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詩人史肅的優(yōu)游氣度與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

薛寶生

(贛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西 贛州 341000)

史肅，字舜元，京兆人。生卒年均不詳，金章宗明昌二年(1191)進(jìn)士(1)薛瑞兆先生據(jù)史肅《哀王晦》一詩“平生況且同年義”之句考得，參見薛瑞兆《〈中州集〉小傳校札》一文，載于《學(xué)習(xí)與探索》2005年第3期。。元好問所纂《中州集》卷5有傳，云：“史御史肅……天資挺特，高才博學(xué)。作詩精致有理，尤善用事。古賦亦奇峭。工于字畫。業(yè)科舉，為名進(jìn)士?！瓪v赤縣及幕官，入為監(jiān)察御史，遷治書。出刺通州，大中黨獄起，為所詿誤，謫靜難軍節(jié)度副使。大安初，召為中都路轉(zhuǎn)運(yùn)副使，超戶部正郎。復(fù)坐鐫，降同知汾州事，卒官。舜元素尚理性之學(xué)，屏山學(xué)佛自舜元發(fā)之。晚年頗喜養(yǎng)生，謂人可以不死，嘗欲棄官學(xué)道，而竟止于此，可哀也已。”[1]詩集《澹軒遺稿》不傳，今存詩30首。以上為史肅生平及著述情況，關(guān)于其人其詩研究，除元好問“作詩精致有理，尤善用事”之論外，成果寥寥(2)薛瑞兆先生《〈中州集〉小傳校札》對其生平事跡有補(bǔ)充研究。另外，侯震博士《金章宗明昌進(jìn)士研究》一文從“記事抒情”“詠物抒懷”等方面將明昌進(jìn)士詩歌創(chuàng)作進(jìn)行了橫向梳理，涉及史肅詩歌，然非專人研究。吉林大學(xué)2015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史肅詩歌中表現(xiàn)出的哲理思想、氣度、意趣如何，亦鮮有關(guān)注研究者。

一、釋、道兼蓄，而尤重禪

史肅平生思想，從上文所引“理性之學(xué)”“屏山學(xué)佛自舜元發(fā)之”“學(xué)道”等描述，可以略窺一二，大抵釋、道兼修，前期喜釋門之學(xué)，晚年篤信仙道之術(shù)。而觀其僅存之詩，字里行間儒家之跡不顯，而佛、道之痕頗彰?？傮w來說，其詩表現(xiàn)出借詩體禪或體道的傾向。

關(guān)于體禪，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詩中運(yùn)用諸多佛家詞匯、意象(如“明鏡”“塵?！薄耙娦浴薄皡⒍U”“比丘”等)來闡揚(yáng)禪理。其《復(fù)齋》一詩云：“身似臥輪無伎倆，心如明鏡不塵埃。”[2]389此處化用《壇經(jīng)》(3)臥輪、神秀禪師分別云：“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慧能大師駁之曰：“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參見慧能《壇經(jīng)》，丁福保箋注，新文豐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79、9、80、12頁。中典故，言自性本清凈如明鏡，不受鏡像(世事)紛擾。又《讀傳燈錄》云：“處世若大夢，學(xué)禪猶小乘。早知文字悮，更用讀傳燈?！盵2]387此處，頗能體現(xiàn)禪宗“不立文字”的宗旨。又《方丈坐中》云：“水底游魚真見性，樹頭語鳥小參禪。”[2]386“見性”“參禪”，皆開悟之境，此處指因觀魚、鳥之自在而得自在，魚、鳥“見性”“參禪”，即是人之“見性”“參禪”。又《登憫忠寺閣》云：“聚土閑童子，移山老比丘。能除分外見，寸木即岑樓?！盵2]387“分外見”，即分別心。“寸木”句，語出《孟子·告子下》(4)《孟子·告子下》云：“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8頁。，而假之以禪意，意謂人只要消除分別心，回歸到本質(zhì)上來看問題，方寸之木和擎天之樓在其根本屬性上并無不同。

