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谷口明夫(Akiо Таniguсhi) 著
胡孝忠 林生海 譯
《資治通鑒》是北宋歷史學家司馬光(1019—1086)耗時19年完成的一部前所未有的編年體通史,劉攽、劉恕、范祖禹等三位當時最優(yōu)秀的史學家及其子司馬康為其助手。全書共二百九十四卷,上至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下至五代后周顯德六年(959),記載了周(戰(zhàn)國)、秦、漢、魏(三國)、晉、宋、齊、梁、陳、隋、唐、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對史學家自不必說,這也是一部深受文學家尊崇和重視的名著。在有關(guān)《資治通鑒》的研究注釋中,最重要的當屬宋末元初胡三?。?230—1302)的《資治通鑒音注》,其次是明末清初嚴衍(1575—1645)的《資治通鑒補》。①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十八《嚴先生衍傳》云:“其有功于通鑒者,胡身之而后,僅見此書耳?!贝送猓m然大多數(shù)中國人并不知曉,②1989年,陳淑榮用不到八百字的文章對其加以介紹,但是并不充分且有錯誤。見陳淑榮:《蓬左文庫與〈資治通鑒證補〉》,《復旦學報》(社科版)1989年第1期。但是與《資治通鑒補》同等重要,或者說更有價值的是藏于名古屋市蓬左文庫的石川安貞(1736—1810)所著的《資治通鑒證補》(『資治通鑑証補』,江戶末期出版)二百九十四卷。③本書是在《資治通鑒》二九四卷原文的基礎上,將胡三省注及證補以注的形式增補而成,所以說稱之為“《資治通鑒證補》二九四卷”,其實是不準確的。但因其作為單行本并未獨立,為了方便寫成“二九四卷”。
約40年前,平岡武夫(1909—1995)等指出:《資治通鑒證補》是日本人在中國本土學者面前也可以引以為豪的學術(shù)成果之一,對《資治通鑒》的讀者來說非常有益。④平岡武夫、市原亨吉、金井清《唐代史料考》(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創(chuàng)立二十五周年紀念論文集》,1954年)一書中有簡明的解說。除了一一標注《資治通鑒》原文出處這樣粗略的說明之外,迄今尚無對其具體內(nèi)容進行研究的報告,以致無法充分理解該書的價值。因此,本文嘗試就《資治通鑒證補》的作者與撰述經(jīng)過,證補的形式、內(nèi)容、價值,及與嚴衍《資治通鑒補》的異同進行考察。
據(jù)《蓬左文庫漢籍分類目錄》記載,《資治通鑒證補》(以下簡稱“《證補》”)的作者是石川安貞?!蹲C補》每卷第一頁都寫著“大日本尾張儒臣石川安貞 證補”。但是《證補》并非安貞一人所著,安貞去世后,其子石川嘉貞(1773—1841)繼承父業(yè)完成此書,故此書為父子共撰之書。①《京都大學人文學科研究所漢籍目錄》(昭和五十六年發(fā)行)中把書名寫作“資治通鑒二百九十四卷”,并記載如下:“宋司馬光奉敕撰,元胡三省音注,日本石川安貞證補,日本石川嘉貞續(xù)證補?!钡⑽磳⒆C補與續(xù)證補進行明確區(qū)分。
石川安貞②關(guān)于石川安貞的事跡,詳見拙稿《石川香山事跡考》(《鹿兒島女子短期大學紀要》第25號,1990年)。,字順夫,通稱忠次,號香山。在名古屋通常稱呼其號。他是尾張鳴海(今名古屋市綠區(qū)鳴海町)武士石川信庸(?—1759)的次子,生于元文元年(1736)八月八日。
安貞聽從父命,以醫(yī)生為志業(yè),師從藩醫(yī)淺井圖南(1706—1782),后經(jīng)圖南推薦,走上漢學之路。他追隨京學派③譯者注:京學派,德川幕府時期朱子學流派之一支,以京都為中心,故又稱為京師學派。藩儒深田厚齋(生卒年不詳)研修經(jīng)史,又師從闇齋學派④譯者注:闇齋學派,信奉山崎闇齋(1618—1682)學說的一支儒學流派,與水戶學派并立,是幕府末期尊王思想的源流。淺見?齋(1652—1712)的弟子小出慎齋(?—1759)。雖然師從慎齋的時間較短,但是受到的影響卻最大。后來,安貞成為闇齋學派中數(shù)得著的一員。童年時期,他每天凌晨四點出門,八點到老師的課堂,聽課結(jié)束后當天趕回家,將學過的東西記錄下來并反復誦讀,到半夜才睡下。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三年,并未因寒暑風雨而休息一日。
寶歷九年(1759)24歲那年,他的父親與小出慎齋離世。安貞閉居鄉(xiāng)里,專心讀書。兩年后,寶歷十一年(1786)⑤譯者注:1786,應為1761。歲末也可能是次年年初,僑居于名古屋城南的桑名街,開私塾,以授漢學為業(yè),為當世育天下英才。
明和七年(1770)35歲那年正月,被稱為“名注釋”的《金鏡管見》完稿,于次年出版?!督痃R》是唐太宗所著之書,強調(diào)為人君者應注意之事,如用忠賢而避佞愚等。安貞為此書做了詳細的注解。
安永元年(1772)37歲那年春天二月,他完成了《陸宣公全集注》二十四卷,并于翌年出版。陸宣公即唐朝名臣陸贄。這是對陸贄文集整體注解的書,即使在中國本土也沒有的劃時代的著作。
通過出版這兩種優(yōu)秀的注解書及教育活動,安貞的名字傳入藩主德川宗睦(1733—1799)的耳中。安永六年(1777)42歲之際,他被提拔為侍奉藩主的儒學者(藩儒)。次年春,在名古屋城南長者街購置住宅,并移居于此。此后,安貞以藩儒的身份傾力于著述與教育。
