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
2012年,我的三首短詩和策蘭那首大名鼎鼎的《死亡賦格》英文版一同發(fā)表在美國加州大學英語系《Arroyo文學評論》雜志春季號“翻譯”版塊——這期只有我們兩個外國詩人。我知道這只是一次巧合,沒有任何命定的意味。只能說,得益于我詩歌的三位英譯者——葉春、Melissa Tuckey和Fiona Sze-Lorrain出色的翻譯,《Arroyo文學評論》抬舉了我一回,讓我做夢般和我熱愛的這位詩人邂逅。
實際上這也是兩位策蘭譯者的一次邂逅:早在2003年我就初譯了一百三十多首策蘭詩歌,而這期《Arroyo 文學評論》上《死亡賦格》的英譯者恰恰是約翰·費爾斯蒂納(John Felstiner),英語世界著名的策蘭詩文譯者和策蘭傳記作者,我的這部《策蘭詩選》最需感謝的人就是他——一些作品轉(zhuǎn)譯自他的英譯或借助他的英譯解決了疑難,而他的《保羅·策蘭傳》(李尼譯)更是我翻譯過程中一部重要的參考書,也可以說是一根重要的拐杖。
精神上我似乎可與策蘭息息相通絕無窒礙——他傾注大量心血翻譯的詩人恰好都是我所熱愛的——從葉賽寧、曼德爾施塔姆到阿波利奈爾和勒內(nèi)·夏爾。他引為精神上的兄弟的曼德爾施塔姆更是我經(jīng)常想起的詩人——巧合的是,策蘭是德語世界第一位曼德爾施塔姆詩選譯者,我是中文世界第一部較全面的曼德爾施塔姆詩選譯者(第一部曼德爾施塔姆詩選中文譯者是智量先生,遺憾的是他翻譯得太少),盡管那部譯詩集我一直不滿意,但曼德爾施塔姆的聲音在策蘭那兒有著怎樣的回響,我已經(jīng)能直覺到,也能找到部分直接的憑證。但這絕不意味著我在翻譯策蘭時會有什么優(yōu)勢。實際上沒有誰敢說自己與策蘭息息相通,可以絕對領會他詩中深藏的含義——那種既是聲音的、又是空間的,既是歷史的、又是當下的,既是政治的、又用卓絕詩藝摒除政治痕跡的,既有剎那的一口氣、又蘊含廣袤之永恒的,并且時常浮現(xiàn)出六邊形大衛(wèi)之星和意第緒語與希伯來語的偉大詩篇。
我能辨認出他詩歌中無處不在的沉默、結(jié)巴、吞吞吐吐以及反復出現(xiàn)的灰/灰燼/骸骨、外邦人、煙、深淵/深坑/裂縫和站立等字眼。對我來說形同啞謎的是在他畫出的那個圓里的很多東西,那是外人難以進入難以了解的,對中國讀者來說可能尤其難。阻礙我的,是我對于他深陷其中的猶太之根、猶太之母體的陌生,是反復出現(xiàn)的杏仁、姐妹、字、名字、手、不/絕不、你、白、石頭、沙、真——背后是從《圣經(jīng)》到《塔木德》,從卡巴拉到哈西德以及猶太人命運史或劫難史這樣一條長河。盡管大二時我就試譯過《雅歌》,但對于《圣經(jīng)》的涉獵也就到此為止,沒再往前推進,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實際上我讀書時的南開中文系主任朱維之先生就是《圣經(jīng)》文學專家,我的學年論文導師張鏡潭先生是改革開放后國內(nèi)最早出版的由朱維之先生主持的《圣經(jīng)故事集》編譯者之一。錯過向前輩請教的機會,如今嘗到入寶山空手歸的苦味。之所以說費爾斯蒂納的《保羅·策蘭傳》是我的一根拐杖,就因為絕大部分困擾我的問題,幸虧有他提前給出了答案,豎好了指路牌,才得以解決。
對猶太文化所知有限,對《圣經(jīng)》了解不足,當然是障礙,但策蘭詩歌那種對于猶太人命運的憂心如焚和滿腔悲憤、那種對于猶太文化的絕對信念、那種即便碾為塵埃也不屈從的生命意志,還是能夠突破迷障,撲面而來——如果翻譯沒有出現(xiàn)重要的紕漏和扭曲,沒有在原本的隱晦上增加新的隱晦,沒有在原本的曲折上添加新的無方向的曲折,策蘭部分詩歌的內(nèi)核毫無疑問可以立即被我們領會。二十世紀涌現(xiàn)了很多偉大或出色的猶太作家和詩人,卡夫卡、巴別爾、辛格、貝婁、羅斯、金斯堡,包括出生于英國崛起于美國的萊維托夫(她的家庭與哈西德教派相關)和不久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格呂克,但像策蘭這樣終生為猶太人的命運揪心,終生抱持著猶太文化的種子不可毀滅的強力意志的作家和詩人,似乎較少見到。他是政治的,但不能因此說他是政治詩人,因為他是穿透苦難的創(chuàng)造者。他是熱愛猶太民族的,但不能因此說他是民族詩人,因為他罕見地將“我與你”這一始于馬丁·布伯的重要主題包含在自己的許多作品中——這個“你”既在根源性的猶太家族之內(nèi),又向著全世界敞開,正如費爾斯蒂納所說,策蘭的抒情詩要尋找“一個可稱呼的‘您:詩人自己、他母親、妻子、兒子、情人或朋友、死去的猶太人、猶太人的神、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奈莉·薩克斯、倫勃朗、羅莎·盧森堡、斯賓諾莎、圣方濟各、以斯帖女王、布拉格的利奧拉比、李爾王、一棵樹或一塊石頭、一個字、道、希伯來字母beth、巴別塔……”在策蘭三十多年的詩歌作品中,詞語du(你)總共出現(xiàn)約1300次。
