭。青頭撓著頭倒吸涼氣:那怎么辦?牛黃有想法:那就走!兄弟倆決定離家出走的時候,也是雨季。牛黃悄悄在他爸和青頭媽煮在灶臺上那鍋菌湯中撒了八角粉,青頭疑惑:這是要干啥?牛黃冷冷地說:送你媽去見你爸,送我爸去找我媽。傳說中,八角與野生菌相克會產(chǎn)生劇毒,牛黃不愧為生物課代表。牛黃和青頭離開云南的時候十六歲,坐火車從云南搖搖晃晃站到了廣州。
然后,然后員工宿舍外打鈴了——回到廉價的現(xiàn)實中來——流水線該換班了。牛黃和青頭詼諧地對視一眼,牛黃挑起嘴角對青頭說:上工了,靚仔。青頭回應(yīng)著牛黃:靚仔,上工了。靚仔們回到屬于他們的流水線上。牛黃和青頭熟練地使用縫紉機(jī),上個月做內(nèi)褲,這個月做內(nèi)衣。青頭負(fù)責(zé)塞墊子,牛黃負(fù)責(zé)釘扣子。機(jī)械的動作幾近虛無后,青頭變成了墊子,牛黃變成了扣子。煩了,厭了。青頭塞了兩塊墊子,牛黃給多釘了幾枚扣子。質(zhì)檢部的提溜著不合格的胸罩掛在他們的脖子上:扣你們工資。兄弟倆白著眼,卻也只能擠著臉:返工返工,立刻馬上。
選擇其實不多,要么打螺絲,要么去掛壁。在廠里,兄弟倆的工資是最低的,工作是最累的。原因很簡單,牛黃和青頭沒有身份證,就連提桶跑路的資格都沒有。按照線長難聽的說法,不過是給香姐一個面子。
電扇搖頭晃腦哐當(dāng)幾下罷了工,主要是熱,其次是濕,然后是又濕又熱造就的悶。
涼席被汗水浸出人形,然后磨蹭出包漿,坐立難安、翻來覆去的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心事。說是心事,其實也不算,主要是想云南了。牛黃接連吃數(shù)月老干媽拌米飯后,舌頭才覺悟過來——那是貴州的。青頭今天吃的是豬腳飯,昨天吃的也是豬腳飯。怎么可以燉豬腳不放辣椒呢?五香缺辣的豬腳黏糊糊的膠質(zhì)在食道上糊了一層。咸甜膩歪,食道頂著嗓子眼,一打嗝八角和桂皮的味道就往上躥。青頭摸了摸兜里所剩不多的錢,抬腳猛蹬上鋪牛黃的床板,重復(fù)又啰唆:明天下館子去,不然我會被餓死。
老天爺總刁難嘴饞的,幸虧遇到個香姐是開云南菜館的。下館子之前,慣例是要好好拾掇拾掇個人形象的。青頭說:用不著,也就那樣??膳|S偏不,左手吹風(fēng)機(jī)右手發(fā)蠟,說:我們可是去見香姐,時尚點好。打工仔們撿拾時尚的邊角料,縫縫補(bǔ)補(bǔ),于是就有了殺馬特的非主流。出發(fā),先是穿過產(chǎn)業(yè)園門口林立的川菜館,然后經(jīng)地鐵,再倒八站公交。香姐的菜館先后搬過好幾次,以前在正街,一幫伙計,挺大的鋪面?,F(xiàn)在搬到了響水巷最末尾,略顯衰敗。也得虧了云南的打工仔們總能尋著味兒摸過來,生意還勉強(qiáng)。牛黃和青頭每月發(fā)工資之后第一件事兒,必定是要到香姐的館子過過嘴癮。香姐的手藝不錯,主要是香姐這人不錯,若是到她店里報上一口云南腔,生意紅火的時候香姐會打五折。如今生意潦倒了,香姐也會堅持送上一壺云南土酒。
菜館很小,三張桌子堂食。墻角擺著幾只柏木水煙筒,煙癮大的云南漢子都喜歡上她那兒抽上幾口。兄弟倆進(jìn)門的時候一個剛吃完飯的中年男人正抱著水煙筒咕嚕咕嚕鼻孔冒煙,抬起頭來的時候目光如炬打量。牛黃愣怔了三秒,青頭滯住了,他們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中年男人穿著三接頭,是個警察。警察看上去估摸五十來歲,頭發(fā)花白且稀疏,兩只小眼睛散射著精光。牛黃和青頭被打量得有些不自然,香姐出來介紹說:這是老劉,我們這片兒的片警,也是咱們云南老鄉(xiāng)。老劉對兄弟倆笑笑說:“以后有困難盡管找我,這片兒我罩著?!崩蟿⑵鹕硪吡?,走了幾步轉(zhuǎn)過身來再次打量了兄弟倆,咂咂嘴說:我怎么看你倆有點面熟,之前見過?牛黃愣怔了,夾著舌說:好像沒。香姐轉(zhuǎn)移了話茬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老劉撓撓后腦勺“哦”了一聲,走的時候拍了拍牛黃緊繃的身子,然后看見青頭左手攥著右手。
兄弟倆和香姐是老相識了,到的時候香姐攤攤手說:隨便找個座兒,反正都沒人。用不著點菜,固定的也就那幾樣,香姐清楚兄弟倆的胃口,一道酸木瓜燉豬腳、一道檸檬江鰍,再來一盤酸辣爽口的撒撇米線。香姐說:豬腳已經(jīng)上了壓力鍋,米線暫時沒有,用粉絲代替。青頭笑呵呵說:見到香姐,就已經(jīng)飽了。牛黃認(rèn)真地問:要不要我給你打下手?越過櫥窗最里面是案板和灶臺,香姐背對著牛黃站在案臺上操持,牛黃坐在桌上手撐著下巴看著香姐的背影發(fā)呆。香姐體形小巧,但很勻稱。束起來的頭發(fā)一絲不茍,上面插著一根銀色的發(fā)簪。一件紫色的緊身上衣貼合著她纖細(xì)的腰肢,緊身的牛仔褲提著圓滿的臀。小而精致,以至于你猜不出來她大概的年齡。五大三粗的牛黃今年二十,他曾經(jīng)天真地認(rèn)為這個女人頂多二十,頂死二十五。
牛黃和青頭第一次來香姐菜館吃飯那會兒生意還很紅火,當(dāng)時香姐過來敬酒,說:姐姐我都三十五啦,弟弟。牛黃張口便謅:反正我看才像十八。這樣的阿諛很受用,那天微醺的香姐親了牛黃的臉頰。本來酒后的事情算不得數(shù),可牛黃摸了摸被老板娘親過還在滾燙的臉頰當(dāng)了真。牛黃失了魂似的對青頭叨叨:我覺得我已經(jīng)愛上她了,就好像她愛我一樣。青頭訝然,伸出倆巴掌不夠用,歪著嘴巴驚訝說:人家可大你十五歲。牛黃繼續(xù)堅持可愛的天真:那又怎樣,反正我感覺她已經(jīng)愛上我了。固執(zhí)的人的固執(zhí)總是從先入為主開始的,哪怕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廂情愿。起碼這樣的固執(zhí)很純粹。
香姐放下手中的活兒從案臺前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剛好和牛黃撞上,然后對上。那是一雙很干凈、很潔凈的眼睛,汪在香姐眼角淡淡的細(xì)紋之中,嫵媚而又不失韻味。牛黃是最怕和香姐對視的,成熟女人的目光具有魔力,一顰一笑間,便能將大男孩洞穿,妖嬈而蠱惑。牛黃的心開始酥癢,卻又酥得那樣不自然,癢得是那樣的惴惴不安。愛慕的眼神過度了顯得有些貪婪,牛黃不得不將目光繞開,詞不搭調(diào):老板娘,那個,要不要幫忙,我剝蒜揀蔥都擅長。香姐白了一眼牛黃,噘著小嘴說:還不把我當(dāng)老鄉(xiāng)了?說過無數(shù)遍啦,叫我香姐。香姐噘著小嘴裝作一臉的不樂意的樣子讓牛黃又癡了,這次是癡于香姐噘起的嘴唇和彎彎翹的睫毛。牛黃只感覺一股熱流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香姐沒察覺,彎彎翹的睫毛一眨一眨:喂,呆啦?
香姐一個人經(jīng)營的菜館出菜很慢,不過好飯都不怕晚。酒是香姐菜館的招牌,就著一碟花生米,牛黃和青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喝了大半。青頭的聲氣越喝越大,牛黃卻喝得心不在焉,這酒,自然也就越喝越酸。他坐立難安。等菜上整齊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酒喝得盡興,菜沒怎么動。青頭已經(jīng)喝大了,自顧自地手撐下巴哼著歌。牛黃看著空蕩蕩的酒杯,空落落的。這時候香姐來到了牛黃身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今天的菜不對胃口?見是香姐,牛黃很欣喜的同時又很失落,搖搖頭說:好吃著呢!牛黃對香姐的感覺很復(fù)雜,說愛太不具體,說喜歡又太輕薄。香姐的周身仿佛蒙著一層紗,親近的時候令人親切,同時又如夢如幻存在距離。牛黃和青頭兩個與香姐是老相識了,不過對香姐的了解一點都不多??偢杏X香姐這個女人有著一個堅不可摧的內(nèi)核,一個人忙里忙外在異地他鄉(xiāng)苦心經(jīng)營著,終究是太要強(qiáng)了,走不近。牛黃撤了撤身子,挪出個板凳給香姐。香姐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坐下,嘆了嘆招呼著說:多吃點,恐怕以后就吃不到了。牛黃問:怎么了?香姐嘆了嘆,說:旁邊的廠子搬去了越南,云南的老鄉(xiāng)們散了,館子開不下去了。牛黃想安慰卻不算安慰說:沒事兒,我們保證照顧你。香姐看著面前這個單純的大男孩,撲哧一聲笑了:開不下去就不開了,回云南老家找個老實人過日子。
香姐笑起來的時候牙齒很白、很漂亮,像珍珠。牛黃開始慌張:你怎么可以回去呢?這時候青頭打著酒嗝,冷不丁地向香姐插了一句:干脆你考慮考慮牛黃算了,我看他就挺老實,而且那么喜歡你。牛黃被點破了,唰的一下臉紅到脖子。香姐識玩耍,笑著回侃:好呀,姐姐就想老牛吃上一回嫩草。青頭和香姐侃上了,牛黃卻更加驚慌了,他知道這是瞎侃的玩笑話,但他想努力說服自己當(dāng)真。牛黃小心翼翼看著香姐,戰(zhàn)戰(zhàn)兢兢、吞吞吐吐組織語言:考慮考慮我。一句整話沒說完,牛黃就感覺自己的嗓子眼被卡死了,憋得腦子嗡嗡的。
香姐自然會察言觀色,趕緊打岔:都是玩笑話了,姐姐的女兒都會打醬油了,吃菜吃菜。聽香姐這么一說,牛黃心頭猛地一揪,一顫,一驚。上一秒都還咧著的臉皮在瞬間便塌了下來。香姐沒察覺,打開手機(jī)相冊跟二人顯擺:我女兒可愛吧,叫點點。手機(jī)里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騎在旋轉(zhuǎn)木馬上。牛黃眼前模糊極了,沒法實現(xiàn)聚焦,他無端地有了一種失落感,仔細(xì)想想好像又沒有。牛黃只能感覺自己是個一廂情愿的傻子,盯著香姐的眼睛直愣愣地問道:你有女兒,那我怎么不知道?香姐察覺到了牛黃的異樣,收了手機(jī),笑容僵住的時候反問道:那你為什么要知道?香姐的問題牛黃注定回答不了,牛黃眼神有些漂移,瞬間泄氣了,偏了偏頭將目光挪開。
目光挪至菜館的店門,一只夾在人字拖上的臭腳不合時宜地踢開菜館的門。大家的注意力一致轉(zhuǎn)移到人字拖的主人身上。這是個瘦巴到猥瑣的邋遢男人,油漬漬的背心卷到胸口,露出他兩扇嶙峋突兀的肋骨。肚臍眼黑得深邃,破得漁網(wǎng)似的背心上面是他油膩膩、亂糟糟的頭發(fā),頭發(fā)很長很亂,遮住他半張臉。這可能是個上門吃飯的客人,不過他缺乏教養(yǎng)。也可能是個饑腸轆轆的流浪漢,不過他張開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丟你老母!伴隨著炸耳的叫囂,這樣的進(jìn)入很不友好。中風(fēng)般拖泥帶水的猥瑣行走的畫風(fēng)很變態(tài),一吹就倒的身板,他居然在挑釁——“撲街!”他徑直朝著酒桌過來。尋仇?還是報復(fù)?一臉茫然的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青頭向下摸到個啤酒瓶攥在手中,牛黃下意識掄起一把折疊椅并把香姐攬過來護(hù)在身后,香姐掙扎,向前邁一步將牛黃擋在身后。香姐臨危不亂,首當(dāng)其沖:這是我前夫,別理他!