天明元年(1781)46歲,從十一月到次年二月,他受藩主之命與岡田挺之(1737—1799)共同撰述《行水金鑒解》,對水利書《行水金鑒》(清人付澤洪撰)進行注解。
天明二年(1782)47歲那年二月,他開始撰述《資治五史要覽》。這是受藩主之命編纂的,模仿司馬光《資治通鑒》,意在讓統(tǒng)治階層以史為鑒的一部作品。結(jié)合商輅《續(xù)通鑒綱目》、薛應旂《宋元通鑒》以及各代正史,以編年體的形式記錄宋、遼、金、元、明五朝(959—1662)的歷史,耗時七年十個月才完成。
天明三年(1783)48歲這年四月,藩校明倫堂竣工。安貞在總裁細井平洲(1728—1801)之下任圖書管理(典籍)⑥譯者注:典籍,又稱“書物奉行”,江戶幕府的職官名,寬永十年(1633)設置。通常定員4名,有時酌情增減1名。負責文庫與圖書管理,包括圖書的收集、分類、整理、保存、調(diào)查等。,兩年后任藩史編纂處繼述館的???,兼任明倫堂教授。
寬政元年(1789)54歲這年,他完成了《資治通鑒要覽》二七五卷與《陸宣公全集注》二十四卷的全面修訂工作。次年,謄寫《資治通鑒要覽》并獻給藩主,將《陸宣公全集注》以明倫堂版出版。因進獻《資治五史要覽》而加官進爵,其后,撰述《資治通鑒證補》的命令下來。此后直到離世,安貞都在堅持做此事。
寬政四年(1792)57歲,他擔任繼述館總裁。寬政七年(1795),兼任明倫堂副督學。寬政十年(1798),成為第三任明倫堂督學(校長)。此后,明倫堂在安貞的領(lǐng)導下,出版《宋李忠定公全集》(1801)、《春秋名號歸一圖》(1801)、《魏鄭公諫錄》(1802)、《唐丞相曲江張先生文集》(1805)、《李伯紀忠義編》(1809)、《國語定本》(1810)。安貞自己的著作,包括《勤學俗訓》(1800)、《大奕雜抄》(1801)、《唐宋八大家文楷》(1801)、《讀書正誤》(1803)等,在名古屋、京都的書店出版。因安貞長期擔任學官,多有著述及講解之功勞,他經(jīng)常受到賞賜。文化六年(1809),在他74歲那年五月,受賞位于城南御園街的府第。
文化七年(1810)十二月二日,安貞病逝,享年75歲,葬于鳴海的瑞泉寺。
石川安貞是一位質(zhì)樸、剛正不阿之人。其學問以朱子學為主,尤其看重名分,在史學、國學上有著淵博而全面的知識,直到老年依然孜孜不倦、毫無懈怠。他在明倫堂和繼述館時,出版的都是直諫、忠義之士的著作,或者是與他們相關(guān)的及與古代史相關(guān)的著作,許多都有著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他自己的著作僅知名的就有28種之多。石川安貞是對名古屋學問發(fā)展作出巨大貢獻的杰出學者。
因為膝下無子,安貞收養(yǎng)了岐阜町醫(yī)師水野玄琢(生卒年不詳)的次子,即石川嘉貞(原名水野德貞,成為安貞嗣子后叫居貞,后改為嘉貞),字公干,通稱順次,號魯庵或三己叟。
石川嘉貞傳記的基礎資料,主要是名古屋市綠區(qū)鳴海町龍蟠山瑞泉寺他墓碑上的碑文。①墓碑正面是“魯庵石川君墓”,另外三面寫著“君姓源,氏石川,諱嘉貞,字公干,號魯庵,俗稱順次。寬政戊午,為明倫堂典籍。歷數(shù)歲,擢為僖公侍讀,兼弘道館總裁,加賜秩二百五十石。后為書庫監(jiān)也。君幼而穎悟,讀書不倦,學主程朱,行服理義。其諫君也犯顏,至邦家之大事,則面折群臣。故世人稱其直焉。其余行狀詳,不具于此。天保辛丑四月三日以病沒。距其生安永癸巳六十有九年矣。葬于鳴海瑞泉寺中先塋之側(cè)。銘曰:‘其文其學,有名有源,維剛維毅,不避不遷?!讶松钐镎阎?。”細野要齋(1811—1878)《尾張名家志》中他的傳記即基于此碑文。此外,宮田敏(生卒年不詳)《圓陵隨筆》及奧村德義(生卒年不詳)《松濤棹筆》中也留下了一些逸聞。將這些適當整理,就形成了名古屋市政府主編的《名古屋市史——人物篇》(1934)“第九儒學”之“石川魯庵”的詞條。以下,基于此,筆者增加若干補訂,對嘉貞的略傳予以說明。
石川嘉貞,生于安永二年(1773),為水野雅命(通稱“玄琢”)次子。幼時被安貞收養(yǎng)②蓬左文庫所藏《藩士名寄》(尾張藩士職員錄)對源姓水野部,有寬政七載(1795)十二月所寫的水野家長久以來的家譜,其中對于嘉貞的記載,只有極其簡單的履歷。即:雅晨(玄琢)—雅命(玄琢)—雅教(玄琢)—德貞(石川順次)。在德貞的左下寫有“幼托石川安貞,被教育,改氏石川。天明三年十二月,為明倫堂格學生,寬政六年六月,賜月俸三口,今見為學生”。嘉貞原名叫水野德貞,幼年時期開始被安貞?zhàn)B育。寬政七年(1795)改姓為石川。[橫井在時:《尾張藩御文庫與御書物奉行》,《鄉(xiāng)土文化》第39卷第2號,將嘉貞成為安貞?zhàn)B子的時間,寫為寬政十年(1798)八月]。另外,瑞泉寺“石川香山先生墓碑”上寫著“先生初配瀧川氏,無子先沒,再娶川瀨氏,亦無子。養(yǎng)水野氏第二子為嗣,名居貞,今為明倫堂典籍”。嘉貞成為安貞?zhàn)B子后,取名居貞,直到安貞去世時都用這個名字。嘉貞這個名字,應該是安貞死后才改的。,十一歲(1783)成為明倫堂的生徒(格學生)。他十分努力,孜孜不倦,很早就展現(xiàn)了優(yōu)秀的才能。寬政六年(1794),升為明倫堂的學生③橫井在時認為,嘉貞在寬政六年成為文官管理人(御用人)。,寬政十年(1798),成為見習典籍,亨和二年(1802),成為副典籍,文化五年(1808),成為典籍,文化八年(1811),接替安貞的職位。這一年,冢田虎(1745—1832)任明倫堂督學,學政變動后,嘉貞堅守家學,未曾改變。
