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卡
(金華市麗澤書院,浙江 金華 321015)
從俄國形式主義“陌生化”理論的角度來思考宋代詩學中的語言批評,前提根植于兩者間的深層契合:強調(diào)語言形式在文學中的地位;寫詩要打破傳統(tǒng)詩歌陳舊的規(guī)范。
首先,我們需要了解什么是“陌生化”?!澳吧币辉~出自以下這段經(jīng)典的論述中:
藝術(shù)的目的是為了把事物提供為一種可觀可見之物,而不是可認可知之物。藝術(shù)的手法是將事物“陌生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的手法,因為在藝術(shù)中感受過程本身就是目的,應(yīng)該使之延長。藝術(shù)是對事物的制作進行體驗的一種方式,而已制成之物在藝術(shù)之中并不重要。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歸納出兩點:其一,在什克洛夫斯基的語境中,所謂“陌生化”,其命意在于采用一定的藝術(shù)手法,使熟悉的事物以“異乎尋?!钡姆绞匠霈F(xiàn)在我們面前,從而給我們帶來耳目一新的感受。其二,陌生化的藝術(shù)手法,凸顯了形式在文學作品中的地位。形式的艱深,增強感受的難度和時間,是我們對存在事物以一種新的視角加以認識和感受的重要手段。
而在中國文學批評的傳統(tǒng)中,沒有哪個時代的詩歌批評像宋詩學那樣集中于詩歌“句法”“下字”“用事”“偶對”“押韻”等形式層面的因素的探討??梢哉f,宋詩話有關(guān)詩法詩律的尋繹闡釋,使得中國傳統(tǒng)詩學……從浮游于語言之上的印象式批評轉(zhuǎn)向從語言出發(fā)的藝術(shù)技巧分析上來,從而創(chuàng)立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一種以語言結(jié)構(gòu)為中心的獨特的形式主義詩論。1在共同關(guān)注藝術(shù)作品語言形式的基礎(chǔ)上,“陌生化”與宋詩學語言批評的契合之處更在于宋詩話中存在著大量有關(guān)“變”“奇”“新”“僻”的思想資料?!白儭薄捌妗薄靶隆薄捌А?,從本質(zhì)上說就是一種“陌生化”的詩學策略。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語詞的沿襲是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到唐代,語詞或意向可以說已經(jīng)定型并開始趨向老化。宋人想要在詩語用詞上對前人進行超越是十分困難的。所以王荊公才會感嘆:“世間好言語,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語言,已被樂天道盡?!保ā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一四引)盡管如此,宋詩人對語言之妙的追求卻未曾停止。
陳師道《后山詩話》有這樣一則記載:閩士有好詩者,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圣俞。答書曰:“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爾?!?/p>
上面這段文字,向我們展現(xiàn)了宋詩走向新變的一種方式,即“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直接將這種方式與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理論進行相互比較?!敖蓝韲脑u家什克洛夫斯基等以為文詞最易襲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須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竊謂圣俞二語,夙悟先覺。夫以故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謂之使野者文,驅(qū)使野語,俾入文語,納俗于雅爾?!?/p>
如何使熟者生(以故為新),文者野(以俗為雅)呢?黃庭堅提出了“點鐵成金”之說。