香姐的這一句話著實讓二人驚掉下巴。青頭深長吸了口冷氣,牛黃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蔫坐下去,弱弱地嘟囔了一句:前夫?來者不善,那人一聽到香姐說出“前夫”二字就立刻暴跳如雷:前夫?撲街啦你!咬牙切齒一口一個“撲街”迎著香姐過來。嘴巴橫著,手自然也不閑著,所經(jīng)之處菜館的桌椅皆倒伏。撲街迎著過來和香姐對峙,語氣有所緩和:痛快地給我錢,走個板。香姐:沒有,一分都沒有。撲街憤憤:給我。香姐咬緊著牙關(guān)堅決說:沒有,有也不會給你。于是撲街將目標(biāo)轉(zhuǎn)向一旁的收銀臺:那我自己拿。香姐一把拽住撲街:憑什么?撲街掙開:我是你老公,我是你男人。撲街朝著收銀臺走去。香姐拽住他的衣袖,厲聲但有哀求:走啊,你給我走?。浣旨绷?,轉(zhuǎn)過身來一把甩開衣袖上香姐緊拽的手:我是你老公,以前是,現(xiàn)在是,永遠(yuǎn)都是。香姐的手又重新拽住撲街的胳膊,帶著哭腔:放過我,求你,真的求你放過我。撲街這次真的急了眼,“啪”抬手就將巴掌甩在香姐臉頰上。耳光響亮,坐在板凳上傻看的牛黃、青頭有點蒙。
這撲街竟然打女人。青頭憤憤一句:打的還是我們云南的女人。剛被甩了一耳光的香姐這會兒又頂著另一半邊臉頰迎了上去,這次很決絕: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香姐緊緊護(hù)住收銀臺。撲街真的急眼了,高高揮起的巴掌變成硬邦邦的拳頭。牛黃終究是看不下去沖過來了,一只手鉗住撲街揮起的胳膊,另一只手揪住他卷在胸口的背心:憨雜種,你打女人。一招拎小雞兒,撲街就被扔了出去,“砰!”落在墻角。牛黃把香姐護(hù)在身后,這次香姐沒有拒絕。撲街蜷縮在墻角,剛才那一下自由落體應(yīng)該很疼,不過比疼更重要的是寫滿他一臉的詫異——怎么會有人多管閑事呢?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撲街好像有所明白了。兩眼骨碌碌在轉(zhuǎn),抹著流血的鼻子嘀咕:好呀!已經(jīng)找好下家了,婊子。撲街站起來,瞪大倆眼珠面目猙獰,氣急敗壞摞出個長句來:丟你個死撈頭,信唔信我起了你天靈蓋度屙督屎啊。
氣急敗壞的撲街這會兒將脖子送到牛黃的手中,牛黃掐住撲街的小細(xì)脖:雜種。牛黃想揮拳,只不過他沒有揮拳的經(jīng)驗,本能地掐著。撲街噎著脖子,一只手用來掙扎,另一只手用來憤怒地指向香姐,朝著牛黃翻白眼,面目猙獰下定義:奸夫,淫婦!于是又是“砰”的一聲,牛黃捏得死緊的拳頭越過撲街用來格擋的胳膊,耳邊生風(fēng),拳頭狠狠地落在嘴角。牛黃全身緊繃在發(fā)力,一聲低吼,拳頭上多了幾個牙印:捶死你個雜種!沒來得及慘叫,撲街一顆潔白的門牙就飛了出去。一旁的香姐被這種場面嚇呆了,緩過來的時候驚呼:不要再打啦!不要打啦。牛黃再次揮出的拳頭被香姐緊緊抱住,香姐力弱,攔不住,索性張開嘴巴朝牛黃胳膊一口咬下去。牛黃吃痛卸了力,香姐掏出手機(jī)警告道:不要打他啦,再打他我就打電話給老劉報警。牛黃一聽報警,立馬松弛了下來。撲街吃了虧悻悻退到菜館門口,不知趣地又回過頭來猙獰地笑:奸夫淫婦。這哪行,青頭又在抄板凳,牛黃松開的拳頭這會兒又捏得死緊。香姐歇斯底里地哭喊:你走啊,他們會打死你的。撲街這會兒倒挺知趣,一瘸一拐往外挪。挪遠(yuǎn)了,轉(zhuǎn)過身來豎中指:丟你個死撈頭,撲街。
夜已經(jīng)深了,還是在菜館。青頭拽著牛黃要去趕回廠里的末班車。牛黃不想回,青頭想要牛黃回去:一鍋糟的爛熱菜容易爛肚子!我們能找到更好的。牛黃恨恨地瞪了青頭一眼,望了望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的香姐,堅定地說:香姐需要我!香姐捂住被撲街扇腫的臉頰,仍是一言不發(fā)。青頭想了想,懊喪地說:憨包。青頭嘆了口氣搖搖頭走了,終只剩下兩個人了。可真的單獨(dú)面對香姐了,牛黃卻又是笨拙的。試探性地將屁股下的板凳一點點挪近香姐:香,那個我。我嘴笨……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卡殼,牛黃咬了好幾次舌頭。不過有了牛黃磕巴的話來打破沉默,香姐拭著紅腫的眼睛很虛弱很無力地說:先聽我說吧!
他是個賭徒,還吸毒。一直拖著不跟我離婚,他說他要耗死我。香姐說的時候假裝很輕松說得連貫,咧了咧嘴然后又嘆了嘆,接著說:村里來了個外省男人,帶著塊閃閃的小手表。他是到云南收野生菌發(fā)家的,他說云南遍地的野生菌就是遍地的錢。他說他家老房子拆了就要建飛機(jī)場,拆遷占用的補(bǔ)償款一輩子用不完。他說跟我走吧。稀里糊涂我就決定走。香姐遲疑了一下,揉了揉擰得死緊的臉,繼續(xù)說:這個地方人山人海呀,我掉進(jìn)了人窩。后來他吸毒,吸得一無所有。他逼我去賣,他說做一做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總有人是這么活。
講到痛處,香姐哽咽。牛黃面沉如水,他從香姐的敘述中抓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將屁股底下的板凳向著香姐挪攏,試探著問:那你,那你做了嗎?牛黃的問題很焦急很慌張,他對香姐所有的向往此時都轉(zhuǎn)移到了嫉妒上。你說呢?可偏偏香姐給牛黃拋出個開放式的回答。牛黃怔著答不上來話,他的心猛地空落落的。你說呢?多么容易產(chǎn)生歧義的話。香姐的話語縈繞在心頭越來越嫵媚,嫉妒心作祟的時候熱血上涌,冰冷到極限的身子重新從下身開始燃燒。牛黃一把將香姐攬到面前,動作很粗魯。一張笨嘴變得靈活,也很急切:做了沒有,到底有沒有做?香姐被牛黃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剛要張嘴說話,牛黃湊過來的大嘴就將她的小嘴包住。香姐“嚶嚶嚶”,牛黃在索吻。牛黃啃的動作很蠻,一手緊緊摟住香姐的腰,另一只手鉗住香姐的腦袋,張著一張大嘴在香姐的小嘴上瘋狂地啃:做沒做無所謂,反正我愛你。缺乏經(jīng)驗而又源于本能,牛黃粗魯?shù)卦谙憬闵砩厦?。香姐的身子在粗魯?shù)厮撼吨性絹碓浇┯?,終于香姐找準(zhǔn)機(jī)會將牛黃推了出去。香姐捂著胸口哭喊道:沒有沒有就是沒有,這回你該滿意了吧?
香姐嗚咽著說:可我當(dāng)時懷了孩子,那會兒他還沒吸毒,還有點人性。牛黃的體內(nèi)之火從香姐這兒起,也在香姐苦苦的哭聲中落,恢復(fù)理智不再熱烈的牛黃比香姐都還要慌張。牛黃索性迎上前去將香姐緊緊擁抱在懷中,下巴搭在香姐的肩頭:你聽!“啪!”一記耳光響亮?!芭?!”又是一記耳光響亮。牛黃在狠狠地抽自己耳光,耳光聲蓋過哭聲,香姐在抽噎,可牛黃仍在堅持誠懇:我就不該禽獸不如,不該那樣。響亮的耳光聲中,香姐一把推開牛黃,抽噎著說:可真的不值得。牛黃再次將香姐擁入懷中: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香姐閃著淚花怔住了,她沒有辦法不正視面前這個誠懇的少年。香姐破了防,不由得身子很軟,向前一步擁進(jìn)牛黃滾燙的胸膛中。于是沉默,就只剩下沉默。他們就這樣抱著,就這樣抱著。
天亮的時候,牛黃和香姐從擁抱中分開。臨走了,牛黃試探地問香姐:明天沒班,明天,我還過來?香姐站在灶臺前背對著牛黃,猶豫了一會兒擠出話來:不用,不用來了。牛黃錯愕,犯了愣怔怯著聲:為,為什么?香姐轉(zhuǎn)過身來,正了正色告訴牛黃她的決定:我想把館子轉(zhuǎn)了,不干了,回云南去。牛黃有點氣結(jié)有點噎:不是,不是昨晚我們已經(jīng)那個……香姐搶聲,語氣很決絕:那個什么?香姐很堅決地將笨手笨腳的牛黃推了出去,牛黃站在店門口戀戀不舍:我還會再來的。香姐望著牛黃猶豫了一會兒說:我要回云南了,你回嗎?牛黃戳在原地有些蒙,張著嘴巴半天回不過神來。香姐都將卷閘門拉下來了,牛黃才擠出聲來對著空蕩蕩的店門喊:還回得去嗎?云南。
牛黃和青頭離開云南的時候十六歲,在火車上從昆明一路搖搖晃晃站到了廣州。其實他們也不知道火車已經(jīng)到了廣州,只是覺得火車他們已經(jīng)坐飽了,甚至有些坐傷了,小腿水腫得和大腿一樣粗。剛出火車站,高聳林立的樓房讓人頭暈?zāi)垦!P值軅z淚汪汪相互凝望著,掏了掏經(jīng)過火車站出站口后空空如也的褲兜。十六歲,一個不大不小不清不楚的年紀(jì)。牛黃和青頭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到處都是眼睛,到處都是人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邁出腳來,做著全無方向的試探和努力。他們伸頭問路,盡管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干點啥。
“爛仔?還是野仔?”好心搭話的是一個路邊推著板車叫賣炒粉的小販。也許是出于無聊,他撂出來的話硬邦邦。???聽不懂。牛黃和青頭完全沒有爛仔和野仔的概念。邁邁塞!你兩個云南的?沒想到小販出乎意料地摞出個邁邁塞。牛黃:不然呢!你也是?青頭指著小販推車上的招牌碎碎念:王——老——吉。小販指著招牌上的名字做自我介紹:是王老喆,老喆的喆,我是王老吉他祖宗。青頭表示疑惑:狗屁,吹吧。盡管他差一點兒就信了。王老喆:誰告訴你我是云南人?牛黃說:那你怎么會說云南話?王老喆笑:那我會說八格牙路,我就是小日本?青頭問:那你家究竟是哪兒的?廣東的?王老喆呵呵地樂:江湖盲流,東西南北漂到哪里算哪里的。說真的,從表面上看,壓根兒拿不準(zhǔn)王老喆是哪里人。你看他是個賣涼茶的小販,可細(xì)看他又穿著一雙白色的運(yùn)動鞋。不光運(yùn)動鞋,他竟然還戴著一塊手表,金閃閃的。王老喆發(fā)覺青頭瞄著他的手表,擼下來揣進(jìn)兜里,冷不丁冒出一句川腔:鬼娃子看啥子?站西高仿貨。
那么,王老喆究竟是哪里人?云南?廣東?四川?不過這不重要。牛黃很篤定地跟青頭說出他的推論:我敢說王老喆肯定不是云南人。青頭滿不在乎:你管他哪里人!牛黃還有疑慮:可這里似乎沒一個好人。這個時候牛黃和青頭兄弟倆已經(jīng)跟著王老喆三個多月,他們在舉目無親的異地他鄉(xiāng)總算有了個容身之所。王老喆租下來的一個小作坊,作坊倉庫白花花的米面伸手往深處扒拉,同樣白花花的粉末狀以克為單位藏在最里頭。是毒?牛黃和青頭異口同聲驚愕地問。王老喆毫不避諱:嗯,是老K。我想你們云南人對這個見怪不怪。青頭驚得張大嘴巴:犯法的,死罪。王老喆反問的時候很從容,說:你們倆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還找錢給你們賺,這是死罪?王老喆有十足的把握將牛黃青頭倆毛頭小伙收為所用,他跺了跺腳,暴喝:這個地方!頓了一下再加大音量: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人間蒸發(fā)。牛黃和青頭自然懂得什么叫作人間蒸發(fā)音訊全無,他們的村莊往南一直走,過境就是金三角。
層層往下,一個成熟的生態(tài)需要敢于蹦跶的小魚小蝦。通俗的說法,牛黃和青頭是馬仔,王老喆也是,只不過他有個神秘的上家。根據(jù)王老喆發(fā)來的地址把粉送到,王老喆再按照每一單的收入給他們二人分成。王老喆信誓旦旦保證,兄弟二人的工錢暫時幫存著,以后好拿去娶媳婦。王老喆讓牛黃和青頭改口叫他表舅,堅決不能叫他老板。在繁雜隱秘的毒品鏈中,王老喆的確算不上老板。不貪心,專做散貨,吊在繩上的最后一只螞蚱,出入自由。從上家弄來整貨,化整為零以克為單位。整貨很純,可到了王老喆散裝這兒就要摻料,有時候是葡萄糖,有時候直接加米粉。摻料,也要摻得像真的,賺的是克的錢。王老喆時刻敲打著牛黃和青頭:葡萄糖和老K,一定要分清。碰了,就只能斷手腳。