其二，禪與詩對舉，而言詩思難成?！峨s詩二首》其一云：“禪心已作沾泥絮，詩思渾如上水船?！盵2]389“禪心”句取自參寥子“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風(fēng)上下狂”[3]一聯(lián)，意謂心性沉寂了悟不為外物所動而生種種念想?！吧纤?，逆水而行之船，用五代姚洎事，喻詩思艱難遲鈍。此處詩人自況，指于禪事修習(xí)已通透，而于詩事卻一籌莫展。又《別懷玉》：“蜂腰鶴膝曾搜句，兔角龜毛不論禪?！盵2]385“兔角龜毛”，語出《大智度論》，又見《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yán)經(jīng)》(5)《大智度論》卷12云：“又如兔角、龜毛，亦但有名而無實(shí)。”見乾隆大藏經(jīng)本，第78冊，第335頁。又《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yán)經(jīng)》卷1云：“世間虛空，水陸飛行，諸所物象，名為一切，汝不著者，為在為無，無則同于龜毛兔角?！鼻〈蟛亟?jīng)本，第47冊，第8頁。。 “兔角”“龜毛”之屬，雖無實(shí)，而有名，因而不可謂之真無。事實(shí)上，真無遍諸有。史肅此處用“蜂腰”“鶴膝”“兔角”“龜毛”之典，意謂為詩因忌犯“蜂腰”“鶴膝”之病而搜腸刮肚，苦于不得，亦如執(zhí)著于“兔角”“龜毛”之虛無而不能悟得真無而達(dá)禪悟之境。

在禪心了悟之后，詩人“晚年頗喜養(yǎng)生，謂人可以不死，嘗欲棄官學(xué)道”，表現(xiàn)在詩中則體現(xiàn)為道家“外形骸”式的生活狀態(tài)。一方面是其“學(xué)道”所悟，另一方面也是對仕宦人生跌宕起伏的重新認(rèn)識。

首先，對于學(xué)道，其詩中有所提及。根據(jù)“頗喜養(yǎng)生，謂人可以不死”，此“學(xué)道”似乎是修習(xí)道教煉丹長生之法。此論缺少充分材料支撐，僅元遺山片語如是說。此外，其《發(fā)脫》云：“衰發(fā)從今不須脫，少留衰白戴黃冠?！盵2]389“黃冠”顯然不是《禮記·郊特牲》中所謂“黃衣、黃冠而祭”[4]之祭祀所用服帽。結(jié)合其傳“嘗欲棄官學(xué)道”，此處當(dāng)指道教修道之人的冠冕。而其詩中則更多地表現(xiàn)出道家思想的濡染。如《物化》一詩：

物化能忘我，天游不用心。膻香群蟻聚，樹靜一蟬吟。

敗井勞深汲，荒庭闕近尋。枕書聊假寐，夕日半墻陰。[2]387

詩中多處化用《莊子》中的典故(6)《莊子·齊物論》云：“昔者莊周夢為胡蝶，……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薄肚f子·外物》云：“胞有重閬，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薄肚f子·徐無鬼》云：“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惫鶓c藩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12、935、864頁。。如“物化”出自《莊子·齊物論》，天游出自《莊子·外物》，“膻香”句出自《莊子·徐無鬼》。此詩從題名到作意皆受《莊子》影響，意在消除嗜欲(即“膻”)而歸于“靜”，精神上消弭物我界限而為一(即“物化”)，無所用心而與自然融匯共游(即“天游”)。

