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果,錢大軍
(1.常州大學 史良法學院,江蘇 常州 213164;2.吉林大學 法學院,長春 130012)
當下,中國法律體系建設已經(jīng)從形成階段過渡到完善階段。如果說在形成階段,我們的建設目標是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那么在完善階段,我們的任務將轉變?yōu)榻ㄔO一個完備的法律體系,即對已經(jīng)形成的法律體系進行查漏補缺、內部協(xié)調,使其能夠更好地為中國的法治建設服務。法律體系建設實踐離不開法律體系理論的指導,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建設亟需與之相適應、能滿足其發(fā)展需求的法律體系理論。中國傳統(tǒng)的法律體系理論是從部門法角度來闡釋法律體系和指導實踐的,在新的背景和新的目標下,傳統(tǒng)的法律體系理論能否繼續(xù)勝任指導法律體系建設的任務,如若不能,需要從哪個維度對其進行修正,是當下的法律體系建設必須回答的問題。
本文的研究旨趣在于探究這一問題的答案。由于一個理論的形成經(jīng)過了數(shù)代學人的努力,包括了復雜的內容甚至多個理論變體,期望通過一篇簡短的論文對其進行全面的概括、闡述、分析和批判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此,必須提取其最簡要、最核心的內容來進行分析。又由于概念是“人們進行清晰思考和對象認知的必要工具”[1],一個理論的核心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往往限定了該理論的研究深度和范圍,因此,核心概念就是一個理論的核心內容,于法律體系理論而言,法律體系這一概念就是法律體系理論的核心。對概念進行定義是一種具體的對對象進行清晰思考和認知的實踐,對某一概念所下的每一種定義都是對該概念所指涉對象的一種理解。換言之,對法律體系概念下不同的定義,就是對法律體系的概念進行不同的理解,最終也將形成不同的法律體系理論。本文的研究思路;一是詳細闡釋新階段法律體系建設的目標;二是重新審視傳統(tǒng)法律體系理論,并試圖表明其無法滿足新階段法律體系建設的需要;三是試圖探索修正傳統(tǒng)法律體系理論的路徑。本文將不同的法律體系理論簡化為對法律體系概念的不同理解,而對法律體系概念的不同理解又形式化為法律體系概念的不同定義。因此,本文將傳統(tǒng)的法律體系理論稱為“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將修正后的法律體系理論稱為“法律體系定義的權利模式”。
在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突出強調要完善以憲法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歷史節(jié)點,在習近平總書記提出“要以憲法為最高法律規(guī)范,繼續(xù)完善以憲法為統(tǒng)帥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把國家各項事業(yè)和各項工作納入法制軌道”[2]的背景下,我們致力于建設的不單單是一個法律體系,而且是一個完備的法律體系,中共十九大報告提出的“以良法促進發(fā)展、保障善治”體現(xiàn)的正是這一點。那么,何謂一個完備的法律體系?黃文藝將法律體系的理想形象描述為“民族國家所建構的獨立的、統(tǒng)一的、結構性的、完備的法律體系”[3]26,其中,獨立性觀念指一個法律體系獨立于其他規(guī)范體系、其他法律體系,統(tǒng)一性觀念指法律體系的內部和諧,結構性觀念指法律體系的嚴謹結構,完備性觀念指部門齊全[3]25-26。顯然,在黃文藝看來,完備性觀念僅指涉部門齊全。而李步云不僅認為部門齊全、結構嚴謹、內部和諧是完備的法律體系的必備品質,還強調完備的法律體系應當具備體例科學的品質[4]20。具體而言,“部門齊全”要求凡屬法律調整的領域都應當有法可依[4]21,“結構嚴謹”要求“法律部門彼此之間、法律效力等級之間、實體法與程序法之間,應做到成龍配套、界限分明、彼此銜接”[4]21,“內部和諧”要求“法的各個部門、各種規(guī)范之間要和諧一致,前后左右不應彼此重復和相互矛盾”[4]21,“體例科學”則要求法的名稱、用語、公布和生效要規(guī)范[4]21。筆者對完備性的理解與李步云的理解是一致的,完備的法律體系有些類似于黃文藝所稱的法律體系的理想形象。