王老喆的進(jìn)貨渠道一直是個謎,牛黃和青頭也不可能知道。王老喆是個理想主義者,有時候會跟兄弟倆感嘆自己是個懷才不遇的科學(xué)家。空暇的時候王老喆會驅(qū)車去野外,帶著兄弟倆漫山遍野搜尋菌子。嶺南也是個物產(chǎn)豐富的地方,只要是菌子就行,一股腦兒全都撿回來,自有妙用。王老喆不僅僅是個販子,他還是個“廚子”。早些年王老喆是一個大學(xué)化學(xué)系的教師,在實驗室配制毒品,量不大,判過幾年。出來之后他鼓搗出來一套設(shè)備,瓶瓶罐罐,酒精燈、催化劑、離心機(jī),可以從菌子中提取出致幻劑。王老喆端詳著試管里的褐色溶液跟兄弟倆吹:這堪稱二十一世紀(jì)又一偉大的發(fā)現(xiàn)。按照王老喆比較學(xué)術(shù)的說法,菌子里有種叫作賽洛西賓的物質(zhì),比搖頭丸,還要上頭快,更有勁,而且更持久。提到毒菌,兄弟倆有點怵,青頭說:會死人的。牛黃倒吸口涼氣說:青頭他爹就是這么死掉的。王老喆胸有成竹教育兄弟二人說:紫羅傘死不了人,嶺南鵝膏還湊合,只要不碰到白傘鵝膏,我這玩意兒絕對吸不死人。當(dāng)然了,賽洛西賓是治療抑郁癥的良藥,要真正做成致幻劑,還需要再配制一回。提取致幻劑的時候牛黃和青頭幫王老喆打下手,可真正到了配制的時候王老喆卻將他們支開。王老喆大言不慚說:我這個絕密配方,價值十個億。
人潮洶涌,每天失意的人和得意的人一樣多,王老喆的市場定位很清晰也很精準(zhǔn)。失魂落魄的人一落了單,王老喆就趁機(jī)貼上去推銷他的“憂傷無”。“憂傷無”是香煙,準(zhǔn)確地說是摻了料的香煙。大部分的時候摻老K,少數(shù)時候摻王老喆自己配制的致幻劑。配致幻劑的“憂傷無”最好銷,關(guān)鍵是夜店敢銷,新型毒品剛出現(xiàn)的時候會有一個管控的空白期。爛仔們拿去替代老K,靚仔們專門買去夜店下死魚。可致幻劑的提取對原料的要求很強(qiáng),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沒有那么多的毒菌。大規(guī)模采買有些太顯眼,畢竟這樣的生意見不得人。利潤就擺在那兒,王老喆曾想過帶著兄弟倆親自培育毒菌株的,可折騰了大半年皆以失敗告終。最終王老喆不得不主打老K,首先是王老喆有穩(wěn)定的老K渠道,其次是老K這玩意兒依賴性極強(qiáng),抓得住客戶。干這個行當(dāng)?shù)?,抓得住穩(wěn)定的客源才是王道。
如此這樣,又是一年,又是一天。王老喆得意揚(yáng)揚(yáng)回來癱靠在沙發(fā)上感慨:終于千辛萬苦拉到一個客戶,不容易呀不容易。警方打擊毒品態(tài)度堅決,行動雷厲風(fēng)行,打擊的余波不斷輻射,王老喆的生意冷淡下去。以前的老客戶被抓去強(qiáng)制戒毒,不吸毒的人對毒品這東西的認(rèn)識也越來越清晰??蛻艏眲】s水,而粉的價格卻在水漲船高。青頭饒有興趣地問王老喆:快說說這個客戶你怎么拉的?我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王老喆:在會所接連三天都看見那小子喝得酩酊大醉,我就肯定有戲啦,我聽那小子說他是開餐館的,肯定有倆錢。有個女兒了,還想要個兒子。要兒子就使勁使勁就要了唄,越想要就越得不到。我估計這小子肯定陽痿,哈哈哈。牛黃傻不拉幾地問道:什么是陽痿?王老喆很到位地說:不硬,就是痿;硬,就是男人。牛黃瞄了瞄了褲襠:我和表舅一樣的硬。這一天王老喆被兄弟倆揶揄得很高興:昨天我出去轉(zhuǎn)圈的時候看見一家云南菜館,我們?nèi)ゴ橐活D去。
也就是在這一天,牛黃第一次遇到香姐。那時候香姐的菜館開在正街,香姐帶著一幫伙計,生意還算紅火。王老喆難得大方:上菜上菜!硬菜都上上來。于是桌上擺上了嘎俚啰煮魚、檸檬魚、腌魚、香茅草包燒魚。王老喆看看一桌的魚對著廚房抗議:怎么都是魚?會不會做生意?巖香回應(yīng)很無奈:今天的硬菜就只有魚,一個人忙不過來做其他的。青頭也跟著抗議:怎么會一個人呢?你男人呢?巖香:沒得,男人都是鬼卵蛋。后廚不忙了,香姐款款走出來招呼,瞅著牛黃青頭兄弟倆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涸颇夏睦锏??我們口音相仿。牛黃怔了下,說:羊頭山的,你呢?香姐:不遠(yuǎn),我孔雀壩的。青頭一聽香姐說孔雀壩,激動了:我們只隔著一座山,好近。盡管只隔著一座山,那也是望山跑死馬的距離。不過這里是廣東,隔著云南千條水萬重山,所以這一山之隔的近乎算是拉上了。身處異地他鄉(xiāng)的三人在熟悉到陌生的鄉(xiāng)音中熱淚盈眶。王老喆是口頭的大酒量,幾杯酒下肚也就趴了桌。香姐叫后廚送了幾碟下酒菜,三人開始熱烈喝起來。他們仨喝酒,餐館音樂放著粵語經(jīng)典,他們到了興頭上開始唱云南山歌。土得掉渣的山歌算是一種身份識別,香姐說:來廣東這么多年,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爽快過。牛黃說:以后我們經(jīng)常來。香姐喝酒的姿勢很美,酒杯抵著柔嫩的紅唇,一點一點將酒往里吞。一整杯酒吞盡了,吐吐舌頭舔舔嘴唇,很嫵媚。香姐臉頰暈紅,說:廣東好啊,但廣東也不好,以后有什么事情盡管來找姐姐我。
王老喆安排任務(wù),首要任務(wù)就是將新拉的客戶進(jìn)一步鞏固。王老喆做出指示:老客戶差不多已經(jīng)榨干,開飯館那家伙不走個板可惜了。王老喆口中的“開飯館那家伙”似乎也體驗到了所謂“憂傷無”的神奇效果,一大早就打來電話說再體驗體驗。免費(fèi)的午餐自然只能有一次,王老喆假模假樣給出個快樂下鄉(xiāng)的體驗價格。鞏固?要怎么鞏固?這次香煙中摻入的可是高純度,王老喆拿著一根香煙彈了彈說:一根,絕對藥到病除。
送貨的任務(wù)自然由牛黃和青頭來完成。王老喆將地址發(fā)到牛黃的手機(jī)上,牛黃打開手機(jī)看送貨地址,欣喜若狂對青頭建議道:這個地方離香姐的菜館好近,送完貨去看看?青頭沒有興趣,打量著牛黃問:“你是想告訴香姐你是個王八蛋的下九流?”
直接免去煩瑣隱秘的反偵查接頭程序,王老喆口中那個開飯館的家伙已經(jīng)等得很焦灼。送貨送多了,牛黃和青頭有分辨客戶的能力。他們鼻子癢,他們流眼淚,他們坐立難安抓著頭撓著臉。那家伙估計上癮了,戴著頂鴨舌帽遮住半張臉,干搓著手,皺著鼻子,打著哈欠朝他們過來。青頭憋著聲,問:靚還是不靚?按慣例,靚或不靚是暗語,輕車熟路的人會反問:靚仔還是靚妹?緊跟著的暗語是王老喆的即興發(fā)揮:妹。再問:妹?還是不妹?正確的回答:妹。于是接頭才算完成。然而眼前這個焦灼的家伙明顯是個生瓜蛋子,急匆匆張口就來:憂傷無,有沒有憂傷、憂傷無?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奶釂栕匀缓芸梢?,牛黃和青頭對著眼神在交流。牛黃試探問:靚仔還是靚妹?這焦灼的家伙更加焦灼:靚個屁的。然后從兜里掏出來半截臟兮兮的煙蒂問二人:就是這個憂傷無,有沒有?
牛黃和青頭再次對了一眼,松懈下來,確認(rèn)客戶正是這個家伙。懶得糾結(jié),錢貨兩清。青頭將手伸進(jìn)褲襠,拉開內(nèi)褲上的拉鏈,一袋用密封袋層層包裹的香煙被拿出來。牛黃點了錢以后示意青頭將貨交給他:是不是這個憂傷無?驗一驗?撲街點頭如搗蒜急切說:嗯嗯,就是這個,畀我。然后接過腥臊十足的憂傷無塞進(jìn)兜里,咽著口水抹著鼻子心急火燎地轉(zhuǎn)身就要走。牛黃望著那家伙心急火燎地離開忍不住多嘴一句:有什么憂傷是解決不了的,偏要憂傷無。青頭打趣:比如陽痿。沒承想心急火燎的那家伙走開一段距離后,扭過身子來朝二人叫囂:撲街,丟你個死撈頭。
丟你個死撈頭,撲街。和香姐抱著一夜天亮又被趕出來的牛黃在往回走的路上不自覺地叨叨起這句話來。越叨叨越覺得不對勁,額頭冒著熱汗,脊背在發(fā)涼。那個撲街!牛黃一個愣頭轉(zhuǎn)身,往回奔。
香姐見牛黃已經(jīng)走遠(yuǎn),關(guān)上的門再次打開,往店門口的玻璃門上貼轉(zhuǎn)讓啟事。牛黃再回去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警察老劉和香姐站在門口閑聊。牛黃沒敢走近,戒備著一直等到老劉離開。香姐沒想到牛黃會殺個回馬槍,嚇了她一跳:你不是已經(jīng)回去了嗎?都說了我們不可能……香姐的話還沒說完就咽了回去,牛黃沉著臉:進(jìn)去說。牛黃命令般的語氣強(qiáng)硬,香姐怯聲:那你說。牛黃開門見山很急切:那個撲街,不,不,那個,你前夫是為什么吸的?這樣的問題有些突兀,香姐偏過頭去,不想搭理。牛黃卻還在緊追不放:他是不是有那個,那方面不行?香姐被牛黃突如其來的問題先是問愣著了,接著被激到了,轉(zhuǎn)身在墻角順起一把掃把,很決絕也很激昂:你走呀,走。牛黃接著固執(zhí)不依不饒:先回答我的問題。于是香姐開始爆發(fā),對著牛黃揮舞起掃把:是,或者不是,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牛黃很迫切很無奈說:那到底是呢?還是不是?香姐朝著牛黃歇斯底里:“滾?。 ?/p>
動靜大了,剛剛走了的警察老劉又循聲回來了。沒立馬制止,而是先觀察。觀察得差不多了才向前一步中氣十足地問:怎么?要幫忙嗎?這可把牛黃嚇了個哆嗦,結(jié)結(jié)巴巴說:沒。香姐這時候也幫牛黃打掩護(hù),跟老劉說:人民內(nèi)部的小矛盾,就不用勞煩你大警官了。牛黃也只能接著香姐的話茬說:對。老劉習(xí)慣性地“哦”了一聲,撓撓后腦勺問牛黃:對了老鄉(xiāng),你是什么時候來的廣東?牛黃被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問愣住了,吞吞吐吐說:忘記了。這時候香姐插話了,說:瞧你這記性,你不是去年才從云南來的嗎?于是老劉又捉摸不透地“哦”了一聲,然后說:挺好的。老劉走后,牛黃沒有了追問香姐的興致。香姐看著老劉走遠(yuǎn)了,猶豫了一下,對牛黃說:老劉這家伙以前是海警,禁毒緝私的,受了傷才調(diào)來的派出所。于是牛黃又愣怔了一下,強(qiáng)裝平淡,實際上已經(jīng)毛骨悚然,說:那又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于是牛黃也只能悻悻地離開,一路上滿腦子在思考和推論兩個大問題,首先是香姐的丈夫,也就是那個撲街的身份問題。越想就越焦灼,他根本記不清撲街的樣子。吸毒的癮君子接觸多了,無數(shù)個癮君子的樣子就會不自覺地統(tǒng)一成一個形象,消瘦擰巴,皮包骨頭頂個黑眼圈的死人臉。香姐的丈夫,這個撲街的樣子始終是模糊不清的。這個時候腦子里又回響起這么句叫囂來:丟你個死撈頭,撲街。其次就是警察老劉,因為保不齊老劉這個警察什么時候會來了捉點小魚小蝦的興致。
回到廠里,青頭看著失落的牛黃,未卜先知說:“我猜昨晚你飽死了眼睛餓死了鳥兒?!迸|S不想搭理,他的腦子里現(xiàn)在是問題糾纏著問題亂作一團(tuán)。猶豫再三,牛黃一臉認(rèn)真問青頭:你還記得王老喆嗎?青頭一聽到王老喆,臉一下子耷拉下來,擠著眼睛給牛黃瘋狂暗示——這是公開場合。可這時候牛黃已經(jīng)被問題糾結(jié)焦灼得神情恍惚,他只想找到他想要的答案。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找到什么,能找到什么。青頭皺著眉頭:去廁所。不是說好了再也不說有關(guān)王老喆的任何事情了嗎?青頭說完咽了口唾沫,給牛黃留有余地繼續(xù)說:就算要說,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牛黃不接青頭的話茬,張口便問:你還記得王老喆最后那個客戶嗎?開飯館那家伙。青頭:怎么可能記得住,怎么了?牛黃在搪塞:隨便問問。青頭自然看出了牛黃的不對勁:到底怎么了?青頭猜想:香姐和王老喆有事?你們倆昨晚到底怎么了?牛黃再次避開青頭的話茬,隨便找了個借口轉(zhuǎn)移話題:香姐說我跟她不合適,黃了。青頭知道牛黃肯定還有其他事,只是不說,他也不好問。青頭接著牛黃的話往下寬慰:黃了就黃了,本來你倆就不合適。牛黃在恍惚,不作聲。
青頭晃著牛黃的肩,眼瞪眼警告道:記住,王老喆已經(jīng)死透了,我們和他從來就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F(xiàn)在沒有,以前沒有,以后也不可能有。牛黃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跟青頭坦白了,說:還記得昨天去香姐店里吃飯遇到的那個警察老劉嗎?青頭怔了一下,說:不記得。牛黃不管青頭記不記得,接著說:老劉這家伙眼睛毒得很,我懷疑他已經(jīng)盯上我們了。青頭愣怔了下,說:盯上我們干啥?我們什么都沒干。牛黃抓抓腦袋也順著青頭的思路說:是啊,我們什么都沒干。轉(zhuǎn)而又矛盾了:我們真的什么都沒干?青頭見牛黃的反應(yīng)有些惱怒,厲聲道:沒有就是沒有!
