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卿
南京大屠殺作為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中的重要事件,一直是各方關注的熱點,學界對此已展開較為深入的研究并取得了豐碩成果。其中金陵大學醫(yī)院(Hospital of Nanking University,又稱鼓樓醫(yī)院)在南京大屠殺期間的醫(yī)療救治活動也頗受學界關注。從既有成果看,學界對南京大屠殺期間金陵大學醫(yī)院的醫(yī)療救治活動已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1)目前學界有關南京大屠殺期間金陵大學醫(yī)院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張生、陳如芳的《南京大屠殺期間的鼓樓醫(yī)院》(《北華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經盛鴻的《南京大屠殺前后的金陵大學鼓樓醫(yī)院》(《民國檔案》2010年第2期)、顧碧的《南京大屠殺前后的鼓樓醫(yī)院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郭昭昭的《南京大屠殺期間的難民醫(yī)療救助》(《安徽史學》2012年第1期)、張慧卿的《南京大屠殺前后鼓樓醫(yī)院的醫(yī)療救治》(《檔案與建設》2017年第1期)等。但對南京淪陷初期醫(yī)院的運行狀況、面臨的困境及應對等問題的探討尚顯不足。基于此,本文以美國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日本亞洲歷史資料中心,南京市檔案館等所藏檔案,以及相關歷史文獻為基礎,重點探討南京淪陷初期(2)學界對南京“淪陷初期”的時間界限尚無定論,本文以金陵大學醫(yī)院管理空位期為主要時段,即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至1938年9月金陵大學醫(yī)院院長約翰·霍頓·丹尼爾斯重返南京執(zhí)掌金陵大學醫(yī)院的10個月時間定為南京“淪陷初期”。這是南京淪陷后日軍當局逐步建立常態(tài)化殖民統治的過渡期,也是金陵大學醫(yī)院管理層缺位和日軍濫施暴行的“非常時期”。,即從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至1938年9月金陵大學醫(yī)院院長約翰·霍頓·丹尼爾斯(3)約翰·霍頓·丹尼爾斯,1919年8月受美國長老會傳道會的派遣,以醫(yī)療傳教士身份到金陵大學醫(yī)院任內科醫(yī)生,1927年南京事件后返回美國,1930年重返金陵大學醫(yī)院任院長,1937年7月回國休假,1938年8月回到上海,在上海等待三周后拿到日軍當局發(fā)放的通行證回到南京,重掌金陵大學醫(yī)院。(John Horton Daniels,中文名談和敦)返回南京重掌金陵大學醫(yī)院前這段時間,醫(yī)院面臨的困境及其應對,以探究日本侵華戰(zhàn)爭對美國在華醫(yī)療機構的影響,彰顯南京淪陷之初這一“非常時期”金陵大學醫(yī)院所秉持的人道主義精神。
金陵大學醫(yī)院始創(chuàng)于1892年,前身為加拿大傳教士馬林(W.E.Macklin)創(chuàng)辦的南京基督醫(yī)院(Nanking Christian Hospital)。醫(yī)院的創(chuàng)辦得益于美國基督教會傳教士美在中(F.A.Meigs)在美國教會年會上的募捐及中國士紳景觀察等人的捐贈。經過近20年的發(fā)展,1910年代初,南京基督醫(yī)院已發(fā)展成為南京地區(qū)頗具影響的西式醫(yī)院。1914年,為適應金陵大學的發(fā)展,大學醫(yī)科董事部與大學理事部商定,以2.7萬美元的價格購入南京基督醫(yī)院,作為大學的附屬醫(yī)院,并更名為金陵大學醫(yī)院。此后,金陵大學醫(yī)院由基督會(United Christian Missionary Society)、美以美會海外傳教團(Methodist Episcopal Board of Foreign Missions)、美國長老會傳道會(Board of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S.A)三家合作教會各自委派的一名傳教士,以及金陵大學董事會委派的人員共同組成執(zhí)行董事會管理,并由其下設的醫(yī)院委員會執(zhí)行。(4)University Hospital Report(July1,1934 to June30,1936), UBCHEA Archives, Microfilm, Reel 11.Box 202.Folder 3451.在美國教會差會及金陵大學的資助下,金陵大學醫(yī)院規(guī)模不斷擴大,醫(yī)療設備及分科體系更加完備,醫(yī)護人員逐年增多。據《大學醫(yī)院報告(1934年7月1日至1936年6月3日)》記載,當時金陵大學醫(yī)院與政府主辦的中央醫(yī)院在人員、設備和經費等方面實力相當,(5)University Hospital Report(July1,1934 to June30,1936), UBCHEA Archives, Microfilm, Reel 11.Box 202.Folder 3451.在南京乃至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西安事變后,1937年1月,蔣介石偕夫人宋美齡等人回奉化溪口休假時,隨行醫(yī)生就是金陵大學醫(yī)院的外科主任鄭祖穆,(6)參見張明鎬《蔣介石在溪口》,《文史資料選輯》編輯部編:《文史資料精選》第6冊,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第322頁。既有譯文往往將代理院長“Cheng”譯為“程”,此為誤譯,應譯為“鄭”。鄭祖穆英文名為James T.Cheng?!洞髮W醫(yī)院報告(1934年7月1日至1936年6月3日)》記載的職員名單顯示,鄭祖穆畢業(yè)于西北大學,為金陵大學醫(yī)院外科主任。談和敦夫人海倫·丹尼爾斯(Helen Daniels)1937年6月6日和6月20日在致家人的信中提到外科醫(yī)生James T.Cheng將接替談和敦任代理院長。南京市檔案館所藏檔案《函復謝南京鼓樓醫(yī)院設有難民收容和施診服務諸善舉,并請與衛(wèi)生事務所王所長接洽由》,記載有1937年9月15日金陵大學醫(yī)院院長致南京市社會局函,署名為“院長鄭祖穆”,可見1937年7月談和敦回國休假,外科主任鄭祖穆任金陵大學醫(yī)院代理院長。1937年11月,鄭祖穆帶領一批醫(yī)務人員和設備內遷??梢娽t(yī)院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非同尋常。
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尤其是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淞滬戰(zhàn)場的許多傷兵被送往后方救治,因此,金陵大學醫(yī)院救治的傷兵及受戰(zhàn)爭傷害的平民日漸增多。1937年8月20日,美籍外科醫(yī)生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O.Wilson,中文名韋如柏)“第一次真正開始戰(zhàn)爭下的外科手術”,“一個腳截肢、一個手指截肢,還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創(chuàng)傷修復。一個約十八九歲的小姑娘看到炸彈落下,背對著爆炸蹲下。她的臀部差不多炸飛了。我們清洗了傷口,等到引發(fā)的感染清除后,可以給她做植皮術。一個腿部骨折的男人因內傷而在晚間死去了”。(7)《威爾遜夫人致加西德》,張生編:《耶魯文獻》(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9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頁。9月25日,中央醫(yī)院遭到日機轟炸,金陵大學醫(yī)院除幫忙護理傷員外,還將中央醫(yī)院的病人轉至金陵大學醫(yī)院救治。(8)《威爾遜夫人致加西德》,張生編:《耶魯文獻》(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9冊,第38頁。9月26日,威爾遜在病房查房時見到了第一位因“達姆彈”造成的傷者:一名從上海前線來的軍官,被子彈打進胳膊一側時傷口非常小,打碎了骨頭,子彈穿出去時卻留下2英寸大的傷口。他還看到一位在南京下關用高射炮擊落一架日機的傷員,因炮管太熱發(fā)生爆炸,炸斷三根手指,炸傷一只眼睛。(9)《威爾遜夫人致加西德》,張生編:《耶魯文獻》(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9冊,第40頁。除在醫(yī)院開展醫(yī)療救治外,從1937年9月起,金陵大學醫(yī)院代理院長鄭祖穆還派醫(yī)護人員每天下午到南京市難民救濟委員會設在下關的難民收容所開展醫(yī)療救治活動。(10)《函復謝南京鼓樓醫(yī)院設有難民收容和施診服務諸善舉,并請與衛(wèi)生事務所王所長接洽由》,南京市檔案館藏,1001-5-227。