1、點鐵成金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九《答洪駒父書》)
宋詩人“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的這個過程就是一種以故為新,使熟者生的手法。
如采經(jīng)史語作詩。楊萬里《誠齋詩話》云:詩句固難用經(jīng)語,然善用者,不勝其韻。李師中云:“夜如何其斗欲落,歲云暮矣天無情?!庇郑骸吧饺缛收邏?,風似圣之清?!庇郑骸霸姵砂滓仓獰o敵,花落虞兮可奈何?!?/p>
在所引李師中(字誠之)的六句詩中,“夜如何其”用了《詩經(jīng)·小雅·庭燎》中的話;“歲云暮矣”化用了《詩經(jīng)》中《蟋蟀》《采薇》《小明》的語言;“仁者壽”出自《論語·雍也》;“圣之清”出于《孟子·萬章下》;“詩成白也知無敵”化用杜甫《春日憶李白》之“白也詩無敵”;“花落虞兮可奈何”化用《史記·項羽本記》“垓下歌”語。如此之類的“陳言”融進詩歌后,非但不顯其陳舊,而且使詩歌獲得了韻味綿邈,品之無窮的藝術(shù)效果。
對于“點鐵成金”,還有一種理解,蔡絛《西清詩話》記載:
王君玉謂人曰:“詩家不妨間用俗語,尤見工夫。雪止未消者,俗謂之‘待伴’。嘗有雪詩:‘待伴不禁鴛瓦冷,羞明常怯玉鉤斜?!?、羞明皆俗語,而采拾入句,了無痕颣,此點瓦礫為黃金手也?!?/p>
“俗語采拾入句”“點瓦礫為黃金”的手法,就是一種以俗為雅,使文者野(野者文)的手法。宋詩中方言俗語的運用隨處可見,詩壇大家對此法也是青睞有加。
在蘇軾、黃庭堅,還有陳師道、楊萬里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行業(yè)語、街談巷語、鄙俚之言、俗彥等皆可采掇入詩。俗語打破了詩歌本有的老成持重的雅言系統(tǒng),在俗語的非詩性與雅言的詩性之間形成一種沖突,我們突然之間感到詩歌變得陌生而又新奇。
2、白戰(zhàn)體
宋人盡管承認“自作語最難”,但他們?nèi)杂幸庾R地避開陳言俗語的使用,所以在“點鐵成金”之外,又有“白戰(zhàn)體”一路。在宋代詩話中,一般認為歐陽修、蘇軾是“白戰(zhàn)”的倡導(dǎo)者。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有這樣的記載:
國朝浮圖,以詩名于世者九人。當時有進士許洞者,善為詞章,俊逸之士也。因會諸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風、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皆擱筆。
要求詩人不能使用前人詠物詩中的陳詞濫調(diào),而是要重新選用不曾描繪該事物的詞,展現(xiàn)出該物的形象,創(chuàng)造出新奇的境界。在這種精神的創(chuàng)作指導(dǎo)下,也就有了“言其用,不言其名”之說,避開“名”的熟套,以“用”的生、新來成就詩語的新奇。以“鴨綠”代水,以“鵝黃”代柳,以“管城子”代筆,以“孔方兄”代前;用“何郎試湯餅”“旬令住爐香”來形容花的白與香,這種手法避開了我們常見的名詞,而是用一種陌生化的描述——或是該物的用途,或是與之相關(guān)的形象等——使詩歌語言不落俗套而充滿表現(xiàn)力。
這一點與什克洛夫斯基總結(jié)托爾斯泰寫作中使用“陌生化”手法的創(chuàng)作十分相似。他說:“列夫托爾斯泰的陌生化手法在于,故意不說出熟悉事物的名稱,使熟悉的事物變得似乎陌生化了,他描繪物品就好像第一次看見這物品,描繪事件就好像這事件是第一次發(fā)生的那樣?!?/p>
盡管托爾斯泰的這種“陌生化”針對的是小說創(chuàng)作,但與詠物詩中“言其用而不言其名”的創(chuàng)作動機以及收獲的表達效果卻是一致的。
和語詞的沿襲一樣,語意的沿襲也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為從詩意層層相因的羅網(wǎng)中跳出,宋人一方面力求將前人詩意予以深化或提升;另一方面從異于前人的思考角度出發(fā),對前人詩意作翻轉(zhuǎn)。翻案法成就了宋詩對語意陌生化的追求?!对娙擞裥肌分斜阌邢嚓P(guān)的記錄:
孔子、程子相見傾蓋,鄒陽云,傾蓋如故。孫侔與東坡不相識,以詩寄,東坡和云:“與君蓋亦不須傾?!眲挒槔?,以蒲為鞭,寬厚至矣。東坡詩云:“有鞭不使安用蒲?”杜詩云:“忽憶往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人哀!”東坡云:“何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杯!”此皆翻案法也。余友人安福劉浚,字景明,重陽詩云:“不用茱萸子細看,管取明年各強??!”得此法矣?。ň硪?,誠齋翻案法)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義山詩:“可憐半夜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彪m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詩:“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彪m說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學業(yè)高人,超越尋常拘攣之見,不規(guī)規(guī)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卷七,反其意而用之)
從上面材料中,我們可以先看出一點,宋詩話中關(guān)于翻案法的評說,多集中于“用事”一端。原典本身凝結(jié)了一段歷史文化內(nèi)涵,它本身可作聯(lián)想的范圍是有限的。但如果能將典故反用,賦古典以一個新的思考角度,那它反作用于詩意的力量就是雙倍的:既翻新了詞意,又厚養(yǎng)了詩本身的氣格。
從現(xiàn)有資料看,翻案的作品是十分豐富的。在張高評先生《宋詩特色研究》之《創(chuàng)意造語與宋詩特色》專題中甚至按其運用的多寡依序分成詠史、詠物、諷喻、詠懷、頌古、理趣等類。
翻案法以一種對立的姿態(tài)站到詩意“原型”的面前,避免了蹈襲剽竊,不僅賦予古典材料以新的面貌,把我們所熟悉的材料變得陌生了,更加深了詩意的內(nèi)涵:或展現(xiàn)個人志趣,表達自己的政見,或寄托個人身世,借古諷今。更符合宋人“反常合道”的命題。
周裕鍇先生甚至說:“從宏觀的角度看,整個宋詩(或曰‘宋調(diào)’)就是一次對唐詩的大翻案,化激情為理性,化悲哀為曠達,原型出自唐人,境界卻嶄然有別,無論是詠史、詠物、題畫,還是送別、懷鄉(xiāng)、遷謫,宋詩都表現(xiàn)出與唐詩完全不同的風貌?!边@種說法十分有見地,它總結(jié)了宋詩整體語意陌生化的一種走向。
何為句法?它和陌生化理論的契合之處又在哪里呢?結(jié)合宋代詩學中對“句法”的相關(guān)論述,再比較各家的定義,我們從詩歌藝術(shù)技巧層面出發(fā),可以提煉出“句法”中的這樣幾個關(guān)鍵詞:聲律、偶對、句式。而宋人對“句法”的破舊立新,實現(xiàn)異于唐詩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恰好是陌生化理論的集中照應(yīng)。下面我們就結(jié)合這幾個關(guān)鍵詞來具體探討句法“陌生化”的內(nèi)容。
聲律是詩所以成其為詩的重要因素之一。平仄的合律,押韻的穩(wěn)順給人以和諧圓滿的審美感受。但就像“陌生化心理機制”所強調(diào)的那樣:從接受的維度出發(fā),人們的內(nèi)在心理永遠有一種求新趨異和趨奇獵怪的走勢。在接受過程中,……主體如果以同樣的一種審美定勢去接受某種同一化的審美對象,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主體心理接受定勢的自動化和機械化,從而失去對審美對象的新鮮感和感受力。2因此打破習慣的聲律規(guī)則,有意在詩中用拗律、造拗句是宋人把我們從感受的自動化里引脫出來的手段之一?!董h(huán)溪詩話》記載:
《王直方詩話》中云:“山谷謂洪龜父云:‘甥最愛老舅詩中何語?’龜父舉‘蜂房各自開戶牗,蟻穴或夢封侯王’及‘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以為深類工部。山谷云:‘得之矣。’”
洪龜夫所舉的兩聯(lián),其中“封侯王”“生涼秋”均犯了律詩三平調(diào)的大忌,而“山谷云得之矣”,可見黃庭堅對自己拗體詩的得意與欣賞。而這種欣賞又是建立在其“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有意解構(gòu)晚唐以來聲律工致并補救詩格卑弱的努力上的。