其次，對于人生的通透體悟，可以《放言二首》其二為例來說明。詩云：“清風(fēng)明月無人管，茶鼎熏爐與客同。壯歲羞為褦襶子，而今卻羨囁嚅翁?！盵2]388“褦襶子”原出晉程曉《嘲熱客詩》“今世褦襶子，觸熱到人家”一聯(lián)(7)參見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78頁。，本意為衣著粗厚臃腫不合時宜的人。史肅此處卻用陸游《夏日》詩中“褦襶”之意，指戴涼笠(褦襶)的漁翁(8)陸詩云：“孤舟正作笭箵夢，九陌難隨褦襶忙。團(tuán)扇興來閑弄筆，寒泉漱罷獨(dú)焚香。”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025頁。言史肅用陸游詩，原因一，史肅“茶鼎熏爐”句與陸詩“寒泉漱罷獨(dú)焚香”所言之事之趣相同，史言“茶鼎”，陸言“寒泉漱罷”；同謂飲茶，史言“熏爐”，陸言“焚香”；原因二，陸游生活在(1125-1210)間，而史肅主要活躍在明昌(1190)以后，且宋金使節(jié)往來頻繁，兼之當(dāng)時刻印出版發(fā)達(dá)(北宋蘇轍使金，金人就曾言《眉山集》行于金地多時，詳蘇轍《論北朝事宜劄子》)。陸詩傳至金地，自不在話下。故言用陸詩意。?！皣肃槲獭?，語出《舊唐書·竇鞏傳》(9)劉昫《舊唐書·竇鞏傳》云：“(鞏)性溫雅，多不能持論，士友言議之際，吻動而不發(fā)，白居易等目為‘囁嚅翁’?！敝腥A書局1975年版，第4122-4123頁。，史肅此處非徒羨鞏氏“吻動而不發(fā)”般的“囁嚅”，而是羨其久放外臣，遠(yuǎn)離政治權(quán)力斗爭中心的處境。竇鞏晚年在武昌有《放魚》詩云：“金錢贖得免刀痕，聞道禽魚亦感恩。好去長江千萬里，不須辛苦上龍門?！盵5]史肅的仕宦經(jīng)歷與竇氏此詩所言非常切合。史肅兩次坐事罹禍，九死一生，故而羨慕竇鞏所云“長江千萬里”深隱之魚，不愿糾纏仕途?！督鹗贰肪?2載：“八年春，……通州刺史史肅……坐于蒲陰令大中私議朝政，皆杖之。”[6]282-283又《金史》卷99：“尚書省奏其罪，鐸進(jìn)曰：‘昻等非敢議朝政，但如鄭人游鄉(xiāng)校耳。’上悟，乃薄其罪?！盵6]2194可知，泰和八年(1208)這次獲罪，非當(dāng)時參知政事孫鐸代為陳情，幾于不免。再回頭看史肅“壯歲羞為褦襶子，而今卻羨囁嚅翁”一聯(lián)，從“而今”與“壯歲”對舉可知，《放言二首》乃其晚歲之作，深明佛理而篤信道學(xué)，故于進(jìn)退出處亦看通透。

從以上分析中，足見史肅用事婉轉(zhuǎn)深密，正好印證元好問“精致有理，尤善用事”之言，然這只是抓住了史肅詩歌的顯性特點(diǎn)，而關(guān)于其詩內(nèi)容意趣以及詩中展現(xiàn)出的理想人生氣度卻并未囊括。

二、氣度優(yōu)游從容，有類宋儒

史肅詩深受釋、道思想之濡染，其詩中也透露出一種頗類北宋士大夫般的情懷氣度。這種氣度突出地體現(xiàn)在其《方丈坐中》一詩：

紙本功名直幾錢，何如付與北窗眠。詩書作我閑中地，風(fēng)月知人醉里天。

水底游魚真見性，樹頭語鳥小參禪。平生習(xí)氣蓮華社，一炷香前結(jié)后緣。[2]386

該詩后兩聯(lián)言禪事，而首聯(lián)、頷聯(lián)卻是儒家士大夫積極用世外表下的精神內(nèi)里寫照。詩書、風(fēng)月、美酒，自足自適，庶幾曾點(diǎn)之適、顏?zhàn)又畼贰Ｗx到這首詩，便會使人很自然地想到北宋程顥的《秋日偶成》：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fēng)云變態(tài)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7]

此二詩既有很大相同處，又有些許不同處。相同之處在于詩中所描繪的從容面對生活的內(nèi)容、方式及精神意趣；不同之處在于施行從容面對的主體范圍。

從容面對的內(nèi)容：“紙本功名”與“富貴貧賤”，此無需多言。從容面對的方式：“付與北窗眠”和“睡覺東窗”。“北窗眠”“東窗眠”無關(guān)乎休憩的方位，只代表一種日常的生活方式。如元好問在評陶淵明詩時云：“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盵8]60無論“北窗眠”“東窗眠”“南窗眠”，都一樣。未看透“紙本功名”“富貴貧賤”時，它是一種機(jī)械的生活方式。修養(yǎng)通透后，它是一種自適、自得其樂的生活方式。其《次韻安之飲酒》云：“日上南窗已數(shù)竿，醉頭扶起不巾冠?！盵2]386此處又作“南窗”，可見其樂在于“眠”所代表的這種生活方式，隨處“眠”而可樂，可樂的時候還可以移床就景，管他哪個“窗”。如《夏夜》云：“移床就佳月，引袂納涼風(fēng)。”[2]387

精神上的優(yōu)游與萬物生息一般自得，無論“水底游魚”“樹頭語鳥”，還是“四時佳興”“風(fēng)云變態(tài)”，不管是在禪理中解脫“見性”，還是在“理性”的從容中自得，都殊途同歸。事實(shí)上，對于程顥，后人也多有儒表佛里之議。