隨著日軍不斷向上海增兵,淞滬戰(zhàn)事對中國軍隊日漸不利,嚴重危及當時的首都南京的安全,蔣介石等政府高層不得不作出遷都決策。1937年10月初,國民政府中央機關即開始西遷,南京市政府也隨之撤離,到11月20日國民政府正式發(fā)表《移駐重慶宣言》時已基本遷移完畢。隨著中央機關及南京市政府撤離南京,1937年11月18日,以金陵大學校長陳裕光為首的學校行政委員會決定組織教職員工、學生和部分設備西遷。(11)Y.G.Chen to the Members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December 28, 1937,私立金陵大學檔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649-2309。金陵大學撤離前,校長陳裕光致信該校歷史系美籍教授M.S.貝茨(Miner Searle Bates,中文名貝德士),希望他在南京成立學校緊急委員會,負責管理金陵大學留在南京的所有校產,在情況緊急時可以相應處置。此外,陳裕光還建議留在南京學校的美籍教授劉易斯·斯邁思(Lewis S.C.Smythe,又譯為史邁士)、查爾斯·里格斯(Charles H.Riggs,中文名林查理),以及C.S.特里默(Clifford S.Trimmer,中文名屈穆爾)、齊兆昌、顧俊人、陳嶸等人擔任緊急委員會成員。(12)Y.G.Chen to M.S.Bates, November 20,1937,UBCHEA Archives, Microfilm, Reel 11.Box 210.Folder 3570.金陵大學醫(yī)院作為校產,也在金陵大學緊急委員會的管理范圍內。
隨著金陵大學的西遷,醫(yī)院代理院長鄭祖穆也作出關閉醫(yī)院、員工隨金陵大學撤離南京的決定。醫(yī)院美籍員工出于人道主義精神,認為“將手頭許多病人轉移或拋棄,或是關門拒絕接收那些需要照料的病人也是不可能的”,(13)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因此與以鄭祖穆為代表的中方員工在關閉醫(yī)院問題上產生了分歧,最后,醫(yī)院決定員工以自愿的方式選擇去留。外科醫(yī)生羅伯特·威爾遜、內科醫(yī)生特里默、外科醫(yī)生柏睿德(Richard F.Brady,又譯為布萊迪、布雷迪,中文名裴睿德)、格蕾絲·鮑爾(Grace Bauer,中文名鮑恩典)、伊娃·海因茲(Iva Hynds,又譯為海因茨,中文名韓應德)(14)金陵大學醫(yī)院美籍員工的中文名參見University Hospital Report(July1,1934 to June30,1936), UBCHEA Archives, Microfilm, Reel 11.Box 202.Folder 3451。等五名美籍員工及部分中國員工選擇留在南京,大部分員工或隨代理院長鄭祖穆攜帶部分醫(yī)療物資撤離南京,或辭職離院。(15)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1937年11月25日,鄭祖穆帶領部分員工及設備撤離南京。
12月初,隨著日軍向南京進犯,又有中國員工離開醫(yī)院,“最先離開的是那位營養(yǎng)師,之前兩位幫助過她的見習護士也離開了”,“幾乎所有的員工都離開了。我實驗室所有的員工,除了葉古和一位苦力外都走了;整個藥房、出納室、辦公室的員工都走了;所有的中國醫(yī)生除了2人外都走了;所有的護士除了4人外都離開了。在所有部門留下來的負責人中,埃米莉(Emily)是唯一一位中國人。一開始,一些中國員工說他們要留下來,但后來看見負責人要走,他們也決定離開”。(16)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
南京淪陷前夕,因大多數員工撤離或辭職,金陵大學醫(yī)院面臨著管理層缺位和醫(yī)護人員不足的問題,醫(yī)生從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的21人減至2人,即內科醫(yī)生特里默和外科醫(yī)生威爾遜。為此,醫(yī)院決定聘請醫(yī)院的合辦方之一——基督會的牧師詹姆斯·麥卡倫(James H.McCallum,又譯為麥卡勒姆)擔任醫(yī)院的行政總管,“幫我們做醫(yī)院里的實際業(yè)務工作”,(17)《金陵大學醫(yī)院的信件》,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頁。同時,為維持醫(yī)院的運行,醫(yī)院暫時關閉實驗室和門診業(yè)務,并重新調整分配崗位。據麥卡倫日記記載,醫(yī)院留守員工往往身兼數職,如原實驗員鮑恩典除兼任醫(yī)院出納并協助總務室工作外,還負責管理廚房;內科醫(yī)生特里默擔任代理院長,除負責內科病人和X光科室外,還接管醫(yī)院的藥房;海因茲則擔任護士長。(18)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
面對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一觸即發(fā),醫(yī)院又因大部分員工和部分設備撤離的局面,金陵大學醫(yī)院的少數員工在危急關頭選擇堅守,主要是由于職業(yè)素養(yǎng)、人道主義精神和宗教信仰等多重因素所致。早在1937年11月初,金陵大學醫(yī)院管理層就意識到:“局勢表明醫(yī)院繼續(xù)運行很長時間,假如不是不可能的話,似乎也是不明智的,這也是大多數人的判斷。但是將手頭許多病人轉移或拋棄,或是關門拒絕接收那些需要照料的病人也是不可能的?!?19)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威爾遜醫(yī)生面對美國大使館一再催促他們撤離南京時仍然選擇留在南京,他認為“撇下病人怎能走呢”,“醫(yī)院是一個必不可缺的環(huán)節(jié)”。(20)《金陵大學醫(yī)院的信件》,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172—173頁。正是這種職業(yè)素養(yǎng)和人道主義精神,當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發(fā)起組織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設立安全區(qū)以保護平民免遭戰(zhàn)火殃及時,特里默醫(yī)生就擔任國際委員會下屬的衛(wèi)生委員會副主任。當時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意識到,“南京將是進攻部隊的下一個目標。當國民政府的官員離開時,所有人都意識到,他們不指望這座城市能夠守住”,(21)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也非常清楚留在南京面臨的危險及壓力,但他們也意識到南京淪陷后維持醫(yī)院的正常運行對南京難民的重要性。
南京淪陷后,金陵大學醫(yī)院作為城內“唯一一家對外提供全面服務且沒有間斷過的醫(yī)院”,除短暫關閉門診服務外(從1938年1月10日起,醫(yī)院根據社會需求重新開放半天門診),從未停止運行。南京淪陷初期,“除了在(1937年)12月第一和第二個星期的短暫期間外(在此期間,所有有能力的人都為尋求安全而逃離),醫(yī)院本身及附屬機構一直處于滿員狀態(tài)。從數據看,與歷史上任何時期相比,醫(yī)院收治了更多的病人”。(22)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南京淪陷之初,金陵大學醫(yī)院每天超負荷運行,開展了以下醫(yī)療救助活動。
第一,救治負傷的中國官兵。南京淪陷后,因南京安全區(qū)不允許武裝士兵進入,金陵大學醫(yī)院不能公開接收傷兵來醫(yī)院治療,但出于人道主義精神,醫(yī)生仍盡可能對中國傷兵施以適當治療。南京淪陷當天,內科醫(yī)生特里默和外科醫(yī)生威爾遜經常抽空“站在醫(yī)院的后門口醫(yī)治他們的傷口,讓那些還能行走或者有人協助的傷員盡快上路。那晚仍然有6個傷員躺在后門口。盡管把他們留在那里實在于心不忍,但我們還是不敢收治任何軍人。第二天早晨4人已經離開,還有2人死在了那里”。(23)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醫(yī)院的部分患者記錄中明確記載收治過守軍第41師、第87師、第88師、通信部隊、教導總隊等部隊的負傷官兵。(24)《關于鼓樓醫(yī)院患者的記錄》,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162—168頁。在傷兵救治問題上,麥卡倫1938年1月22日在致聯合基督教會的信中明確表達了醫(yī)院在面臨人道主義救治與安全區(qū)不允許收留武裝官兵時的抉擇:“日本人占領南京前,我們對傷兵問題感到震驚。當安全區(qū)建立后,我們被告知不能再收治傷兵,且必須將在醫(yī)院里接受治療的傷兵趕出醫(yī)院……在(日軍)進入南京前,我們被迫關閉我們的大門和后門,而實際上我們繼續(xù)為他們提供救治,醫(yī)生和護士上街為他們包扎傷口及其他簡單的治療,但是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需要比這些更多的治療。沒有什么比中國傷兵的故事更令人悲哀了。”(25)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
第二,為平民提供醫(yī)療救治服務。南京淪陷后,醫(yī)院收治了大量日軍暴行的受害者。1938年1月15日,麥卡倫在致聯合基督教會的信中說:“醫(yī)院住滿了,全是最嚴重的病例,但是90%的病人是來醫(yī)院縫針的,這些傷口是日本士兵對一些手無寸鐵的中國人使用槍或刺刀后留下的。”(26)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1938年1月22日,麥卡倫在致聯合基督教會的信中再次報告了醫(yī)院的收治情況:“我肯定醫(yī)院從未應對過如此高比例的嚴重外傷,這些是在遭受諸如轟炸、子彈、炮彈和刺刀傷害者的身上常見的。幾乎所有病例都是急診,以至于醫(yī)院無法接收頭疼腦熱或者輕傷者?!?27)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1938年1月下旬,隨著日軍暴行相對減少,醫(yī)院“外科手術的病例已經迅速下降,而內科病例在增加。隨著寒流的到來,肺炎在迅速增加。在過去的幾天里,白喉病例也有所增加”。(28)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1938年2月13日,醫(yī)院接診了首個遭日軍強奸后懷孕的受害者,“一位訂了婚的年輕女子,她來到醫(yī)院要求墮胎,她不愿意生下父親是日本士兵的孩子。對這個問題我們尋求一種基督徒的解決方案”。(29)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此后,因日軍性暴行造成的“后遺癥”——婦女懷孕與性病患者逐漸增多,鮑恩典在1938年2月18日致家人的信中說:“昨天一位年齡18歲未婚的女孩來到我們醫(yī)院。她遭到日本士兵的強奸,現在懷孕了。我們應該還是不應該幫助她流產?我們醫(yī)院收治了數名淋病和梅毒的重癥患者。一些患者得了這種和那種疾病,有的是幾種并發(fā),原因是遭到了日本士兵的多次強奸”,(30)Grace Bauer’s Dairy of 1937-1941,美國田納西州納什維爾基督教會檔案館藏。醫(yī)院不得不為這些受害婦女治療性病或人工流產。