聲律的陌生化還表現(xiàn)宋人對用韻的突破上。經(jīng)過唐人的總結(jié),中國古典詩歌的用韻方式已趨完備。宋人要“言人之所難言”,要不俗,就必須在韻上出奇制勝。因而宋人對用韻的“奇”與“險”青睞有加。
歐陽修《六一詩話》云:“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余獨愛其工于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旁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fù)旁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p>
“愈險愈奇”不僅顯示出歐陽修對韓愈用韻方式的贊賞,更表明了他對用“險韻”而造成“奇特”詩風的肯定。
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托馬舍夫斯基強調(diào)“對前輩作家的東西以別致的使用并賦予嶄新的含義”,“別致的使用”在這里就表現(xiàn)為宋人用己之才把別人的、陳舊的韻變換成自己的、新鮮的而成就詩歌的“奇”。
詩歌對仗的工穩(wěn),具有均衡對稱的美學價值。然偶對過分工整,上下聯(lián)語義過于貼近,不免犯“合掌”之病,造成詩歌氣格上的卑弱。這就是俄國形式主義所謂的“程序隨著不斷地使用而變得僵硬,結(jié)果是喪失自己功能和活力”,3的集中體現(xiàn)。
因此,宋人一方面更著力于對仗的嚴密精巧,另一方面也走上以“偏”代“工”,以“奇”代“穩(wěn)”的創(chuàng)作道路。通過上下聯(lián)內(nèi)容的強烈對比,形成一種沖突,帶給接受主體感官上的沖擊,消除語境或形象上的期待視野,獲得一種“新奇”的體驗。
這兩條道路,惠洪在《冷齋夜話》卷四中做過比較:
對句法,人不過以事以意,出處備具,謂之妙。荊公曰:“平昔離愁寬帶眼,迄今歸思滿琴心。”又曰:“欲寄荒①寒無善畫,賴傳悲壯有能琴?!辈蝗鐤|坡特奇,如曰:“見說騎鯨游汗漫,亦曾捫虱話酸辛?!庇衷唬骸褒報J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從②掀舞?!币增L為虱對,龍驤為漁舟對,大小氣焰之不等,其意若玩世,謂之秀杰之氣,終不可沒。
荊公“平昔”一聯(lián)的屬對,《苕溪漁隱叢話》曾引《雪浪齋日記》中的記載:“小杜以‘錦字’對‘琴心’,荊公以‘帶眼’對‘琴心’,謝夷季以‘鏡約’對‘琴心’,亦荊公最為精切?!钡莺槿哉J為這樣的屬對沒有東坡的對仗來得奇特,原因就在,“大小氣焰不等”于詩句間形成一種沖突而引發(fā)出一種張力,憑借這種張力,讓接受主體最大限度地體驗到了變異(即陌生化)帶來的審美快感。
還有一種“磋對法”,在形式上打破了對仗的規(guī)則。一聯(lián)之對,亦有錯開字詞而參差為對者,所謂“磋對”是也。一聯(lián)上下兩句,其字詞位次本當相應(yīng)成偶,如上句第三字必與下句第三字、上句第五字必與下句第五字為對,不容稍有錯亂,而“磋對”乃破此之格?!端囋反泣S》引江朝宗(匯)之言,謂王荊公“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盞疏”以,’密”對“疏.,,以“多”對“少”,正交錯用之,“所謂磋對法也”。(并見《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五、《詩人玉屑》卷二)。參差一下,即是使形式變得困難了,在一種“破“體中感受到詩的意境似乎也變得新奇了。
從句法上說,詩歌的句式本就異于日常生活語言的規(guī)范,“詩就是受阻的,扭曲的語言”。什克洛夫斯基提出詩語的陌生化,所針對的是象征主義的詩人所主張的“節(jié)力”原則。所謂“節(jié)力”就是語言過程的緊縮。而詩歌語言的陌生化則要求延宕,增強詩語接受的難度,使人們將注意力駐留于感受詩話這一過程本身,因此詩語的陌生化就要求對規(guī)范語言進行扭曲、變形、延宕、強化、濃縮、套疊及倒錯,給人新奇感,以達到凸顯詩語。
那宋人是通過怎樣的方式,改變語言的語法邏輯,以形成區(qū)別于生活又異于唐詩的句式呢?
