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宏雅,宋 銳
(山西大學外國語學院,山西太原,030006)
哲學、社會學、心理學以及語言學的學者根據(jù)各自的研究興趣和主張對身份的概念及其特征進行了不同角度的研究,基本的學理進程是把身份由既定的、本質的、單向的和靜態(tài)的概念轉向了選擇的、動態(tài)的、在線的和建構的概念。話語身份建構的研究就是順應這一歷程的產物。從社會建構主義視角開展身份建構的研究成為近年來人際語用學身份轉向的重要研究內容。
建構主義身份觀是相對于本質主義身份觀而言的,前者將身份視為動態(tài)的,具有協(xié)商性與可變性;后者把身份看作人們或社會的相對穩(wěn)定的自然屬性,認為身份是持久的、不變的、先設的、自然的。[1]本質主義認為事物均有其本質,可以通過現(xiàn)象展現(xiàn)出來,認識是對事物本身的認識。而建構主義認為,人們不可能認識獨立于頭腦之外的事物本身。本質主義認為,一切事物都是二元對立的,以現(xiàn)象與本質為核心。如柏拉圖崇尚絕對的真理。因此,本質論中的范疇都是雙層的,彼此對立而又相互依存。
建構主義的哲學基礎可以追溯到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古希臘哲學,普羅泰哥拉認為世界萬物是客觀存在的,只有人才能賦予它們存在的意義,而所賦予它們的意義卻是由我們每個人自己決定的。[2]對建構主義產生重大影響的是康德哲學,康德通過哥白尼革命,認為傳統(tǒng)的認識路線是錯誤的,人們不可能認識事物本身,只能認識主體所建構的現(xiàn)象。康德還對范疇(包括時間、空間)的產生根源及其過程進行了探討,深化了他關于主體能動性的思想。[3]黑格爾吸收了康德的建構主義思想,認為主體是積極的,對象不是自在之物,而是意識中的對象。[4]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1807)中提出身份具有主體間性,而不僅僅具有主體性。[5]他用“主人與奴隸”進行了精神分析學角度的描述,并提出這樣的假設:外部因素,如社會世界,使意識無法完全自主,不僅需要想象,有時還需要依靠“他者”。個人的自我意識從來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總是存在于與“他者”的關系中,或者說“他者”使自我意識存在。黑格爾對于身份的社會觀體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概念轉變:即認識過程的歷史性顛覆了西方哲學傳統(tǒng)。身份這一概念推動了建構主義的發(fā)展。
此外,還有很多學者對建構主義的發(fā)展做出貢獻。杜威認為教育是一個建構的過程,語言在意義建構中起到關鍵作用。經驗是主體作用于事物、事物也在作用于主體的動態(tài)交互過程,這體現(xiàn)出經驗的能動性,也體現(xiàn)出建構主義的思想。皮亞杰人與認知的雙向建構論提出個人的內部發(fā)展也是一個建構的過程。
關于身份的研究起源于社會學領域。20世紀后半葉,身份的社會學路徑開始關注群體身份,“青少年”“黑人”“工人階級”這樣的群體標簽構成了身份,并成為社會變量,與社會行為、語言使用等做對照。盡管群體身份存在交叉,一些學術方法仍依賴這種“集體身份觀”。集體主義在傳統(tǒng)社會學、心理學、社會語言變體研究等領域中影響深遠。從社會學角度看,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
20世紀30年代,G.H.Mead和Herbert Blumer提出了符號互動理論。符號互動理論源于社會學,也是一個重要的社會學理論。它研究人們面對面的交往與作用以及引起或改變這些活動與過程的主觀反映,強調個人的主觀理解,并關注理解過程中符號的作用。符號互動理論的核心概念是“人類創(chuàng)造與運用符號”。語言是相互作用的工具和中介,作為符號和意義系統(tǒng),使人們得以進入自己和他人的活動,也就是說人們反映情況、與他人互動等都依賴符號,符號具有社會性?;谶@一理論,Mead認為自我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之中,因此身份也在話語中產生。Blumer(1969)發(fā)展了這一觀點,在Symbolic Interactionism一文中通過實證研究分析人們如何展現(xiàn)社會身份。[6]