第三,醫(yī)院內及員工宿舍收容部分難民,并利用醫(yī)院防空洞掩埋死難者尸體。南京淪陷前后,許多難民涌進醫(yī)院避難,鮑恩典在信中告訴家人:“難民擠滿了我們的院子。每一寸可用空間都住著人。葉古的家不在安全區(qū)內,所以他的家人必須搬進來,和他一起來的除了他的家人,還有他妻子的家人。不知道這么多人怎么能生活在如此狹小的空間。”(31)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麥卡倫等在未得到日軍當局許可的情況下,利用醫(yī)院的防空洞掩埋街道上的尸體。1938年1月7日,麥卡倫在給聯合基督教會的報告中說:“我在醫(yī)院的防空洞里掩埋了超過38具尸體,一些是從附近的街道上收集來的,大部分是士兵。我們并沒有得到掩埋這些尸體的許可?!?32)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
第四,指導并參與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的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并在安全區(qū)解散后繼續(xù)參與南京公共衛(wèi)生防疫工作。南京淪陷前,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及中方人士成立了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33)1937年11月下旬,因南京戰(zhàn)事緊迫,留在南京的20余名西方人士及部分中國人成立了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在南京市政府撤離后,代行部分市政管理職能,并在城內設立了避免戰(zhàn)火殃及平民及救濟難民的安全區(qū)。1938年2月18日,迫于日軍當局的壓力,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正式更名為“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這標志著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不得不放棄對安全區(qū)的行政管理權,安全區(qū)隨之解散,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也轉而為一個純粹的社會救濟組織。,劃定特定區(qū)域收容難民,“大學醫(yī)院(鼓樓醫(yī)院)位于區(qū)內(指安全區(qū)——引者注),負責承擔病人的治療和護理工作”。(34)[德]約翰·拉貝著,本書翻譯組譯:《拉貝日記》,江蘇人民出版社、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53頁。特里默醫(yī)生擔任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衛(wèi)生委員會副主任,特里默和威爾遜還是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35)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由美國傳教士約翰·馬吉及福斯特等人發(fā)起成立,馬吉任主席。的成員,提供公共衛(wèi)生指導及診療服務。1938年2月,威爾遜在醫(yī)院確診兩例腳氣病患者后,立刻建議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購買蠶豆及藥品,以解決腳氣病蔓延的問題。(36)[德]約翰·拉貝著,本書翻譯組譯:《拉貝日記》,第586頁。為防止傳染病暴發(fā),金陵大學醫(yī)院積極開展防疫活動。1938年2月柏睿德醫(yī)生返回南京后,立刻投入到院外診療與難民收容所的疫苗接種工作中。醫(yī)院在防疫過程中,“給16265名市民注射天花疫苗,還給12000多名市民接種傷寒、霍亂疫苗”。(37)《史邁士致貝克函》(1938年5月28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91頁。
南京淪陷初期,金陵大學醫(yī)院充分發(fā)揚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對遭受日軍暴行的難民施以救治,并給予精神慰藉。然而,就醫(yī)院自身而言,為盡可能維持正常運行,也面臨著諸多困境。
首先,作為高度專業(yè)化的醫(yī)療機構,由于大多數醫(yī)護及管理人員撤離南京,醫(yī)院陷入嚴重的人手短缺困境。麥卡倫在1938年1月的醫(yī)院報告中指出:“(醫(yī)院)一天內失去了大部分員工令人措手不及”,“最不幸的是總務室和財務室沒有一人留下。人們必須熟悉和了解如此多的表格、檔案和其他職責。醫(yī)院在運行,電話鈴繼續(xù)在響,每天申領材料的紙片從各個病房和部門傳出,然而我們沒有被告知各種物資放在哪里,我們也不知道300把鑰匙中哪一把具體開哪一間庫房。在沒有管道工的情況下,還不得不緊急維修蒸汽管道”。(38)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
由于日軍進攻南京及南京淪陷后日軍當局實施的封鎖政策,金陵大學醫(yī)院所能招募到的醫(yī)護人員大都缺乏專業(yè)訓練且經驗不足。如南京淪陷前的12月2日,一位來自江陰的中國醫(yī)生來到醫(yī)院,他“強調說自己接受了醫(yī)療訓練,可關于這一點我們卻還看不出任何跡象”,直到12月14日,經過近兩周的臨床實踐,這位中國醫(yī)生“好像比以前來時多了一些醫(yī)療知識,我讓他在手術室里做了一兩次我的助手”。(39)《金陵大學醫(yī)院的信件》,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170、177頁。新招募的護士大多也未受過專業(yè)訓練。威爾遜在致家人的信中說:12月21日,“20名職員中只有4名護士曾受過若干訓練”。(40)《威爾遜書信(日記)選譯》(1937年12月15日—1938年1月9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341頁。麥卡倫在致家人的信中也說:1938年1月13日,“今天我們又找到一位護士,是蕪湖醫(yī)院的畢業(yè)生。50位護士中有10位是正規(guī)的”(41)《麥卡倫致家人函》(1937年12月19日—1938年1月15),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215頁。;“一些護士只接受過一個月或更長一些時間的急救培訓”(42)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由于缺乏專業(yè)訓練,大多數醫(yī)護人員雖然“能夠協助好的醫(yī)生和護士的工作,但他們不能獨立地組織和進行這樣的工作”,(43)《救濟問題的備忘錄》,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387頁。從而大大影響醫(yī)院正常的診療服務。盡管“目前(南京)對醫(yī)療的需求十分迫切”,醫(yī)院“所做的只是必須的基本醫(yī)療”。由于醫(yī)院人滿為患,只能分流部分病人去附屬診所。麥卡倫在致家人的信中寫道:醫(yī)院遠遠達不到“所希望提供的(醫(yī)療服務)標準”,也無法給安全區(qū)提供“希望達到的公共衛(wèi)生健康標準和救治規(guī)模”,為此,“我們拒收了許多人,這使我心里很難過。人們不得不變得無情——但這很不容易,應該是這樣——對我們來說這項工作太繁重,無法應對”。(44)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
作為南京城內唯一面向平民的醫(yī)院,為盡可能提供醫(yī)療救治服務,醫(yī)院不得不超負荷運行,所有員工幾乎都得不到休息。1938年1月3日,麥卡倫在致亞里克斯(Alex)的信中說:“格蕾絲·鮑爾(Grace Bauer)小姐和我把我們的時間奉獻給了鼓樓醫(yī)院。威爾遜(Wilson)醫(yī)生、特里默(Trimmer)醫(yī)生和海因茨(Hynds)小姐也在醫(yī)院?!?45)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鮑恩典還致信家人:“每晚都疲憊不堪,只能上床睡覺。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度過那段日子的。沒有一分鐘的休息,即使是星期天也不行。實際上我們都很難意識到星期天,因為每天就像是前一天的重復,除了比之前更加糟糕?!?46)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