1.錯綜句法
這是惠洪《天廚禁臠》中的概括:
老杜云:“紅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笔嫱踉疲骸袄R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云稻正青?!编嵐仍疲骸傲窒侣牻?jīng)秋苑鹿,江邊掃葉夕陽僧?!币允虏诲e綜,則不成文章。若平直敘之,則曰:“鸚鵡啄殘紅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以“紅稻”于上,以“鳳凰”于下者,錯綜之也。(《詩人玉屑》卷三“錯綜句法”)
語序的倒裝,會“增強詩語的難度”,“形式的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在看老杜的這聯(lián)詩時,我們會努力還原“紅稻”“碧梧”所承受的對象,在這種還原中,我們一方面感受到了句式的新奇,另一方面也加深了句意的理解?!傲窒侣牻?jīng)秋苑鹿,江邊掃葉夕陽僧。”一聯(lián),聽經(jīng)鹿、掃葉僧都是置身于秋苑林下、夕陽江邊的,而秋苑鹿更顯一種靜謐,夕陽僧更顯一種枯寂。
老杜這種語序錯綜的句式,不僅在形式上有新奇,更產(chǎn)生了詩歌“體健”“益壯而險”的氣勢。所以,這樣的句式不僅為批評家所欣賞,更在宋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大量的運用。如王安石改“日斜奏罷長揚賦”為“奏賦長揚罷”,又改“江湖不見飛禽影,巖谷惟用折竹聲”為“禽飛影”“竹折聲”。如東坡《煎茶》詩云:“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仍作瀉時聲?!薄凹逄帯薄盀a時”與“雪乳”“ 松風”位置被調(diào)換了,然顯示出茶水沸騰時形與聲的特色。所以楊萬里稱贊此聯(lián):“此倒語也,尤為詩家妙法?!保ā墩\齋詩話》)
2.濃縮
濃縮,決不等于“節(jié)力”的語言過程的緊縮,相反它正是延長了對詩歌本身感受的時間。我們可以看到宋詩話中對這類句式的欣賞。
楊萬里《誠齋詩話》:詩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對食暫餐還不能?!蓖酥疲骸坝ノ吹较人蓟亍!庇幸痪湮逖远鴥梢庹?。陳後山云:“更病可無醉,猶寒已自知?!?/p>
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三“句法·句中有問答之詞”條云:“古人造語,俯仰纖徐各有態(tài)?!←溓嗲啻篼溈?,誰當獲者婦與姑,丈夫何在西擊胡?!泊司渲?,每涵問答之詞?!篼湼煽菪←滭S,問誰腰鐮胡與羌?!浞▽嵱兴浴!?/p>
無論是一句多意還是一句中涵問答之詞,把形式和意義都進行了濃縮,因而我們對詩句就需要花更多的時間解析形式,挖掘意義,延長了對詩歌本身感受的時間
3.散文句式入詩
作為異于唐詩的宋詩,最大特點還在于“以文為詩”的批評?!耙晕臑樵姟?,引散文句法進入詩歌領(lǐng)域。如俄蘇形式主義理論家迪尼亞諾夫所說的:“不論是散文的哪一種要素,一旦納入詩的系列中,就會以另一種面貌出現(xiàn),由于它的功能而變得突出,從而產(chǎn)生兩種不同的現(xiàn)象:突出強調(diào)的結(jié)構(gòu)和不尋常事物的變形?!?因詩語與文語的異質(zhì)形成沖突,不僅超越了規(guī)范的日常語,更超越了規(guī)范的詩語,是一種“陌生之陌生”的創(chuàng)作手法。