社會認同理論是群體研究的重要理論,由社會心理學家Tajfel在解釋種族中心主義(ethnocentrism)時提出。種族中心主義指內群體偏好(in-group favoritism)和外群體歧視(out-group derogation),研究群體間的行為。Tajfel設計了最簡群體范式實驗(Minimal-Group paradigm),創(chuàng)造了一個微型群體,深入觀察群體行為,實驗研究結果顯示:當被試群體分為兩組并察覺到分類時,人們會給予自己所屬的群體更多的正向評價,分配更多資源,產生認同感;而對外群體成員給予較多負面評價并分配較少資源?;谧詈唽嶒灥难芯?,Tajfel和Turner在The Social Identity Theory of Intergroup Behavior一文中提出了社會認同理論,并區(qū)分了個體認同和社會認同。[7]個體認同指對自我的認同;社會認同指作為群體成員帶給人的情感和價值意義,是社會成員共同擁有的信仰、價值和行動取向的集中體現(xiàn),本質上是一種集體觀念。社會認同理論是建構主義的思想在社會學方面的體現(xiàn)。
20世紀80年代末,Turner在社會認同理論的基礎上,逐漸發(fā)展形成了自我分類理論。自我分類理論把焦點從“群體中的個體”轉移到“個體中的群體”,以去人格化的方式知覺自我和內群體之間的身份,認為自我概念是個體有關自我的一組認知表征,以自我分類的形式存在。自我分類理論關注對心理群體進行解釋,認為自我和他人的認同水平隨著人們的動機、價值、期望、背景知識等不同而產生差異。[8]自我分類理論認為個體通過各種行為將自我進行分類,個體自我歸類為什么樣的群體會在一定程度上被認為具有什么樣的社會身份。[9]自我分類理論也體現(xiàn)出建構主義的身份觀,對個體和群體身份建構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言語社區(qū)(speech community)理論是社會語言學的重要理論,John Lyons(1970)將言語社區(qū)定義為“使用一種特定語言(或方言)的人群”。[10]該理論以社會群體為單位進行分析,因此社會群體所體現(xiàn)的個人的社會身份是不變的。
Simon(2004)提出身份的自我方位模式(Self-Aspect Model of Identity),認為我們應該關注身份建構的過程而非身份的本質。[11]一個人關于自我身份的概念包括個性特征、能力特征、身體特征、行為特征、意識形態(tài)、社會角色、語言附屬和群體成員,體現(xiàn)出身份的社會性和認知性。該模式清楚地闡述了身份的幾個重要屬性,是社會學、心理學和社會認知途徑相結合的產物,無論個體、關系或群體的身份都通過這些屬性表現(xiàn)出來。
20世紀末,學者對身份的研究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趨勢,從社會文化和社會歷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身份是由話語建構的,形成了身份研究的話語轉向。福柯(1972)認為身份是話語的產物,與社會實踐密不可分,意義不存在于自我,而存在于一系列由符號學系統(tǒng)(如語言)為中介的表征之中,反映出反本質主義的身份觀。Butler(1990)把身份研究與后結構主義的女性主義結合起來,提出Gender Performativity(性別操演),認為性別與性征無關,它是社會演化出的概念,是社會環(huán)境建構的產物。身份的話語轉向認為身份是動態(tài)的,不斷變化的,可以通過話語實踐分析人們的身份建構。
會話分析起源于民族方法論,20世紀60至70年代,由美國社會學家Harvey Sacks和他的學生Schegloff,Jefferson提出,旨在發(fā)展一種新的社會學研究方法,對社會和社會行為進行科學觀察。會話分析對身份的理解與語境相關,認為自我是交際的產物,這也體現(xiàn)出了建構主義的身份觀。此外,會話分析關注話語的話輪、序列等,是符號互動理論的延伸。