法律體系的上述四種優(yōu)良品質同時又是完善階段的法律體系建設目標。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上述四種優(yōu)良品質的實現(xiàn)既是一個程度問題,又是一個持續(xù)性問題。一方面,人的理性的有限性導致由人類創(chuàng)制的法律體系不可能是盡善盡美的,需要處于不斷完善的過程中;另一方面,法律概念或規(guī)范相對于具體社會生活往往具有一定的抽象性,且社會生活常常體現(xiàn)出變動不居的特點,這又給特定的法律體系提出了挑戰(zhàn)。這兩方面共同決定了法律體系的完善一直在路上。誠然,法律體系理想形象無法被完全實現(xiàn),對法律體系理想形象的解構有其深刻性與正確性,但是這種解構是為了讓人們對法律體系的不完美性有一定的預期、理解乃至接受,而非為了阻卻我們完善法律體系的步伐。一個法律體系之所以可以被算作法律體系,必然具備一定數(shù)量的法律部門,這些法律部門之間并非分散無序排列,而是存在一定的內在結構,且不同部門的法律之間不能常常是矛盾沖突的,在外在表現(xiàn)形式上還必須呈現(xiàn)出較為規(guī)范的體例。唯有如此,該法律體系才不至于因為自身過于混亂而在實際生活中被棄之不顧。由此可見,只要被稱為法律體系,其在部門、結構、體系內部、體例上就必然具備一定程度抑或最低程度的齊全性、嚴謹性、和諧性和科學性,對法律體系進行完善只是追求法律體系的更加齊全、更加嚴謹、更加和諧和更加科學,從而使得法律體系更完備。
“部門齊全”“結構嚴謹”“內部和諧”“體例科學”的法律體系完善目標的實現(xiàn)具有相當程度的復雜性,這四種目標彼此之間是密切相關、相互制約、相互促進的。就“部門齊全”而言,齊全的法律部門不僅能夠使當屬法律調整的領域有法可依,而且是“結構嚴謹”“內部和諧”“體例科學”等法律體系建設目標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因為無論一個法律體系的結構多么嚴謹、內部多么和諧、體例多么科學,只要其缺少對重要社會生活領域進行調整的法律規(guī)范,其就很難被稱為一個完備的法律體系。就“體例科學”而言,科學的體例能夠使得法律體系在法的名稱、用語、公布和生效等形式和程序要件上符合規(guī)范性要求;這種規(guī)范性又能展現(xiàn)和反映一個法律體系的部門之齊全性、結構之嚴謹性和內部之和諧性,而不科學的體例將掩蓋法律體系本來具備的其他三種優(yōu)良品質。就“結構嚴謹”而言,嚴謹?shù)慕Y構將使得一個法律體系真正成為一個體系,而不是許多法律規(guī)范的堆砌,這使得齊全的法律部門有了質的改變和飛躍,同時與體例的科學性交相輝映。更重要的是,“結構嚴謹”與“內部和諧”具有非常密切的關系。一方面,“結構嚴謹”是“內部和諧”的必要但不充分條件,一個“內部和諧”的法律體系一定是一個“結構嚴謹”的法律體系,但一個“結構嚴謹”的法律體系卻不必然是一個“內部和諧”的法律體系;另一方面,“結構嚴謹”不能被“內部和諧”完全涵蓋或取代,這是因為“結構嚴謹”可以被看作法律體系的形式美德,是一項“看得見”的美德,而“內部和諧”則可以被看作法律體系的實質美德。形式上的“結構嚴謹”不僅是實質上的“內部和諧”的必要條件,還往往能夠促進實質上的“內部和諧”的實現(xiàn)?;诖耍敖Y構嚴謹”是一個完備的法律體系的獨立的必備品質。
關于“內部和諧”,學者們的論述各有不同。作為法律體系的一種可欲的品質,“內部和諧”也被英美學者描述為“融貫性”,如德沃金就提出了“作為整全性的融貫性”(coherence as integrity)這一主張[5]140-218。中國學者雷磊主張,法律體系的融貫性包含三個層次的內容,即連貫性、體系的融貫性和理念的融貫性[6]5-8。其中,連貫性是最低層次的要求[6]5-6,也體現(xiàn)為融貫性的消極方面,即一個法律體系內的法律規(guī)范要盡可能不相互沖突。體系的融貫性和理念的融貫性是融貫性的積極方面,其中體系的融貫性要求一個法律體系內的法律規(guī)范是彼此支持的,一些法律規(guī)范必須被置于整個法律體系內才可能得到準確的理解和適用,而法官在裁判案件時,也不可能只依據(jù)一條法律規(guī)范就能處理案件。理念的融貫性指涉一些內置于法律中卻又超越法律的理念,這些理念既是證立法律體系的價值基礎,又是法律體系的內在價值追求,更是一個法律體系真正的靈魂所在。例如,“法不禁止即自由”原則和“法無規(guī)定即禁止”原則經(jīng)常存在于一個法律體系中,單從字面意思看,二者似乎存在很大沖突,但是深剖二者的適用對象可以發(fā)現(xiàn),前者是從私法的意義上強調公民可以做任何不被法律禁止的事,后者是在公法的意義上強調行使公權力的人不能做任何法律未授權的事,二者背后的理念均是保障公民的自由和權利不受侵犯,這一理念就是這兩個看似沖突的原則的融貫理念[6]6-8。再如,“私權神圣原則被權利不得濫用原則所修正,主體平等原則被弱者保護原則所修正,契約自由原則被契約正義原則所修正,過錯責任原則被無過錯責任原則和公平責任原則所修正”[7],體現(xiàn)的正是公平正義的理念。從功能上看,理念的融貫性要求和德沃金所主張的“整全的融貫性”有異曲同工之妙,即一個法律體系必須支持某些價值標準,法律人在做法律判斷時也必須符合之前的法律人一直遵循的原則[5]180-183。由上可知,一個實現(xiàn)了“連貫性、體系融貫性和理念融貫性”的法律體系,即一個“內部和諧”的法律體系,不僅因其無矛盾性而能夠給人們的日常行為提供確定性的指引,而且因其體系融貫性而能夠為人們的權益提供切實全面的保障,更重要的是,還因其理念融貫性而能夠為該法律體系所寄身其中的社會生活提供一種價值上的指引,最終起到形塑社會的效果。