文政十年(1827),成為奧詰④譯者注:奧詰,江戶幕府的職官名,第五代將軍綱吉時設置,作為將軍的咨詢和顧問伴隨左右。,赴江戶,擔任世子德川齊溫(1819—1839)的侍讀。齊溫成為第十一代藩主后,嘉貞兼任其侍講(儒者)。天保三年(1832),嘉貞成為江戶藩邸內(nèi)的學問所——弘道館的總裁,教授朱子學?!八臅钡慕滩倪x用林道春(1583—1657)的道春點校本。相比名古屋僅有冢田虎注(冢注),用朱子之注對闇齋派的嘉貞來說,應該更為得心應手。嘉貞是剛毅正直之士,據(jù)說對輔導之事盡心盡責。他還犯顏勸諫齊溫養(yǎng)鳩玩樂之事,講玩物喪志的道理,使齊溫停止了養(yǎng)鳩。
天保十年(1839),齊溫薨。其兄田安齊莊(1810—1845)成為第十二代藩主。齊溫的靈柩從江戶出發(fā),經(jīng)木曾路,向尾張而去。途中,江戶市谷的藩邸不守喪,藩士們剃了頭發(fā),吃著酒肉,鶯歌燕舞,毫無忌憚。當時前任藩主的喪事尚未結(jié)束,齊莊就舉行了入館慶典。嘉貞認為這種行為不合禮節(jié),大肆批判,在講課時進行諷諫。老臣們想阻止他,但嘉貞并不聽,愈發(fā)直言勸諫。這種行為忤逆了齊莊,因此他被趕出府衙,以書物奉行的身份,回到了名古屋。①奧村德義:《松濤棹筆》十二。
嘉貞擅長漢詩,工竹梅水墨畫。天保十二年(1841)四月三日去世,享年69歲,葬于鳴海的瑞泉寺。著有《道經(jīng)圖解》《道燈》《學規(guī)諺解》《魯庵詩集》七卷。
嘉貞沒有像安貞那樣的著述,也看不到有什么豐功偉業(yè),但安貞的大作《資治五史要覽》實際上是嘉貞幫助完成謄寫的。②石川嘉貞親筆所寫《上資治通鑒證補箋》《資治通鑒證補凡例》與《資治五史要覽》卷一四二到卷二六九的筆跡是一致的。不難想象,不僅謄寫書稿,嘉貞還參與了大量的史料檢索、校勘等基礎性工作。安貞的部分成就是嘉貞協(xié)助完成的,可以說,嘉貞也是杰出的學者。
如上所述,從兩人的事跡中難以窺知《資治通鑒證補》的撰述過程,但《資治通鑒證補》卷頭的嘉貞《上資治通鑒證補箋》與《資治通鑒證補凡例》有一些關(guān)于撰述目的與經(jīng)過的信息?!渡腺Y治通鑒證補箋》云:
臣嘉貞死罪死罪。臣聞人君之于政治,在廣益其知。欲廣益其知者,宜以讀書為本。夫讀書之務要,在經(jīng)與史。經(jīng),義理之府;史,興亡之鑒。經(jīng)以究義,史以考事,其知豈得不廣乎。其知克廣,則君子得用,小人不得進,而政之不治者,未之有也。故唐仇士良之教其黨云:“勿使人主讀書,見前代興亡,心知憂懼,則吾輩疏斥矣?!笔瞧湟饪梢砸姡溲钥梢哉?。
此處闡述了人君想要出色的政績,必須要讀經(jīng)史,廣益所知。為證實這一點,他舉了唐朝佞臣仇士良所說不要讓君主讀書的例子,指出應該把歷史作為政治的參考,這也是中國宋朝編纂《資治通鑒》的目的之一,寫在箋的起首部分是很自然的。箋中又云:
先君明公,聰明之質(zhì),恭謙之德,尚深好學,廣修明倫之堂,延鴻儒碩生,講究此道。臣先人臣安貞繼溫史纂修趙宋以下五代之事,名《五史要覽》。書成獻之左右。又命因溫史加證補……今公至孝……
先君是指第九代藩主德川宗睦(1761—1800年在位),明公是其謚號。今公是指第十代藩主德川齊朝(1800—1827年在位)。先君宗睦是位聰明有德好學之君,大興明倫堂,招聘學者,考究經(jīng)史。同時,命令石川安貞沿襲司馬溫公《資治通鑒》,編修《資治五史要覽》。《資治五史要覽》完成后,又令其為《資治通鑒》證補。
撰述《資治通鑒證補》是繼纂修《資治五史要覽》之后即開始的事業(yè),這是振興明倫堂、意在興學的好學藩主所授意的。正如箋的開頭所言,有明顯的以史為鑒的意識。繼《資治通鑒》之后《資治五史要覽》二七五卷的編纂,以及為《資治通鑒》二九四卷記事逐一證補這樣艱難的工程之所以逐漸納入計劃,首先得益于作者對《資治通鑒》本身有著絕對的尊崇。這不僅是藩主一人的希望,恐怕也是圍繞著藩主的所有尾張藩士的共同愿望。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藩主一般是全體意志與行動的最終集中體現(xiàn)。大概在整個尾張藩,都彌漫著對《資治通鑒》乃至其作者司馬光的尊崇之風。尾張人南宮大湫(1724—1774)著《司馬光傳》,并以自家版出版,③南宮大湫是安貞在明倫堂的同僚南宮龍湫教授之父?!端抉R光傳》是寶歷(1751—1764)年間在積翠樓出版的。積翠樓是大湫的住所之號。從此事也可窺知這種氛圍。安貞父子在指出《資治通鑒》原文或胡三省注有錯誤的時候,使用“臣安貞(或嘉貞)謹按”這樣非常謙恭的表達,十分謹慎避免輕率否定原文文字錯誤,只用“恐怕”這樣表示推測的表達方式,也可以看出這種尊崇意念的存在。安貞按語中使用的“謹”與“恐”二字,并不僅僅是為了表達對藩主的尊敬。
《資治通鑒證補》的撰述,可以說就是產(chǎn)生于這種對《資治通鑒》的尊崇之風中。完成證補最直接的緣由在嘉貞的《資治通鑒證補凡例》(以下簡稱“《凡例》”)中:
溫公之史至矣。浩瀚十七之革鼎,紛綸數(shù)千之卷冊,取彼補此,取此續(xù)彼,點綴甚工,斧鑿無跡。然其文省則其義不明,其事略則其實有隱。是以忠臣義士貞女烈婦或諫奏之文,其有益于治者,不得不或補之,欲知其詳者,不可不知其所由。故證其文之所出,補其事之可補者,名曰《資治通鑒證補》。
即《資治通鑒》是將浩瀚的十七代王朝的歷史,從數(shù)千冊的史料中進行出色地整理之作。因為省略的地方較多,意思不明,也就有了事實被隱沒的情況。因此,為了更清晰、詳盡地理解《資治通鑒》的文章,有必要對其記事出處進行標注。另外,增補有益于教化治民的忠臣、義士、貞女、烈婦、諫奏之類的文章,故稱《資治通鑒證補》。為此,安貞在《資治通鑒》原文后逐一標“證”增“補”,甚至寫按語。箋中又說道:
不幸而先君棄世,臣先人亦未脫稿而沒。今公至孝,能繼先君之志,又命臣嘉貞紹成其業(yè)。
即尚未完稿時,先君宗睦與安貞便都去世了,現(xiàn)任藩主齊朝繼承遺志,讓嘉貞繼續(xù)完成這項事業(yè)。
在受命撰《資治通鑒證補》的第十一個年頭,藩主宗睦薨。第二十一個年頭安貞逝世。因此,嘉貞繼承父業(yè),在第十一代藩主齊朝時終于完成此書,但其年月未詳。全書二百九十四卷,從第一卷到二百一十九卷(唐紀三十五)都能看到安貞的按語,但之后的卷冊中幾乎都看不到了,到第二百三十六卷(唐紀五十二)就完全沒有了。從第一百七十九卷(隋紀三)到二百二十卷,都可以看到嘉貞的按語,在之后的卷冊中只能看到僅僅記錄異同的諸多“補考”與少數(shù)包含判斷的“補考”。另外,在第二百一十一卷記載有居貞名字的按語。想來,安貞全力撰述的應該到第一百七十八卷為止,此后到第二百一十九卷借助了嘉貞之力,之后基本是嘉貞完成的。因此,全書約2/3是安貞在世時完成,余下1/3是其后完成的。耗費約20年成書2/3,這樣簡單算來,全書著成費了約30年。對比嚴衍與談允厚完成《資治通鑒補》廢寢忘食花了24年,安貞父子的功勞也是非比尋常的。
謄寫用方正的楷書完成,過去筆者曾認為出自嘉貞一人之手①谷口明夫:《石川香山事跡考》,《鹿兒島女子短期大學紀要》第25號,1990年。,但實際上至少有三人以上參與了謄寫工作?!顿Y治五史要覽》一百零一卷是數(shù)人耗費四月方完成的,那么《資治通鑒證補》二百九十四卷的謄寫應該要花費成倍以上的時間。
綜上,《資治通鑒證補》是在尾張藩對《資治通鑒》的尊崇之風中,順應當時人們想通過《資治通鑒》去深入了解歷史以利于政治的需求,經(jīng)過安貞父子兩代人的努力而完成的巨著。
《資治通鑒證補》(以下簡稱“《證補》”)是將《資治通鑒》(以下簡稱“《通鑒》”)的原文,以“無界九行,每行十九字”的形式排版,以“小字雙行,每行十九字”的形式將胡三省注及證補插入原文。有關(guān)“證補”的詳細構(gòu)成,嘉貞《資治通鑒證補凡例》中有說明?!斗怖吩疲?/p>
故證其文之所出,補其事之可補,名曰資治通鑒證補。
《證補》中的“證”是對《通鑒》原文出處的揭示,“補”是補充說明原文中未采用或省略的內(nèi)容?!蹲C補》最主要的構(gòu)成部分,就是“證”與“補”,進一步也有“補考”之類的,《凡例》云:
考文之同異者,稱補考。
也就是說,有史料記載與《通鑒》字句、記事內(nèi)容不一致時,考察其中的異同,就是“補考”。《凡例》中還說:
證及補及補考,各以朱圍之。證乃收于胡注之上,補及補考收于胡注之后,以別于胡注也。
即“證”“補”“補考”用紅線圈出來,“證”寫在胡三省注的上方,也就是在《通鑒》原文的正下方,“補”和“補考”寫在胡三省注的下方,與胡注區(qū)分??偟膩碚f,按照《通鑒》原文、證、胡注、補、補考的順序排列。實際上,“證”并沒有用“證”這個字專門標出來,而是直接只標記出處,然后用紅線將其全部圈起來?!把a”和“補考”用“補”和“補考”的字眼標出來,只將這幾個字用紅線圈出來,然后在其下面寫不同的內(nèi)容。另外,從全篇來看,“證”下面不限制四項俱全,所以“證”下是“補”或“補考”的也很多。
關(guān)于“證”的標注方法,《凡例》中說:
證文之所出,如某紀以某帝為主,直稱帝紀,而前后帝各取謚號一字,如稱高紀文紀,是也。傳則每卷首詳舉姓名,后皆略姓,以省功耳,非有義例也。
也就是說,《通鑒》原文出處是某帝本紀時,只記為“帝紀”,以此帝為主的本紀中,其前后的皇帝只各取謚號中的一個字,如“高紀”“文紀”等。①如第一百一十八卷“元熙元年,春正月,壬辰朔,改元”下寫有“帝紀”,在數(shù)行之后的“庚申,葬安皇帝于休平陵”下方注有“安帝紀”。此處的“帝紀”是指《晉書》恭帝紀。如果出處是列傳,就在每卷初始寫出此傳中全部人物的姓名,如“○○傳”,以后記述時全部省略姓。②如第一百八十四卷(義寧元年七月丙寅)“密自恃兵強,欲為盟主”,其下寫有出處“依舊唐李密傳”。在五行之后“殪商辛于牧野”下記有“舊唐密傳”,省略了其姓。這僅僅是省些功夫,并不是嚴格的體例。③這沒有特別的意義。雖然在卷頭全部寫了姓名,在同卷的其他地方再寫姓名,也是便宜行事。如第一百八十四卷(義寧元年六月己卯)“劉文靜勸李淵與突厥相結(jié)……淵從之”下方寫著“依舊唐劉文靜傳”,同卷(秋七月乙丑)“劉文靜至突厥……始畢大喜”的下方也寫著“依舊唐劉文靜傳”,未省略其姓。
此外,《凡例》中記載:
文之同者,直稱某紀某傳,大同小異者曰依,小同大異者曰取,曰略見。
與《通鑒》原文出處相同的,則寫為“○○紀”“○○傳”,大同小異的寫為“依○○”,小同大異的寫為“取○○”④如第三十九卷(淮陽王更始元年)“劉秀復徇潁川”的“復徇”二字下寫著“二字取高武紀”。,或?qū)憺椤奥浴薄耙姟稹稹雹輼擞洝奥浴迸c“見”的,通常代表如下的情況:“依○○,文略”“見○○”“見○○,文異”,此外也有不少是“依○○,文少異”“依○○,文大異”。,來標明各自的不同。
《凡例》中還記載:
咸據(jù)本史證之。其它所引用,今不傳于世之書亦多,且淺見薄識,未詳者,空設朱圍以為后圖耳。
《通鑒》原文的出處都來自正史,但其引用的書有不少已經(jīng)失傳,自身學識淺薄,無法標明出處的地方,都用紅圈標出,留有空欄,作為將來的研究工作。因此,出處不明的地方,都逐一標記紅圈空欄。
在《凡例》中,除此之外就沒有關(guān)于“證”的標記形式的說明了。但是,“證”體現(xiàn)在實際形式中。此外,在標記《通鑒》原文出處的同時,“證”還標記了《通鑒》中所寫但在史料出處中沒有找到的內(nèi)容⑥如第一卷(智伯又求地于魏桓子……)“然后可以擇交而圖智氏矣”之下有“然以下十一字,策無”這樣的“證”。其他部分在《戰(zhàn)國策》趙策之中可以找到,但是沒有這十一字。,用“……字,○○無”的形式表示,“○○”是史料的名稱。
