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王學芯 世賓 巫昂 甫躍輝 盛祥蘭
河下西游記
西,鳥在巢上,日在西方
先輩棄文從商,攢下一條船舫
射陽山人的園子,船舫靜臥如龜
水泥洞里藏一間衛(wèi)廁,超級女聲
反復在唱:“什么妖魔鬼怪,
什么美女畫皮……”
西,竹巷老街,魁星閣的日頭
韓信胯下橋,釣魚臺,古枚亭
小鎮(zhèn)大盆菜,油端辣湯
午間覓食,烈日下,獨自的
河下西游記,通報女店主:“來一碗杠子面,加辣!”
西,里運河沉靜,波瀾不驚
瘋長的菖蒲、蘆葦,仿佛割斷了
與南北水脈、運命之河的血脈
駙馬巷里,種過檉柳種石榴
勺湖晃悠幾勺清水,淮揚大廚
懷揣勺子背井離鄉(xiāng)、游走天下
西長街不長,劉鶚故居緊閉
另一端,烏魯木齊新中劇院的
臨終寓所,早已化為烏有
——魂系歸來兮,老殘!
明祖陵,高祖、曾祖、祖父
終于在地下相聚一堂了
水世界,繁華一時泗州城
洪澤湖里一覺睡了四百年……
西,從秋,從羊,從口
西極馬故鄉(xiāng),西王母瑤池宴
細君歌哭,鐵木真揮舞上帝之鞭
熱啊,冷啊,渴啊——
西瓜西來,葡萄、無花果西來
和田的巴扎,喀什噶爾的麻扎
克孜爾的石窟,樓蘭的佛塔
古爾邦待宰的無辜羔羊
奴魯孜報春的驕傲公雞
哦,荒漠甘泉,戈壁綠蔭
小河的太陽墓,光芒萬丈
帕米爾的石頭城,梵音頌唱
西,迢迢黃沙路,通天金箍棒
大海道,粉骷髏,玄奘報道
“上無飛鳥,下無走獸,
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p>
大小龍池,神龍與母馬的相戀
陰陽大交合,孕育一匹白龍馬
遠與近的相對論,大與小的辯證法
金箍之小即為大,又復歸于小
誠如,沙即為漠,漠即為沙
七十二變,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
仍是取經(jīng)路風塵仆仆行者一個
花果山天真地秀卵石一枚
今天六一,每個人身上住一個孩子
只是,這個頑童已垂垂老矣
躺平和起來的時代,人們心里
都有一個孫悟空,只是美猴王
已回到虛窗靜室的水簾洞
西,嗚呼,“胸中磨損斬邪刀,
欲起平之恨無力?!?/p>
天上,人間,樂土,苦地
五鬼,四兇……神魔鬼怪的
隱形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兩位尊者的受賄記
那爛陀的留學生,如來佛的手掌心
沙粒不識字,六百部落水真經(jīng)
請用西域太陽將它們曬干、整理
……意馬,心猿;趣內(nèi),騖外
水與沙,已在經(jīng)卷中互認、合一
魂兮歸來兮——承恩西游之魂
隨唐僧終歸東土:小塵世,大西天
娃娃井
清江浦的風,起自運河
快一陣,慢一陣
攜帶一點大海的腥味
仿佛從太平洋對岸吹來
沉悶的國度,受苦的人民
父母的奔忙、鎮(zhèn)定和禱告
被雨水打濕的《贊美詩》
一位異國嬰孩的啟蒙課
石碼頭。說書人,賣藥郎中
從家門口的娃娃井邊走過
孤單的銀杏樹,已活過百歲
似乎成為父母深扎異國的理由
她牙牙學語,說出的第一句中文
是淮安話的“罵罵(媽媽)”
而爸爸,從來不是易怒的“咧咧”
揚州城里的月宮鏡
比不上淮安郊外一口娃娃井
坐天觀井,她見過井底青蛙
喜氣洋洋的紅肚兜男孩
敲鑼打鼓,迎娶鯉魚公主
媽媽告訴她,井的深處
更深處,地球的另一面
就是老家弗吉尼亞
她趴在井口久久俯瞰
看見了兩個自己:
賽珍珠,珀爾·巴克
清江浦
南船北馬,舟來楫往
老壩口,很老了
迎接的都是浪子歸來
水,渾濁不堪
不能一飲,如諸世紀
顛沛流離的命運
——命定,然后運命
——命系水脈
系時斷時續(xù)的漕運
在北方,碩鼠和皇帝
都愛南方大米
水,混沌了天地
水,已不是水
是聲聲馬蹄、雜沓腳步、滾滾車輪
是晝夜不息的輸運
和催命……
鄂多立克在揚州
托缽僧鄂多立克追隨馬可·波羅足跡
從意大利弗里烏黎省來到中國蠻子省