其次,醫(yī)院的物資和資金嚴重匱乏。因醫(yī)院每天運行消耗量頗大,加之日軍當局在南京淪陷后實施封鎖政策,醫(yī)院的物資逐漸耗盡,醫(yī)療用品、生活用品及資金短缺等問題日漸突出,并成為醫(yī)院面臨的最為棘手的問題之一。南京淪陷后,“留在南京的都是最貧困的人,他們僅有的微薄財產也已經被搶走了,幾乎沒有人付得起醫(yī)藥費”,“那些付得起錢的人也只能付病房費,這不夠支付成本”,再加上資助金陵大學醫(yī)院的三家教會多年來“沒有一家能夠全額支付維護費用”,導致醫(yī)院資金嚴重短缺。按照嚴格預算,醫(yī)院每個月至少存在1萬元(中國貨幣)的資金缺口。(47)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1938年5月,金陵大學美籍教授斯邁思向上海國際救濟委員會司庫貝克(C.Thomson)報告了金陵大學醫(yī)院面臨的財務危機:“醫(yī)院的經費問題卻十分突出。眼下只有3%的病人有能力支付一、二類醫(yī)療費用。只有30%的病人有能力支付第三類醫(yī)療費用,對另外無支付能力的70%病人必須實行免費就醫(yī)。幾家診所也同樣虧損嚴重。近幾個月,花在免費就診病人身上的第三類醫(yī)療費用平均每月達5000美元,其中大部分由紅十字會從一份基金中撥付。不過,該項基金即將告罄。紅十字會對該院第三類醫(yī)療費用的支付也隨之將越來越少。另一個重要問題是手術費用。因為現金收入很少(每月約4000美元,只占平時的一小部分),如果所有手術都做,醫(yī)院每月要虧損5000多美元。有時甚至連紅十字會的特別收入也要拿來補貼手術費。醫(yī)院所需經費,除了各種傳教士團體提供的經常性費用外,每月必須要有5000美元用于窮人看病,另外還必須有4000到5000美元用于職工開支及手術費。外界資助必須達到這個數才能保障醫(yī)院工作的開展?!?48)《史邁士致貝克函》(1938年5月28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291頁。
除缺乏運行資金外,醫(yī)療用品與食物短缺也是金陵大學醫(yī)院面臨的主要困境。1938年1月22日,麥卡倫在致聯合基督教會的信中一再強調:“我們最大的困難一直是如何能得到足夠的食物和其他物品。南京沒有一家店鋪開門,那些沒被燒毀的店鋪里是空的。到目前為止,僅有一些物資從上海運來。在我們急需得到物資供應的情況下,我們被迫外出尋找,在主人的同意下獲取各種物資。醫(yī)療物資是衛(wèi)生部提供給我們的,在空襲的情況下,我們必須從市區(qū)的不同地方得到它們”;“在搜尋食物方面,我們真的不得不與日本軍隊展開競爭”。(49)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由于醫(yī)院嚴重缺乏肉、魚和雞蛋等食品,蔬菜的供應也非常有限,醫(yī)院員工的營養(yǎng)攝入也極為有限,美籍護士海因茲就因營養(yǎng)不良導致蕁麻疹多次發(fā)作。(50)《南京市鼓樓醫(yī)院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經濟報告》(原件為英文),南京市檔案館藏,1010-1-84。
再次,日軍不斷侵擾醫(yī)院并在醫(yī)院內施暴。南京淪陷后,日軍當局無視金陵大學醫(yī)院作為非軍事的、中立的第三國財產,背棄與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接觸時作出的“只要醫(yī)院不藏匿士兵,醫(yī)院將受到尊重,放下武器的士兵也不會受到傷害”(51)《馬吉致妻子函》(1937年12月15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148頁。的承諾,日本士兵多次闖入醫(yī)院實施搶劫、強奸、毆打、侮辱等暴行,嚴重侵害了金陵大學醫(yī)院的權益。
日軍多次闖入金陵大學醫(yī)院及員工宿舍搜查并搶劫。1937年12月14日,大約30名佩戴刺刀的日本兵到金陵大學醫(yī)院四處搜查,“他們讓幾個護士排成行,沒收了鋼筆、手電筒、手表等東西”,“從護士的宿舍里搶走了所有細小的東西”。(52)《金陵大學醫(yī)院的信件》,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177頁。同時,另一批日本士兵闖入鮑恩典、特里默的住所,他們不僅吃了醫(yī)院仆役家的晚飯,喝光鮑恩典午飯準備的牛奶和水,還要了砂糖,并徹底搜查了住所,竊走鮑恩典的手套、陳夫人的手表、梅琳的鋼筆、特里默的閃光燈以及一些人的錢等。(53)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12月15日,多批日本兵闖入醫(yī)院,“有時他們從某一個門進來,有時他們直接翻墻而入。每當他們出現,就有人跑去找外國人,然后我們就出來見他們。通常一看到我們,他們只是環(huán)顧四周,然后離開”。(54)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當天,還有一批日本兵闖進雙龍巷11號柏睿德醫(yī)生的車庫,“把他的福特V8汽車的一扇窗子打碎,隨后又找來一名機修工,并試圖開走汽車”。(55)《安全區(qū)內日本士兵胡作非為的案例》,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278頁。12月18日晚8時左右,三個日本士兵從醫(yī)院后門進入醫(yī)院,他們不顧海因茲的抗議搶走了她的手表,“他們還搶走了另外6塊手表和3只〔支〕自來水筆”。(56)《威爾遜致日本官員》(1937年12月19日),張生編:《耶魯文獻》(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9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07頁。12月21日,日本兵砸壞金陵大學醫(yī)院位于雙龍巷的大門,其中一些日本兵試圖盜走一輛醫(yī)院的救護車。(57)《貝德士致日本使館函》(1937年12月16日—27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7頁。鮑恩典在致家人的信中提及日本兵覬覦醫(yī)院救護車并多次企圖偷走:“日本兵對我們的兩輛救護車也覬覦已久。有一次他們已經坐進車里準備開走,但是被一個美國人攔下了。另一次,一個人進來很有禮貌地說有人病得很重,需要救護車。我向他提供了擔架,但是他沒有拿。最后我們把兩輛救護車開到了后院,想著那里安全一些。星期六下午我被叫了過去,發(fā)現后門被強行打開。日本兵真是打定主意要把救護車弄到手。有兩個機械師嘗試把車發(fā)動起來,我說這是屬于美國的財產,他們無權開走。事實是他們無法啟動車輛,也不能當著我的面把車推走。最后詹姆斯(麥卡倫)趕來,我們把車開進了后院更深處”。(58)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
日軍還強行抓走醫(yī)院的職工充當苦力,并對女護士實施性暴力,嚴重妨礙了醫(yī)院的正常工作。12月26日下午,“一個日本軍官來到鼓樓醫(yī)院,要求帶走在那兒干活的一個苦力。鮑爾小姐說不行,但是軍官憤怒異常??嗔ε萝姽贂︴U爾小姐,便跟他去了。三小時之后,苦力回來。醫(yī)院的人手已不夠……強行帶走正在當班的工人是非常嚴重的事件”。(59)陸束屏編譯:《美國外交官的記載——日軍大屠殺與浩劫后的南京城》,朱成山主編:《南京大屠殺史研究與文獻》第30冊,南京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103頁。12月19日,威爾遜在日記中記錄了日本兵企圖強奸醫(yī)院護士的案例:“我完全相信,(鼓樓)醫(yī)院是城內惟一沒有日本人的建筑物,還沒有人被強奸,但我不敢確定在我到達護士宿舍四樓逮住那個家伙之前,在醫(yī)院里有沒有發(fā)生這種事。后來的一份報告說那個家伙一絲不掛,爬上了三個護士的床,每次當護士大聲叫喊時,他就匆忙穿上衣服,出去看看是否有人進來。我到那里時是在他第三次試圖(作惡)之后”。(60)《威爾遜書信(日記)選譯》(1937年12月15日—1938年1月9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338頁。威爾遜日記只記載了護士被日本兵騷擾之事,而當天他致信日本大使館,提到醫(yī)院三名護士被強奸。
日軍還對包括西方人士在內的醫(yī)院員工施以暴力。威爾遜、麥卡倫都曾遭到日軍的暴力襲擊,甚至威脅生命。1937年12月19日,“一名日本士兵闖進大學醫(yī)院,當時麥卡倫先生和主管特里默醫(yī)生要他離開醫(yī)院,他竟然向他們開槍,幸好子彈從麥卡倫先生身邊飛過”。(61)《安全區(qū)內日本兵暴行的案例》(1937年12月20日報告),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299頁。12月21日,“威爾遜醫(yī)生在大學醫(yī)院的女生宿舍發(fā)現了一名日本士兵,他要求該日本人離開,但遭到了其手槍的威脅。后來威爾遜醫(yī)生在大街上遇見了這名士兵,他(威脅著)將他的步槍子彈上膛”。(62)《日本士兵在安全區(qū)暴行的案例》,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304頁。1938年1月27日,麥卡倫示意闖入醫(yī)院的日本兵離開時遭到其中一人的暴力襲擊。麥卡倫向美國駐華大使館三等秘書阿利森報告稱:“穿騎兵靴、帶靴刺的一個人對我動起粗來,抓住我的胳膊,推推搡搡差不多有100英尺遠。此刻他拔出刺刀,朝我腹部一劃,但我站穩(wěn)腳跟。然后,他用刺刀尖頂著我的頸脖子,向前輕輕一戳。我把頭一讓,只輕輕被刺破點皮”。(63)陸束屏編譯:《美國外交官的記載——日軍大屠殺與浩劫后的南京城》,朱成山主編:《南京大屠殺史研究與文獻》第30冊,南京出版社2012年版,第257頁。
除侵擾醫(yī)院外,日軍還不斷侵擾醫(yī)院美籍員工位于醫(yī)院外的住所。1938年1月14日和18日,一個日本憲兵翻墻闖入漢口路19號柏睿德醫(yī)生的家中,“在一個個房間隨心所欲地搜尋、劫掠”,完全無視該房產掛有美國國旗,門上張貼有美國和日本大使館的布告。(64)陸束屏編譯:《美國外交官的記載——日軍大屠殺與浩劫后的南京城》,朱成山主編:《南京大屠殺史研究與文獻》第30冊,第251、253頁。日本兵還多次闖入醫(yī)院院長談和敦家中偷盜。1938年11月,談和敦夫人海倫·丹尼爾斯告訴家人:“我們家最大的損失或許就是那兩塊大地毯,一塊9英尺×12英尺,另一塊8英尺×10英尺,第二塊是那年8月外出時買的。所有的寢具都沒有了……我們的餐具幾乎全都丟失了,確切地說,除了一個盤子外,其余十幾套三件套的盤子、碟子和碗都丟失了……此外,諸如油爐、縫紉機的零部件、一張烤火時坐的紅木雕花凳、一張柚木茶幾、幾個廚房用的鍋和水壺,以及雜七雜八的園藝工具等也遺失了?!?65)MRL6:CHINA:John Horton Daniels and Helen Daniels Papers(1919-1956), Series 1,BOX1,The Burke Library Archives, Columbia University Library, United Theological Semenary, NewYork.