“證”用以上的標記形式,簡明表示了《通鑒》原文的史料出處及其內(nèi)容。那么,“證”中標記的史料到底為何物呢?大致列舉一下,有《孟子》《韓非子》《戰(zhàn)國策》《漢武故事》《東觀漢記》《世說新語》《隋唐嘉話》《陸宣公集》等正史之外的內(nèi)容,當然《史記》《漢書》等十七部正史占絕大多數(shù)?!斗怖贰耙哉窞閾?jù),皆證其出處”對此已有說明,是理所當然的。但是與司馬光編修《通鑒》時利用三百幾十種資料相比⑦陳光崇統(tǒng)計為359種,高振鐸統(tǒng)計為339種。陳光崇《張氏〈通鑒學〉所列〈通鑒〉引用書目補正》、高振鐸《〈通鑒〉參據(jù)書考辨》,均收入《〈資治通鑒〉叢論》(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確實是太少了,難以說是廣搜博覽。并且,就算《證補》收集了《通鑒》原文來自正史的所有出處,但是現(xiàn)在可以用中華書局標點本“二十四史”人名索引等多種工具書核對《通鑒》的記事出處,完全可以比安貞等人更詳細也更容易地查到。因此,“證”的價值好像并沒有那么大。但是,考慮到司馬光最重要的依據(jù)是正史和實錄等,這是大部分史料的主要出處,即使出處能通過工具書查到,但逐一確認文字的異同,依然是件非常不容易的工作。因此,指出存在異同的“證”,是十分重要的閱讀指南。而且,到目前為止,首先明確標明《通鑒》全部記事出處的,僅有《資治通鑒證補》一書。這樣看來,《證補》的“證”,對《通鑒》的讀者來說,不可否認發(fā)揮著指南的作用。
其次,我們試對《證補》中另一個重要的支柱“補”進行說明。《凡例》中對于“補”的形式?jīng)]有任何說明,因此下面以最典型的例子進行說明。
第十一卷(高帝五年春正月)“諸侯王皆上疏請奠漢王為皇帝”的下方有:
補:于是諸侯上疏曰……(省略二百八十八字)……謹擇良日。高帝紀。注:張晏曰……(省略二十一字)……;師古曰……(省略二十八字)……
如此例所示,在“補”中,“補”字后面緊接著就是內(nèi)容,然后是史料出處的名稱,例文是《漢書》高帝紀。因為很明顯是《漢書》的內(nèi)容,所以省略了“漢”字。一般就這樣結(jié)束了。但是“補”的內(nèi)容很長,有難解的語句,就在后面加注。例文引用的是《漢書》的張晏注與顏師古注。簡言之,“補”是由“補”的標記→“補”的句子→“補”的句子的出處→對“補”的句子的注這樣的順序構(gòu)成。但是,也存在不少沒有對“補”的句子作注的情況。
下面,對“補”的內(nèi)容及其價值進行說明。
之所以作“補”的理由,如上所述,是因為《通鑒》原文中的省略較多,有難以理解或者被隱沒的史實。因此,為了能夠理解原文,補充不充分的記事,為了彰顯事跡,增加了忠臣、義士、貞女、烈婦等的事跡以及諫諍之文。
在省略較多、事情經(jīng)過不明的情況下,“補”的文字起著加深理解的作用。如,第二百一十一卷“開元二年,春正月,壬申,制京官有才識者除都督、刺史,都督、刺史有政跡者除京官,使出入常均,永為恒式”,其下有:
補:關(guān)中自去秋至于是月不雨,人多饑乏,遣使賑給。制求直諫言弘益理。名山大川,并令祈祭。舊帝記①譯者注:記,應為“紀”。。
這個“補”是解釋開元二年春正月的時候,提拔有才能、有見識的中央官為都督或刺史,晉升有政績的都督或刺史為更高級別的中央官這樣的制度的背景,因去年秋天開始一直到正月為止,關(guān)中一帶無雨,人們飽受饑餓之苦,為祛除天災,施仁政,遂出此制。這讓讀者能更具體的想象與理解當時的情況,這樣的“補”非常有用。
又如,第一卷記載豫讓為智伯報仇之事,寫道:“三家分智氏之田。趙襄子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智伯之臣豫讓,欲為之報仇。”其下記有:
補: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吾。趙策。
“補”增加了豫讓決心為智伯報仇的理由,“士為知己者死”這種真摯、純粹的生活方式,讓人能更自然、更有興趣去了解豫讓的行動。對讀者來說,這是難得的“補”。
但是,將長篇的疏、詔全部以“補”的形式增補的話,就違背了編修《通鑒》的初衷,進而妨礙讀者對《通鑒》的閱讀。如,第二百一十一卷(開元二年春正月):“禮部侍郎張廷珪、酸棗尉袁楚客皆上疏,以為上春秋鼎盛,宜崇經(jīng)術(shù),邇端士,尚樸素,深以悅鄭聲好游獵為戒。上雖不能用,咸嘉賞之。”張廷珪等上疏勸諫玄宗崇尚經(jīng)術(shù),親近品行端正之人,遠離歌舞、音樂、游獵等奢侈娛樂,追求質(zhì)樸。《證補》在記載此事的文字后,加了“補”:
久旱,關(guān)中饑儉,下制求直諫昌言弘益政理者。禮部侍郎張廷珪上疏曰:(以下省略五百八十六字上疏文)……何可怠棄典則,坐辜其望哉。再遷黃門侍郎。時監(jiān)察御史蔣挺以監(jiān)決杖刑稍輕、敕朝堂杖之。廷珪奏曰:御史憲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當殺即殺,當流即流,不可決杖。士可殺,不可辱也。時制命已行,然議者以廷珪之言為是。舊張廷珪傳。