關于法律體系的定義,《中國大百科全書·法學》將之描述為“通常指由一個國家的全部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分類組合為不同的法律部門而形成的有機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整體”[8]。從這一表述不難看出,法律體系的定義是部門法模式的。事實上,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幾乎是中國法律體系定義的準通說。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盡管法律體系的定義幾經(jīng)流變,但是其部門法模式的本質并未發(fā)生根本變化,這一點從以下幾個版本的法律體系的定義可以看出。在上面提及的法律體系定義的嚴格的部門法模式的基礎上,有學者認為,法律體系理論必須體現(xiàn)憲法在法律體系中的特殊的根本法地位,因此一種對法律體系定義的更為明確的表述是:“一個以憲法為中心,包括憲法相關法、民法商法等法律部門在內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jīng)形成”[9]20。此外,既然法律體系描述的是法律規(guī)范之間的關系[10]1131,而中國的法律規(guī)范不僅被規(guī)定在憲法、法律中,還被規(guī)定在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等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中,那么,法律體系的定義當然也應該體現(xiàn)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等內容,一種對法律體系定義的更為全面的表述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是“一個立足中國國情和實際適應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需要、集中體現(xiàn)黨和人民意志的,以憲法為統(tǒng)帥,以憲法相關法、民法商法等法律部門的法律為主干,由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等多個層次的法律規(guī)范構成的”[11]法律體系。
不難看出,后兩種法律體系定義雖然加入了一些元素,但本質上仍是在法律體系定義的嚴格的部門法模式基礎上的優(yōu)化,這樣的定義只是法律體系定義的嚴格的部門法模式的改良版?;诖耍f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是中國法律體系定義的準通說,并不為過。
傳統(tǒng)法律體系理論即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在法律體系的形成階段起到強有力的指導作用,促成了“部門齊全”“結構嚴謹”“內部和諧”“體例科學”等品質一定程度的實現(xiàn)。首先,對于“部門齊全”而言,在中國法律體系建設的過程中,經(jīng)濟法、社會法的逐步制定,憲法及憲法相關法、民商法、刑法、行政法、訴訟與非訴訟程序法的逐步修訂正是應“部門齊全”之目標進行法律體系建設的法治實踐。其次,對于“體例科學”而言,在中國法律體系建設的過程中,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的名稱、用語、公布和生效都較為規(guī)范,“條例”“規(guī)定”“辦法”的使用都非常嚴格,即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法律規(guī)范在體例上的科學性,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對法律體系的體例建設起到很好的指導作用。再次,對于“結構嚴謹”而言,以憲法為統(tǒng)帥,以憲法相關法、民法商法等法律部門為主干,在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之間區(qū)分多個層次,都是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對法律體系的結構建設的要求,這種要求使得已經(jīng)形成的法律體系是一個有機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整體。最后,對于“內部和諧”而言,一方面,齊全的法律部門是法律體系內部和諧的前提條件和物質基礎,科學的體例和嚴謹?shù)慕Y構也有助于法律體系內部和諧的實現(xiàn),因此法律體系建設對前三種目標的追求已經(jīng)暗含了對“內部和諧”的追求;另一方面,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非常重視法律體系的整體性、法律體系內各法律部門的有機聯(lián)系,這也體現(xiàn)了對“內部和諧”的追求。但是,在促成上述四種品質的實現(xiàn)時,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表現(xiàn)出以下三個方面的局限性。