誰都不會想到那次警方的掃毒行動是那樣的堅決,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全面鋪開,網(wǎng)大而眼小,大魚小蝦都不挑。陸豐有個舉村制毒的村子被一鍋端了之后,牛黃和青頭才知道王老喆的貨都是從這個村里流出來的。掃毒行動開始前夕王老喆急匆匆回來說,他第六感很準(zhǔn),可能要變天,讓牛黃和青頭收拾行李準(zhǔn)備跟他一起走。牛黃問王老喆:我們要去哪兒?王老喆說:帶你們回云南去。一聽回云南,青頭激動了,不可思議問:真的回云南?上廁所的時候青頭偷聽了王老喆打電話,往下的行程應(yīng)該是搭上蛇頭的貨輪前往柬埔寨,然后借道越南前往緬北。其實到了緬北跟到了云南沒什么兩樣,很近,跨兩步就回了。可這次牛黃和青頭說什么都不肯跟王老喆走了,盡管他們是多么想回云南。偷聽王老喆電話的時候還知道這么一個信息,王老喆的致幻劑配方被緬北一個毒梟看中了,重金請他去當(dāng)“廚子”。人家答應(yīng)王老喆給他一個團(tuán)隊,專門配制致幻劑。兄弟倆其實已經(jīng)不小了,識得了形勢。掃毒變天不過是個借口,換個城市避一避風(fēng)頭就行,他們這種吊在尾端的小螞蚱是不會被供出來的。王老喆不得不走的原因是他吞了上家的貨,那貨是新工藝,質(zhì)量很高。而且最為關(guān)鍵的一點,那上家有個不成器的私生子被王老喆拐帶著吸了毒,前幾天過量而死,現(xiàn)在上家派了好些人手要把王老喆做了。另外,還有幾幫同行也在到處找王老喆,他們想在王老喆被做掉之前得到致幻劑的配方。
在牛黃和青頭兄弟倆愣神之際,王老喆和牛黃四目相對,王老喆一臉認(rèn)真說:到了緬北,給你們一筆錢,你們回云南去。牛黃有些愣怔,答不上話來。旁邊青頭委屈巴巴懇求道:我們不要錢,你就放我們走吧,我們不去緬甸。王老喆斜了一眼青頭,說:我們這一行拿命玩,你們年輕劃不來。我唯一想干的良心事兒,就是送你們回家。在王老喆突如其來的軟攻勢下,牛黃和青頭不由得破了防,猶豫了。一個罪大惡極的人突然跟你探討良心,那么他似乎是認(rèn)真的。牛黃和青頭相互對視了一眼,沉默了。沉默的代價就是哥倆要跟王老喆一起走,王老喆從墻壁夾層中掏出一把手槍檢查了一下保險別在腰上。沉默的代價就是王老喆讓牛黃和青頭把那批貨藏在身上。所謂“藏在身上”就是往肛門涂凡士林,然后將貨塞進(jìn)去。兄弟倆只能照做,因為王老喆的手槍上擰著消音管。其實王老喆吞掉的這批貨數(shù)量不算大,完全可以銷毀了再跑路。王老喆有自己的心思,跟兄弟倆普法,說:走的時候全程跟緊我,非法運(yùn)輸50克以上,十五年、無期,或者直接賞顆花生米。最主要的原因是,王老喆想將這批貨安全運(yùn)到緬北破解工藝。
在碼頭登船準(zhǔn)備走的時候,另外兩幫人馬還是追上了船。先是談判,上家老板口氣強(qiáng)硬,要把王老喆的命留下給兒子陪葬。另一幫人馬則是給王老喆開條件,上家老板他們幫忙搞定,王老喆人可以走,不過先把致幻劑的配方留下。于是談無可談,王老喆深知自己已經(jīng)退無可退,橫豎都得留這兒。掏出手槍開了一槍,帶著牛黃和青頭兄弟倆邊打邊找掩體往甲板上撤。牛黃和青頭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啊,直接被嚇得兩腿直打哆嗦。到了船舷處王老喆做了一件良心事兒,邊舉槍掩護(hù)邊催促兄弟倆:跳啊,趕緊往下跳,我頂著。兄弟倆看著底下黑洞洞的海水直發(fā)怵,牛黃嚇哭了:太高了。青頭嚇尿了:不,不敢。王老喆打了個轉(zhuǎn)身,一腳將牛黃踹了下去,緊接著又將青頭推了下去。王老喆轉(zhuǎn)身的時候肩部中了一槍,趴在船舷上對著兄弟倆喊:“活著?!贝蠘屄曧懫饋淼臅r候,天邊傳來轟隆隆響。其實警方早已將船包圍,就等人到齊了一鍋端。幾道強(qiáng)光將甲板照亮,海警的直升機(jī)來了。槍聲在船上此起彼伏,牛黃和青頭落水之后只能逃,一頭鉆進(jìn)了岸邊的排污管。牛黃回過頭來透過排污管縫隙往船上看的時候。甲板上隱隱約約有個人負(fù)隅頑抗,是王老喆,他挾持了一個船員。只聽砰的一聲槍響,王老喆后腦勺炸開一團(tuán)血霧。青頭在槍聲響起的時候渾身打了個哆嗦,看著牛黃絕望地說:表舅,表舅他死了。牛黃趕緊拽著青頭逃:不是表舅,從來都不是。
警察老劉就是在這場行動中負(fù)的傷,摸上偷渡船的時候恰逢船上幾幫人開了槍。亂飛的子彈不長眼,擦著老劉的小腿骨貫穿。老劉負(fù)傷之后倚在船舷尋找掩體,恍恍惚惚間他看見王老喆將兩個小伙子踢下了船。負(fù)傷之后老劉就不得不退出了禁毒的行當(dāng),一做劇烈運(yùn)動小腿骨就會輕微開裂。此役為老劉的禁毒生涯留下了遺憾,首先是行動前設(shè)下了重重包圍圈竟然還讓兩個馬仔跳船逃跑了,關(guān)鍵是制定行動計劃的時候忽略了那根排污管。其次就是行動中抓了人,除了幾個非法持槍的被判了,另外幾人熬了幾天就放了。放的原因很簡單,行動中沒有人贓俱獲。推論只能有一個,貨都被跳船的兩個馬仔帶走了。貨被帶走了,下一步肯定是落入人間涂炭生靈。光憑這點,老劉禁毒生涯的最后一次任務(wù)是失敗的。還有最有意思的一點,行動后的審訊筆錄中,詢問:上船的目的?回答:找王老喆要配方。詢問:誰是王老喆?什么配方?回答:被擊斃的就是王老喆,他新掌握了一種從毒蘑菇中提取制作致幻劑的配方。詢問:真有這個配方?回答:不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用毒蘑菇制毒倒是頭一回聽說。大部分的人表示懷疑,警察老劉好歹老家是云南的,他不能不信。警察老劉說:真的假的,把跑掉的那兩個小子抓回來就知道了。所以老劉后來盡管調(diào)到了派出所,他也從未放棄過對這兩個人的追查。強(qiáng)迫癥犯了似的,不抓到這兩人他會遺憾死。
牛黃和青頭不人不鬼地躲了三天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轉(zhuǎn)了幾圈后發(fā)現(xiàn)沒事。他們已經(jīng)在船上那場火拼中失蹤,一起失蹤的還有兄弟倆從王老喆那里帶出來的貨。沒有成熟的出貨路子,貨很燙手,被兄弟倆隨手塞進(jìn)了涵洞的一個夾縫中。另外,王老喆死后,那晚在船上向警方投降的馬仔供了出來,王老喆的兩個外甥跳了船,還活著。于是同行都在找兄弟倆,大家一致認(rèn)為兄弟倆肯定掌握了王老喆的致幻劑配方。日子還得繼續(xù)過,身無分文,走投無路。況且跳船的時候牛黃胳膊被漁網(wǎng)刮開長長的一條口子,現(xiàn)在傷口已經(jīng)發(fā)炎。在舉目無親的異地他鄉(xiāng),青頭想到了香姐,他很無望地對著牛黃建議道:香姐不是說了遇到事情可以去找她嗎?她說不定能幫我們。猶豫了一會兒又說:至少能找點東西吃,餓。牛黃:可是我們和她只見過一次,她真的會幫我們嗎?牛黃和青頭在香姐的菜館門口蹲守到打烊,見沒人了才躡手躡腳摸了進(jìn)去。牛黃很虛弱,捂著受傷的胳膊一骨碌栽在地上。
香姐從驚恐中緩過神來,天啊地呀地說:這傷勢得去醫(yī)院。牛黃強(qiáng)撐著,盯著香姐:不能去醫(yī)院,不能。香姐懂了,點了點頭。牛黃提著的心落了下來,眼皮一耷拉向前暈倒進(jìn)了香姐的懷里。醫(yī)生是香姐打電話叫來的,也是個云南老鄉(xiāng),次九流的獸醫(yī),早些年在惠州一家養(yǎng)殖場劁豬,后來開了家小診所做人流。獸醫(yī)握著止血鉗額頭冒汗,嘆了嘆說:沒學(xué)會用腦子就別出云南。消毒,清創(chuàng),包扎,牛黃一直擁在香姐的懷里,睡得很沉穩(wěn)。酒精澆在傷口上的時候牛黃皺了皺眉頭,緊緊抱著香姐不放。天亮的時候牛黃在香姐懷里醒了,香姐甩甩手看著牛黃笑了笑,說:除了胳膊酸,其他的都是小事一樁。牛黃的眼睛噙滿了淚,虛弱地叫了聲:姐。
從記憶中回歸現(xiàn)實,腦子擰成一團(tuán)。如果心中的疑慮一旦落實,天就塌了。癥結(jié)就在于香姐的丈夫撲街,在撲街吸毒成癮的時候牛黃和青頭究竟有沒有扮演過推波助瀾的角色?牛黃和青頭對著眼說出自己的糾結(jié):那撲街,我怎么越看越覺得面熟得很呀。青頭自然覺得牛黃這樣很不可理喻,極不耐煩地:那些吸毒的撲街不都一個死樣,可千萬別腆著張臭臉去辨別。一樣的鼻子嘴巴和眼睛,一碰了毒,不都人不人鬼不鬼沒個正臉。牛黃搓著手心癟著嗓子在囁嚅:可是,事情它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青頭搖著牛黃的肩膀喝了一聲:那你究竟想怎樣?牛黃在喝聲中打了個寒噤,回過正神來:我怎么知道?青頭嘆了口氣,拍了拍牛黃的肩:被甩了嗎?也好,眼不見心不煩。青頭繼續(xù)心平氣和:以后再不去香姐的菜館吃飯了,熬過了這段,攢夠了錢,我們整輛摩托車回云南去。牛黃很茫然地朝著青頭很無力地點了點頭?;卦颇先ィ@句話誘惑力十足,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來駁回這樣的愿望。
香姐給牛黃打來電話是兩個月后了。
兩個月里,牛黃想通了,妥協(xié)了,刪除了香姐的電話號碼好徹底地斷了念想??蔁o奈的是,香姐的電話號碼他早已倒背如流。看著桌上嗡嗡振動的手機(jī),牛黃有些恍惚,苦笑了下,掛了。青頭問:誰?怎么就給掛了?牛黃攤攤手:詐騙的。說完,將手機(jī)揣進(jìn)了褲兜里。手機(jī)在褲兜里又振動了幾次,牛黃攥緊大腿努力保持著。最近廠里調(diào)整生產(chǎn)線,青頭和牛黃不是一個班。等到青頭去車間了,牛黃才攥著手機(jī)在宿舍里踱步打轉(zhuǎn)。終于,牛黃還是忍不住回?fù)芰讼憬愕碾娫?。電話通了,沒等牛黃開口,香姐那頭兒說話了,語氣慌張在求助:快來,點點找不到了。香姐口中的點點,正是她和那撲街的女兒。牛黃空張著嘴吐不出話來,心里酸溜溜的,突然有點委屈。因而他在猶豫,他在克制,在保持,他原本想好準(zhǔn)備說:那你報警找老劉呀??膳|S偏偏聽見了香姐絕望的哭腔,他跺了跺腳說:你等我。