○初景龍中,宗楚客、紀處訥、武延秀、韋溫等封戶多在河南、河北,諷朝廷詔兩道蠶產(chǎn)所宜,雖水旱得以蠶折租。廷珪②譯者注:廷珪,《證補》原文為“魏州刺史張廷珪”。謂:兩道倚大河,地雄奧,股肱走集,宜得其歡心,安可不恤其患而殫其力。若以桑蠶所宜而加別稅,則隴右羊馬,山南椒漆,山之銅錫鉛鍇,海之蜃蛤魚鹽,水旱皆免。寧獨河南北外于王度哉。愿依貞觀、永徽故事,準令折免。詔可。在官有威化。廷珪偉姿儀,善八分書,與李邕友善。及邕躓于仕,屢表薦之,人尚其方介云。新張廷珪傳。
此“補”先引用《舊唐書》張廷珪傳,列出其全部的上疏文586字,甚至將他反對在朝堂上杖御史蔣挺的故事也記錄了下來。另外,還引用了《新唐書》張廷珪傳,記載他嚴正反對、阻止宗楚客等人謀私利的企圖,善八分書及與李邕關(guān)系甚好之事都記錄其中??傊且粋€很長的“補”。
即使饒有興趣地讀《通鑒》,直接列出張廷珪的事跡與略傳也有其相應的價值,但是全部列出長篇的疏文并沒有特別的價值。司馬光因為其文太長,只用了25個字進行總結(jié)?!把a”將其再次收錄,與意圖同《資治通鑒長編》是相同的。另外,“補”所收集的史料基本都是引用的正史。在能輕松獲得正史資料的今天,長篇的“補”可以說已喪失了價值??傊?,“補”確實能有助于理解,很多地方能保持《通鑒》的閱讀興趣,但也有不少妨礙閱讀的詔書、諫奏等文。因此很難說所有的“補”都是好的。不過,逐一標明“補”的出處,對書籍的利用者來說,確實難得。
接下來,再對“補考”進行說明。正如前文《凡例》中所說,“補考”是在《通鑒》原文與史料記載有不同時,對之進行記錄與考察。但是,從“證補”的整體來看,“補考”的內(nèi)容與特點并非始終如一。雖然《凡例》并未提到,但是在《證補》中隨處可見以“臣安貞(或居貞、嘉貞)謹按”五個字標出的作者自己的按語。這些按語從最初到第一百七十八卷基本都是用紅框圈起來的,作為獨立的部分而存在。從第一百七十九卷開始,基本就成為“補考”的一部分,不再使用紅框。當然,在第一百七十八卷之前也有幾處算進了“補考”中(如:第三十八卷、第六十二卷、第九十一卷、第一百一十五卷、第一百七十七卷)。又,大多數(shù)的“補考”是記錄不同內(nèi)容的史料,指出其中的不同,有時也有是非判斷的存在。盡管是非判斷、正誤判斷之時,原則上都加上“臣○○謹按”這樣的語句,但是在“補考”中,有時并不寫出“按”語,而是直接進行判斷。
在第一百七十八卷之前,基本上以“臣安貞謹按”的按語而獨立存在。嘉貞的按語初次出現(xiàn)在第一百七十九卷之后,全部放在“補考”之中。安貞死后,嘉貞的名字還是叫居貞,還沒有更改為嘉貞。這樣看來,第一百七十九卷之后,也包含安貞的成果,是通過嘉貞整理完成的,將按語收入“補考”也是嘉貞所為。另外,第一百七十八卷之前的每卷,可能最終嘉貞也做了增訂補充。嘉貞補充的地方造成體例有所混亂??紤]到撰述是父子二人協(xié)作完成的,《證補》也必須按照由始至終的順序完成①嘉貞最初的名字是居貞,第一百九十一卷、第二百一十一卷中,可以看到“臣居貞謹按”這樣的按語。在第一百七十九卷到第一百八十七卷中也可以看到幾處“臣嘉貞謹按”的按語,應該是改名后所寫,在第一百九十五卷、第二百零五卷、第二百二十卷中也可以看到。據(jù)此可知,這些卷并沒有按照順序進行編排。,因此造成了這樣的不統(tǒng)一。
因為在《凡例》中嘉貞并沒有提及“按語”,實際上按語應該包含在“補考”中。但是第一百七十八卷之前的按語,是獨立在“補考”之外的。因此,這里首先將“補考”與“臣○○謹按”分開來闡述。
“補考”中占大多數(shù)的,是純粹記錄字句上的差異。如第八卷(二世皇帝二年臘月,東陽寧君秦嘉)“欲擊秦軍定陶下”的“定陶”下方,寫有:
補考:《漢書》,定陶作濟陰。
這里并沒有對其異同,做出誰對誰錯的判斷。一般“補考”都是這樣,并不做判斷。在長篇的“補考”中也不改變這個原則。如,第一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豫讓暗殺趙襄子失敗被殺之時,“索之得豫讓,遂殺之”之下的“證”與胡注中寫有:
補考:索之以下作襄子曰:此必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于是趙襄子面數(shù)豫讓,曰:子不嘗事范中行氏乎。智伯滅范中行氏,而子不為報仇,反委質(zhì)事智伯。智伯已死,子獨何為報仇之深也。豫讓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眾人遇臣,臣故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襄子乃喟然嘆泣曰:嗟乎,豫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寡人舍子,亦已足矣。子自為計,寡人不舍子。使兵環(huán)之。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義,忠臣不愛死以成名。君前已寬舍臣,天下莫不稱君子之賢。今日之事,臣故伏誅,然愿請君之衣而擊之,雖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義之,乃使使者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呼天擊之,曰:而可以報智伯矣。遂伏劍而死。死之日,趙國之士,聞之皆為之涕泣。趙策。
《通鑒》中記載此為“殺豫讓”,而《戰(zhàn)國策》趙策中是“伏劍自殺”。從這里可以看出內(nèi)容的不同,以此作“補考”,實質(zhì)上和“補”是一樣的。因此,在“補考”最后注明了出處。將“補考”二字縮小寫在一個格子里,恐怕是將最初寫的“補”,用胡粉涂掉后重新寫的。
安貞并沒有對內(nèi)容做任何的判斷,僅僅是提供了這樣的史料。那么這有什么價值呢?