第一,太過側重法律體系的靜態(tài)文本層面,而忽視了法律體系的動態(tài)運行層面。一個法律體系的“內部和諧”或融貫性程度是由靜態(tài)層面的法律文本和動態(tài)層面的法律運行共同決定的,靜態(tài)層面和動態(tài)層面的合作體現(xiàn)在兩方面。其一,法律體系內的上位法優(yōu)于下位法、不溯及既往等解決規(guī)范沖突的一般性原則與法官的法律適用和學者們的詮釋性活動相結合。盡管上述一般性原則能夠解決大部分的法律規(guī)范沖突問題,但是一些隱秘的沖突和矛盾仍然需要在法律的運行過程中被逐漸發(fā)現(xiàn)和解決。法官通過法律適用來提升法律體系的融貫性。融貫性主要通過法律解釋和法律推理得以體現(xiàn),法官可以將原本看似相互沖突的法律規(guī)范變得融洽,也可以在看似毫無關系、分散在各處的法律規(guī)范之間建立起支持關系。學者們的詮釋性活動對法律體系融貫性的影響大致類似于法官的融貫性作業(yè),且學者們的分析往往建立在法官對法律規(guī)范之間沖突的發(fā)現(xiàn)和初步分析的基礎之上。其二,法律體系的穩(wěn)定性與法官在裁量權范圍內的創(chuàng)造性裁判和學者們的創(chuàng)造性批判相結合。一方面,一個法律體系若要給生活在其管轄范圍內的居民以確定性的行為指引,其必須保持相當程度的穩(wěn)定性;另一方面,一個法律體系若想在較長時間內存在并有效指導和調整社會生活,就必須保持一定程度的開放性,以便適應社會生活的變動不居。這種開放性的保持,既依賴于立法活動對新的法律規(guī)范的創(chuàng)制,又依賴于法官在裁量權范圍內的創(chuàng)造性裁判。學者們的創(chuàng)造性批判則既影響著立法機關創(chuàng)制新的法律規(guī)范,又影響著法官的裁判。
可以說,動態(tài)運行層面是實現(xiàn)法律體系“內部和諧”一個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其重要性絲毫不亞于靜態(tài)文本層面,因為人們對法律體系最直觀、最深刻的理解往往來自法律體系的動態(tài)運行。而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對動態(tài)運行層面的忽視不僅人為切割了法律體系的全貌,使其內容過于單一,而且使得在其指導下的法律體系建設很難實現(xiàn)更高程度的“內部和諧”。值得欣慰的是,已經(jīng)有不少學者意識到動態(tài)運行層面對于法律體系本身及其“內部和諧”之實現(xiàn)的意義,如有學者主張,“在靜態(tài)的意義上,法律體系往往是存在沖突可能的‘體系’,要想達到一種真正的協(xié)調統(tǒng)一的法律體系必然要經(jīng)過法律的運行和發(fā)展,即只有在法律的運行和發(fā)展中,和諧統(tǒng)一的法律體系才可能存在”[12]。然而,這樣的深刻見解所認同者仍然不夠廣泛,法律體系的動態(tài)運行層面及其對法律體系“內部和諧”的實現(xiàn)的意義仍有待得到主流法律體系理論的認可。
第二,太過側重對法律部門的理論考量,而忽視了法治的實際發(fā)展狀態(tài)。吳玉章指出,在法學界幾十年的討論中,學者們對法律體系由法律部門構成幾乎沒有爭議,爭議主要集中在法律體系應該被劃分為幾個法律部門[10]1126,經(jīng)濟法與民法之爭可以被看作這個論點的有力支撐。學者們對法律部門的過多關注很難說不受傳統(tǒng)法律體系理論對法律部門的依賴的啟發(fā),但是有學者卻指出,以法律的調整對象和調整方法為標準來劃分法律部門無法解釋某些部門法的獨立性,也很難描述部門法之間的區(qū)別[13],更何況,在當下的時代背景下,法律部門之間的劃分變得越來越不嚴格,“原有的法律部門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的現(xiàn)象,在當代幾乎所有的國家都發(fā)生了”[9]22。這樣,基于法律部門的劃分來理解法律體系就變得不那么準確和明確。更重要的是,在司法實踐中,“按照工作慣例,無論是法官還是律師,在具體案件中,總是先去尋找與本案密切相關的法律,以及與該法律有緊密聯(lián)系的其他法律,至于它們是不是屬于同一個法律部門,一般不是他們考慮的主要問題”[10]1133。
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對法律部門的過度關切和對法治的實際發(fā)展狀態(tài)的忽視使得傳統(tǒng)法律體系理論在指導實踐時力有不逮,構成法律體系的法律部門的數(shù)量和種類的變動不居使得法律體系內部很難建立嚴謹?shù)慕Y構,這對構建“結構嚴謹”的法律體系而言是不利的。