所不同的是施行從容面對的主體范圍：在史肅的詩中我們隱約看見一個人的自得，恍如陶淵明式的。如孫康宜所言，陶淵明居于喧囂而能超脫，保持一種“和自己在一起”(being-with-oneself)的感覺[9]45。 在史肅的詩中，我們也能找到這種自傳式的抒情模式，也能體悟到詩人“和自己在一起”的感覺。這一點(diǎn)我們從其《雜詩二首》其一便可窺得：“春江日暖舞清漣，客舍蕭蕭一縷煙。幽鳥隔林招我醉，小桃當(dāng)戶為誰妍。禪心已作沾泥絮，詩思渾如上水船。卻是官閑得無事，一簾紅雨枕書眠?！盵2]389詩中描寫了一幅從容蕭散的生活情境：春江日暖，煙隨風(fēng)起，鳥兒縱情歌唱，桃花灼灼綻放，世事已然悟透，所事唯吟詩之好，吟而不得，風(fēng)吹桃花雨，枕書自眠。這是詩人的抒情式自傳，是對其當(dāng)下生活的真實(shí)寫照。詩人“和自己在一起”，盡情地享受春日的美景，一人獨(dú)得其樂，耽于吟詠，如同鳥兒享受春光而縱情鳴唱一般。

而在程顥的詩中，我們仿佛看見一類人的自得，自得到可以作為一種精神范式。這一點(diǎn)可以從“與人同”“男兒到此”的語氣中得到證明，“與人同”，自不必說?！澳袃骸保诖酥傅氖且活惾?。這類人的從容自得類似于《論語·先進(jìn)》中曾皙描繪的那個“浴沂詠歸”(10)《論語·先進(jìn)》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币姟端臅戮浼ⅰ罚腥A書局1983年版，第130頁。的詩意境界。朱熹發(fā)明此境云：“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10]涵泳于理性，從容于生活，如此而已。

三、詩酒風(fēng)流的人生逸趣，頗似陶潛

觀《全金詩》可知，金代作家在詩歌中稱詠?zhàn)钍⒄吣^于陶潛、白居易，尤以陶為最。稱陶者，多以“拒宋之節(jié)”及“悠然任真之趣”為主(11)不事二姓如酈掖《題獻(xiàn)陵梁氏成趣圖》云：“淵明恥折腰，眷然歌歸歟?！卑兹A《題靖節(jié)圖》云：“咄哉靈運(yùn)輩，危坐衣裳辱。何如五柳家，春雨東皋綠。”贊其道趣如高士談云：“巷陋顏?zhàn)訕?，地偏陶令心?！壁w沨《新涼》云：“可人陶靖節(jié)，隨意葛天民?！饼嬭T《漉酒圖》云：“我愛陶淵明，愛酒不愛官?！略葡?，羨羨飛鳥還。”金詩中涉及以上兩方面的詩句眾多，茲不贅舉。。史肅作為金代作家的一員，自然也會受到時代潮流的影響?，F(xiàn)存30首詩中，明確提到陶淵明1次，《放言二首》其一云：“蓮社從來說陶遠(yuǎn)，竹林今不數(shù)山王?！盵2]388其《澹軒遺稿》已佚，全貌不可得見，但稱詠陶潛當(dāng)不會少。就現(xiàn)存詩看，其中所描繪的生活隱隱然有陶淵明的影子。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一系列意象的使用有陶之印跡；其二，其詩入理處頗與陶相似。

(一)“黃花”“飛鳥”“酒”等意象的使用

這幾種意象都是陶淵明所慣用且生活中常見或必須(12)酒、菊，是其生活所必須；飛鳥，是其生活中常見；倚南窗，是其自適之狀態(tài)。如《歸去來兮辭》中所描述：“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而寄傲，審容膝之易安?！茻o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卞謿J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1頁。，于史肅亦然。如果單言一種意象，或不能判定其有陶的影子。若這幾種意象同時出現(xiàn)，再加上其所描繪的生活狀態(tài)及自然情態(tài)，就有理由懷疑其中有陶淵明的影子，且亦如陶氏所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11]89。