原本香姐是準(zhǔn)備轉(zhuǎn)了菜館帶著女兒點點逃回云南老家去的。沒錯,只能是逃。自從撲街染了毒癮后,香姐提過幾次離婚,撲街冷笑著看看香姐,然后摸摸女兒的小腦袋,說:離?要不別離了。向法院起訴離婚吧,可點點真是個討人喜愛的小孩呀,總要拉著媽媽找爸爸,噘著小嘴一臉的天真樣兒:媽媽,爸爸他感冒了,要吃藥藥。其實點點不知道的是,她的爸爸渾身打著哆嗦冒著冷汗是因為犯了癮。撲街的毒癮收拾不住了,點點仍舊要拉著媽媽找爸爸:爸爸又感冒了,要打針針。毒,是個無底的黑洞。撲街很快便吸光了所有的積蓄,吸丟了多年打拼來的一切。一無所有,只能吸老婆孩子的血。香姐說:你不是人。撲街犯癮的時候很卑賤:那就贊助畜生走個板。女兒點點砸了心愛的小豬存錢罐,將一堆硬幣捧到撲街面前:爸爸,給你我所有的錢錢。
撲街也自殺過若干次,但最終人鬼不分地茍活著。香姐先后帶著點點搬過好幾次家,不過開著飯館,跑不了。撲街每一次上門要錢,很冠冕堂皇地說:老婆,今天我去幼兒園接點點。香姐也只能無奈而又無力地警告:你敢。菜館要轉(zhuǎn)讓,還是有人來問的,可每一次都被撲街?jǐn)圏S了。撲街冷笑著質(zhì)問香姐:我知道的,我們家還有一筆錢。香姐并不否認(rèn):那是留給點點的,你個畜生。撲街自有他的道理:我是點點的爸爸,點點的就是我的。于是這天放學(xué),幼兒園老師對香姐說:你們家點點已經(jīng)被她爸爸接走了。
撲街總這么鬧下去也不成,其間香姐求助過幾次警察老劉。警察老劉火速趕來將撲街扭走拘過幾次,可吸毒這玩意兒屬于自殘,違法但不犯罪,拘了幾天又只能被放出來。警察老劉審了撲街好幾次,先后抓了幾個做散貨的馬仔。可無法,供需關(guān)系擺在那兒,馬仔是抓不完的。后來警察老劉將撲街送過兩次強(qiáng)制戒毒所,第一次進(jìn)去沒幾天癮犯得厲害,敲了塊碎玻璃割了腕。第二次待的時間有點長,本以為已經(jīng)戒斷了,可出來沒幾天又開始復(fù)吸。香姐哭著問警察老劉: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警察老劉無奈地?fù)u了搖手,有點喊口號似的說:禁毒永遠(yuǎn)在路上,除非天下無毒。香姐不禁對老劉有些失望,盡管她知道警察也不是萬能的。
牛黃和香姐是在城中村找到撲街的。出租屋的門板薄,還沒敲門就聽見了撲街在里頭鬼哭狼嚎。破門而入,牛黃環(huán)顧了一周,點點不在。香姐尖叫:點點呢?只見撲街躺在床上打著擺子咧著嘴挑釁:死了。屋里一片狼藉,低頭一看地上還有零星散布的血跡。香姐被地上的血跡刺激到了,齜牙咧嘴喊著點點沖上去和撲街撕咬在一起。地上的血跡是撲街毒癮犯了,薅著自個頭發(fā)生生撕下來幾塊頭皮。撲街毒癮犯得厲害,大小便失禁,劇烈地打著擺子,現(xiàn)在被牛黃用皮帶綁著雙手,踩著腰,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被限制在地上。牛黃拽著撲街頭發(fā)厲聲問:點點在哪里?撲街扭過頭來看著兩人,竟然笑,笑得很瘆人:就不告訴你。說完還翻了個白眼。牛黃只感覺牙癢癢,左手提溜著皮帶,右手攥拳砰的一聲揮在撲街的下巴上。隨即撲街的身子猛烈地抽了幾下,囂張的氣焰總算被打了下去,于是他皺了皺鼻,是的,他這會兒竟然又可憐巴巴地哭上了。撲街乞求般仰望著牛黃:給我,給我,我就告訴你點點在哪里。
香姐和牛黃自然知道撲街在索取什么,不過毒這玩意兒又不是想給就能給得出來的。香姐剛想說給他錢,卻被牛黃按住了肩膀:給,我們給??催@情況,不給他是不會說的。香姐反手擋開牛黃按在肩膀上的手:給,我們拿什么給?撲街又在叫囂:不給,咱們一起完蛋。牛黃沒搭理撲街,看著香姐:我有辦法,等我一個鐘頭。于是在香姐一臉的訝然中,牛黃出門去了,前提是撲街被牢牢綁在床上,嘴里塞了只臭襪子噎得直翻白眼。香姐于心不忍替撲街取下襪子,撲街打著擺子看著香姐,看著看著竟有些溫情了,撲街說:老婆,你和點點是我的。撲街的話讓香姐聽得不寒而栗,她橫起眼睛和撲街對視:別提點點,你不配。
牛黃再回來的時候,撲街已經(jīng)被毒癮折磨得近乎虛脫,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匆娕|S將一小袋白色晶狀粉末從鞋底掏出來的時候,香姐怔了一下,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香姐看著牛黃越看越陌生,她不得不想起了警察老劉第一次到店里來走訪的時候交代的:要是見到兩個形跡可疑的云南籍的小伙子,一定要及時報告。然后又想起了后來有一次老劉一個人在她店里喝醉了趴在桌上說醉話。老劉說:我要遺憾死了的,放走了兩個販毒的小子至今沒抓回來,不知道他們還要害多少人……其實在牛黃和青頭落難找上門來的時候,香姐就猜疑他們兄弟倆是做什么的。準(zhǔn)備打電話報警,猶豫了一下作罷了,牛黃虛弱地喊了一聲“姐”讓香姐心軟了,都是苦命的人。只不過讓香姐感到震驚的是,牛黃進(jìn)廠了這么久竟然還能拿得出貨來,這禁不住想。
撲街看到粉,奇跡般地又來了精神,只不過這樣的精神來得很荒頹,喉結(jié)聳動干噎著在懇求:給我。牛黃欲擒故縱般拿著粉在撲街眼前晃:說吧,點點在哪里?于是撲街妥協(xié)了,鼻涕眼淚糊得滿臉:她姑奶奶家。撲街是家里的獨(dú)苗,老爹和老母在知曉他吸毒后先后被氣死了。撲街先是將老爹氣得腦出血進(jìn)了醫(yī)院,然后吸干了老爹的醫(yī)療費(fèi)。撲街的老母在丈夫死后交給香姐一筆錢,錢是老房子的拆遷款,是二老專門留給孫女點點的。交代完畢,撲街的老母第二天也就跟著去了。在香姐和牛黃前往禾木小區(qū)找點點的路上,撲街往香姐手機(jī)打來電話。估計是剛過完癮,語氣很囂張:別想著跑,我們的賬還沒算清楚,大不了咱們一家三口同歸于盡。香姐是貼著耳朵接聽電話的,牛黃不知道內(nèi)容,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香姐恍惚了下,說:沒。
點點在和姑奶奶玩數(shù)鴨子。香姐和牛黃心急火燎趕來,拽起點點就要走,點點說:媽媽等一下。然后捧出來個粉紅色的小豬存錢罐,開心地說:爸爸說等我過生日的時候給我買一個大大的佩奇。牛黃站在邊上干搓著手,挺尷尬。香姐從點點手里接過粉紅佩奇放在桌上,然后抱著點點朝著牛黃介紹:點點,這是叔叔,叫叔叔。點點張開嘴:叔叔。香姐繼續(xù)給點點引導(dǎo):以后就讓叔叔給你買更好看的佩奇好不好?這是個重要抉擇,點點雖然小,但還是猶豫了,剛準(zhǔn)備說好,兩眼一轉(zhuǎn)卻又不干了:我不,我就要爸爸的。香姐語氣強(qiáng)硬了些,教育點點:以后只能要叔叔的。于是點點哭:不要,我要爸爸。牛黃趕緊打圓場:不要叔叔的,不要。
點點是在當(dāng)天夜里被送走的,一刻也沒耽擱。點點不想走,緊緊拽著香姐的衣角號啕:要爸爸。香姐狠下心給了點點一個大嘴巴:沒有了,爸爸。香姐生意紅火的前些年沒少幫襯過在廣州討口的老鄉(xiāng),點點回老家將會是一個接力,一個老鄉(xiāng)順道帶著點點回到昆明,然后另一個老鄉(xiāng)又順道將點點送回云南南邊的老家。臨走了,老鄉(xiāng)問香姐:“要不一起回?”香姐艱難擠出張笑臉:我能回去的。
揭開傷疤給你看,那就是自己人了。牛黃和香姐一前一后走著,相互沉默,無事可做很惘然,他們走得很茫然。香姐說:如果能把吸毒的販毒的抓去槍斃了該多好,那就天下太平了。牛黃的心里被香姐的話激了一下,猶豫了一下說:那不至于。牛黃兜里的手機(jī)振了好幾下,是青頭提醒他回去上夜班。牛黃看看香姐,索性將手機(jī)關(guān)機(jī)了,問:去哪兒?香姐凝望著牛黃,不知不覺攬住牛黃的胳膊,含情脈脈說:去我店里。接觸到香姐的手探過來的那一刻,牛黃怔了一下,手猛地往回抖了下,說:好。在店里,電水壺的水沸騰了,在咕嚕咕嚕地響。香姐和牛黃相視而坐,然后陷入持久的沉默中。香姐在揭開傷疤然后直面?zhèn)谥谐聊?,牛黃在親歷香姐的傷口后墜入全然無力的沉默。傷口,即這不堪的現(xiàn)實。這需要一個契機(jī),比如牛黃能拍拍胸脯說別怕,天塌下來我頂著。或者,香姐如釋重負(fù)說,我沒事兒!但是,都沒有。甚至于香姐這糟糕的現(xiàn)況讓牛黃已經(jīng)心生退意,他其實想硬下心來說,咱們,就到此為止。可是也沒有,因為不能這樣。
打破沉默的動作是香姐完成的,水燒干了空氣里有了股焦煳味,香姐刺啦一聲如受驚嚇般彈起身來去廚房。關(guān)了電水壺,香姐在廚房里茫然地踱步,牛黃繼續(xù)呆坐著茫然。香姐踱步的腳掌在地上跺實了——下定決心。香姐擦過牛黃的面前,徑直走到店門口。牛黃抬頭問:“去哪兒?”香姐“嘩啦”拉下門口的卷閘門,店內(nèi)暗下來,幾盞夜燈很昏黃。牛黃還在愣神的時候香姐已經(jīng)貼在他的跟前,牛黃感受到香姐的喘息聲,嬌柔而又急促,無聲地透露著:現(xiàn)在,需要和得到可以劃等號。這樣毫無來由的欲望產(chǎn)生得毫無根據(jù)的,甚至于這樣的欲望來得不合時宜。但是它突如其來,而且來得熱熱烈烈,來得明明白白。它來的時候無聲勝有聲,就差直截了當(dāng)放浪地說:我要了,給我。
香姐把臉貼在牛黃怦怦直跳的胸膛上哈著熱氣說:你真喜歡我?牛黃被突然的變故驚得脊背發(fā)毛,不過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他對香姐的愛,此時已緊緊握在香姐的手中。香姐咬著牛黃的耳根,吐氣如蘭:你有多喜歡我呢?牛黃渾身雞皮疙瘩慌亂應(yīng)答:你說呢?摩擦,抗衡,碰撞,年輕的火山在隆起。刺啦一聲,香姐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香姐的呻吟很愉悅,而臉上卻是受刑般猙獰。牛黃在戰(zhàn)栗中發(fā)出男子漢的低吼:香兒,你現(xiàn)在是我的女人。香姐在喘息,理智尚存:不是,不是。牛黃繼續(xù)攻城略地:你現(xiàn)在到底是不是我的女人。香姐還在堅持:不是,不是,起碼現(xiàn)在不是。牛黃攤在香姐的胸前氣喘吁吁地問:那要怎么才算是?
香姐從蠱惑人心的嬌柔嫵媚中冷下臉來恨恨地說:除非,除非你殺了他。
牛黃以為香姐在開玩笑:殺誰?
香姐厲聲厲色:殺了李柯,殺了他。
牛黃詫異:啊,李柯?