在宋詩話中不僅有相當一部分批評家對“以文為詩”表達贊賞,還提出了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標準: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云:“沈括存中、呂惠卿吉父、王存正仲、李常公擇,冶平中,同在館下談詩。存中曰:‘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爾,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冈?‘詩正當如是,我謂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者?!痹跔幷撝蟹从吵?,已有人認可將散文創(chuàng)作手法引入詩中的可行性。
陳善《捫虱新話》上集卷一云:“文中要自有詩,詩在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diào)流暢。”文流暢性的特點,避免了純用詩語的工穩(wěn)。
《詩人玉屑》卷五引《室中語》:“大概作詩,要從首至尾,語脈聯(lián)屬,如有理詞狀。古詩云:‘喚裨打鴉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蔀闃藴?。”韓駒認為散文的邏輯可作為寫作詩歌的標準之一。
我們可以看基于這種創(chuàng)作上的具體范例。如黃庭堅《次韻答柳通叟問舍求田》詩:少日心期轉(zhuǎn)謬悠,蛾眉見妒且障羞。但令有婦如康子,安用生兒似仲謀。橫笛牛羊歸晚徑,卷簾瓜芋熟西疇。功名可致猶回首,何況功名不可求?!暗钣袐D如康子,安用生兒似仲謀”構(gòu)成了一個因果復(fù)句?!肮γ芍陋q回首,何況功名不可求”構(gòu)成了一個轉(zhuǎn)折,點名了詩作主旨。詩中句式整散錯落有致,既顯得工整穩(wěn)順,又覺詞調(diào)流暢。因為“但”“ 安”“ 猶”“ 何況”等語助詞的加入,整首詩顯得紓迂盤桓,意脈相連。
宋詩人用散語作詩,還表現(xiàn)在詩語節(jié)奏的標新立異上,一般上,詩歌多以七言“四三”,五言“四二”為節(jié)奏,然打破這一規(guī)則,則可獲得陌生新奇的效果。最有名的是黃庭堅的那首題畫詩:石/吾甚愛之,勿使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此乃可言至耳?!?/p>
以詩的節(jié)奏來讀雖然拗口,但“體致新穎,自作格轍”,宋人十分喜愛這樣的句式。就算在今天,我們還是會覺得這樣的句式安排十分新奇。
本文借用“陌生化”理論,從語詞、語意、句法三個角度對宋詩學中語言批評“求新”“求變”的內(nèi)容作了一個粗線條的分析。雖然,在論文一開始我們說“陌生化”理論和宋詩的可參照性是根植于一種形式的突出和打破常規(guī)的自覺上的,正文主體部分的分析也確為如此。但在此,還要提出一點。以往學術(shù)界往往根據(jù)什克洛夫斯基早期著作《作為手法的藝術(shù)》來闡釋俄國形式主義及其陌生化理論的內(nèi)涵,而忽視了什克洛夫斯基后期的理論表述。什克洛夫斯基早期的理論旨歸主要是形式至上為主,而在后期理論中,他關(guān)注的是世界,是文學所指向的意義。如:
世界為單調(diào)所苦,而藝術(shù)——是世界的觸覺。需要認識世界的規(guī)律。
陌生化——就是用另外的眼光來看世界?!吧粌H僅是新視角。它是對新的,從而也是充滿陽光的世界的幻想。
在這里,什克洛夫斯基顯然已經(jīng)注意到藝術(shù)所承載的內(nèi)容:現(xiàn)實的世界、社會的現(xiàn)象種種。“陌生化那種對“充滿陽光的世界的幻想”,不再是一種感受難度和時間上的延長,而是我們重新審視生活的一種方式。
從這一點,我們回看宋詩學中關(guān)于語詞、語意、句法的種種探討,也不難發(fā)現(xiàn)宋人作詩由詩藝的層面進于詩道的指向,說明宋詩在語言層面的陌生化追求已為詩歌的發(fā)展注入新的生機與生命的力量,即蘇東坡所謂的“反常合道”(《詩人玉屑》卷十),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論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