孫康宜認(rèn)為陶淵明自傳式的詩歌敘述于自然物中有隱喻，在特定的自然物和陶氏本人之間可以畫等號[9]26。而史肅詩中“飛鳥”的意象運(yùn)用，也是如此，甚至有時候就是他自己狀態(tài)的寫照。如：

午夢初回烏鳥樂，小亭斜日柳陰陰。(《山陰縣》)[2]386

忘形沙鳥知人意，窣地山云不世情。(《宿睦村》)[2]386

晴云入戶團(tuán)傾蓋，飛鳥隨人作好音。(《偶書》)[2]388

“午夢初回”感受到“烏鳥樂”，其實(shí)就是詩人自己內(nèi)心之樂的反映，上文提到不管南窗北窗，隨所“眠”而皆可樂，樂是因這種自適自得的生活狀態(tài)而樂，一如禽鳥?！巴紊厨B知人意”，本該是人知沙鳥意；人“忘形自得”，眼中沙鳥才“忘形”，才能“隨人作好音”。

言“黃花”(即菊花)。如《早出遵化》云：“強(qiáng)顏紅葉自由舞，野性黃花無賴香?！盵2]386紅葉自由，黃花無賴，皆仰歸自然而生息，或隨風(fēng)輕舞，或迎風(fēng)飄香。又《雜詩二首》其二云：“迎風(fēng)紫莧因循老，背日黃花次第開?！盵2]388“因循”“次第”，皆依循自然規(guī)律而開謝之謂。特別是《放言二首》其一，褒揚(yáng)陶淵明之節(jié)，而以菊花做喻。其詩云：“蓮社從來說陶遠(yuǎn)，竹林今不數(shù)山王。家雞野鶩何須較，秋菊春蘭各自芳?！盵2]388陶淵明不入蓮社，故云“說陶遠(yuǎn)”；山濤、王戎先避世而后投身司馬氏集團(tuán)，為后世詬病，故云“不數(shù)”。詩人內(nèi)心是想過陶氏一般的生活，像菊花一般擁有“自芳”的品質(zhì)。約與史肅同時的王特起，其《漫作》一詩云：“北闕上書吾老矣，東籬把菊思悠哉。竹林留得巨源在，蓮社招入淵明來?！盵2]321可見，陶淵明式的生活狀態(tài)，確是金代后期詩人的人生理想。

又藏身醉鄉(xiāng)的“酒”詠。陶淵明“性嗜酒……造飲輒盡，期在必醉。”[12]而史肅亦嗜酒，詩中也多言“酒”，如：

詩書作我閑中地，風(fēng)月知人醉里天。(《方丈坐中》)[2]386

千克的出生地為法國。1799年，法國科學(xué)家提出了千克的最初定義，即1立方分米純水在最大密度（溫度約為4攝氏度）時的質(zhì)量為1千克。很顯然，最初的質(zhì)量單位千克是由法國的長度單位米推導(dǎo)出來的。

日上南窗已數(shù)竿，醉頭扶起不巾冠。(《次韻安之飲酒》)[2]386

寒食清明少天色，孤居未要酒杯深。(《偶書》)[2]388

草玄只擬關(guān)門坐，好事應(yīng)從載酒游。(《次張信夫韻》)[2]388

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云：“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寄酒為跡也?！盵11]10陶氏寄酒為跡，史肅亦然。故《次韻安之飲酒》云：“玩世惟知酒功圣，藏身無似醉鄉(xiāng)寬?！盵2]386

(二)入理之處

元好問謂史肅“作詩精致有理”，卻未明說其如何有理。觀其詩可知，其“有理”之處也似陶淵明?！皷|坡拈出陶淵明談理之詩，前后有三：一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曰‘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三曰‘客養(yǎng)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皆以為知道之言?！盵13]卷三，507

“采菊”一聯(lián)，“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境，故因見南山而真意具焉?！盵13]卷四，515在《飲酒》詩中，陶氏由“菊”“山”“飛鳥”等意象而悟自然生息之“真意”，描繪出了一個現(xiàn)實(shí)參與道的自然人之樂。在史肅的詩中也隱隱然有此番之悟，其《宿睦村》云：“檐馬丁東風(fēng)外響，田車歷轆月中行。忘形沙鳥知人意，窣地山云不世情。露草霜筠有幽意，詩題分付候蟲聲?！盵2]386詩人也由“檐馬”“田車”“候蟲”之響、“沙鳥”“山云”“露草”“霜筠”之態(tài)，而悟自然之“幽意”。所不同的是，史肅想將其用詩語表達(dá)出來，而陶氏則“欲辨已忘言”。