香姐坐在牛黃身上起伏:李柯就是我前夫,你見過的。
原來那撲街叫李柯。香姐是認(rèn)真的:殺了他,我就是你的女人。牛黃驚愕,結(jié)結(jié)巴巴:為……為什么要?dú)⑺??香姐給出的理由聽著很合理,咬著牛黃耳垂說:他不死,我怎么做你的女人呢?然后香姐接著語氣綿軟說:你說是吧?香姐的話說得很有水平,她這算是建議,建議牛黃殺掉自己的丈夫李柯,然后自己合情合理成為牛黃的女人??膳|S仍舊在猶豫。香姐在巔峰的邊緣吶喊:殺掉他,你必須殺掉他。讓我真正做一回你的女人吧。牛黃在低吼:好,就殺掉他。他是個發(fā)泄中的獸,紅著眼。
香姐自始至終從未說過——替自己殺掉丈夫。
理智恢復(fù),牛黃的顧慮就起來了,說:可殺人是死罪。人不是牲口,不是說殺就能殺的。香姐:我沒讓你殺人。牛黃松了口氣:真的?香姐話鋒一轉(zhuǎn)冷冷地說:我只是想讓他死掉,單純地想讓他死掉。香姐的話很狠,卻像是在祈禱,香姐的樣子很虔誠。牛黃只能這么答:那就讓他死掉……香姐抬起頭問:真的嗎?真的能讓他死掉嗎?香姐烏溜溜的大眼睛如獲希望,水汪汪的。牛黃撫摸著香姐的頭發(fā)自言自語:那要怎樣才能讓一個人死掉呢?死個人是大事,殺人犯法。人這個東西不是說死就能死的,總得找個合乎情理的死法。比如跳樓死,比如割腕死,再比如被車撞死。不過這樣的死法太血腥,不好。牛黃搖搖頭得出結(jié)論:要不別死?香姐拱了拱腦袋在牛黃的懷里嘟囔:軟蛋。牛黃翻了個身子,牙關(guān)一緊斬釘截鐵:那就讓他死。
電視機(jī)開得很大聲,牛黃渾身是汗,心不在焉坐在床頭。想要并且得到之后的感覺空虛又寂寥,寡淡極了,電視機(jī)的聲音也是那樣的聒噪。電視里正播放著一條禁毒廣告,說,每年我們國家有好幾萬人死于吸毒導(dǎo)致的意外死亡。于是牛黃的靈感,由此而起。牛黃一個激靈從床上彈了起來,穿上衣服就要出門。香姐莫名其妙問:去哪兒?牛黃親了一口香姐:去做你的男人。靈感和啟發(fā)是突如其來的,他和香姐之間現(xiàn)在不就只隔著這么一個吸毒過量嗎?不就是要香姐的丈夫李柯死掉。李柯是號什么人呀?癮君子。那么李柯死于吸毒過量,不就等同于街邊巷尾死掉只老鼠嗎?那么李柯那撲街哪來那么多毒品來讓自己過量而亡呢?李柯的確沒有,但牛黃有呀,牛黃想起了那包從王老喆那里帶出來藏在涵洞里的毒品。牛黃掂量了一下,那分量吸死個人綽綽有余。沒有兇殺的膽,但是暗殺的底氣越來越足。這不是殺了李柯,而是單純地讓李柯死掉。牛黃碎碎念,他已經(jīng)建構(gòu)出一種近似合理的邏輯。
牛黃愿意為了香姐付出一切,甚至于他都暗暗計劃了。先是把李柯弄暈了,然后痛痛快快給他一針就一了百了,吸毒過量,死不足惜。從香姐店里出來,半道,牛黃轉(zhuǎn)而朝著城郊當(dāng)初和青頭藏毒的那個涵洞去。因為涉及與毒相關(guān)的事兒,牛黃恢復(fù)從前的小心謹(jǐn)慎。氣喘吁吁,額頭冒虛汗。路上,牛黃總感覺有人在跟著自己??梢换仡^,卻只能安慰自己是疑神疑鬼了??刹恍业氖?,牛黃的感覺是對的,還真的有人跟在他的后邊。跟蹤者正是香姐的丈夫李柯,牛黃從香姐的店里一出來他便跟在后頭。他要報復(fù),本想跟著牛黃找個偏僻的地兒偷偷下冷手。牛黃和香姐想弄死李柯,而李柯又何嘗不想弄死牛黃?他被牛黃戴了大綠帽了,這是深仇,這是大恨。甚至于,牛黃和香姐在店里關(guān)門造弄的時候李柯的耳朵就貼在門口的卷簾門上。李柯將兜里的刀子攥得死緊,一路跟蹤牛黃到城郊。
牛黃彎腰進(jìn)了潮濕昏暗的涵洞里,這是個絕好的機(jī)會,李柯掏出刀子埋伏在涵洞口。其實李柯對于拔刀見紅這樣的事情也發(fā)怵,他吸毒沒錯,可這毒越吸膽子就越小,他也并非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捅人這事光有憤怒是不行的,李柯背靠著墻兩腿篩糠。李柯不斷提醒自己,捅一刀,等牛黃一出來就閉上眼睛捅一刀。一刀就夠了,那是牛黃應(yīng)得的。可怎奈牛黃進(jìn)了涵洞久久不見出來,等待消磨掉李柯最后的憤怒。李柯的鼻腔開始發(fā)癢,又上頭了。李柯小心翼翼貓著身子往涵洞里頭瞄,涵洞里的牛黃正半蹲著檢查地上的一個密封袋里的白色粉末。是粉嗎?李柯自問。檢查無誤后,牛黃又將袋子密封好以后塞回一側(cè)的縫隙中。涵洞有兩個口,李柯埋伏報復(fù)的計劃失效。牛黃從另一口爬了出去,李柯從這口又貓了進(jìn)去。緊攥著的刀子落在地上,李柯皺著鼻子揩著鼻涕。于是餓極了的狗,看見了屎。
李柯是在回去的半道上抄到的牛黃,牛黃詫異:找揍?走板后的李柯精氣和底氣都前所未有的充足,對著牛黃開門見山:買的,還是賣的?走板,還是老板?牛黃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著愣怔:什么?李柯?lián)P了揚(yáng)下巴:就剛才,在涵洞,我看見了。牛黃一聽涵洞,心一驚:你看見什么了?李柯:你說我能看見什么?好吧,看都看見了。牛黃想探個底:那你想怎樣?李柯有這個底氣:貨給我,以后不準(zhǔn)再碰我老婆。牛黃:那我要是不給呢?李柯執(zhí)著刀子對著牛黃:不給?不給我就報警,到時候看看誰的底子最臟,我大不了進(jìn)戒毒所,你進(jìn)看守所。李柯越說越激動,最后索性閉上眼睛握著刀子大開大合地朝著牛黃揮舞。這是要玩真的?牛黃后撤躲防,尋著機(jī)會一把抓住李柯的刀,猛地一腳踢出,從李柯身邊彈開。手心被拉開一道口子,牛黃攥緊拳頭,殷紅的鮮血流下來,溫溫的,帶著電。
牛黃厲聲警告:你既然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就不怕我弄死你?然而牛黃并非窮兇極惡、心狠手辣的人,蒙虎皮做大鼓,牛黃狠狠地說:你今天最好把我捅死在這兒,不然我弄死你,再弄死你全家。其實牛黃也很虛,李柯執(zhí)刀的手在顫抖。故做出來的窮兇極惡也只能暫時震懾李柯這樣的生手。李柯自然很快從牛黃的警告中反應(yīng)過來:弄死我,再弄死我老婆?我老婆是葉香。牛黃有些氣急,說:不關(guān)香姐的事。好吧,死全家這樣的威脅得分場合。李柯再次抓到牛黃的另一個破綻,盡管香姐是他老婆。李柯很囂張:信不信我今晚就回去把我老婆活活弄死。牛黃急了:你敢!李柯更有底氣了:有什么不敢?我老婆。我的,不是你的。香姐就是軟肋,牛黃立刻從對峙中敗下陣來:好,貨給你,不過你得離開香姐。牛黃的條件被李柯駁回:憑什么?她是我老婆,領(lǐng)過證的。李柯得意揚(yáng)揚(yáng),這樣牛黃讓他很痛快:無論從前現(xiàn)在以后,無論活著死了,香姐只能是我的女人。我的,永遠(yuǎn)不會是你的。
牛黃猶豫了一會兒,嚼了嚼牙,顫著嘴唇再抖出話來: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的什么要求我都答應(yīng)你。李柯訝然,瞪大眼睛一愣一愣地,表情復(fù)雜:那,那你說。牛黃終于找到機(jī)會當(dāng)面問出這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我們倆從前見過嗎?這算哪門子的問題?李柯認(rèn)為牛黃在戲弄他。牛黃一臉正經(jīng),追問:除了上次在菜館,我們之前見過嗎?李柯不耐煩地擺擺手:沒有,沒有,你以為你是誰呀,還以前見過。牛黃再次確認(rèn):真的,沒見過?李柯不耐煩了:沒有。聽到李柯還算肯定的回答后,牛黃沉下了心,說:那就好。牛黃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李柯癱坐在地上猥瑣的樣子心中便有了答案。絕對不行,香姐這么好的女人絕對不能栽在這種人手里。牛黃的目光在風(fēng)中被吹得越發(fā)凌厲,閃著刀刃一樣的寒光。牛黃撥通青頭的電話,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說:李柯必須死。青頭自然不明所以:誰是李柯?什么死不死?牛黃:就是那個撲街,他必須死。青頭有點明白,也許是因為愛情:那關(guān)我什么事?牛黃語氣加重:他必須死。我確定了。
黃土雞樅朝天躥,白傘鵝膏見閻王。一顆殺心正在被培養(yǎng)。這是一條捷徑。故事回到開頭,回到制衣廠宿舍的幾人對野生菌的議題中來。至于菌子到底是不是蘑菇的爭論,現(xiàn)在的人更加堅信實踐檢驗真理。腦袋再大也就一張嘴,想法多了嘴就碎,嘰嘰喳喳。可看不見摸不著,終歸乏了。結(jié)論終究落于現(xiàn)實,廣西佬在乎買,廣東佬在乎賣。廣東佬物質(zhì)地說:說了半天,這個雞樅到底什么價?牛黃接著話題作補(bǔ)充:你想買,不一定有人賣。廣西佬在假設(shè):如果有錢,那么想買就有人賣。青頭搶過麻稈兒的話音嗆出一句:螞蟻的口水,怎么是你想買就能買?廣西佬疑惑:螞蟻?口水?牛黃說:雞樅,也就是白蟻的唾沫發(fā)霉了。不不不,準(zhǔn)確地說,雞樅是白蟻唾液衍生出來的一種菌體。
廣西佬指了指正在鐵架床上爬行的一只白蟻問道:是不是這種螞蟻?宿舍里,一只螞蟻帶領(lǐng)另一只螞蟻在鐵架床上招搖,牛黃的白蟻之說聽得眾人一怔一怔的。白蟻向下爬,向下爬,最終消失在下鋪青頭的床底下。有人好心提醒:碾死它,碾死他!青頭毫不在意:任它爬,任它爬。廣西佬的嘴這會兒借機(jī)而碎:人家青頭是要在床底下培養(yǎng)雞——樅——菌。廣西佬吐字的時候著重拖著音節(jié)。這樣的強(qiáng)調(diào)方式有些夸張,牛黃白了一眼麻稈兒:你懂個屁,你就懂個屁。廣西佬將目光聚焦在青頭床底下:難道不是?廣東佬一語中的:咩?他們這是要積攢白蟻的口水?
眼見為實,青頭床底下的收納盒中培養(yǎng)菌子的事很確鑿。跟王老喆不白跟,還是學(xué)到了一些本事的,不過他們正在干的事是王老喆這個化學(xué)家都沒有成功過的。床底下的收納盒,嚴(yán)嚴(yán)實實。最底層墊著從制衣廠車間撿回來的邊角料,用來吸水保濕,防止干燥。往上,是玉米粉、葡萄糖、瓊脂和馬鈴薯的混合物,牛黃管這叫作培養(yǎng)基。培養(yǎng)基之上,覆蓋著一層青頭到城郊公園扯回來的松針。培養(yǎng)基在腐爛,在發(fā)酵,牛黃和青頭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期待著它發(fā)霉。為什么偏要發(fā)霉呢?霉了,才有生長的菌。敢情他倆真的在培養(yǎng)野生菌?不懂消毒,不懂加熱,不懂冷卻,更不懂pH值。培養(yǎng)基生著白花霉了,然后也就黑了。黑了,也就廢了。白蟻群是牛黃汲取教訓(xùn)靈光乍現(xiàn)后期放進(jìn)去的,跑了很多地方才捉來。牛黃這八年級生物學(xué)得不賴,生長之所必須是生態(tài)的。還別說,有了這生態(tài)以后,搬進(jìn)新家的白蟻過得有模有樣,很快便修起了巢,筑起了窩。這樣一來,收納箱里的所謂小生態(tài)被盤活。敢情他們在培養(yǎng)雞樅菌?笑話。牛黃用一根筷子挑撥箱內(nèi)勤懇的螞蟻,很快他就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發(fā)霉起白花的菌斑在生長,從蟻窩的頂端呈絲狀向上抽條。牛黃激動萬分地喊青頭:快看,恐怕我們成了。絲狀的白色菌體從馬尾松針間拱出頭來,纖細(xì)的白色菌桿頂端打開一朵灰白色的小傘。
青頭杵著下巴咂吧著嘴:我怎么看,這么像雞樅。牛黃心也虛:反正不是雞樅菌,也絕不能是雞樅菌?;貧w正題可以確定的是,青頭和牛黃肯定不是在培養(yǎng)雞樅菌,因為他們要的是白傘鵝膏菌。青頭問:那這是鵝膏嗎?牛黃在遲疑,然后很篤定:這個像白傘鵝膏菌。青頭有些沮喪,說:哦,那有什么兩樣?雞樅菌和白傘鵝膏菌尤為相像,形態(tài)、顏色都很相仿。區(qū)別在于,雞樅菌是上等的珍饈美味,而白傘鵝膏菌卻是劇毒之物。那為什么牛黃和青頭要培養(yǎng)這種劇毒之物呢?白傘鵝膏菌中毒,有著90%甚至100%的高死亡率。這點很重要,他倆看重的就是這點,這是殺死香姐丈夫李柯的不二之選。其實鵝膏菌廣東也有,不過是嶺南云斑鵝膏。起先兄弟倆在荔灣湖公園尋到過幾朵,按照王老喆的方式提取了致幻劑,找了只流浪狗吸了做實驗。那狗先后吸了七八次,瘋瘋癲癲咬了五個人,還是沒死成??偨Y(jié)原因主要是嶺南云斑鵝膏毒性不夠強(qiáng)。李柯是必殺的,所以還得用白傘鵝膏。牛黃望著培養(yǎng)基上冒頭的白色菌體冷笑著說:我說它是白傘鵝膏,它就不可能是雞樅菌。
完美的計劃中,李柯應(yīng)該是死于使用白傘鵝膏致幻劑過量的。
殺個人其實不算難事兒,有一萬種以上的方式。而殺了人還想全身而退,那就是個難題。牛黃和青頭統(tǒng)一意見決心要?dú)⒌衾羁?,是在李柯發(fā)現(xiàn)他倆在涵洞藏毒之后。牛黃說李柯必須死,青頭還勸告一命抵一命不值得??赊D(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李柯是非死不可的,他在涵洞取了從王老喆那兒帶出來的貨,雖說量不算大,一旦流了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在圈里,老K這玩意兒根據(jù)純度是標(biāo)著型號的,王老喆這貨是頂級的,無論在警察那兒還是在同行那兒,辨識度都很高。一旦貨流了出去,到了警察那兒肯定是順藤摸瓜將牛黃和青頭緝拿歸案。警察那兒還不算什么,最怕的是這貨流到了同行那兒,同行都對王老喆的致幻劑配方虎視眈眈,而且先入為主認(rèn)為牛黃和青頭手上肯定有詳細(xì)配方。牛黃和青頭清楚,一旦落到了同行手上,就算沒有配方都得整出配方來。
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這個時候警察老劉已經(jīng)盯上了他們。先前打過幾次交道后老劉就已經(jīng)開始有些懷疑,偷摸地著手調(diào)查了牛黃和青頭的背景,基本上已經(jīng)落實兄弟倆就是當(dāng)年跳船逃跑的那兩個人。老劉讓同事偽裝成消防檢查的去過牛黃和青頭的宿舍偵查,發(fā)現(xiàn)了床底下兄弟倆培養(yǎng)的菌子。于是就覺得更有意思了,難不成毒菌真的可以提取致幻劑制毒?老劉內(nèi)心已經(jīng)暗暗坐實了兄弟倆培養(yǎng)菌子是要制毒,索性就再忍一忍,要抓就抓個人贓俱獲的現(xiàn)行。
青頭認(rèn)真跟蹤了李柯幾天,這家伙似乎沒有將貨出手的意思?;蛘呤撬麜簳r沒有出貨的途徑,弄了個磚頭般的山寨機(jī)掏空了將貨藏里面,然后將山寨機(jī)塞在帶兜的內(nèi)褲中隨身攜帶。與此同時,李柯也在觀察,斷定牛黃和青頭不過是忍氣吞聲之輩。他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訛上了,跟青頭說:現(xiàn)在糧草充足,我的女人被你大哥牛黃睡了,你們得負(fù)全責(zé)。于是青頭大半年的工資悉數(shù)拿去給李柯到會所找了靚妹。青頭有些委屈,跟牛黃說:憑什么,我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牛黃拍拍青頭的肩膀,說:都怪我,連累你了。青頭忍無可忍,咬牙切齒說:李柯必須死,這是天注定,也是他自找的。
牛黃一想到了香姐,那個恨呀,牙癢癢:就用白傘鵝膏菌,我就想看撲街睜破眼珠咬斷舌頭。牛黃對李柯有多恨,就對香姐有多愛。牛黃心中的恨一次次從香姐那兒得到加深,香姐一遍一遍地質(zhì)問牛黃:“到底還要等到什么時候,他才能死掉?”可換回來的只有牛黃無奈的“快了,快了”。香姐在牛黃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心里那個恨呀,和愛你一樣多。牛黃哽咽,撫摸著香姐身上那些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他又打你了?香姐依偎在牛黃的胸膛上:嗯。
成形的菌株不斷被轉(zhuǎn)移到在香姐菜館的冷柜里,香姐疑慮:這不像我在云南見過的白傘鵝膏菌。牛黃很篤定:這是廣東版本的白傘鵝膏菌。香姐“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殺人的計劃是心照不宣的,湊一道菜吧。制造一場野生菌致人死亡。甚至香姐提前醞釀傷心欲絕的腹稿:自己罪該萬死瞎了眼,錯把白傘鵝膏菌當(dāng)成了雞樅菌,親手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牛黃交代細(xì)節(jié):對警察說的時候一定要突出菌湯是咱們一起吃的,不過就他死了。牛黃說完咧開嘴笑起來,很冷:李柯在我眼里已經(jīng)是個死人。香姐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可他現(xiàn)在還活著。
李柯現(xiàn)在不僅活著,這會兒正在招搖跋扈地向他倆走來。李柯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在他們面前蹺起二郎腿。李柯有恃無恐地問:又來了?牛黃冷冷地“嗯”了一聲。李柯打量了一眼牛黃,撓撓一頭油膩的頭發(fā),打著哈欠向牛黃提出建議,說:干脆這樣吧,兩百塊錢,晚上你可以來這兒過夜,睡我的老婆。人的無恥竟可以說得這么冠冕堂皇,沒有下限。牛黃驚愕:啊?香姐咬著牙憤怒地質(zhì)問李柯:你是讓我賣?李柯皺著鼻子有些氣急敗壞:該做的都做了,總不能是免費(fèi),你可是我的老婆。事實上,李柯這一建議也只不過是變著法跟牛黃訛詐。
自從牛黃和香姐發(fā)生關(guān)系以后,牛黃和香姐一起住了下來。香姐說她害怕,李柯總會在大半夜發(fā)瘋似的來砸她的卷閘門。自從李柯拿到牛黃把柄之后就更加有恃無恐,況且香姐始終是他的老婆,而牛黃歸根到底也只不過是個偷腥的。李柯斷定牛黃深愛著自己的老婆,滿腦子愛情的人是無所畏懼的,更是言聽計從的。那么,荒誕的事情就更加荒誕了,牛黃斬釘截鐵答應(yīng)了李柯,爽快說:好,一天兩百塊錢,從天黑到天亮,香姐就是我的女人。
香姐激憤地瞪著牛黃:狗屁,誰是你的女人?牛黃向香姐微微搖頭示意:就這么決定了。一言為定!從天黑到天亮,包夜,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反正你們也見不得光。這筆生意劃算。李柯笑得心滿意足還不忘補(bǔ)充說:不過,我老婆終究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李柯不忘提醒。香姐一口唾沫啐向李柯:你無恥。牛黃按住她將要擁上前的肩頭。香姐從牛黃手里掙脫,扭過身哽咽著呆望牛黃,說:我是人。牛黃攬過香姐摟在懷里:我們都是人。不是人的這會兒發(fā)話了,李柯自覺得尷尬:嘿!我還在這兒呢。李柯戳了戳牛黃的肩膀,打開巴掌伸出兩指頭:包夜,先給錢。香姐拉了拉牛黃的衣袖:不要給他。李柯底氣十足:他敢!