1992年,Sacks提出成員分類分析。成員分類分析和會話分析一樣,可以用來分析言語互動和文本實踐。Sacks以“The baby cried.The mommy picked it up.”為例,說明了類別的重要性。雖然句中并未說明,但當我們聽到“嬰兒哭了,媽媽抱起嬰兒”便能明確媽媽是嬰兒的媽媽。他提出成員分類裝置,并認為類別有特定行為或特征。[12]Sacks用“嬰兒—母親”這一社會類別解釋行動的相對關系,并指出一個人可能有多個身份,交際時選擇的身份可以解釋當下的事情,從而達到言語交際的目的。
敘事研究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敘事學的發(fā)展,學者們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講故事的社會”中,通過講故事來理解我們的生活和發(fā)生的事件。同時,在敘事中我們也構建了身份,使自我變得連貫、有意義。
一些經典語用學理論沒有直接涉及身份建構研究,但也體現(xiàn)出了身份的觀點。John Austin的言語行為理論認為,說話就是做事。特定的語言形式往往與特定的言語行為存在對應關系。可以通過言語施為的人也必須具備一定條件。Grice的合作原則認為交際者的交際是自然的社會行為,因為交際雙方都是社會成員。Brown和Levinson提出的禮貌原則中,典型人為滿足面子需求采取理性行為,一定程度上承認了身份的存在和作用。
Brewer和Gardner(1996)基于社會心理學對身份進行了研究,區(qū)分了身份自我存在的三個表征:個體表征、人際表征和群體表征。[13]三個表征分別對應不同的身份類型:個體身份、人際身份和群體身份。
Tracy(2002)從傳播學的角度對身份做出研究,既有傳統(tǒng)意義,又有后現(xiàn)代主義觀點。關于身份與話語的關系可概括為兩種視角:文化學視角和修辭學視角。文化學視角認為身份是預先存在的屬性,影響話語;修辭學視角認為話語建構身份,身份是動態(tài)選擇的結果,二者共同作用。[14]
陳新仁(2013)為了與交際者在交際前所具有的社會身份區(qū)別開來,突出相關身份的交際屬性和語用屬性,首次提出語用身份的概念,將語用身份理解為交際者為實現(xiàn)交際需要通過對他人和自我的社會定位而調用的相關語用資源。[15]
語用學視角下的身份研究一般都體現(xiàn)了社會建構主義的基本觀念,認為身份是在話語中積極、動態(tài)地建構的。身份是交際雙方互動的結果,是在特定語境下為了服務于特定交際目的而選擇的結果(陳新仁,2018)。一些國內學者把語用身份建構與其他理論結合起來,如袁周敏(2011)基于語言順應論,探討醫(yī)藥咨詢顧問的語用身份建構。[16]景秀輝(2005)從語言學角度把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和社會語言學結合起來,探討和闡釋廣告中的性別身份建構。[17]曹霞、孫啟耀、白茹玉(2014)從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情態(tài)理論出發(fā),探討英語學術語篇中情態(tài)與作者身份構建過程。[18]
此外,近年來,《語用學雜志》以及國際語用學大會也對身份進行了探討和研究。2007年,《語用學雜志》第39卷第4期特別專題Identity Perspective on Face and(Im)Politeness探討了身份、面子與(不)禮貌之間的內在關系,涉及多種身份。此后還刊載了身份與交際的文章。2009年第11屆國際語用學大會Janet Holmes的主題發(fā)言從哲學、符號學、社會語言學等角度探討了身份建構,2011年第12屆國際語用學大會使身份研究進一步深化。越來越多的學者投入到身份建構的研究中來。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話語身份建構研究經歷了從本質主義到建構主義的轉變,越來越多的學者從社會建構主義的角度研究身份建構,認為身份不是先設的、不變的,而是動態(tài)的、不斷變化的。此外,不同領域的學者們從建構主義的角度研究身份,不僅體現(xiàn)出建構主義的趨勢,還體現(xiàn)出學科融合。從話語身份建構研究的社會學轉向到語言學轉向,關于身份的理論眾多,包括社會認同理論、自我分類理論、身份的自我方位模式、成員分類分析、敘事分析等,身份已逐漸成為多學科研究的熱門話題,在學界取得顯著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