船靠泉州,城里有偶像一萬兩千尊
熱騰騰貢品菜肴熏得偶像們滿頭大汗
福州母雞潔白如雪,脫盡羽毛
全身長一些山羊絨般的細毛
福州以北,穿越南方崇山峻嶺
陰坡動物黑色,陽坡動物白色
再北上,來到“天堂之城”杭州
一萬兩千座大大小小的石橋
呼應泉州的一萬兩千尊偶像
鄂多立克愛上米釀,尤愛紅曲酒
在錢塘江畔,看鸕鶿捕魚入了迷
男人們赤身裸體,一會兒跳進熱水桶
一會兒跳進江中徒手捕魚,如此反復
過金陵城,波西米亞人鄂多立克
來到馬可·波羅曾經(jīng)生活三年的揚州
在揚州,他見過邗溝里的小扁舟
長江巨船,石灰涂刷,通體雪白
扯起的風帆,常常高過天上的云朵
他品嘗過東關街的湯圓、毛蛋
湯圓太滑,毛蛋里的小雞令他膽戰(zhàn)
鄂多立克讀不懂雕版反字
卻愛看寺廟里的怒目金剛
與高僧大德們相談甚歡
他來到運河東岸的普哈丁園
這里的幽靜自成一體、恍若世外
他在耶穌圣心堂與信眾討論上帝
在蜀岡看全真派道士煉丹
清風,月色,微雨……幾種信仰
在揚州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卻在鄂多立克內(nèi)心沖突、廝殺
激起大洋大湖般的重重浪花
他穿街走巷,晝夜游走,無法停止
有時赤足,有時身披粗布和鐵甲
馬可·波羅吹噓擔任揚州總管時
曾有十四個美女陪他吃飯
而在紙醉金迷的多寶巷
鄂多立克看到五十個美女
輪流為一個鹽商巨賈喂食
巷內(nèi)枇杷成精,詩人養(yǎng)的貓
閹割后懶洋洋躺在地上,像一攤水
揚州的鹽巴太多,可用來建造一座白塔
鄂多立克將它看作水面漂浮的巴別塔
紫藤巷的狻猊鏡曖昧、恍惚
他看見馬可·波羅的幾個化身
有時是馬背上馳騁如電的蒙古人
有時變成兩重城里徘徊的南蠻子……
離開揚州,浪跡的鄂多立克繼續(xù)北上
在大都生活三年,仿佛要與同鄉(xiāng)的
揚州三年,形成中國蹺蹺板上的平衡
他到過忽必烈建造的草原大都
吃過腹中藏有小羊羔的甜瓜
穿越山西、河西,到達西藏
將天葬儀軌講給歐洲人聽
他下得高原,經(jīng)中亞、波斯返鄉(xiāng)
一心打算退隱到意大利荒野中去
卻染上重病,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弗里烏黎省一個名叫烏內(nèi)丁的小鎮(zhèn)
他虛弱至極,油枯燈滅
留下這份臨終禱告——
“我愿死在我游歷過的神奇國度,
大河以南,蠻子省,杭州,揚州……
如果這樣死去能使上帝感到歡喜?!?h3>王學芯的詩
問候
用傾聽 用理解 用謙恭
用一個同一視覺平面上的問候
在養(yǎng)老院坐了半天
像熟人那樣交談 融洽時
自己未來的腳 仿佛侵入了
堅硬的土壤
這種永久性的問題
這種堅固而經(jīng)常性的向晚態(tài)度
每個人處在每天的衰老開端 越來越快
抵達眼前的現(xiàn)場
那些最金燦燦的光影 一如
風中的一朵花 朝著
這個空間 景色和殘喘的空氣
遷徙而來
一切緊隨其后 就像
剛才走過的橋梁 穿過歷史博物館一樣
跳過一代人 手和手感
黏合一起
部分和整體
未來與現(xiàn)在 形成了
午后息息相關的抖動睫毛
子夜
透過一扇朝北窗子
面孔仰向天際 花甲之年的內(nèi)心
懸空起來 樹梢暗影 絞扭著
幾片灰白的云
燈在最偏遠的地方翻遍舊事
太多失去音訊的人 不會再有聲響
縮小的樓群之谷 模糊不清
四周黏濕濕的墻
仿佛都有一個斜面 在滑下
鈷藍色的蒼穹
時間慢慢進入深夜
一天或大半輩子變成一塊窗子玻璃
隔開一切 終于到了
這么深的地方
僻隱的存在
窗子以外繁多的或空白燈光
在意識的遠端 混合著
所有氣氛和現(xiàn)實
證實了一個凝視什么而無凝視的人
像在穿過廣袤 興盛的大片草叢
回到一個
寂靜原點
一種半步之遙的距離
經(jīng)常在做老去的準備
在跨越橫亙的鴻溝時 內(nèi)心
只有一種間歇性的沉默
六十歲 七十歲
或更大年紀 收窄的眼縫里
無形的過去 演變成短暫的今天
天平上