日軍之所以無視金陵大學醫(yī)院屬于美國財產,肆意侵擾破壞并在醫(yī)院濫施暴行,其根本原因在于日軍當局對金陵大學醫(yī)院的敵視態(tài)度。南京淪陷初期,尤其是1938年春,日軍當局在南京推行所謂“宣撫”政策,以籠絡人心,便于在南京建立常態(tài)化的殖民統治體系。在這一過程中,日軍當局認為金陵大學醫(yī)院的醫(yī)療救助活動不僅妨礙了日軍當局通過醫(yī)療“宣撫”籠絡人心,而且使民眾更加親近英美而疏遠日本,不利于日本建立殖民統治體系。為此,日軍當局將金陵大學醫(yī)院視為“眼中釘”,對其開展的醫(yī)療防疫工作持排斥和敵視態(tài)度,處處掣肘醫(yī)院開展正常的醫(yī)療救助工作。
為了與金陵大學醫(yī)院相抗衡,1938年2月23日,日本駐上??傤I事岡本季正向外務省建議:對于南京的衛(wèi)生防疫,在南京的歐美人士“妄圖借他們之手推動該項事業(yè)的進展”,“我方應做好全面充分的準備,按照對華文化事業(yè)部的計劃,派遣權威人士乃最緊急且恰當之措施”。(66)「昭和十三年同仁會診療班中支那派遣」、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5015303000、診療班支那派遣関係 第一巻/同仁會関係雑件/0目/民団/2項 學會、協會/4類 補助(病院、學會、民団、學校)/H門 東方文化事業(yè)/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2月28日,岡本季正再次向外務省建議,派遣診療救護班時應盡可能聘用日本同仁會醫(yī)院職員。(67)「昭和十三年同仁會診療班中支那派遣」、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5015303000、診療班支那派遣関係 第一巻/同仁會関係雑件/0目/民団/2項 學會、協會/4類 補助(病院、學會、民団、學校)/H門 東方文化事業(yè)/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3月16日,日本駐南京總領事花輪義敬向外務省報告南京防疫形勢時也建議:“防治傳染病已迫在眉睫,國際救濟委員會以及美國醫(yī)院正積極開展活動,這將助長支那人依賴歐美的觀念。為籠絡人心,我方應采取適當措施,迅速調配50萬人次的水痘、傷寒、霍亂疫苗送達當地,并派遣專家,利用市立醫(yī)院開設醫(yī)療機構?!?68)「昭和十三年同仁會診療班中支那派遣」、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5015303000、診療班支那派遣関係 第一巻/同仁會関係雑件/0目/民団/2項 學會、協會/4類 補助(病院、學會、民団、學校)/H門 東方文化事業(yè)/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為了在南京開展醫(yī)療“宣撫”,并抗衡金陵大學醫(yī)院,日本迅速向南京派遣了同仁會第一診療班(又稱“南京診療班”),并設立華中防疫部南京支部。同仁會第一診療班抵達南京后,在衛(wèi)生防疫的過程中,多次制造摩擦,掣肘金陵大學醫(yī)院開展正常的醫(yī)療防疫工作。在1938年秋季的預防接種過程中,第一診療班甚至不顧部分學生已由“美國系醫(yī)院施行接種”的事實,仍強行為這些學生再次接種。(69)岡崎祗容:《第一診療班業(yè)務報告》,《同仁醫(yī)學》第11卷第10號,1938年10月,第19—26頁。日本外務省對華文化事業(yè)部在1938年9月的報告中露骨地表示,同仁會診療班和防疫班到占領區(qū)開展醫(yī)療防疫工作,就是為了“阻止除當事國以外的第三國人隨意在占領區(qū)開展醫(yī)療救護活動等類似情況的發(fā)生”,尤其要“阻止美國在我占領區(qū)開展活動”。(70)「6.昭和十三年度ノ三(5)対支防疫事業(yè)及診療救護事業(yè)ノ為第二予備金支出方ニ関スル件/分割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5015078600、予算関係雑集 第十巻/0目/1項 會計/2類 資金/H門 東方文化事業(yè)/戦前期外務省記録(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由上可見,南京淪陷初期,金陵大學醫(yī)院不僅面臨著醫(yī)護人員不足、資金短缺、物資匱乏的困境,還面臨著日軍當局對其權益的侵害、敵視及處處掣肘、排擠的巨大壓力。
面對前述管理、醫(yī)護人員短缺,以及經費、設備不足和日軍侵擾等困境,僅靠金陵大學醫(yī)院自身的力量是無法解決的。為使醫(yī)院在南京淪陷后繼續(xù)維持運行并開展救助工作,金陵大學醫(yī)院及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積極加以應對,通過多種途徑破解醫(yī)院面臨的困境。
金陵大學醫(yī)院作為美國教會在華醫(yī)療機構,尋求本國政府外交協助及所屬教會差會援助是其在“非常時期”的第一反應。1937年12月20日,留在南京的美國公民試圖通過日本大使館致電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強烈要求美國國務院向南京派遣外交代表:
致美國駐上??傤I事館電:
問題嚴重,急需在南京派駐美國外交代表。局勢日益嚴峻。請通知大使和國務院。簽名:貝茨,鮑爾,菲奇,福斯特,海因茲,馬吉,米爾斯,麥卡勒姆,里格斯,斯邁思,索恩,特里默,沃特林(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美籍教授魏特琳——引者注),威爾遜。
1937年12月20日發(fā)給日本駐南京大使館,請求海軍無線電站轉發(fā)?!狹.S.貝茨(71)[德]約翰·拉貝著,本書翻譯組譯:《拉貝日記》,第235頁。
經過與日方交涉,1938年1月6日,美國大使館三等秘書阿利森(John Moore Allison)一行終于返回南京,這是日軍占領南京后首批獲準進入南京的美國人。美國外交官返回南京后,金陵大學醫(yī)院主要通過阿利森等與日方交涉,并通過外交途徑解決購買燃料、派遣醫(yī)護人員到南京等問題。
1938年1月17日,斯邁思致信阿利森,請求其與日本大使館交涉,以解決醫(yī)護人員來南京的許可證問題。(72)《致愛利生的信》(1938年1月17日),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333頁。此后,阿利森積極與日本領事交涉派遣醫(yī)生或護士來南京事宜,但交涉并不順利。在屢遭日軍當局拒絕和阻撓后,1938年1月23日,阿利森向美國國務卿報告了日軍當局拒絕美國醫(yī)生前往南京的情況:
一方面某些日本平民被允許來南京,據說是因為日本軍隊需要他們的勞力和開小商店;與此同時,日本軍事當局剛剛拒絕了金陵大學醫(yī)院要求讓兩位美國醫(yī)生來南京,理由是讓平民到這里現在還不安全,而南京現在非常需要醫(yī)生。(73)《美駐華使館三等秘書(阿利森)致國務卿》(1938年1月23日),楊夏鳴編譯:《美國外交文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3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59頁。
1938年2月下旬,經美日外交交涉后,日軍當局允許金陵大學醫(yī)院外科醫(yī)生柏睿德返回南京。此后,為解決醫(yī)護人員來南京的問題,留守南京的美國人多次致信美國駐華大使館,希望通過外交途徑解決相關問題。1938年3月9日,他們致信美國大使館指出,“在我們看來,現在日本人要限制美國公民在南京的存在或是移動沒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南京)各種問題特別是公共健康問題,已被忽視了太長一段時間”,希望美國大使館與日方交涉,盡快取消對美國公民返回南京的限制。(74)楊夏鳴、丁毅明譯:《美國駐華大使館二等秘書艾奇遜致國務卿電報一組(1937.11.23—1938.3.14)》,《民國檔案》2010年第2期。3月24日,金陵大學美籍教授貝茨再次致信美國大使館,請求派遣醫(yī)護人員來南京:“給醫(yī)生、護士們以及應該來自蕪湖的蓋爾(Gale)的許可證將會如何呢?我們真的很需要他們,如果他們這些志愿者無法在指定的時間里派上用場,那么在醫(yī)療方面也許會徹底潰敗的?!?75)《給美國駐南京大使館的書信》(1938年3月24日),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133頁。然而,直至3月底,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Nanking International Relief assn,前身為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請求安排其他兩名醫(yī)生和兩名護士來南京的努力仍然一直無果。為此,3月29日,阿利森致電美國國務卿指出:“據信這個問題無法在地方層面取得進展,如果要取得任何成果,必須在上?;蚴菛|京提出這個問題”。(76)《美駐華使館三等秘書(阿利森)致國務卿》(1938年3月29日),楊夏鳴編譯:《美國外交文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3冊,第444頁。為此,美國國務卿于4月1日給美國駐日大使格魯如下指示:
國務院認為沒有必要給你明確的指示,根據每一案例的情況,采取適當的行動;但是國務院想到,根據南京目前提供的情報,這可能是再次向外務省要求那些在南京有利益的美國人應該被允許返回并呆在那座城市里的一次機會,因為似乎有相當大數目的日本公民這樣做了。(77)《美國國務卿致駐日大使(格魯)》(1938年4月1日),楊夏鳴編譯:《美國外交文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3冊,第447頁。