給錢,即意味著皮肉的交易達(dá)成。香姐噙著淚質(zhì)問牛黃:你當(dāng)我是什么?婊子?牛黃說:得先將李柯的毛捋順了,才能一下子就讓他死絕。況且千辛萬苦為李柯湊的那盤菌子,不預(yù)先給他嘗點甜頭,他會欣然接受并且吃完嗎?香姐有點絕望,有點明白了:所以就犧牲我?牛黃說:你比我更希望他死,他必須死,這是前提。牛黃的回答沒有邏輯,但很有說服力。香姐已不止一次問過這個問題:那你的菌子真是白傘鵝膏嗎?牛黃說:必須是。
有利可圖,李柯重新搬回來和香姐一起住。香姐冷冷對李珂說:你連拉皮條的都不如,你賣自己的老婆。李柯剛“追了龍”,這會兒心滿意足地蜷在沙發(fā)上感慨:你懂什么?這叫資源共享。然后扶著香姐的肩膀強(qiáng)調(diào)說:我,我才是你老公,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香姐看著李柯絕望地?fù)u搖頭說:已經(jīng)不是了。李柯有些憤怒,然后有些氣餒,掐著香姐的脖子抵在墻上,叫囂:我才是你老公。香姐掙扎,說:你不配。李柯仰起頭給了香姐一耳光,咬牙切齒:我不僅是你老公,我還是你女兒點點的爸爸。香姐一聽到李柯說到女兒,整個人塌了下去,哽咽著:你不是人。香姐被李柯用胳膊肘牢牢抵在墻角,激憤在無助和絕望中平靜下來,只剩詛咒,香姐叫囂著:你要死了,要遭報應(yīng)。李柯面目猙獰鉗著香姐的下巴,嘴巴湊到香姐的耳根說:下個月就是點點的生日,我已經(jīng)訂了去云南的機(jī)票,我要去接點點回來過生日。香姐頓時咬牙切齒歇斯底里:你真該死,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李柯笑了,很猙獰:可我活著,因為你活著,我女兒活著。我們都要好好活著。香姐:這樣活著,還不如都去死。李柯扭了扭腦袋,給香姐提出解脫方法:把那筆錢給我,咱們互不相欠。香姐被刺激得很抓狂:不可能,那是留給點點的,除非我死了。于是李柯更瘋,又是一耳光重重甩在香姐臉上:那你先死。
青頭來了,又走了。李柯拿著他和牛黃的過往作為要挾,差不多已將他們的積蓄敲詐干凈??梢宦犈|S還要給李柯交什么過夜費(fèi),傻眼了,真是夠可悲可笑荒唐的。青頭建議道:要不算了,咱們仨回云南去。牛黃望向香姐征求意見,可香姐卻很堅定:他必須死,不然我也不活。說罷,掏出一把鋒利的尖刀來:你們不敢,那我親手送他下去。香姐說這話的時候很冷,目光比手中的刀子還要鋒利。這樣的冷,無限接近于冰,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zhǔn)備。于是,對李柯的謀殺只能按計劃進(jìn)行下去。青頭有理由相信,香姐的那把尖刀是為牛黃準(zhǔn)備的。有理由相信,真要到關(guān)鍵時候,這把刀肯定只能被牛黃捅出去。這源于他目前還無法搞懂的所謂愛情。青頭妥協(xié),建議道:還是盡可能不要動刀子,那是絕對的死罪。
謀殺李柯的具體實施定在三天后,因為臺風(fēng)登陸,可以掩蓋聲息。全不知情的李柯現(xiàn)在是絕對的大爺,他很享受這種被供奉著的感覺。一切都依著他,李柯不免有些揚(yáng)揚(yáng)自得:看你愛的這個男人,其實就是個軟蛋。自夸自耀豎起大拇指:你老公終究是你老公,擺弄你們太簡單。他們共享老婆,他們仨還一起吃上了飯。一起吃飯,這起初是李柯故作聰明產(chǎn)生的想法。一起吃飯,李柯就可以隨時隨地羞辱牛黃:看,爛仔,我老婆做的飯多好吃!為了突出重點,李柯繼續(xù)強(qiáng)調(diào):我老婆做的。李柯斷定牛黃敢怒不敢言,轉(zhuǎn)而陰沉著臉將矛頭對準(zhǔn)香姐:眼瞎了手抖,怎么可以做得這么咸?盤子剛摔,還不過癮,舉起筷子就在菜里翻攪:怎么可以放小米辣呢?這里可是廣東,收起你們云南派的非辣即酸。牛黃弱弱地說:可這是滇菜館。挑戰(zhàn)底線的試探壓在最后邊,李柯繼續(xù)叫囂:咩呀?還滇,我看就是癲。
好吧!李柯把整個云南都罵痛快了。那這又能關(guān)乎什么事呢?過幾天就請他吃盤“雞樅”。
牛黃給香姐夾菜:這個香。香姐給牛黃舀湯:這個好。被無視的李柯氣得直跺腳,指著牛黃的鼻子叫囂:從今天,從今天開始,過夜費(fèi)收三百。牛黃不假思索:好。李柯被牛黃驚得張大嘴巴:那就,四百?牛黃微微一笑很禮貌:我給你五百!包括伙食費(fèi)。李柯被牛黃出乎意料的回答驚得一愣一愣的,說:你哪來那么多錢?還五百。牛黃說:你管不著。牛黃的戲來了,要真把自個當(dāng)成一個有錢的客人,李柯是老板。李柯不僅賣老婆,現(xiàn)在還賣起了伙食。牛黃在一連錯愕的李柯面前擺起了闊:我交那么高的伙食費(fèi),那明天要用什么招待我?牛黃引導(dǎo)得很好,李柯有點懵:那你想要我用什么招待你?
桌子下,牛黃點了點香姐的腳尖,香姐一點即通入戲來:明天吃雞樅吧,雞樅鮑魚蛋花湯。李柯原以為香姐是在幫他解圍:對對對!明天就吃這個。不過李柯轉(zhuǎn)念一想,莫不是他倆在耍我:這里是廣東,哪來的雞樅?香姐:老家寄來的,今天剛到。李柯抓著后腦勺還在狐疑:哦。然后若有所思反應(yīng)過來:那先得把伙食費(fèi)交了,吃這么好的東西。牛黃掏出五百塊錢摔在李柯貪得無厭的臉上:好,明天就吃那個什么雞樅鮑魚蛋花湯。香姐接著牛黃的話補(bǔ)充:把你的好兄弟青頭也喊過來一起吃吧!云南人都好這個雞樅。李柯突然又變了卦:不行。牛黃和香姐的心揪了起來,李珂撓撓頭說:不行,多一個人就得多交一個人的伙食費(fèi)。
李柯很聰明,牛黃很放心。雞樅菌是真的雞樅菌,在網(wǎng)上購買了以后真空低溫郵過來的。在這場暗殺的計劃中,靚湯用幾個燉盅分別烹制,只不過給李珂煲制的靚湯中加入牛黃培育的白毒傘。如果到時候事發(fā)了警方追究下來,也有充分的理由。恰好雞樅菌里混進(jìn)了一朵白毒傘,又恰好這朵白毒傘被煲了湯恰好被李柯誤食,疑罪從無,順理成章。
臺風(fēng)即將登陸,就在明天。香姐故作關(guān)心,然后囁嚅:要不,要不晚上一起擠一擠,臺風(fēng)登陸的時候很危險。說完,香姐瞟了一眼牛黃。牛黃立馬會意:是呀,晚上還是別出去啦!得留住李柯,無論用什么理由,不然明天那盤菌子給誰吃?李柯戒備地會錯了意:怎么?留著我晚上干瞪眼?香姐低著頭,牛黃賠著笑:沒有,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李柯往更加大膽的方向想,然后不屑:趁我睡著要弄我?你沒這膽兒。牛黃尷尬著臉服軟:不敢。
李柯寫滿一臉的言出必信,說:收了你的過夜費(fèi),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李柯自從收了牛黃的“包夜費(fèi)”以后,搖身一變成了夜里快活的爺。何況剛收了牛黃的過夜費(fèi),很燙手。李柯斜了一眼香姐,沒個好氣地對牛黃說:要不晚上一起?皇尚宮的靚妹特帶勁兒。牛黃謙虛地拒絕:我不行。牛黃關(guān)心地問道:那個,那個你明天回來一起吃午飯嗎?可這時候香姐厲聲罵道:不要回來,最好被風(fēng)刮走,刮到海里被魚吃掉。牛黃知道香姐在激將,李柯得意揚(yáng)揚(yáng)往外走:必須回來,你這是包夜,又不是包日。牛黃囑咐道:那你早點回來,靚湯涼了不好喝。
李柯走后,青頭趕在臺風(fēng)登陸前趕到店里。殺掉李柯的計劃現(xiàn)在就只差最后給他煲個湯了,為了保證萬無一失,青頭建議道:要不加點耗子藥?建議當(dāng)即被否決,牛黃說:不是說好了意外?都耗子藥了,還怎么意外?香姐再次說出她的質(zhì)疑:那萬一他死不掉呢?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牛黃底氣不足說:他早就該死!香姐眼睛灰蒙蒙轉(zhuǎn)過身,牛黃問道:去哪兒?干嗎?香姐弱弱地說:磨刀。牛黃急了:不是說好了意外嗎?香姐憤憤:他必須死。然后補(bǔ)充:如果死不了,勞駕你們倆幫我按住他,我親手捅了他。他該萬死,罪是我的。牛黃厲聲:要捅,也只能我來捅。
青頭的詢問打斷牛黃和香姐:這條被子應(yīng)該夠大夠厚了吧?當(dāng)然,棉被的出場也是在計劃之內(nèi),青頭和牛黃見識過菌毒發(fā)作的厲害。等著在李柯吃了菌子發(fā)了瘋,就用被子把他牢牢裹住。在能有效控制他的同時,也可以避免出現(xiàn)可疑的外傷。牛黃接過青頭的話,補(bǔ)充棉被的具體使用過程:等那撲街發(fā)瘋的時候,用被子裹住他一定要把頭露出來。青頭說:你是擔(dān)心把他捂死?牛黃:我想親自看著他睜破眼珠咬斷舌頭……就像你爹那樣。青頭:像你爹,那還是給他塞塊毛巾吧!