所記趙策的內(nèi)容,主要是趙襄子與豫讓的對話。趙襄子問豫讓為何舍命為智伯報仇?豫讓答道,智伯與范氏、中行氏不同,以國士之禮待自己,進一步說明明主與忠臣之事,求得趙襄子的衣服,以擊打衣服當作報仇,然后自殺。這一段戲劇性地描述了豫讓之死的過程,向讀者傳達信息而不會令人生厭。在這種意義上說,是十分有價值的“補”。另一方面,我們也會考慮,司馬光將這樣戲劇性的內(nèi)容全部刪掉,連“士為知己者死”這樣的話也去掉,把自殺改為被殺,是出于什么樣目的?其意圖何在?①《戰(zhàn)國策》(《史記》基本原封不動承襲了《戰(zhàn)國策》的內(nèi)容)解釋豫讓為智伯飽受痛苦,舍命報仇的理由是:他踐行了“士為知己者死”“人臣不以二心而侍君”這兩種純粹的品格。但是《通鑒》中沒有“士為知己者死”的言語,也沒有詳細說明此事的豫讓之言,只記載了“不以二心而侍君”。另外《通鑒》第一卷后記載聶政為了嚴仲子暗殺俠累的事件時,也刪掉了聶政決定為了嚴仲子“士為知己者死”的理由?!锻ㄨb》刪掉了《史記》中的一些用語,這到底是為什么呢?豫讓只想為智伯舍命,而不是為范氏、中行氏,這是因為范氏、中行氏只把他當作一般人看待,只有智伯將他當作國士對待,這就是士為知己者有所為。反過來說,如果對方不知己,就不需要有所為。這種態(tài)度,相當于是以贈與與接收的關(guān)系來對待君臣關(guān)系,與臣下應該絕對忠誠于君主這種觀點不同,可以說是一種自由的態(tài)度。這種自由的態(tài)度,仔細想想,可能包含著君主無道之時舍棄君主甚至背叛君主的想法,即這種想法可能與叛亂相聯(lián)系。這樣,對編撰有益于政治的歷史書的司馬光來說,就不能留下隱藏著可能亂了秩序的“士為知己者死”這樣的言語。因此,在記載聶政之事時,他也把“士為知己者死”刪掉了。對司馬光來說,臣下就應該對君主絕對盡忠??梢哉f,這里集中體現(xiàn)了司馬光如何選擇史料、他的編撰方針及其根本考慮?!蹲C補》將此事作為不同的史料之時,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個問題?!把a”和“補考”中的史料提示,能讓人們注意到司馬光刪掉的內(nèi)容,起到讓人明白司馬光的編纂立場的效果。即,“補”或“補考”有提供其他信息,讓人們思考司馬光對史料的選擇立場這兩種價值。
雖然為數(shù)不多,但確實也存在著加以判斷的“補考”。如第十一卷(高帝五年):“張良素多病……杜門不出曰……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毕路綄懼?/p>
補考:據(jù)封萬戶侯文,此條當在六年見封于留后。
因為原文中記載了受封萬戶侯,這條應是第二年受封留侯之后的事,應該放在高帝六年。這是對《通鑒》的記事排列,即對其編修提出了意見,是理所當然的。這樣的意見,一般放在“臣安貞謹按”的下方,但這里并沒有按照體例,也沒有寫出安貞的名字,由此看來,這可能是嘉貞后來加上的。
“補考”中,有的應該被稱作“補注”。如第十一卷(高帝六年正月)“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上在洛陽宮,從復道望見諸將”的“復道”下寫著:
補考:如淳曰:復,音復。上下有道,故謂之復道。
這里引用了《漢書》如淳的注解,作為本文的注。在《證補》中,有像這樣將“補考”當作“補注”的例子,應該統(tǒng)一為“補注”。如第十六卷(景帝前三年)“趙遮說亞夫曰……將軍何不從此右去,走藍田”其下寫道:
補注:師古曰:右謂少西去也。
像這樣,上例本應該是“補注”。這種“補注”及類似“補注”的“補考”,對正確閱讀《通鑒》是有幫助的。
下面要說明的是按語,即“臣○○謹按”的內(nèi)容及其價值。在第一百五十四卷(武帝中大通二年八月)“時人多以字行者,舊史皆因之”的下方寫著:
臣安貞謹按:時人以下似非《通鑒》之文,恐注文混為正文也。
這是對《通鑒》原文的考察,非常貼切。嚴衍可能也是這樣認為的,在《資治通鑒補》中并沒有作任何的注,而是將這12個字刪去了。
又第二百一十一卷(玄宗開元四年閏月):“紫微舍人高仲舒博通典籍,齊瀚練習時務。姚、宋每坐二人以質(zhì)所疑。既而嘆曰:欲知古,問高君。欲知今,問齊君,可以無闕政矣。”下方寫著:
補考:舊新忠義高睿附仲舒?zhèn)?,姚宋作宋蘇,而齊瀚作崔琳。舊傳云:仲舒,開元中,累授中書舍人。侍中宋璟、中書侍郎蘇颋每詢訪故事焉。時又有中書舍人崔琳達政理。璟等亦禮焉。常謂人曰:故事問高仲舒,今事問崔琳,則又何所疑矣。新傳,文小異。臣居貞謹按,宋璟代姚崇與蘇颋同時為相,則作宋蘇者是,而鑒文所據(jù)者,恐非也。
這里提示了“宋蘇”的史料。關(guān)于這個話題,并非是“姚宋”,正確的是“宋蘇”。可以推測司馬光看到的史料可能是錯誤的。這是妥當?shù)目甲C,訂正了《通鑒》的錯誤。
又第十二卷(惠帝四年)“臣光曰:過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惟圣賢為能知而改之。古之圣王,患其有過而不自知也。故設誹謗之木,置敢諫之鼓”下方的胡注“《后漢書》曰:堯置敢諫之鼓。賈誼曰:三代之君,則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的下面寫著:
臣安貞謹按:自《呂氏春秋》知,舜有誹謗之木?!痘茨献印ぶ餍g(shù)訓》,堯置敢諫之鼓。胡注引《后漢書》,失證。
這里,安貞的按語指出胡注并不充分,且列出了更早的出典書目,對胡注予以批判。
又第七卷(二世皇帝元年)“初,大梁人張耳、陳余為刎頸交……里吏嘗以過笞陳余。陳余欲起,張耳躡之,使受笞”的下方胡注寫著“欲起者,不能受辱,欲起與吏亢也”。胡注之下寫著:
臣安貞謹按:與吏亢解,恐失之。言直起而殺之耳。
這是對胡注原文解釋的質(zhì)疑,雖然比較主觀,但也不失為獨到的解釋。
像這樣以“臣○○謹按”開始的按語,既有對原文的批判,也有對胡注的批判,同時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這些判斷基本是恰當?shù)?,對《通鑒》的讀者有啟發(fā)的作用,可以說是《證補》中最有價值,也最吸引人的地方。