一邊放著太重的自然砝碼
一邊浮起單薄的身影
街燈總在一旁閃光
澎湃的瀝青馬路或溫暖夜晚
在稀疏的頭發(fā)間延續(xù)
日出或日落
日落或日出
脊骨一分為二 普遍的衰退境地
老花鏡 知覺 驚訝
人行道 城區(qū) 城市
都在令人眩暈的皺紋曲線中
標志出變化
這種每天的黃昏 或來世的撫摸
一夕之間 耐心的距離
也許只有半步之遙
甚至不到半步
隱秘
還沒向我們顯現(xiàn)
那世界還沒有被看見
或許,永不能被看見
在光的陰影里
在可以看見的巨大世界之外
那些存在,屑小
更加無邊
那些存在——那些物質(zhì)和思想
啞默無聲,在寂默一團的地方
——它們就是那片漆黑
那世界還沒有被看見
就在眼前,在石頭
在搖曳的水草間
在你恍惚的(我想念的姑娘)身旁
在上帝的確信里
那世界也是上帝看不見的
(上帝看見就是我們看見)
在上升和下降之物的關系中
一個宇宙激烈旋轉(zhuǎn)
使我們眩暈,使它自己
處于封閉的世界
光的蹤跡
光的蹤跡難覓
在山林、蔚藍的高處
也在幽暗的低處
易朽的肉體中
你從不輕易光臨
任我們在黑暗中糾纏
掙扎、哀號、自殘
任我們分辨不出那饋贈
如若降臨,卻快如彗星
在夜空里撕開一道口子
又很快閉合
當你的臉,向我展現(xiàn)
照臨我,我便確信
歡喜有如甘霖
未明之物一一顯身
都向我奔來
或在我身上開放
神(二)
我在凝視萬物時見過你
你在我的痛苦中加了一勺鹽
即便是鹽也充滿了你的苦味
你讓我舔舐一頭臟兮兮的羊
那就是寫詩
冬夜
那天,我和H先后走出房間
他修長的腿上掛著冰霜
我們在屋子里交纏,交談,喝光了所有的水
床鋪搖搖欲墜
燈光散彈槍一樣布滿了各個角落
那天我們在落地窗旁一同偷看對面樓的賭場
更遠的地方是荒漠
或者說,荒漠化嚴重的城市一角
H高出我一個頭
H只愛他自己
當然了,我心中也空無一人
孤獨者
一個人走在路上,影子遠遠跟隨
他停下來等著。這無聲的等候
在影子和他之間,散發(fā)灰蒙蒙的光芒
他持守自己的孤立,在這世界的懸崖
以即將傾倒的姿勢站立,以即將
逃跑的姿勢行走。然而無處可逃
也始終沒有倒下。他只是走著
偶爾停下,等影子越過別人跟上
這是唯一的最高的忠誠,只要有光
彼此之間,沒有一句怨懟和質(zhì)疑
他又往前走著,看落葉或者花瓣
靜靜地落在大地上。偶爾也會俯身
從無數(shù)的飄落里,撿起偶然或命定的
一片,仔細看生命的脈絡
如何在微末之物上完成一生的行旅
嘆息一聲——也可能無聲,將這飄落
遞往身后??湛杖缫?。他再一次
站立著等候——以即將傾倒的姿勢
落伍者
一片黃葉風里顫動,蟲眼篩著風聲
一滴露水墜入浮土,輕微的嘆息
一個人背著雙手走過,不快也不慢
他是兒子,但很快就要失去這身份
他仍是丈夫,他想掙脫這身份但已
沒了氣力。他是父親,這身份讓他
有些驕傲,然而兒子的聲音很久
沒出現(xiàn)在耳邊了。耳邊有汽車喇叭聲
隔壁的吵架聲,戀人們的笑聲……
他已很久沒在意。他漸漸注意到那些
之前沒注意到的聲音:河水流過橋墩
雨滴拂過樹梢。云朵和云朵相撞
聲音篤定而溫柔。灰雁扇動翅膀
從頭頂飛遠,氣流彈撥羽毛如琴弦……
他從野地回來,不小心踩到什么
畢剝一聲,是一片碩大的廣玉蘭花瓣
他想迅速收回腳,卻只能慢慢把鞋挪開
他內(nèi)心驚呼一聲,臉上卻不動聲色
他艱難地蹲下,看這月光似的凝白
丑陋的鞋底印,像是印在自己臉上
清明
清明到了
天空終于等來了流淚的機會
孔雀和木棉,分別站在
各自的深處
獨自開屏,獨自凋零
這人間期待的好消息
始終沒有來
只有雨任性地下
在大地的紙上組裝詞語
撰寫悼文
原諒它沒有骨頭
不能為那些亡靈豎起墓碑
略大于人間
陽臺上的風景不能改變
光線下垂的樣子不能改變
朝向也不能改變
唯有看風景的心情
可以自由組合
喜悅和哀傷都是順暢的
不受時空管制
有時,它小于我的心臟
有時,略大于人間
責任編輯 安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