陶言“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盵11]90史肅《感興》云：“一軒吾事了，無意競紛華?！盵2]388此二聯(lián)皆有寄于一軒遺世遠(yuǎn)俗，而獲獨(dú)善自得之意。陶氏可賞菊飲酒而遺世，所謂“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yuǎn)我遺世情?！盵11]90史肅欣悅秋果累累、園葵花燦而遠(yuǎn)俗，所謂“避俗嫌高絕，干榮恥盜夸。樹果蕃秋實(shí)，園葵粲晚花?！盵2]388

陶言“客養(yǎng)千金軀，臨化消其寶”[11]93，史肅《道傍柳》云：“人生非金石，長短百年壽。功名與富貴，于身亦何有。古人隨物化，今已柳生肘?！盵2]386此詩雖化用《古詩十九首》之《回車駕言邁》(13)《回車駕言邁》云：“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fēng)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敝?，卻反“榮名以為寶”之意，而與陶氏此詩中的“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11]93意同，這是連番坐事遭貶謫后，對出處進(jìn)退及人生價值的清醒認(rèn)識。

四、禪道了悟如此，詩人心性難卻

其《雜詩二首》其一云：“禪心已作沾泥絮，詩思渾如上水船?！贝司湔鞘访C老來人生的真實(shí)寫照，由于頗尚佛老之學(xué)，于禪、道已了悟，加之連番坐事遭貶，使得詩人心境豁達(dá)，看輕功名利祿，人生通透。所謂“麒麟閣上功名字，不博生前一笑歡”“一軒吾事了，無意競繁華”“紛紛寵辱人間世，付與浮云任去來”。既然看輕功名，何妨高臥安適、狂歌痛飲，然其偏偏卻癡迷于詩。于是，通透人生的涵養(yǎng)遇到動情為之的詩，卻便也難脫傳統(tǒng)詩人的情結(jié)。因而，屢屢“苦吟”，“秋”“枯敗”“老”等意象便頻頻出現(xiàn)在詩人的筆下，無意中投射出一種王朝末世的士人心態(tài)及自憐之情。

由歌吟風(fēng)月詩酒漸成癖癮，而陷苦吟。其《次張信夫韻》云：“錦囊詩句年來滿，供盡閑花野草愁”[2]388，此意亦如姜夔評誠齋云：“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盵14]卷下史肅此處雖次韻張信夫，未嘗不是自況。其《立秋日》云：“年衰猶健飯，官達(dá)也窮愁。……個中詩句在，倚杖得冥搜?！盵2]389此處言“官達(dá)”卻又云“窮愁”，觀后句乃知，“窮愁”因“冥搜”詩句而生。又《早出遵化》云：“山好未忘三日雅，詩窮贏得一秋忙”[2]386，直言其窮乃在“詩窮”?！摆に选笨嘁鞫荨霸姼F”，幾吟而成癖、成“病”。其《發(fā)脫》一詩云：

年年道路少清歡，處處葵蔬饋薄飡。月色過窗同夜夢，霜華著壁獨(dú)朝寒。

求醫(yī)未有詩千首，破老惟消竹數(shù)竿。衰發(fā)從今不須脫，少留衰白戴黃冠。[2]389

詩人“薄飡”而“少清歡”，根本原因在于“吟病”，從“月色過窗”到“霜華著壁”，由夜至朝，皆詩人所歷，從側(cè)面道出了詩人對詩事的執(zhí)著。種竹為易事，養(yǎng)竹看長可頤養(yǎng)雅趣，展顏破悶，消弭衰頹之氣，而“吟詠”這種“吟病”呈“貪”狀，乃難事，受詩魔驅(qū)使而成“貪病”，非窮吟盡詠不能根除，也因而陷于“詩窮”。

雖然詩人的修習(xí)，使得其能從容自處，幾乎不直言國事(從現(xiàn)存詩看)，但生于人間世，終逃不出傳統(tǒng)詩人所特有的多愁善感、一葉知秋的敏感心性。除“邊愁故未已，不敢恨長途”[2]385“豐年不救兩河饑，臘盡才看小雪飛”[2]390兩聯(lián)，余詩皆不及國事憂患，似乎已看透興亡爭戰(zhàn)，如其《雜詩二首》其二所云：“世事翻騰只如此，吾生棄置已焉哉。”[2]390然而傳統(tǒng)詩人吟詠的慣題卻無法回避，如聞一多先生所云：“黃昏與秋是傳統(tǒng)詩人的時間與季候?！盵15]因而詩人在吟詠風(fēng)月時也不自覺地偏重秋意清幽、鳥蟲鳴寒、霜月冰冷。如：