第三,太過側重法律體系理論的描述性功能,而忽視了其評價性功能。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對法律體系的規(guī)定更多地呈現(xiàn)為一種描述性,而非評價性,因此,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雖然能夠很好地總結現(xiàn)存的法律部門,但是卻無法精確地識別尚缺哪些具體的法律規(guī)范。除此以外,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也無法對已經(jīng)存在于法律體系內的規(guī)范、制度進行正當合理的評價。以收容遣送制度為例,當收容遣送制度逐步脫離原定的社會救助目標,而滑向對公民人身自由的侵害時,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本身無法對這樣的法律進行評價,而必須依賴于更為普遍或者嚴重的侵害后果的發(fā)生,才能識別出不宜存在于法律體系中的規(guī)范或制度。傳統(tǒng)法律體系理論缺乏評價性功能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其缺乏實現(xiàn)法律體系的“內部和諧”或融貫性的融貫理念。就連貫性、體系的融貫性和理念的融貫性三個層次而言,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對法律體系建設提供的指導主要體現(xiàn)在前兩個層次上,對于理念的融貫性,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并沒有明確指涉。當缺乏最終、統(tǒng)一的融貫理念時,法律體系理論就缺乏對具體的法律規(guī)范進行評價的標準,也就無法識別已經(jīng)不適宜的具體法律規(guī)范或制度了。
在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背景下,我們的任務是構建一個完備的法律體系。而與完備的法律體系相適應、有助于指導完備的法律體系構建的法律體系理論,也正是當下法治建設急需的理論。鑒于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的局限性,筆者以權利為融貫理念對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進行修正,以權利為標準重新構建法律體系。這樣的一種法律體系理論將法律體系定義為:法律體系是以維護基本權利為宗旨的憲法為中軸,并以自由權法(限制權力法)、社會權法(強制權力法)、參與權法(獲得權力法)、救濟權法(使用權力法)為主要內容和邏輯結構的法律規(guī)范整體及其運行機制。①徐顯明認為,“法治社會就是權利通過法律來控制、防范、強制和使用權力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法律體系應當是以權利為標準建構的,權利依其對權力的樣態(tài)被分為自由權、社會權、參與權和救濟權,這四類權利是統(tǒng)攝法律體系的四根主線。本文主張的法律體系定義的權利模式就是借鑒了徐顯明的這一觀點。參見徐顯明《“轉型時期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多維透視”筆談 社會轉型后的法律體系重構》,載于《文史哲》2000 年第5 期,第5-7 頁。之所以以權利為融貫理念對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進行修正,是因為權利不僅能夠同時適應“西方的政治——道德理念元素”“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道德理念元素”“馬克思主義的政治——道德理念元素”[6]15,而且符合當下的時代價值,對于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而言,具有特殊的目標性質的意義。
首先,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法律制度的發(fā)展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法律制度的影響,以至中國在進行法律體系建設時很難不受到西方的政治——道德理念的影響,這種理念體現(xiàn)為“現(xiàn)代法治”話語。而在當下,“現(xiàn)代法治”話語又集中表現(xiàn)為權利話語。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們的法律體系就應該包含以權利話語為重要表征的“現(xiàn)代法治”理念。其次,法律必須植根于其所存在的沃土才能長久存在,我們的法律體系若想在中國大地上良好運行,就必須包含作為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一部分的政治——道德理念,尤其是其中的道德法律義務以及相對應的權利與責任[14]84-88。再次,馬克思主義的政治——道德理念也是中國法律體系的一種背景體系,權利若想成為中國法律體系理論的融貫理念,就必須能夠適應這種背景元素。馬克思對資產(chǎn)階級權利觀念本質進行了激烈的批判,但是這種批判并非對一般權利思想的反對,恰恰相反,馬克思為權利話語賦予了新的內涵[15]。這表明,權利也可以適應馬克思主義的政治——道德理念。當然,這不是說權利可以統(tǒng)合西方的政治——道德理念、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道德理念和馬克思主義的政治——道德理念,進而消弭三者之間的分歧,而是說將權利作為一種居間結論,能夠使得社會的有效運轉無須常常尋求對各種最終價值的公共論辯,進而能夠使得一種共同文化的形成成為可能,無論這種共同文化背后的各種最終價值是什么[16]。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權利概念對于我們的道德生活是不可或缺的,而無關乎社會理想(無論是社群主義還是自由主義),也無關乎道德的模式(無論是基于美德還是基于權利的道德)”[14]86。