以上,通過“證”“補”“補考”、“補考”中的按語,我們考察了《證補》的構(gòu)成與內(nèi)容。這些都是對《通鑒》的讀者來說很有益的東西。下面,我們結(jié)合構(gòu)成與內(nèi)容,對到此為止未曾涉及的內(nèi)容予以簡單補充?!斗怖穼懙溃?/p>
地理解,往往截略之,從簡便也??籍?,舊別行,今亦省不記。
也就是說“一、為了卷冊的簡便,胡三省注往往省略了這些內(nèi)容。二、《資治通鑒考異》原本是作為單行本而存在的,因此也省略了,沒有記載”。關(guān)于第一點胡注的省略部分,不僅地理注釋,安貞等認為不需要的其他事物注、語注等,所有這些省略之處都不補注。胡注中記載差異較多的情況下,選擇一個最為妥當?shù)挠枰杂涊d,這是考慮到不要過度增加內(nèi)容篇幅。從第二點可以看出,安貞等人所用的文本中,《考異》是以夾注的形式應用到文中。靜嘉堂文庫中曾有明倫堂藏書的陳仁錫本。安貞等人使用的很有可能就是陳仁錫本。
通過以上所述,《資治通鑒證補》的輪廓應該大致清晰了。下面再簡單地說明其與嚴衍《資治通鑒補》的區(qū)別。①最全面介紹《資治通鑒補》的是宋衍申《關(guān)于〈資治通鑒〉證補》(前揭《〈資治通鑒〉叢論》所收)。
《資治通鑒補》是嚴衍與談允厚師徒二人為訂正《資治通鑒》的錯誤,補充缺失部分,耗費24年的功夫完成的《通鑒》改編本。他們指出了《通鑒》的七處不足,為了完善這些不足,對《通鑒》的原文進行了改編,刪除了部分原文,或者將原文移到其他位置,或者在原文中增添了其他史料。為此,他們指出了重要的問題,予以訂正,這些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成果。在體例方面,也制定了詳密的規(guī)則,并且始終予以遵循。
但是,嚴衍等也犯了致命的錯誤。他將《通鑒》的原文(如第六十九卷中“黃初二年,臣光曰”之后的內(nèi)容)進行刪減,使得《通鑒》失去了原有的形態(tài)。而且在改動《通鑒》原文之時,很多情況下沒有說明原文本來的樣子,也沒有寫出補充內(nèi)容的出處。①如,第十一卷(高帝五年)“十二月,項王至垓下,兵少,食盡,與漢戰(zhàn)不勝,入壁。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shù)重”中的“與漢戰(zhàn)不勝,入壁”的下方,《證補》寫著“七字,史漢無”,用以記錄異同。但是,嚴衍《資治通鑒補》將“兵少,食盡,與漢戰(zhàn)不勝,入壁”這部分改為“[以]兵少食盡[急來挑戰(zhàn)。齊王信將三十萬自當之,孔將軍居左,費將軍居右,漢王在后,周勃、柴將軍在漢王后。項羽之卒可十萬。齊王先合,不利,卻。孔將軍、費將軍縱,楚兵不利,齊王信復乘之,遂大敗于垓下]。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shù)重”,刪除了“與漢戰(zhàn)不勝,入壁”,改為74個字。在這74字中,除了“急來挑戰(zhàn)”4字之外的70字,雖然有些許改動,但基本上都是從《史記》高祖本紀中摘抄下來的。也就是說,《資治通鑒補》刪去了《通鑒》的原文,改為了《史記》高祖本紀中的內(nèi)容。但是,對于補充的文字,嚴衍并沒有標明內(nèi)容出處。雖然在改動之處用[ ]進行標示,但遺漏的地方很多,改動之處有時變成了不明之處。②如第二百一十一卷(玄宗開元二年,春正月,壬申……己卯……)“中宗以來……富戶強丁,多削發(fā)以避徭役,所在充滿。姚崇上言……但使蒼生安樂,即是福身……。上從之。丙寅,命有司……”中,嚴衍《資治通鑒補》將“福身”改為“佛身”,刪除了“丙寅”,但未作任何標記。相對于此,安貞《證補》在“?!敝伦⒂小把a考:傳作佛”,沒有改動“丙寅”二字,只是標出了異同,寫道“二字、舊紀”?!蹲C補》在學術(shù)上更具嚴謹性。但是,嚴衍刪除“丙寅”是因為這個月的壬申、己卯之后不可能有丙寅。從這點來看,嚴衍這樣做也并沒有錯。雖然沒有記錄理由,但嚴衍的改動是有依據(jù)的??上У氖牵S意地改動,卻沒有寫下理由。附帶說一下,《證補》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說明正誤,也不夠充分。也就是說,《資治通鑒補》是一部無法復原《通鑒》原文的改編本。
相對于此,《資治通鑒證補》并未改動《通鑒》的原文,訂正錯誤時也僅限于用小字注釋指出。補充內(nèi)容時,也是用小字注的形式,并且標明出處。甚至逐一標明原文的出處,有不清楚的地方用空格標出。安貞等人完成《證補》的態(tài)度是嚴謹而客觀的?!蹲C補》中有許多“補考”,是對嚴衍未記載改動理由的說明,是十分有價值的。但是,《證補》并不能與《資治通鑒補》完全重合,《資治通鑒補》也有超越《證補》涵蓋范圍的成果。同時,《證補》也有獨特的成果,兩書都是不可或缺的著作。對于《通鑒》的讀者來說,如果問哪本書更有益的話,那么回答一定是《資治通鑒證補》,因為《證補》標明了出處。
《資治通鑒證補》是尾張藩儒石川安貞、嘉貞父子花費30年之功完成的著作,其以嚴謹?shù)膽B(tài)度標注《通鑒》的原文出處,記錄與其他史料的異同,并且補充《通鑒》原文及胡三省注中不完善的地方,是一部非常有價值的學術(shù)著作。這部書至今尚未發(fā)行,原稿僅收藏于名古屋市蓬左文庫③含二百九十四卷、附錄一卷。附錄是“《通鑒》唐紀第二第三卷割據(jù)姓名”的八頁小冊子,存世。,對其他地方的人來說,利用并不方便。要是能影印出版的話,應該很受讀者的歡迎。但是,考慮到部頭大、耗費經(jīng)費多,很難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因此,總結(jié)《證補》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做成方便閱讀的形式,成為當務之急。嚴衍的《資治通鑒補》、馮惠民的《通鑒嚴補輯要》④這本書用中華書局標點本《資治通鑒》可以檢索到,利用起來很方便,但有時有不顧嚴衍改動時遺落[ ]的標記、未收入一些刪除之處的日期等文字,使用時需要注意。已由齊魯書社出版。若石川安貞《資治通鑒證補》的輯要能出版的話,其研究《通鑒》的成果將為世所共用。因此,《資治通鑒證補》的整理值得期待。