根據美國國務卿的指示,格魯于4月4日會晤了日本外務省次官,就相關問題提出了強烈抗議。在美國政府的交涉下,盡管日本當局沒有完全改變阻擾西方人士返回南京的政策,但還是不得不批準兩名醫(yī)生和兩名護士返回南京。1938年4月中下旬,美國圣公會(the American Church)的克勞德·馬歇爾·李(Claude Lee,中文名李克樂)醫(yī)生,美國南長老會(the Southern Presbyterian Mission)的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s,JR,中文名林厚培)醫(yī)生、露西·格瑞爾(Lucy Grier,中文名葛文娟)護士和美國監(jiān)理會(the Southern Methodist Mission)的薩拉·格倫(Sarah Glenn)(78)李克樂為無錫圣安德魯醫(yī)院(St.Andrew’s Hospital,通稱普仁醫(yī)院)院長,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李克樂記有自10月16日日機轟炸無錫至11月21日自己撤往上海的日記,登載于上海出版的《密勒氏評論周報》增刊《中國之毀滅》上。葛文娟為蘇州福音醫(yī)院(Elizabeth Blake Hospital)護士,出生于江蘇徐州,是醫(yī)療傳教士葛馬可、葛璧璽的女兒。葛馬可夫婦長期在徐州從事醫(yī)療、教育工作,葛璧璽是徐州福音診所(今徐州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的創(chuàng)始人,1937年11月,日軍侵占蘇州時與醫(yī)院院長榮梅生帶著病人撤至吳縣光福,又輾轉撤至上海。林厚培為鎮(zhèn)江基督醫(yī)院(Goidsby king Memorial Hospital)院長,出生于中國,其父美國南長老會醫(yī)療傳教士林嘉善(Edgar Archibald Woods),長期在江蘇清江浦布道施醫(yī),是淮安仁慈醫(yī)院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于1924年醫(yī)學院畢業(yè)后返回鎮(zhèn)江布道施醫(yī),并出任醫(yī)院院長。護士終于得到進入南京的通行證。(79)University Hospital Report(Janurary1,1940), UBCHEA Archives, Microfilm, Reel 11.Box 202.Folder 3451.魏特琳在1938年4月14日的日記中說:“這些人(兩名醫(yī)生和兩個護士——引者注)是自4個月前日軍占領南京以來僅有的獲準來南京的美國人?!?80)張連紅、楊夏鳴、王衛(wèi)星等編譯:《魏特琳日記》,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4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頁。
為進一步解決包括金陵大學醫(yī)院在內的長江流域美系教會醫(yī)院醫(yī)護人員重返醫(yī)院的問題,1938年6月,留在長江流域各地的45名美國醫(yī)生和護士聯名給美國國務卿寫請愿書表示:“首先,醫(yī)療職業(yè)是國際的和非政治的;其次,數十年來,教會醫(yī)院在整個長江流域都是醫(yī)療救護的中心;再者,在過去5個月里,許多美國醫(yī)生和護士不被允許返回和在前述地區(qū)從事醫(yī)療工作……由于這一禁止(醫(yī)生返回),本地區(qū)不僅被剝奪了醫(yī)療傳教士的服務,而且還有其他美國機構提供的此類救濟工作。”他們“要求國務院‘向日本政府提出讓美國醫(yī)生和護士立刻返回位于長江流域美國人擁有的機構的問題,為的是在目前急需醫(yī)療救助的時候,使他們的工作在不受阻礙的情況下得以繼續(xù)開展’”。(81)《美駐上??傤I事(洛克哈特)致國務卿》(1938年6月22日),楊夏鳴編譯:《美國外交文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3冊,第454頁。美國駐上??傤I事洛克哈特告訴請愿者,已將請愿書報告給了國務院,并承諾美國外交官將為解決請愿書提出的問題繼續(xù)努力。美國政府通過長達數月的對日外交交涉,1938年6月底,“日本外務省向我們提供了一份在南京準備的名單,名單為到6月10日為止提出申請希望返回日本占領下的沿江地區(qū)的美國公民。這其中包括26位美國傳教士的名單,他們的申請已經得到批準,其中兩人與教會醫(yī)院有關。另外,特魯(G.S.Trew)醫(yī)生申請返回南京也得到了批準”。(82)《美駐上??傤I事(洛克哈特)致國務卿》(1938年6月24日),楊夏鳴編譯:《美國外交文件》,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3冊,第456—457頁。經過金陵大學醫(yī)院等美國教會醫(yī)院的努力,在美國政府的交涉下,日軍當局不得不逐步放松對歐美醫(yī)護人員重返或前往美國醫(yī)院的限制。由此,金陵大學醫(yī)院醫(yī)護人員緊缺的問題逐步得到緩解。
為在“非常時期”處置學校的緊急事務,維護學校的正當權益,金陵大學董事會決定在南京推選一名代理人,全權代表學校處理相關事宜。1938年1月13日,金陵大學董事會執(zhí)行委員會在上海召開會議,推選貝茨為金陵大學副校長,作為“非常時期”金陵大學的全權代理人。1938年3月16日,美國紐約總部金陵大學董事會執(zhí)行委員會同意上海董事會執(zhí)行委員會的決議,“派遣M.舍爾·貝德士(M.Searle Bates)進駐中國南京,正式擔任該大學的合法代理人,由他負責處理一切訴訟、爭端,確保該大學本應擁有的以及下文所主張的財產所有權,這也是該大學(位于中國南京)的一貫主張。我們所要求的權利包含了前文的籠統表述,但并不僅局限于此。這些權利還包括:該大學擁有用于教學和生活的所有財產,其中包括大學醫(yī)院;恢復對全部財產的使用權;對所有公告和法院判決提起控訴;確保對所指財產的所有權;保有因破壞和軍事占領造成的各項事宜。該代理人在必要的時候有權以學校的名譽簽署、批準、發(fā)表(文件、聲明等),有全權簽發(fā)跟前文內容相關的契約和命令”,貝茨自1938年3月16日起一年內,“有權在許可的范圍內主導所有事宜,可以代表學校臨機處置各項事宜”。(83)《金陵大學董事會法律文件》(1938年3月),張生編:《耶魯文獻》(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9冊,第232頁。
為維護金陵大學校產及金陵大學醫(yī)院的權益,貝茨代表校方加強與美國外交官、上海教會及日軍當局的聯系。早在1938年1月8日,即美國外交官阿利森返回南京兩天后,貝茨就以金陵大學緊急委員會的名義致信阿利森,“希望鼓樓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向您作單獨的報告,因為我們機構的那個部門(醫(yī)院)在此時提供特殊的服務,也有特別的問題”。(84)陸束屏編譯:《美國外交官的記載——日軍大屠殺與浩劫后的南京城》,朱成山主編:《南京大屠殺史研究與文獻》第30冊,第245頁。1938年3月,貝茨致信美國全國基督教理事會,再次強調南京“急需教會在各方面(包括普通學校的維持工作)提供大力幫助”,“在所有的需求中,進一步的醫(yī)療救治是當務之急”,“我們在為能夠充分利用各種機會做著準備,進一步解決對醫(yī)生和護士需求的燃眉之急”。(85)《貝德士致全國基督教理事會》(1938年3月3日),張生編:《耶魯文獻》(上),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69冊,第230頁。
留在南京的美國傳教士及醫(yī)院的美籍員工還通過書信、電報等多種途徑,與所在教會差會及家人聯系,鮑恩典還代表院方與撤往成都的金陵大學董事會聯系,以爭取各界對醫(yī)院的援助。1938年2月26日,鮑恩典致信仍在美國休假的院長談和敦和護士主管馮麗德(Helena G.Van Vliet,R.N),除向他們報告南京淪陷前后醫(yī)院的運行狀況、面臨的困境及日軍在南京的暴行外,還急切地提出希望得到醫(yī)護人員和物資方面的支持:“海因茨小姐和我都希望Van(馮麗德——引者注)回來……霍頓最好說服長老會董事部派遣Van回來幫助我們”,“我們需要你們倆回來幫助我們”;在資金方面,“我們希望您能夠募集一些特別的禮物”,“如果可能的話,至少多募集5萬美元”。(86)《南京市鼓樓醫(yī)院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經濟報告》(原件為英文),南京市檔案館藏,1010-1-84。
美國各教會差會、金陵大學董事會對金陵大學醫(yī)院的請求給予積極回應和支持。1938年3月,上海聯合教會的財務主管B.T.B將芝加哥馬里恩(Marion)醫(yī)生捐贈的100美元轉交特里默,要求用于南京平民的醫(yī)療救助。(87)《南京市鼓樓醫(yī)院與美國在華救濟顧問委員關于麥片、藥品等救濟事項的往來信件》(原件為英文),南京市檔案館藏,1010-1-201。1938年4月5日,金陵大學會計處致信鮑恩典,為維持大學醫(yī)院的運營,學校決定除從大學基金中提取5000美元寄給醫(yī)院外,還為醫(yī)院籌集了價值4000多美元的藥品。(88)《南京市鼓樓醫(yī)院與金陵大學會計處信件及經濟報告》(原件為英文),南京市檔案館藏,1010-1-188。談和敦收到鮑恩典來信,得知醫(yī)院面臨的困境后,積極與長老會海外宣教委員會紐約總部及金陵大學紐約托事部聯系,開展募捐、籌措醫(yī)療物資等活動。據統計,從1937年7月1日至1938年4月6日,金陵大學和大學醫(yī)院共獲得31245美元的資助,金陵大學紐約托事部議決將其中16000美元撥付給南京。(89)《南京市鼓樓醫(yī)院談和敦、金陵大學托事部與美國捐募人名單及工作報告》(原件為英文),南京市檔案館藏,1010-1-187。
除上述渠道外,經多方籌措,金陵大學醫(yī)院還獲得白十字會、美國中國醫(yī)療援助局等機構捐贈的大量醫(yī)療物資。
為避免因日軍性暴行造成受害婦女懷孕,談和敦還與美國節(jié)育診所研究局的漢娜·M·斯通博士聯系,請求她為醫(yī)院捐贈陰道隔膜、橡膠避孕套等避孕用品。(90)《南京市鼓樓醫(yī)院關于談和敦與美國長老會有關藥品、信件經濟報告等文書》(原件為英文),南京市檔案館藏,1010-1-270。從1937年11月至1938年6月,金陵大學醫(yī)院共接受來自美國救濟顧問委員會(American Advisory Committee)、美國紅十字會(American Red Cross)、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紐約主日學校(Sunday School ,Perinton, N.Y)、上海扶輪社(Shanghai Rotary)、監(jiān)理會地方救濟基金(Methodist Local Relief Funds)、南京婦女俱樂部(Nanking Woman’s Club)、監(jiān)理會教友,以及美國私人的捐贈,折合法幣約37000余元。(91)University Hospital Report(Janurary1,1940), UBCHEA Archives, Microfilm, Reel 11.Box 202.Folder 3451.