除此以外,對于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而言,權利具有特殊的意義。中共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jīng)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比嗣竦拿篮蒙钚枰劝ㄎ镔|需要,又包括精神需要,而這兩種需要都是與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和自我實現(xiàn)分不開的。一方面,一定程度的物質和精神保障是人自由全面發(fā)展和實現(xiàn)自我的前提條件;另一方面,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意識和自我實現(xiàn)意識又將對物質方面和精神方面提出更高的需求。而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和自我實現(xiàn)既離不開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自由意志的鼓勵和寬容態(tài)度,又離不開社會制度對人的合理利益的充分保障,此兩者最終體現(xiàn)為“有效保證人民群眾享有更加廣泛、更加充實的權利和自由”[17]。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目標正是構建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制度,“法律的真諦在于對人權和公民權利的確認和保障,社會主義法治的根本宗旨在于尊重和保障人權和公民權利。尊重和保障人權和公民權利是現(xiàn)代法治國家的基本特征,也是建設法治中國的強大動力”[18]。
與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相比,法律體系定義的權利模式具有以下優(yōu)勢。
首先,由于法律體系定義的權利模式是在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因此前者承繼了后者對法律體系建設提出的“體例科學”的要求。
其次,根據(jù)法律體系定義的權利模式,基本權法指作為權利綱領的憲法,自由權法指以限制權力為特征的民法、刑法、行政法、政治法等,社會權法指以強制權力為特征的經(jīng)濟法、勞動法、社會保障法、環(huán)境法等,參與權法指以獲得權力為特征的選舉法、組織法、監(jiān)督法、立法法、公務員法、法官法、檢察官法及其他可以設定人參與權利的特定身份的法,救濟權法指訴訟法、賠償法、復議法等以受審判權為中心而使受損權利得以公正補償和救濟的法[19]。這樣的內容設定不僅能對法律體系提出“部門齊全”的要求,而且當某種權利規(guī)范缺失或不合宜時,法律體系定義的權利模式能夠將其準確地識別出來,并指導立法機關及時予以完善。
再次,法律體系定義的權利模式是以權利對權力的關系為其隱性的邏輯結構的,這樣的法律體系理論的內在價值追求也即其融貫理念是通過控制、防范、強制和使用權力來達到對權利的保障,由此便形成了以基本權法、自由權法、社會權法、參與權法和救濟權法為主要內容的顯性法律體系與以權利綱領、限制權力法、強制權力法、獲得權力法和使用權力法為邏輯結構的隱性法律體系的統(tǒng)一。這樣的法律體系理論,不僅對法律體系建設提出了“結構嚴謹”的要求,而且為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清晰有力的邏輯結構;不僅對法律體系建設提出了“內部和諧”的要求,還為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實現(xiàn)其理念融貫性的融貫理念。
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是法治建設的基礎工程,而具備一種與該建設階段相適應、能滿足其發(fā)展需求的法律體系理論則是法治建設更為基礎的條件。本文通過明晰完善階段的法律體系建設目標,分析傳統(tǒng)法律體系理論即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在指導法律體系建設時存在的局限,進而得出結論:法律體系定義的部門法模式需要進行修正。本文建議的修正路徑是以權利為融貫理念構建法律體系理論。必須承認,這種探索只是第一步,因為一方面,對以權利為融貫理念的法律體系理論的運用必然也是法律體系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對這種修正路徑進行評估、探索其他的修正路徑尚有待于學界同仁的進一步努力。無論如何,發(fā)展與中國法治建設階段相適應的法律體系理論都應當成為學界同仁共同關注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