起風(fēng)了,越刮越大。香姐說:風(fēng)來了。牛黃答:下雨了。趁著空當(dāng),香姐整理整理情緒,強(qiáng)顏歡笑給女兒點點打了個視頻電話,視頻里的點點一如既往的天真可愛,說:媽媽,你什么時候來看我呀?香姐愣了一下,說:過了今晚,媽媽陪你。點點又跟香姐說:媽媽,我想爸爸了,爸爸答應(yīng)我了,今年過生日要送我一個大大的佩奇。臺風(fēng)比氣象臺估計的時間早到一個小時,大雨如注。香姐在廚房磨刀,枕在磨刀石上的尖刀比上次那把又長了一寸。一個閃電從窗外打進(jìn)來,尖刀寒光凜凜。香姐磨刀的速度很慢,聲音很駭人。一下,一下,像老鼠磨牙。青頭在瘆人的磨刀聲中陷入聯(lián)想。這樣的聯(lián)想是足夠具體的,他總是想起王老喆死的時候后腦勺炸開的那一團(tuán)血霧。滿世界見紅,殺人如同殺己,青頭抱著頭重復(fù)地在自己的心口進(jìn)行殺傷演練。每一次想象的完成,都好像刀子以同樣的方式扎穿自己一次。青頭捂著心口,想象中王老喆那張死臉幻化成李柯,然后幻化為自己。慘白而又鮮艷。青頭額頭在冒汗,脊背發(fā)涼,全身在顫抖,自言自語:殺人可以,只不過別用刀。隨即奪走香姐手中正在磨的尖刀:用刀殺人是不好的。香姐低著頭冷冷地說:從你們想用菌子殺人,我就知道你們就是兩個(尸從)貨。然后拿出另一把刀繼續(xù)磨,刀子在磨石上刺啦刺啦地來回,香姐繼續(xù)說,其實更像是懇求:幫我按住手腳,我來殺,可以嗎?青頭聽得有些不寒而栗,脊背發(fā)毛往后退了一步:瘋了,為什么非殺不可呢?
白色菌株在冷藏柜中緩慢生長,牛黃站在冷藏柜前呆滯。充斥腦中的問題就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個菌到底是不是劇毒的白傘鵝膏。這很重要。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必須是,真到了關(guān)鍵時候卻是底氣不足。牛黃記起了青頭爹那雙血紅的眼,他看見了五彩斑斕的天。轉(zhuǎn)而立馬就想起了李柯的臉,這樣的聯(lián)想在一抹鮮紅掠過后,進(jìn)入高潮,牛黃想到了青頭爹瘋癲失控時候咬斷吐出的舌頭,鮮血淋漓地在他手中跳動。牛黃不禁打了個寒噤,從恐怖的想象中抽身回到現(xiàn)實,弱弱地對青頭說:你說得有道理,還是給撲街嘴里塞塊抹布。
香姐低著頭磨刀,垂著頭發(fā)看不見臉,說:害怕了嗎?牛黃拱了拱胸脯說:不怕,因為他該死。一旁的青頭有些不住了:死?你見過死人嗎?牛黃接住青頭的話茬:是的,死人很恐怖。香姐依舊低著頭磨刀:死人,有活人恐怖嗎?牛黃在惶恐,那顆必殺之心逐步動搖。青頭聲淚俱下:我想起我爹和王老喆了。我不想殺人!閃電打進(jìn)來的時候,香姐抬起頭來聲嘶力竭:可有些人根本不算人。
大雨下到后半夜,風(fēng)一直刮到天亮。一陣電話鈴聲在天擦亮的時候響起,打破這陰郁肅殺的環(huán)境。電話是派出所警察老劉打來的,跟香姐確認(rèn)她丈夫李柯的身份——李柯已于昨夜猝死。嗯哼!李柯不是應(yīng)該死于菌子中毒,或者被香姐尖刀捅死嗎?怎么會猝死?電話里,警察老劉再次跟香姐確認(rèn):李柯,你丈夫,他死了。香姐弱弱地回道:哦,死了?警察老劉再三確認(rèn):不是玩笑,李珂真的死了。香姐:哦,死了。牛黃和青頭訝然,如釋重負(fù)般說:撲街終于死了?其實李柯的死沒什么好說道,注射過量,又吃了偉哥,在一個靚妹的身上心臟驟停。李柯的突然死亡,打破了警察老劉的計劃。本來一直跟著牛黃和青頭培養(yǎng)毒菌這條線索一直追到了香姐的飯店,正常的推理可得:牛黃和青頭極有可能在香姐的飯店里利用毒菌配制致幻劑??衫羁碌耐蝗凰劳觯霈F(xiàn)場的時候找出了李柯隨身藏著的老K,老劉認(rèn)得出這就是當(dāng)年行動中丟了的高端貨。所以警察老劉有理由進(jìn)行推理——或許李柯的死不是意外。
盡管老劉覺得時機(jī)尚未成熟,不過無論如何都要收網(wǎng)了。
電話里老劉又問香姐:李柯的遺體現(xiàn)在停在警局停尸房,你看是直接送火葬場,還是……香姐明知故問,陰森森地說:可以不火化嗎?讓他爛掉。老劉安慰著香姐,主要目的是想拖延時間。他穩(wěn)住香姐,說:這樣吧,我開車去你店里接你,好歹也見上最后一面。香姐木然了好一會兒,沉默到電話那頭老劉的聲音都已經(jīng)開始有些慌張,香姐才說:不用麻煩了,我打車去。
掛了電話,香姐拾起尖刀繼續(xù)磨,念咒般重復(fù):怎么就死了呢?牛黃奪過香姐手中的刀,晃動著香姐的肩膀??傻蹲颖粖Z了,香姐磨刀的動作還在繼續(xù)。她磨指甲,磨手指——她還沒從李柯突然的死訊中反應(yīng)過來。牛黃繼續(xù)撫著香姐的肩膀晃動,香姐的眼睛灰蒙蒙。“啪!”牛黃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試了試力度,然后以同樣的力度一巴掌抽在香姐臉上:他死了,真的死了。或者是力度不夠,香姐依舊木然。青頭建議:莫不是中邪了?掐她虎口。虎口連心,香姐打了個擺子反應(yīng)過來:哦!死了。然后疑惑:他怎么就這么死了呢?最后委屈地得出結(jié)論:這,這不公平!又是一個激靈過后,香姐渾身抖了幾下,撫著胸口干嘔著從牛黃懷里掙脫。香姐沖向衛(wèi)生間劇烈嘔吐,渾身在顫抖。
此時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停了,卷閘門咚咚幾下被敲響。牛黃警覺地問:誰?外頭聲音:送快遞的??爝f是李柯幾天前網(wǎng)上買的,一個大盒子,打開之后一個大粉紅色佩奇布偶彈出來。香姐怔住了,她不得不想起來,這是李柯答應(yīng)過要給點點買的生日禮物。李柯,李柯他真的買了。粉紅色的佩奇毛茸茸的,頂著個圓圓的豬鼻子看著三人好像在無言地嘲笑。香姐愣怔了三秒,捂住心口向后退了幾步,丟了魂似的想起來:他說過的,要陪點點過生日的。
香姐緩過來捋了捋頭發(fā)說:沒沾上毒癮之前,他是點點的好爸爸。
無疑李柯是幸運(yùn)的,活著的時候是個必殺之而后快的家伙,到真的死了起碼還有人能說出他的優(yōu)點來。香姐對一旁的牛黃和青頭冷冷地說:他死了,那你們也走吧。牛黃沒反應(yīng)過來:走哪?香姐冷冷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離開這里。這樣的轉(zhuǎn)變可比說死就死的李柯來得要更為突然,牛黃驚詫愣著:可他已經(jīng)死了。香姐回道:就是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所以你們走吧,我謝謝你們。牛黃才開始有些反應(yīng)過來,香姐是認(rèn)真的。牛黃氣結(jié):不是,不是你答應(yīng)我,他死了,我們就在一起嗎?香姐反駁:他不是你殺的,我不欠你的。
香姐越來越陌生的語調(diào):到此為止吧,都結(jié)束了。牛黃就要哭了,質(zhì)問香姐:既然如此,那你還要跟我。香姐有理有據(jù):是呀,我是答應(yīng)過你,你殺了他我就是你的女人?,F(xiàn)在他死了,不過不是你殺的。牛黃很努力地為自己辯解:我倒是想殺呀,但他已經(jīng)死了。總不能殺兩遍吧。香姐很堅決:是,他死了,所以我們再無半點關(guān)系。一旁的青頭聽不下去了,“啪!”一巴掌抽在香姐臉上為牛黃打抱不平:你耍我們?利用我們?可牛黃還在惘然,“砰!”揮起一拳打在青頭臉上:你是我兄弟,你打我的女人。青頭一拳打回牛黃:還知道我們是兄弟?于是兄弟倆你來我往打成一團(tuán)。見兄弟倆拳拳到肉來真的,香姐慌了:不要打啦,不值得。
青頭質(zhì)問香姐:為什么是我們?香姐迎著青頭冷冷地說:在這個地方只有你們會幫我,就像我?guī)湍銈円粯印K仨毸?,我以為他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牛黃紅著眼噙著淚:那為什么是我?香姐的眼睛有了光澤,大顆大顆的眼淚滑下來:我知道你們以前是干什么的,從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們是干什么的,你們害人,早就天理難容。被香姐揭了老底,牛黃有了種徹骨的乏力感。不過是欺騙,不過是利用,不過是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牛黃皺著臉號啕:你說的,你是我的女人。香姐冷冷地說:不是。牛黃早已泣不成聲:可是我愛你,是真的。香姐說:假的,就像是柜子里的菌,真假不明。牛黃哽咽:那是真的,必須是真的。香姐:醒醒吧,從你告訴我要用野生菌殺人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假的。牛黃歇斯底里:那是真的,是真的,我對你真的是真的。香姐:又能怎樣呢?真真假假已經(jīng)不重要了。牛黃很激烈:真的,真的很重要。香姐冷冷地在堅持:你們走吧,我已經(jīng)報警了。
香姐是在衛(wèi)生間嘔吐完畢后給警察老劉發(fā)了短信,這個時候老劉已經(jīng)在驅(qū)車趕來的途中。香姐的短信讓老劉倍感意外,香姐說:我要報警,我這里有兩個壞人。
青頭怒目圓睜朝著香姐吼:你瘋啦?我們啥事沒干你還報警!
香姐斜了青頭一眼:你們以前干過什么你們清楚。如果沒有毒品,我女兒點點也不至于沒有爸爸。
青頭激動說:那是以前,以前。
香姐說:能逃得過?難道能逃得過良心?
青頭看香姐的語氣真是報警了,慌忙拽住牛黃的胳膊就要跑。牛黃一把掙開青頭,犯了魔怔似的絮絮叨叨:我愛你是真的,真的。為了證明白傘鵝膏是真的,牛黃左手執(zhí)刀,右手執(zhí)起了勺。開鍋,柜子中的白色菌體在鍋里沸水中翻滾。放點油,再添點鹽。青頭警告:不要做傻事,為了這個女人不值得。牛黃拿著把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不要過來,不然我就用這把刀捅死自己。我就是要讓她看看這白傘鵝膏到底是不是真的。
青頭很焦急:你找死啊。牛黃紅著眼睛:不重要。香姐看著牛黃的舉動無動于衷,冷冷地忠告:我不值得。牛黃已沖昏了頭腦,一顆必死的決心想證明對愛的真心:如果我死了,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是真的就行。說罷,用湯勺舀起鍋里的菌子往嘴里送。青頭嘶喊:不可以呀。青頭趁著牛黃分心,一把奪過他手里的刀:快吐掉,會死的。青頭勒住牛黃的脖子,將手指彎成鉤狀往牛黃嘴邊送:摳出來,快吐掉??膳|S咬著牙,將嘴閉得死緊,喉頭抽搐做吞咽。青頭一個勾拳打在牛黃閉得死死的牙關(guān)上:你這是要找死?然而這是徒勞,牛黃閉著死緊的嘴,如釋重負(fù),強(qiáng)顏歡笑。
等待毒發(fā)的時間很漫長,如果堅信菌有劇毒,那么此刻牛黃已是彌留。一個大活人就在你面前,你卻必須逼著自己去接受他死掉的現(xiàn)實,這著實讓人抓狂。無可奈何的青頭抓耳撓腮在原地打著圈喃喃祈禱:老天爺保佑,可別真的見了閻王。牛黃抱了一顆必死之心,在椅子上將自己坐牢,然后如釋重負(fù)地笑。笑完便是哭。牛黃哭著對自己笑著說: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天道好一個輪回。青頭圍著牛黃在繞圈,說:如果不想死,還來得及。牛黃笑了笑不搭理,繼續(xù)他的笑著哭:昧了良心的事兒干多了,其實活著還不如死。
香姐依舊癱坐在地上沒啜泣而比啜泣更加要命地呆,她從李柯那兒碰得散碎而又重組的陰郁世界,在牛黃這要死的溫暖中又變得分崩離析。一聲哀慟之后,她才回過神來她分崩離析的世界多了一個牛黃。香姐嘶喊著撲向牛黃:你不要死。香姐將牛黃緊緊摟在懷里:快吐掉!我相信你對我是真的。牛黃心滿意足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來不及了,是我該死。時間在流逝,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已經(jīng)到來。牛黃看看墻上的掛鐘,再體察自己——毫無反應(yīng)。難道是吃的量不夠?那就再吃一點,牛黃驚詫而又不失退縮之心起身前往廚房。香姐勸阻:不要!牛黃有些失落:菌子假了,我對你就不是真的。香姐:真真假假不重要。青頭看著牛黃:吃吧!吃吧,云南人在廣東被菌子鬧死,你會把云南人都笑死。牛黃舀起菌子往嘴里送,香姐站在他身旁:給我,給我也嘗一嘗。牛黃沒有回應(yīng),香姐奪過湯勺舀起菌子也跟著往嘴里送。香姐的眼睛閃了閃光,牛黃的眼睛水汪汪。他們對視,然后咂巴著嘴,一拍即合——要不再加個雞蛋加點蒜?牛黃津津有味地說:好吃。青頭驚大嘴巴問:好吃?
警笛聲越來越近的時候,青頭說:那我也嘗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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