考慮到二十世紀未來主義、達達主義、立體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的革命性突破,策蘭在作品中設置的難度并不令人意外,在他那兒屬于家常便飯的詞語自造,在前衛(wèi)藝術家那兒早已成為日常語言。但在文學中,這樣一種罕見的挑釁必然會讓譯者和讀者大吃苦頭。英譯者絞盡腦汁,各顯神通,完成他們對種種“路障”的跨越。在策蘭刻意突出希伯來和意第緒的聲音因而完全不可譯的時候,他們通常選擇保留原文、用注釋解決讀者追問的方案。
策蘭詩歌在漢語中較完美的呈現(xiàn),與曼德爾施塔姆一樣,注定是一條漫長的道路。2021年1月28日,基本定稿的那天,我在朋友圈里說,“竣工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交作業(yè)”。熱愛策蘭的讀者太多,對文字、聲音和色彩都敏感的讀者太多,可能沒有哪位譯者敢指著自己的譯文拍胸脯說“這才是策蘭”。
《我聽見斧頭開花了:保羅·策蘭詩選》共收錄策蘭各時期作品273首,譯自以下四部英文版策蘭詩選:
Paul Celan: Selected Poems, tr.Michael Hamburger,Penguin Books,1996
Selected Poems and Prose of Paul Celan, tr.John Felstiner, W.W.Norton,2001
Paul Celan: Last Poems, tr. Katharine Washburn and Margret Guillemin,North Point Press,1986
Corona:Selected Poems of Paul Celan,tr.Susan H.Gillespie,Station Hill,2013
絕大部分作品按策蘭每部詩集出版年份排序,唯一例外是按英譯者Susan H.Gillespie的處理,將《黯淡無光》放在《線太陽》和《強制光》之間。Susan H.Gillespie在她的策蘭詩選英譯本譯序中說,策蘭死后二十年出版的詩集《黯淡無光》(1991)包含了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1968年出版的一部多人合集中的一些詩歌,和策蘭死后發(fā)現(xiàn)的創(chuàng)作于1966年2月至5月(當時他正在完成詩集《線太陽》的最后篇章)、標題為“黯淡無光”的一組詩歌中的作品。
定稿的最后一刻,那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似乎解決了:《死亡賦格》中重復四次的那句——“死神是一位來自德意志的大師”。已經(jīng)發(fā)布的多種漢譯,都將德文的meister或英文的master譯為“大師”。我最初也譯為“大師”,但心里嘀咕了不止一次:“會不會是師傅的意思呢?”我想起王蒙在某次講座中或某篇文章里提到(大意):哪有那么多大師,更多的只是做拉條子烤包子的大師傅??!被這份隱憂折磨著,我在最后一刻不抱希望地打開那本只讀過幾章的《阿多諾:一部政治傳記》,在第 249 頁,赫然看到救命的這一段:
……但在《死亡賦格曲》和它幾乎不能忍受的緊張中,在語言那沉重的節(jié)奏和所發(fā)生的極度可怕的事情之間的緊張中,他才直接提到集中營里和焚尸爐那個世界?!八劳鍪莵碜缘聡膸煾怠边@行字出了名,是的,它有著深刻的寓意。這一說法觸及到了德國人最敏感、最痛苦的地方:觸及到了他們特有的職業(yè)道德、高質(zhì)量的產(chǎn)品、“價值工作”、高超的技能、工匠歌手和樂于助人的忠實師傅——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德國人的自我意識,那么或許是“師傅”這個詞,現(xiàn)在,由于詩人的權威性,成了為屠殺承擔責任的詞,并永遠染上了這個污點。
這應該是比“大師”更有說服力的闡釋。想想德國制造,想想德國引為驕傲的對于每個公民幾乎延續(xù)終身的技能培訓和再教育,想想德國出品的克虜伯、鐘表、啤酒、奔馳汽車乃至廚具,想想二戰(zhàn)浩劫后西德短時間內(nèi)有如神助的經(jīng)濟奇跡,這一切都離不開手藝高超的“德國師傅”。大規(guī)模清除歐洲土地上的猶太人,包括最后一道工序焚尸爐的操作,最需要的恰恰是“師傅”(熟練工種)而不是什么“大師”。
最后一刻之后的最后一刻,我決定將策蘭1963年那部詩集的名字改為“從未存在者的玫瑰”。之前我將英譯的“the no one”譯為“不可活者”,聽上去更像一種命名,最后還是覺得這一想法應當擱置。盯著德語原文的那個“nie”看了很久,決定改為較穩(wěn)妥的“從未存在者”。
之所以頑固地將white和true譯為單音節(jié)的“白”與“真”,是因為我擔心用“潔白、雪白、白色”和“真實、真摯、真誠”,不足以涵蓋白與真,有可能偏離策蘭本意。這個本意應該非常古老。之所以頑固地將幾乎所有的word譯為單音節(jié)的“字”,是因為“詞”和“詞語”總給我這樣一種感覺:盡管“詞語”是早已取得合法地位的外來語,并且我也會在很多時候毫不猶豫地使用,但具體到策蘭詩歌的漢譯,“詞語”二字總有一絲移植后遭本體排異的意味,而單音節(jié)“詞”盡管一直就是漢語詞匯,但有時,甚至經(jīng)常,我就是覺得它受了“詞語”的牽累,帶有外來語的味道,不如單音節(jié)的“字”來得質(zhì)樸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