此外,金陵大學醫(yī)院還與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1938年2月18日改為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世界紅卍字會南京分會等慈善團體密切合作,以維持醫(yī)院的正常運行,盡可能開展醫(yī)療救助。
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在成立之初即與金陵大學醫(yī)院商定,“將貧病者移送該院,有時由本會捐助現金,以供醫(yī)藥服務上之需要,或由本會代付病人之醫(yī)藥費”。(92)《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報告書》(1937年11月至1939年4月30日),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406頁。1938年2月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改組為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后,繼續(xù)竭盡所能為醫(yī)院爭取醫(yī)護人員、醫(yī)療物資及其他生活用品。1938年1月,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致電上海教會,請求其向南京派遣兩名外國醫(yī)生和兩名護士。1938年1月21日,斯邁思給上海全國基督教總會伯因頓(Boyne Boynton Charles Luther,中文名鮑引登)的報告中明確提出,希望籌措1000磅魚肝油和200磅包扎用藥棉運到金陵大學醫(yī)院,并請其為柏睿德醫(yī)生辦理入城許可證,以解決醫(yī)生緊缺的問題。(93)[德]約翰·拉貝著,本書翻譯組譯:《拉貝日記》,第474頁。此外,為保證醫(yī)院新生兒的營養(yǎng),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還為醫(yī)院籌集了一些奶粉,以供醫(yī)院產婦訂購或免費食用。(94)Grace Bauer’s Dairy of 1937—1941,美國田納西州納什維爾基督教會檔案館藏。1938年6月18日,威爾遜醫(yī)生在上海發(fā)表聲明,肯定了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對金陵大學醫(yī)院的支持:“大學醫(yī)院,大家都知道,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在整個艱難時期保持開放。安全區(qū)委員會,這個機構是保證醫(yī)院開放的主要因素”,“沒有他們,我們會不知所措”。(95)《NCC夏季系列》(1938年6月20日),朱成山主編,桂奮權、盧彥名譯:《海外南京大屠殺史料集》,張伯興主編:《南京大屠殺史研究與文獻》第10冊,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376—377頁。
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也積極支持金陵大學醫(yī)院的工作。該會按照三等病人的收費標準,為金陵大學醫(yī)院向平民提供的“(醫(yī)療)服務支付了約9000元(中國貨幣),并為1938年1月份支付了約5000元”。(96)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在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等的幫助下,金陵大學醫(yī)院得以維持運行。
為避免醫(yī)院被日偽當局侵擾和干涉,金陵大學醫(yī)院不得不與日本軍政當局、偽南京市自治委員會、偽督辦南京市政公署周旋與交涉,以爭取醫(yī)院的生存空間,更好地開展醫(yī)療服務。
為保護醫(yī)院不受日本士兵侵擾,早在1937年12月13日日軍入城當天,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主席約翰·拉貝(John H.D.Rabe)和秘書斯邁思就與日軍高級軍官聯系,他們“試圖向軍官解釋安全區(qū)的概念,并在地圖上指給他看”,日本軍官承諾“只要沒人向日軍射擊,醫(yī)院就會確保無恙”。(97)《史邁士致家人函》(1937年12月20日—1938年1月9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230頁。此后,威爾遜等人多次致函日本大使館,抗議日軍對醫(yī)院的侵擾。1937年12月19日,威爾遜致信日本大使館,除抗議12月18日日本士兵在醫(yī)院實施強奸、搶劫等暴行外,還指出,“這所醫(yī)院以前曾經享有特權,為日本大使館的各種人員提供醫(yī)療護理服務”,“我們原先一直以為,醫(yī)院能受到保護,免遭這類事件的侵擾,因此沒有急于向日方提出要求給予特殊保護?,F在我們不得不提出這種要求,并請求在醫(yī)院的入口處設置崗哨,或采取其他措施,防止這類暴行再次發(fā)生”。(98)《致日本大使館》(1937年12月19日),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288頁。
為了便于溝通,麥卡倫等人不得不與日本軍政當局周旋,并總結了與日軍及日本外交官等周旋的應對策略。威爾遜、麥卡倫、貝茨等與日本士兵等交涉時,盡量“笑臉相迎,免得惹起他們的憤怒”。(99)《威爾遜書信(日記)選譯》(1937年12月15日—1938年1月9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336頁。貝茨表示:“我竭力設法和日使館人員,半官地位的若干日本人,以及比較不殘暴兇惡的若干日本軍警,保持友誼。但這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呵。”(100)《外國人目睹中之日軍暴行》(節(jié)錄),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387頁1938年4月10日,麥卡倫致信亞里克斯:“如果我們先向日本人提問題,或是要求日本人批準這個、允許那個,那么一開始日本人就會阻止我們,若不服從(日本人)某一具體指令而繼續(xù)干,這將會是非常困難的。我們將面對一些非常大的政策難題,在這里我們每天都討論這些問題,但沒有一致的看法。當別人被拒絕時,我仍在進出城市,并在獲得必需的物資方面一直很成功(也許只是幸運)。我沒有申請通行證或是許可證,我認為我有這個權利,并行使了這一權利。當我遇到困難時,就采取繞開它的辦法。我發(fā)現一位(日本)哨兵的善意總體來說比給(日本)大使館的信更有用。實際上,除了從日本政府那里得到許諾外,你什么也得不到,因為政府的保證在(日本)軍方看來什么也不是”。麥卡倫一眼看穿了日軍當局與日本大使館之間的差異,并清楚地意識到“通過讓南京的所有外國人一起前往日本大使館,并以書面形式遞交我們的要求這一方式,我們試圖讓日本當局感覺到我們的存在,但被拒絕幾乎是肯定的。一旦承認你必須向他們請求許可,你就給了他們拒絕的權力”。(101)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
金陵大學醫(yī)院與偽南京市自治委員會之間也保持著微妙的“合作”關系。1937年12月23日,偽自治委員會在日軍當局扶植下成立。南京淪陷前后,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及其后的國際救濟委員會與世界紅卍字會南京分會有過救護方面的合作,偽南京市自治委員會會長陶錫三、副會長孫叔榮、顧問許傳音均為世界紅卍字會南京分會的重要成員(陶錫三為世界紅卍字會南京分會會長、孫叔榮為交際處長,許傳音為副會長),因此,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認為,在“最好地為委員會的目標服務或最有利于委員會的目標”的情況下,可與偽自治委員會進行一定程度的“合作”,(102)[德]約翰·拉貝著,本書翻譯組譯:《拉貝日記》,第330頁。而金陵大學醫(yī)院的特里默、麥卡倫等都是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的重要成員。1938年2月,麥卡倫致信聯合基督教會,記述了自己在籌措大米時與偽自治委員會“合作”的經過:“我發(fā)現自治委員會非常需要汽油,之前我有買油的經歷,所以知道從何處可以得到汽油。晚飯后我驅車前往南京東南部的一個地方,得到了100加侖汽油。我通知自治委員會我有汽油,如果他們給我所需的大米的話,我愿意給他們一些汽油。不允許他們向(安全)區(qū)內送米,也許我可以讓他們將米送到中華路(教會)的院子里,然后可以通過我們的苦力將米從后門穿過街道送到我們醫(yī)院?!?103)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1938年3月3日,貝茨致信田伯烈,直言不諱地提及與偽自治委員會之間的“合作”:“他們(日軍當局——引者注)不斷迫使自治政府禁止我們與任何單位聯絡(這就有趣地戳穿了他們要求我們‘合作’的荒謬范式,實際上我們盡可能與自治委員會合作,只要他們敢于冒險為自己狡辯或者干脆向日本人扯謊)”。(104)《貝德士致田伯烈函》(1938年3月3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32頁。
為應對“非常時期”面臨的各種困境,維持金陵大學醫(yī)院的正常運行,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尤其是金陵大學醫(yī)院員工更是全力以赴進行自救。
在保障醫(yī)院安全方面,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中的男士,每晚輪流在醫(yī)院守護,以應對可能出現的緊急情況,他們“輪流睡在醫(yī)院里才防止了搶劫和混亂”。(105)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
在籌措醫(yī)療物資方面,福斯特、麥卡倫、鮑恩典等更是多方籌措、四處奔走。1938年1月11日,福斯特忙著將“市醫(yī)療衛(wèi)生部在我們仍在下關時”給的醫(yī)療用品送到金陵大學醫(yī)院,“我們除了小汽車外沒有別的交通工具,所以得來回跑幾趟”。(106)《福斯特致妻子函》(1937年11月23日—1938年2月13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112頁。麥卡倫從擔任醫(yī)院行政總管開始,就為醫(yī)院的食品四處奔波,1938年1月,他為醫(yī)院弄回一桶380斤的豆油,保證了醫(yī)院三個月的供給,他還找到4頭牛、2頭小牛、1只山羊和1只小羊,并將此前醫(yī)院的4頭牛圈在一起,為醫(yī)院的病人提供肉食及奶制品。(107)《麥卡倫致家人函》(1937年1—1938年1月15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215頁。2月3日,麥卡倫為了大米忙得筋疲力盡,他致信聯合基督教會稱:“得到大米是一項辛苦的工作。一些大米是我通過美國大使館、日本大使館、紅卍字會及自治委員會申請的。我可以從后者得到大米,但這樣做即購買大米,需要得到實際管理這座城市的日本軍方的批準?!币蛉哲姰斁窒铝?938年2月5日后不再允許將食物運進安全區(qū),麥卡倫決定驅車到農村尋找糧食。他“在通往蕪湖的道路上行駛,然后向東前往秣陵關”,為醫(yī)院找到62袋大米。2月9日,他致信聯合基督教會報告稱,醫(yī)院很多急需的東西很難在安全區(qū)買到,安全區(qū)內所有食物的價格都很貴,如一只雞蛋要1角錢,他為此不得不再次外出尋找大米、干草和煤炭。2月16日,麥卡倫驅車20多公里到農村某地,運回足以維持兩個星期的干草。(108)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鮑恩典也寫信告訴家人,在為醫(yī)院尋找食物時與日本兵發(fā)生了爭奪:“有個人來說,如果我們愿意,他有青菜可以出售。當我們趕去時,他已經將500磅青菜裝上了卡車,但是日本兵捷足先登,拉走了青菜。在他們(日本兵)拉走更多蔬菜時,我們不得不等待。拉回了一救護車的青菜。在那個人又去拿其他蔬菜時,我坐在卡車里看守。”(109)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