今日山前無過客，數(shù)株衰柳管秋風(fēng)。(《過九里山》)[2]386

秋蟲已息又還吟，晚雨初晴又作陰。(《晚興》)[2]389

夜風(fēng)喧馬櫪，秋露冷雞棲。(《河上》)[2]385

秋霜一何嚴(yán)，凋此道傍柳。(《道傍柳》)[2]386

月色過窗同夜夢，霜華著壁獨(dú)朝寒。(《發(fā)脫》)[2]389

在詩人筆下，風(fēng)喧柳殘、蟲吟雞棲、露冷霜嚴(yán)，給人最直觀的感覺就是“涼寒”。雖未明言身世處境，這一切卻隱隱約約透著詩人對王朝末世的哀憐及自憐之情。故而其詩中屢用“殘”“破”“敗”“荒”“折”等字眼營造枯敗意境，如：

破壘殘星沒，寒城曉角孤。(《別張信夫》)[2]385

南皮城下荒秋草，說是當(dāng)日燕支臺。(《雜詩二首》其二)[2]390

敗井勞深汲，荒庭闕近尋。(《物化》)[2]387

寒蟬高鳥清愁外，折葦枯荷小景中。(《北潭》)[2]389

大千世界榮枯皆有，而在詩人眼中看到的卻多是“破壘殘星”“荒秋草”“荒庭”“敗井”“折葦”等景象。亦如國勢日墜、人之將老。故而詩人眼中除卻秋冷霜嚴(yán)、物色枯敗，更兼嘆老。詩人感慨吾生老矣，除了物換時移、人生代謝使然之外，往往也總與國勢飄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秋霜一何嚴(yán)，凋此道傍柳。殘枝幾葉在，其勢不得久?！?/p>

別后遽能幾，忽忽成老丑。人生非金石，長短百年壽。(《道傍柳》)[2]386-387

歲月吾生老，關(guān)山客夢迷。故園桃李樹，搖蕩不成蹊。(《河上》)[2]385

畏景流庭過，涼飔即坐來。物隨時共換，人覺老相催。(《立秋日》)[2]387

國勢亦如道旁之柳，殘枝敗葉，“其勢不得久”，亦如“故園桃李樹，搖蕩不成蹊”。而這種衰落頹勢正如夏去秋來的自然規(guī)律一樣，不可逆轉(zhuǎn)，“畏景流庭過，涼飔即坐來”，國勢盛極而衰，人生忽忽將老。

“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6]，在不經(jīng)意間的抒寫中，外物亦無非“老”矣?！峨s詩二首》其二云：“迎風(fēng)紫莧因循老，背日黃花次第開?！盵2]390《登憫忠寺閣》云：“聚土閑童子，移山老比丘?！盵2]387“紫莧”是老的，“比丘”亦是老的。然而，值得欣慰的是，詩人尚有不俗的意趣可供“破老”消遣?！栋l(fā)脫》云：“求醫(yī)未有詩千首，破老惟消竹數(shù)竿。”[2]389“竹”可免俗“破老”、“詩”可醫(yī)心遣愁。

綜上所述，史肅生前，有“聞人”之名，而其身后卻詩名不彰。觀其現(xiàn)存詩，“有理”“用事”的特點(diǎn)明顯，尤善于屬對，即元好問所謂“精致”。五言如：“夜風(fēng)喧馬櫪，秋露冷雞棲。”[2]385“移床就佳月，引袂納涼風(fēng)?！盵2]387“樹鳥依依宿，檐螢細(xì)細(xì)流?！盵2]387，尤其“樹鳥”一聯(lián)頗可媲美元好問名句“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8]卷1。七言如“強(qiáng)顏紅葉自由舞，野性黃花無賴香。”[2]386“知有高亭堪眺遠(yuǎn)，惜無佳客共登臨?！盵2]388“迎風(fēng)紫莧因循老，背日黃花次第開”[2]390。“強(qiáng)顏”“知有”二聯(lián)，置于平行時段的宋諸家卷中，亦不遑多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