在應對醫(yī)護人員短缺方面,麥卡倫代理行政主管后,不斷尋找醫(yī)生和護士?!霸S多護士僅僅受過一些急救培訓”,“一些經過護士學校培訓的護士從事了最重要的工作”。(110)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經過多次招募和調整,醫(yī)院在職員工逐步增多,1937年12月29日,全院員工僅約100人,(111)《麥卡倫致家人函》(1937年1—1938年1月15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206頁。1938年1月22日,醫(yī)院員工增至118人,其中增加3名中國醫(yī)生“幫助藥房的工作和協助外國醫(yī)生的工作”,護士也增至35人(15人經過護士學校培訓)。(112)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
南京淪陷初期,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通過教會差會、外交途徑等多種渠道發(fā)出呼吁,讓外界了解金陵大學醫(yī)院在平民救治方面發(fā)揮的作用,以獲得外界對醫(yī)院物資、資金、醫(yī)護人員等方面的幫助和支持。與此同時,他們在南京通力合作、積極應對,協調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及其后的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世界紅卍字會南京分會、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等慈善團體之間的關系,加強合作,并與日本軍政當局、偽自治委員會等進行抗爭與周旋,使金陵大學醫(yī)院得以克服重重困難,維持運行,全力開展醫(yī)療救治工作。
南京淪陷前,美國駐華大使館為保護美國公民的安全,多次發(fā)出美國公民撤離南京的警告。(113)《福斯特致妻子函》(1937年11月23日—1938年2月13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96頁。然而,金陵大學醫(yī)院的部分醫(yī)護人員明知即將到來的南京城攻防戰(zhàn)可能帶來的危險,在醫(yī)院員工大量撤離南京或辭職離院的情況下,仍然選擇留在醫(yī)院,堅持工作。為維持醫(yī)院的正常運行,盡可能救助南京平民,金陵大學醫(yī)院通過多種形式,抗議日軍暴行,積極促使美國政府通過外交途徑與日方交涉,以制止日軍對醫(yī)院的侵擾。同時,金陵大學醫(yī)院還積極向外界呼吁,尋求各方的幫助和支持,并與日本軍政當局、偽自治委員會、偽督辦南京市政公署等周旋及“合作”,以求醫(yī)院的正常運行。正是他們的這份堅持,金陵大學醫(yī)院才能在“非常時期”面臨重重困境的情況下,在為日軍暴行受害者提供醫(yī)療救助的同時,積極開展衛(wèi)生防疫工作,以避免傳染病大規(guī)模暴發(fā)。此外,為保障住院患者的基本生活需求,他們四處籌集食物,沒有讓住院患者少吃一頓飯。(114)《麥卡倫的信件》(1938年1月7日),張生等編:《英美文書·安全區(qū)文書·自治委員會文書》,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12冊,第152頁。金陵大學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還超越宗教信仰,為日軍性暴行的受害婦女實施流產手術,以減輕她們的痛苦。
作為南京大屠殺的目擊者及受害難民的救助者,金陵大學醫(yī)院員工每天都直面戰(zhàn)爭的殘酷與無情,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并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心理創(chuàng)傷。鮑恩典在1937年11月26日給母親的信中描述了她在南京淪陷前夕及大屠殺期間內心的恐懼與絕望:“城內突然間充斥著各種謠言,人們開始盡其所能地迅速逃離。我這一生中還從未見過如此的恐慌,也從未聽過這么可怕的謠言”。(115)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鮑恩典在1938年1月22日的信中還說:“我們在南京有過地獄般的經歷,實際上我們仍然生活在地獄中?,F在情況稍有好轉,但我完全不確定我們是否已經陷入了最糟糕的境地,如果真是這樣,我或許反而會對未來稍許抱有一線希望……每天就像是前一天的重復,除了比之前更加糟糕”。(116)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威爾遜醫(yī)生的書信與日記也多次流露出悲觀、抑郁的情緒,他在12月26日的日記中寫道,“我們所有人都希望看到光明,但現在卻連一線微光也看不見”;他在12月30日的日記中寫道,“今年即將結束,但愿今年早點結束,明年會有光明的前景,但我們又十分沮喪,因為看不到一線黎明的曙光”;他在1938年1月1日的日記中還說:“這類事情(指日軍暴行——引者注)如同家常便飯,很難有個好心情向周圍的人祝賀新年”。(117)《威爾遜書信(日記)選譯》(1937年12月15日—1938年1月9日),章開沅編譯:《美國傳教士的日記與書信》,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4冊,第344、345、347頁。南京大屠殺期間高強度超負荷的工作及日軍暴行給威爾遜的內心帶來嚴重沖擊,“在南京的那段慘痛的經歷,深深埋藏在他內心深處,以至于讓他始終沒有從緊張狀態(tài)中完全恢復過來。和魏特琳一樣,威爾遜也長期遭受PTSD(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chuàng)傷后壓力心理障礙癥)疾病的折磨”,(118)姜良芹:《羅伯特·威爾遜》,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120頁。始終未能從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中完全恢復過來。
然而,威爾遜等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及中方醫(yī)護人員卻從來沒有后悔“非常時期”在南京的堅守,貝茨、鮑恩典、麥卡倫、威爾遜在給家人的信中,始終認為留下堅守是非常值得的。麥卡倫告訴家人,“我們很高興留在南京并繼續(xù)為這里的民眾服務”,“我們在這里提供一種不同尋常的服務。在南京,我們如果不是唯一的也是為數不多的正常運行的(醫(yī)療)機構,并且沒有關過一天門”。(119)楊夏鳴譯:《麥卡倫日記與書信(1938年)》,《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0年第1期。鮑恩典在給父母的信中也說:“對于留下來的舉動,我們得到了回報,我們得以(繼續(xù))提供服務,至少我們能夠減輕(中國人的)一些痛苦。當然,這里的人民對此表達了感激之情。在這里存在了差不多50年后,醫(yī)院不能關門,不能在這里的民眾有史以來最需要的時候拋下他們。毫無疑問,中國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每當特里默和我談論這件事的時候,我倆都認為留下來是值得的?!?120)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
醫(yī)院院長談和敦曾總結八一三事變后金陵大學醫(yī)院堅持運行的初衷,認為醫(yī)院之所以在面臨“鐵蹄踏入本院后,職員誣陷者有人,非法被捕者有人”的極不安寧的環(huán)境下仍然“與敵偽周旋”,就在于醫(yī)院“不放棄醫(yī)治人類之本旨”,“不放棄無種族無國籍之信念,與貫徹救人疾病之素志”。(121)金陵大學編:《金陵大學六十周年紀念冊》,1948年,第77頁。對于金陵大學醫(yī)院在南京大屠殺期間所發(fā)揮的作用,時任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主席及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主席的約翰·拉貝,以及中國基督教大學校董聯合會行政主管B.A.加西德(B.A.Garside)均給予了高度評價。拉貝在1938年2月離開南京回國前的告別招待會上致辭,特別贊揚了金陵大學醫(yī)院:“我一定會始終回憶起海因茲小姐和鮑爾小姐在我們唯一的醫(yī)院里(鼓樓醫(yī)院)做的艱苦而踏實的工作……鼓樓醫(yī)院由于人員減少,只有特里默大夫先生和威爾遜大夫先生兩名外國醫(yī)生以及醫(yī)院院長麥卡勒姆先生,還有前面提到的少數女士,他們在醫(yī)院工作中做出了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的成績。實際上我們大家都擔心過,我們必須暫時關閉鼓樓醫(yī)院,因為它只有少量的人員(中國的和美國的),他們在完全超負荷地工作,已是精疲力竭”。(122)[德]約翰·拉貝著,本書翻譯組譯:《拉貝日記》,第 680—681頁。1938年1月8日,加西德致信鮑恩典父母,除告知包括鮑恩典在內的金陵大學醫(yī)院美籍員工已安然度過南京的無序狀態(tài)外,還對醫(yī)院員工在災難來臨時表現出的勇氣表示敬佩:“他們堅守在工作崗位,除了完成本職工作外,還積極投身緊急救援服務。鮑爾小姐在南京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她所在的金陵大學醫(yī)院也受到中西方報紙及官方的高度贊揚”。(123)楊夏鳴編譯:《鮑恩典書信選1937—1938(一)》,《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3期。
南京淪陷初期,金陵大學醫(yī)院在困境中的堅守及應對,不僅救治了許多南京平民,醫(yī)院自身的運行也逐漸恢復?!皬?938年夏天起,醫(yī)院的情況開始好轉,暴力致傷的情況有所減少……隨著城市居民返回南京者日漸增多,每天就診的病人也不斷增加,病人支付醫(yī)療費的能力也提高了……原來的幾位員工回到了醫(yī)院,加上新聘用的員工,醫(yī)院員工比南京淪陷時明顯增加”,醫(yī)院的醫(yī)療救治能力逐步得到恢復。(124)University Hospital Report(Janurary1,1940), UBCHEA Archives, Microfilm, Reel 11.Box 202.Folder 3451.1938年7月,金陵大學醫(yī)院“除了其緊急補充的160張床位及醫(yī)院的所有常規(guī)診所,在紅十字會的幫助下,醫(yī)院又成立了三個外出診所”。(125)《史邁士致貝克》,張生編:《耶魯文獻》(下),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70冊,第576頁。
南京淪陷初期,留在金陵大學醫(yī)院的全體員工在這一“非常時期”,雖然面臨日軍暴行、醫(yī)院自身醫(yī)療力量不足等多重困境,但仍與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及其后的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等積極合作,沉著應對,不僅克服了重重困難,而且在日軍大屠殺的恐怖時期,挽救了許多無辜百姓的生命,給予絕望的難民以巨大的精神支持。金陵大學醫(yī)院在南京淪陷初期的堅守和運行,充分彰顯了醫(yī)院所秉持的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